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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父亲渠川祜

2024-03-07渠荣籙

文史月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祁县晋商祖父

渠荣籙

从近三百年晋商由壮大到消逝的历史长河中看,我父亲是由传统晋商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第一代,因此他是一个极具晋商文化意识的现代知识分子。这在晋商后人的发展模式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父亲渠川祜,字寿田,又作受天,清宣统三年(1911年)出生于山西祁县渠家大院,祖父渠仁甫为他取乳名“如心”,由此可以看出祖父对他的疼爱。父亲5岁时祖母去世,祖父又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大。从7岁开始,祖父从《三字经》手把手教他念书识字,逐步到“四书五经”《古文观止》《昭明文选》等,同时教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以及珠算。从祖父的《备忘录》中可以看到,从父亲10岁左右开始,祖父外出时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去各个字号、竞新小学、亲朋好友家都带着他,几乎走到哪儿把他带到哪儿,这个独子将是他庞大商业的继承人。

民国时期,儿童读书较晚。1925年,父亲14岁时,才到祖父自己创办的竞新小学高小第五班上一年级,同班同学有夏家堡武汝扬,两人很要好,他俩的友谊后来影响了我们整个家庭的发展。1927年父亲考入太原平民中学。1931年初中毕业考入天津南开中学高中,当年已20岁,正值“九一八事变”日军侵占我国东三省。1934年毕业后考入南开大学,就读一年,因慕名北京的大学而停学,在北京复习一年,1936年考入北京大学化学系,就读仅一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随校迁至昆明西南联合大学。1940年毕业后,父亲先后在成都西北中学、太原山西大学附属中学、太原一中、太原五中、太原四中任化學教师,1977年退休。因教师紧缺,虽退休仍继续给学生上课,直至l980年69岁才正式停课回家。父亲将一生献给了祖国的教育事业,终年88岁。

纵观父亲的一生,可分为两大阶段。1911年—1937年的26年,是生活在世代传统的晋商家庭,无忧无虑的成长时段。1937年—1988年,是经历民族灾难、历尽艰险、操尽心血、承担家庭重担、传承渠家文化的51年。

父亲高中就读于南开中学,大学毕业于早期的西南联大化学系,校长、系主任、授课老师都是全国著名的教育家、学者、教授。他在校成绩优秀,早年就抱有科学救国的思想,经常给朋友、家人讲张伯岺(南开中学、南开大学、西南联大校长)、杨石先(西南联大化学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南开大学校长、中科院院士)、华罗庚(西南联大教授、中科院院士)、曾昭抡(西南联大教授、中科院院士)、唐敖庆(同学,中国量子化学之父、中科院院士)、申泮文(西南联大同学、中科院院士)等校长、老师、同学的为人、处世、生活习惯等。当时学校学生不多,校舍简陋,师生经常见面,都很熟悉。他讲这些引以为荣,我们那时虽小,但听得津津有味,慢慢也热爱上化学。我弟就跟随了父亲,考入南开大学化学系,也一生从事化学工作。

父亲与祖父不同的是,祖父年轻时想上当时的山西大学堂,高祖父不让他去上学,让他继承家中商业。而祖父是支持父亲上大学的,然而不巧的是,父亲刚毕业的一年中就遇上他继母、祖母、小弟弟三人病逝他乡,祖父身心遭受严重打击,身体变得非常不好,同时又确有许多商务需要处理。在这种两难的现实面前,按父亲《自传》所写到的“心里非常难过”“一切想象都成了泡影”“只有听其自然演变”。这种状况一直延续了十年,到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太原,父亲才正式开始了中学教师的生涯。以父亲的学历和他对化学事业的钻研、热爱,以及对工作的一丝不苟,当时若出国留学深造(家庭经济完全有条件),对中国化学事业本应有大的作为和贡献。而他为了祖父和家庭,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牺牲了终生的理想和事业。

在日常生活中,父亲也是非常孝顺长辈的。抗战时期逃难到四川时,每晚必到曾祖母、祖父房中请安问候。回到太原后,每天也是必到祖父房间问候。20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虽然由于营养不良身体浮肿,但父亲仍省吃俭用,倾全力将家中仅有的细粮好菜供失明的祖父食用。1960年祖父患青光眼,逐渐失明,父亲从书业诚西楼上搬下来,与祖父同睡在一个炕上,无微不至地照顾侍候,后来祖父生了褥疮,更是加倍护理。其中不幸的是1961年冬天下雪,父亲在学校滑倒后骨折,卧床半年,仍和母亲一起照料祖父。1963年祖父去世后,按照祖父遗愿,全部放弃公私合营时按规定付给的定息。

父亲虽出身富家却从不娇生惯养,很能吃苦耐劳,突出表现在抗日战争南下逃难和新中国成立后全家返回山西时这两次旅途的艰苦跋涉。逃难时他26岁,正当青年。返乡时他40岁,正当壮年,都是唯一的劳力。1937年10月,祖父带领全家第一次离家逃难,惊慌恐惧自不必说,由于家庭问题,祖父、祖母、小叔及曾祖母等一部分人中途又返回祁县,父亲也只得跟随回来。到11月日军即将进城时,全家又二次出逃,一行七八人,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全靠他一人奔波支撑。听母亲讲,当时早已买不到火车票了,最危险的一次是父亲把祖父等人安排上了火车后,自己却上不去了,后来他冒着生命危险爬上火车头才赶上来,到达西安时,已被煤烟熏成了黑人。

新中国成立后全家返回山西,当时四川没有一条铁路,只能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川陕公路,翻越海拔3700米的秦岭,先从成都到陕西宝鸡,然后才能坐火车回太原。五天行程中,四天是盘山公路,当时的汽车和公路状况极差,交通事故频发,我就几次亲眼看到山沟里翻下去摔坏的汽车。1951年刚刚解放,四川土匪多、治安差,因此沿途各个安检站对旅客携带的物品检查非常严格,当时一人只准携带一个行李卷。每到一站都要解开绳子检查个遍,然后再捆住,这样的检查沿途共5次,我15岁,身体廋弱,全是父亲一个人的事。当时全家9口人,从1951年初到1951年末,分三批回来。第一批是祖父、父亲两人,先回来安顿。第二批是7月份,父亲带我、弟弟、大妹共4人,回来办理转学,以便秋季开学上课。第三批是父亲带着母亲和二妹、三妹。每一批在路途上大约需走七八天。如此艰苦、劳累、危险的旅途,一年之中父亲往返走了6趟,但从未说过一个“苦”字。

父亲性格刚毅坚韧,有困难自己解决,尽量不求人,包括自己的子女,有病从不给子女添麻烦。1961年冬,父亲在学校用餐时不慎滑倒,导致股骨骨折,直接送医院进行手术治疗,回家后疼痛难忍,更无法行动。当时我在太原上班,其他三个妺妹都在上学,他从不要求我回来照顾他。我知道后,他还坚决不让我请假。1983年,他已72岁高龄,患白内障看不清东西,自己到医院办理住院手术,当时白内障还是一个不算小的手术,手术当天我们都不知道,事后他也不让我们陪侍。特别是1998年,父亲肝癌已到晚期,痛疼难忍,他疼得在床上扭动身子,不由得慢慢转圈圈,脑袋能从床头转到床尾,但他依然咬住牙,从不叫出声来。我们从医院买回“杜冷丁”,他坚决不打。面对病痛,坚韧非凡,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在特殊时期受批斗,遭受折磨,回家后从不告诉我们,包括母亲也不知情,不流露一句怨言。

父亲出身晋商世家,家境富裕,20世纪30年代在天津、北京上学时,随当时的社会风气也曾西装革履,但从不任意挥霍。他唯一的爱好是玩照相机,现存的祁县渠家大院老照片、老舅(刘绩甫)甚至外婆家(交城段村马家)的老照片,不少都是他拍摄的。现在我依然还珍藏有两三盒他拍摄的莱卡玻璃底板。

自“七七事变”逃难到成都和到昆明读书后,生活虽不拮据,但父亲非常俭朴,从不铺张浪费乱花钱,每日必记账,而且分毫不差。我记得他经常与母亲为当天记账几角几分碰不对数字,两人苦思冥想,最终核对上,才善罢甘休。有时已深夜,我当时在一旁为双亲的操劳着急,但却帮不上忙。父亲继承了祖父爱惜糧食、节约粮食的习惯,剩菜剩饭从不倒掉,对此我也习以为常,直至现在,网上广泛宣传不吃隔夜菜,但实际上我们很难做到不剩菜,又舍不得倒掉,第二天仍然要吃掉。不给子女零花钱是我家的传统,大人认为给零花钱会让子女觉得钱来得容易,养成乱花钱的习惯。我们高中毕业之前,从没拿过零花钱。不买零食,不随便买东西,已成习惯。从成都回太原后,我到进山中学上高中,一律住校,当时一天两顿饭,每天上午都是小米捞饭,实在吃不惯,校门外有卖烧饼的,但从来不想。我到天津上大学后,当时每月伙食费9元,父亲每月寄15元,才开始有了零花钱,除买肥皂、牙膏、毛巾等生活用品外,唯一的消费是星期六晚上在广场看露天电影时买几毛钱的水果。这一传统我不自觉地传给了我的下一代。

节俭表现出来的另一生活习惯是惜纸如金。有空白能用的纸绝不扔掉,留起来写字。父亲有抽烟的习惯,所以最常见的是,抽完的纸烟盒和锡箔纸他都要拆开铺平,留下反面写字用。我分析他这样做,可能是“文化人”的一种需求,解决了日常记事或有事写条子到处找纸的麻烦。如有时偶然不在家或日记本不在身边,他会记在烟盒纸上,回来再抄上去。

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优良传统,办任何事都非常认真负责,尤其是对教学备课和批改学生作业更是一丝不苟,备课经常至深夜,他写的教案字迹工整,条理有序。对学生的作业逐人逐题认真审阅,批改的字迹端庄秀丽。现我家中尚存父亲1961年—1964年高中化学备课教案七册。

父亲对书籍非常珍爱,绝大多数都包有书皮保护。尤其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西南联大读过的80多册教科书,都保存完好。现在就其中某一册来说可能属于废纸,但完整的一套英文原版的西南联大化学系教科书,其中包括《定量分析》《理论化学概述》《半微观定性分析》《工业化学》《药理学》《染料化学》《战争中的化学品》《微积分原理》《热力学》《电工学》《物理学》《德语语法》《德语—英语和英语—德语字典》等等,目前在全国可能也是仅有的。

父亲一生都记日记,可惜在特殊年代里把1964年以前的日记都丢失了,现仅存1964年6月至1997年的25册,每一本都包有书皮。除病中所记的外,其余日记的字迹都流畅秀丽。他有一本活页小本子,把家人的出生年、月、日、时辰,逝世年、月、日、时辰,亲友住址、个人履历都记在上面,有事查起来很方便。由于他诚信、仔细,亲友的财物都愿托他保管,特别是钱款,包括利息他都要列出账单,分毫不差,交待得清清楚楚。

祖父对我的教育,最主要的是教我和弟弟从小念书,印象最深刻的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父亲则不同,他很少给我们讲道理。我记得很清楚,他给我买的第一本小人书是《岳飞》,并指给我看岳母在岳飞背上刺“精忠报国”的画面;给我买的第一本儿童读物是《爱迪生》,并启发我长大后要当科学家、发明家。这些言教极少,他对我,主要是身教。

父亲为人诚实,他对外人从不讲假话,因为他讲的是真是假,我一听就知道。即使在特殊年代中遭受批斗,他也没说过一句假话。虽然我不在现场,但他都写有文字材料,这些材料至今保存完好,我都仔细看过,完全是真实的。他以身作则的身教,既是来自我祖父的晋商优良传统,也无声无息地成为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一生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

前面说到的孝敬长辈、办事认真负责、勤俭节约、惜纸如金、爱惜书籍和文字资料等等,我们或多或少都受父亲的影响,如有过期不用了的非机密A4纸文件,我都要拆开反过来叠好作为白纸用。有的药品说明书背面是空白的,也要铺平留下当小纸条用。但和父亲一生的品德、作为比起来,差得很远,自愧不已。

此外,说个有趣的生活话题。父亲会做饭,厨艺很好,大概是他年轻时向厨师学的。尤其是祁县老家的八碗八碟,凉菜有焖干肉、片羊肉(蘸虾酱)、圪塔塔、变蛋(松花蛋)、虾仁拌龙爪(石花菜)、熏肉卤猪肝拼盘、酱牛肉、黄瓜豆腐干,热菜有酱梅肉、烧肉、羊肉胡萝卜、肘子、丸子、喇嘛肉、鹌鹑茄子、糖米(八宝饭)。每年春节(正月初一),他都要做一桌。这么多菜,需要提前几天准备,而我则爱在一旁看,他也不让我帮忙,可能是怕我做不好,顶多剥个葱蒜,时间长了,我也基本学会了。其中做片羊肉和烧肉最麻烦最脏,片羊肉要把几块羊肉煮熟,捞出,然后用笼布包住放在案板上,上面再用另一案板压住,上面再压块大石头,冬天放在院里,让它凉了,压得很瓷实,最后压成了一整块,吃的时候切成片,蘸上虾酱吃。把羊肉里的油和水压出来,凝固在案板和笼布上后实在难清理,因为当时不像现在有带下水的洗碗池。做烧肉时把煮成半熟的肉趁热放在油锅里炸,然后再放进煮肉的清汤锅里煮,让肉皮起泡,溅得灶台上满是油,也是实在难清理。我父亲的厨艺有两个特点:一是刀工好,肉丝切得细,肉片切得薄;二是以做化学实验的精确计量方法配制各种食料和调料,温度、时间掌握准确,因此口感、味道好。写到这里犹如昨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但我永远吃不上父亲做的八碗八碟了,再也看不到父亲做年菜了,不禁泪下。

祖父遗留下的家谱资料、字号的股份合同、字号印章、祁县老照片老底片、祖父近百万字的小楷手抄本、古籍、书画、祖辈或先贤的墓志铭,以及渠家的各种文字资料、生活用具等等,父亲都异常珍惜,原封原样地保存下来。这些都成了我现在参与编写《祁县渠氏家谱》《祁县渠氏人物志》,编著出版《渠仁甫传》《渠仁甫备忘录》《渠仁甫书法集》《吴梅村信札辑秩》《追忆万里茶道中渠氏茶庄遗物佚事》以及向有关博物馆提供展品、叙说祁县晋商历史文化的第一手資料。

改革开放后,逐渐兴起晋商研究的热潮。全国著名水利专家、渠本翘好友刘笃敬之孙刘锡田数次来家访谈。浙江温州文联主席渠川写《昌晋源票号》收集资料时,祁县政府在渠家大院筹备成立“晋商博物馆”时,山西社科院研究员魏宗禹编写《山西百名人物传评》时,山西大学李德仁教授研究古代书画和赵铁山书法时,祁县县志办主任段达海、武殿琦编写祁县历史文化名城史料时,祁县地方近代史学者渠珠采集素材时,以及江苏丰县渠敬文来山西寻根问祖时,都前来拜访询问我的父亲,有的多次交谈,有的请他帮助修改稿件,他都尽其所知告之,并提供了很多资料与老照片,成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研究晋商和祁县渠家的“活字典”。

父亲是第一代晋商后人转型现代知识分子的代表和缩影。这种转型的轨迹有时可延续至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由于不同家庭的道德水平、教育方法以及社会大环境的差异,历史记忆逐渐淡化甚至消失,为新的社会风气所取代,这也是社会发展的规律。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祁县渠氏涌现出不少新的、有作为、有成就的企业家。在科技瞬息万变和社会大变革的今天,他们成功的道路、思维模式和精神文化已非昔日晋商所能与之相比,但我们依然应该认真研究并加以总结晋商成功的经验,作为后人成长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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