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沫的故事
2024-03-05宋以柱
宋以柱
在我們鲁中山区,豆沫是桌上的一道菜,以黄豆为配料,炖老白菜帮子、萝卜叶子、各种野菜、树叶,当粥喝,当菜吃,佐以腌得乌黑的辣疙瘩咸菜,能撑死一头牛。年代不同,食材不同,吃法不同。有十年的时间,豆沫在饭桌上消失了,代之以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当我们发现“三高”是因为吃多了大鱼大肉的时候,豆沫又荣耀登场了。
我三大爷宋传铁面对一桌子佳肴,就曾慨叹:“如今,倒吃不上豆沫了。”
说起豆沫,安乐村至今还在说“豆沫王”的故事。拥有“豆沫王”这个外号的是我三大爷宋传铁,得这个外号的时候,他二十七岁。“豆沫王”响遍沂河两岸,意思是最能吃豆沫的人。我奶奶说坏了,这下甭想找媳妇了。
我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一个初春的早上。春寒料峭,冰雪未融。宋传铁还饿着肚子,正要去村口集合上工,他扶着门框回头说,先吃饱肚子再说吧,找啥媳妇!宋传铁扛着镢头,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队里管午饭,包里是吃饭的家伙。别人拿的是碗筷,我三大爷拿的是一个半大铝盆和一个没有了柄的塑料勺子。
村南的老槐树上落了一群麻雀。老槐树下站着黑队长,他看着身边粗手粗脚的宋传铁,说,老三能干是能干,就是忒能吃。今天你拿的啥家伙,鼓鼓囊囊的?
沂河北岸有队里最大的一块水浇田,家家指着这地分点儿地瓜、玉米、小麦,其他的队都看着眼热。
黑队长黑是黑点儿,刨地带头在前,他不说“歇一袋”(抽袋烟),谁都不能歇,有尿也得憋着。没这点儿狠性,天天饿肚皮的穷汉子,谁能听他嚷嚷?天旱地干,尘土漫天,大伙憋着气憋着尿,憋着一气往前干。稍一松劲,黑队长就喊,今儿中午是黄窝头(玉米面的)、蛋花汤。胡子又长又白的三老汉就骂一声,放屁,哪来的鸡蛋?黑队长就露着白牙嘿嘿笑。
午饭由三个人送来,还真是一担黄窝头。但是,哪来的两担蛋花汤?是豆沫,是两担辣疙瘩缨子豆沫,众人都喊一声好。在众多的豆沫中,辣疙瘩缨子豆沫是上品,宋传铁说香得牙花子疼,不只是黄豆面的香,还有辣疙瘩缨子的香。每年三伏天,玉米长到齐胸高的时节,黑队长就喊着队里的妇女钻玉米地,栽辣疙瘩苗。玉米棒子收了,玉米秸割了,再等半个月,收辣疙瘩。辣疙瘩可以腌咸菜。缨子倒挂在绳子上,晒得干透,垛在队里的仓库,来年春天做豆沫,当口粮。老白菜帮子、茄子叶子、地瓜叶子、南瓜皮、杨树叶子、榆树叶子,没有不能晒的,没有不能藏的,没有不能做豆沫的。一个冬天谁要是敢动一动,黑队长就揭谁的皮。早春口粮就这一点儿,队里人都不敢去动那个念想。
队里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在青黄不接的春天饿跑了,饿病了,这在县里、乡上是独一份。
太阳顶到头顶上了,到了午饭时间。黑队长喊一声:“下河。”大家就知道要吃午饭了。下河就是叫去洗洗手,擦把脸。黑队长还有一个意思,叫大家伙先喘口气,歇一歇,免得吃饭时太急,呛着。一人两个黄窝头,豆沫可以吃两碗。等大伙儿都舀满了碗,坐在石块上、草丛里开始吃的时候,宋传铁不慌不忙,挨着豆沫桶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铝盆,有两个碗大。不紧不慢,舀上一勺子,倒进铝盆里,两手端着盆子,一边抬高,一边降低,让豆沫在盆里来回“走”,一会儿就凉了,宋传铁用半截塑料勺子,三下两下舀进嘴里。抬手又舀一勺子,倒进盆里,再用两手一高一低地晃动盆。再吃,再舀。
宋传铁用铝盆盛豆沫,凉得快,他吃三大碗,别人也就吃一碗。等豆沫吃完了。宋传铁再慢慢吃黄窝头。撑得肚子溜圆。众人只顾吃,谁也不敢说啥。黑队长把腚对着宋传铁。
有一个人注意他了。谁?寡妇刘桂花。刘桂花的丈夫去山西挖煤,五六年没回来,家族里的人去了一趟山西,那个小煤窑已经被封了,老板跑了。当地的老乡说,煤窑出事了,死了十几个人,估计刘桂花的丈夫也在里边。刘桂花带着一儿一女,想吃饱肚子,不是简单事。
刘桂花的胸很大。左眼皮上有一个黑痣,不算小,像一粒黑豆。刘桂花眨巴着眼说:“铁子,你可骗不了我,你吃豆沫是最多的。”宋传铁看刘桂花眼皮上的黑豆觉得有点儿恶心,那粒黑豆像一个蜱虫,圆溜溜的,他老想给她捏下来,但不敢。刘桂花拿眼剜他,像镰刀割肉一样。宋传铁有点儿怕她。
有一天中午,宋传铁在沂河边的机井里洗澡。刘桂花把他的衣裤扔到沂河里冲走,对宋传铁说,你要跟我好。把宋传铁说得一愣。宋传铁说,谁都知道你是黑队长的人。刘桂花说,我不是谁的人,我是两个孩子的妈。黑队长老想欺负我,我看只有你能保护我们娘仨。宋传铁问,为啥。刘桂花说,我知道黑队长的门牙是你打掉的。去年夏天,你把黑队长摁在沂河里揍,只有我看到了。黑队长怕你,不然的话,豆沫子能尽着你的肚子吃?刘桂花说完,从背后拿出一身新衣新裤,说你穿上这一身新,晚上去我家吃饭,我把下蛋的鸡给你炖了。
后来,宋传铁和刘桂花结了婚。再后来,他们去了镇上开面粉加工厂,他们家是队里第一家住上楼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