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
2024-03-05李为民
李为民
1993年的夏天,我们范罗山干部大院发生了一件事,柳彬和陈金海被派出所拘留了,原因是两人组织一帮钢铁厂的小青年开舞会,发生了斗殴。沈腾曾暗恋柳彬,听到这个消息,他风风火火地跑到范罗山大院,一把拽起我,就往青弋江码头跑。
沈腾从海运学校毕业后,一直在香港定期班轮上当二副。这次休假,我俩在中江塔边的土菜馆订了个小包厢坐下。他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眼神有些诡异,慢悠悠地说,李健,我找你不光是为柳彬的事。我弄了一批日本的旧家电,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找陈金海帮我倒腾出去,他路子野。
我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为柳彬的事找我吗?
沈腾嘿嘿一笑,柳彬和你是警校同学,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问他,你为啥不追她呢?柳彬其实真的很善良,也善解人意,陈金海和她也没确定恋爱关系,你好好把握机会,我试探地问了他一句。
沈腾扔掉烟头,女孩子爱慕虚荣,陈金海家里有人在夏威夷,柳彬想出国,不就这点儿事嘛。他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说,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就我是个孤儿,我想攀高枝,想改变命运,可柳彬不答应啊。沈腾一仰脸,一杯啤酒下肚,接着又连干两杯。他的眼睛露出血丝,好像有点儿伤感。
我端起酒杯,问,柳彬喜欢你吗?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我一仰脖子,一杯酒下肚,浑身有些燥热,可我的脑袋异常清醒。我盯着沈腾,他的面孔舒展开来,男人总要先立业嘛。李健,我这批旧家电需要重新改装、加工、喷漆,陈金海以前是铸造车间的技工,他找到他的兄弟们,几个人在车间里干活。柳彬来找他,警告他别干了,后来派出所就来人了。
我笑笑说,老兄,你应该清楚,上高一时,陈金海就因为盗窃厂里的黄铜在拘留所蹲了半年。要不是他爸是钢铁厂的副厂长,他哪能有今天呢?你真以为柳彬喜欢他吗?
沈腾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团沉甸甸的黑色玩意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带着欣赏的口吻对我说,我在香港托朋友带的,用来防身,也用来干点儿事情。
我眯缝着眼睛,看清楚是一把五四式手枪,包在一个黑色牛皮套里。
我平静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沈腾扔掉烟头,端起酒杯,又一杯酒下肚。他抹了一下嘴角的泡沫,说,不瞒兄弟,柳彬和陈金海被派出所拘留,其实是柳彬在暗中帮助陈金海。当年铸造车间的熔炉侧翻,死了那么多人,包括柳彬的父母,陈金海他爸托关系,厚葬了她父母,厂里又给了柳彬一大笔抚恤金,这也算是柳彬在报答陈金海一家。
我啜了一口酒,说,这不关我什么事,看样子我没什么可帮你的。我起身要走,包厢的门被推开了,柳彬轻盈地跳进包厢,脑后的马尾辫来回摆动,她的眼神明亮又犀利。她盯着我说,李健,帮助人就是害人,有时候害人也是帮助人。我没料到她会出现,可職业素养让我瞬间平静下来。我说,那不就没有做人的标准了吗?
有啊,那就是良心,因为良心平安才能不干违法的事。柳彬抢先一步,从桌上捡起牛皮套来回掂量,她又从牛皮套里抽出枪,瞄准沈腾。沈腾吓得低声呵斥,小姑奶奶,当心走火啊。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瞥了一眼柳彬,说,你终于出来了,我也放心了,我转身要走。
柳彬连忙拉住我的手,语气温柔地说,别急嘛,李健,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她瞥了沈腾一眼,接着说,我和陈金海商量好了,沈腾这笔买卖如果能赚钱,大家都有好处,对不对?
沈腾铁青着脸,夺过柳彬手里的枪揣进怀里,冷冷地问,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吧,这些孩子都能干活吗?
柳彬点点头,伸出手温柔地捋了一下沈腾额前稀疏的头发,喃喃地说,沈腾,因为我和你都是孤儿,要学会保护自己,难得你有这一片心,为大家搞点儿实惠。
我的内心“嗤”的一声,像划着了一根火柴,火苗在胸膛里蹿动。我大步走出包厢,爬上了青弋江的大埂。
岸边的柳树枝条青郁,风轻轻地掠过柳条,有几艘小木船划破暗绿的水面,静静地向码头的巨型船坞靠拢,那儿停泊着香港的定期班轮。我慢悠悠地向岸边走去,紧盯着那几艘小木船,每条船上站着几个年轻人,眼神充满戒备和警惕。
我的心慢慢地下沉,耳边忽然响起柳彬软糯的声音,李健,我们是警察,不能带着个人感情做事情。我慢慢转过脸,柳彬的身边还站着陈金海。
陈金海比我们大几岁,是我们的老大哥,他穿着一件灰色破旧的T恤衫,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露出憨厚的微笑。他伸出粗壮结实的胳膊,搂住我和柳彬的肩膀,小李子,柳彬说的没错,你俩都是警察,都有正义感,泾渭分明,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我们都是人啊,要过柴米油盐的生活。
柳彬机灵乖巧,轻轻推开陈金海的胳膊,说,陈大哥,你放心,从进派出所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决心要和您一起干。
我不动声色地指了一下远去的木船,平静地问,船上的大木箱是干什么用的?
陈金海依然微笑,小李子,都是些杂货。既然沈腾让我销售这批旧家电,我得礼尚往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傍晚,橙红色的夕阳斜斜地将大埂边的柳树拉出长长的影子描在了大埂上。陈金海递了个眼神给柳彬,柳彬便踩着光影独自往船坞方向走去。
我有些恍惚,转过脸,陈金海已不见了踪影。我有些沮丧,打了个嗝,嘴里呼出淡淡的酒气。我低头向范罗山的院子里走。跨进院子,我爸坐在藤椅里,摇着芭蕉扇,见我怯生生地走近,面色凝重地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答非所问,沈腾跑船回来休假,我们在江边坐了坐。我回答得很含糊。我意识到我爸要说什么,我爸和我妈都是老公安,柳彬的父母去世后,是我爸让我和柳彬一起读的警校。
果然,我爸叹了口气,说,柳彬出事了,以后你不要再和她来往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她。我爸双鬓花白,我从他威严的目光中,看到了点点伤感。
我说我没有和她来往。我低下头,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四周一片蝉鸣,父亲在我的背后说,搞不好咱们大院里几个孩子都会受到牵连,我今晚就去省公安厅。
我没有言语,也不敢言语,我清楚,从我爸嘴里讨不到半句话。站在幽暗的小屋里,我很茫然,在我忧伤的记忆里,我妈因公殉职后,我爸一直沉默寡言,很少透露他在干什么,也很少和我见面。
我站在黑暗中,眼前仿佛站着柳彬,她的眼睛闪着光,好像对我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到。我无动于衷,她眼睛里的光熄灭了,但她的眼睛很快又被另一双眼睛照亮,那是沈腾的。
我想我该出去一趟。环顾院子,我爸已经不见了。潜意识让我嗅到了某种不安,果然,我在我爸的藤椅里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我上船去了”,字旁边还有一串集装箱的箱号。
我一时感觉云里雾里,琢磨不透我爸留给我的字条要表达什么意思。我匆匆地再次踏上青弋江大埂,气喘吁吁地赶到定期班轮边,踩着软梯爬上班轮的尾舱,沿着甲板向生活区摸去。已经过了立秋,迎面的风透着寒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的家伙,心里感到踏实一点儿。
吊车依然轰鸣,正前方的作业区高悬着桅灯,灯光惨淡地照着,越往前走,耳边的轰鸣声越强,飞尘乱舞。
我的眼前一个单薄的身影闪过。我打了一个冷颤。是柳彬,她靠近我,洁净的发丝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着,马尾辫发出幽幽的光芒。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柳彬伸手捋了一下我的T恤衫衣领,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面颊上,我闻到了一股清香。她的眼神一点儿都没变,还像上高中时的那样。她温润无声地笑着,好像是笑给她自己看。
她的手白皙细嫩,我一把握紧她的手,说,我妈在天堂里希望我们今后能够走到一起,可你现在为什么和陈金海、沈腾搞到一起了呢?这毫无意义,他们是一群酒肉之徒。
柳彬轻轻地把手从我的手掌心里缩回来,依然轻声细语地说,吃喝玩乐并不等于虚度光阴,吃苦耐劳也不等于有意义。只要你想,就可以去做那些无意义的事情,比如发呆、看日出,你的体验就是最大的意义。
我张开嘴,皱紧眉头,柳彬,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看不上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妈不在了,我更有义务为你分担一点儿什么。至于你爸,他离我太远了。柳彬深吸一口气,江风吹过来,她的面孔显得冷漠。
沉默了一会儿,我冲口而出,我喜欢你,我提醒你是为你好,可你为什么执迷不悟?难道你嫌我没有钱吗?我的声音被吊车的轰鸣声淹没了。
柳彬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把我拉到一边,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你的反应这么强烈,可我没有做错什么啊?她声音清晰,连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李健,我也提醒你,我还不是你的女朋友,我们只是同学。
柳彬头也不回地往作业区走去。
我刚要跟上去,眼前忽然金星乱舞,半边脸变得麻木起来。我摇摇晃晃,像一片枯树叶,最终没有落到地上。我喘息着,双手扶住船舷栏杆。后退,再后退。我面前的沈腾是用手里的枪托砸向我的。借着光影,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面孔闪着让我琢磨不透的微笑。
李健,陈金海让我教训你一下,连柳彬都乖乖地变成了小绵羊,你和你家老爷子为什么总跟我们过不去呢?
我紧张地问,我爸在哪里?
走了。沈腾拖长语调,显得不耐烦。
我踉跄了几步,双手捂着肿得面包一样的半边脸,歪着脑袋说,教训得好,咱们以前的关系一笔勾销了。
我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再次走向后舱的软梯,然后下了软梯。我穿过柳树林,绕过一片沼泽地,再次爬上大埂。眼前就是中江塔,塔身巍峨,排山倒海似的向我压过来。
好在我看清了塔内闪烁的灯光,我瞪大眼睛,歪着脑袋,无法想象这里面会有灯光。
我慢慢地推开灰色的木门,里面的光遥远得像丛林中的萤火虫,似明似暗。沿着狭窄的木楼梯,我缓缓地爬向二楼,一只野猫从塔墙的窟窿里钻出来,惊恐地叫了一声,从我眼前闪过。
我下意识地从后腰掏出枪,眼前的轮廓明朗起来,四周的砖墙坑坑洼洼,悬挂了几盏破煤油灯,眼前堆着如山一样高的旧家电,我闻到了一股铁锈和鱼腥混合的味道。
我干脆坐在地上,这里又闷又热,可我的脑袋异常清醒。我算计好了,肯定会有人在这里出现。
我瞄准一盏破油灯,“砰”的一声,眼前的光消失了。果然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抬起头,沿着向上的木楼梯望去,黑漆漆的,没看见任何东西。可我能想象那个人的面孔,当然这不是我的错觉。
果然陈金海扶着摇摇欲坠的木楼梯把手,有些吃力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握着一把手电筒,见到我笑容可掬地说,李健,我什么人都不信,只信你,因为你憨厚老实。
我慢慢地将枪别在后腰上,望着陈金海说,其实我不愿意掺和你们的事情,可柳彬和你们在一起,我不希望她掺和你们的事情。
陈金海擺了一下手,这里空气浑浊,咱俩出去聊吧。
重新站在青弋江大埂上,眼前的江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陈金海指着大埂的左前方,说,李健,还记得吗?那一片小区的楼房是我们钢铁厂的家属区,我们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那里度过。这片老城区二十多年了,我是厂职工子弟,我有责任要改造小区。
陈金海眉毛一扬,笑了起来,小李子,你一点儿没变,还像你父亲一样正直、认真。
陈金海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叹了口气,沈腾下手太重,把你的脸都打得乌青发紫了,怎么能这样呢,都是从小一起玩的伙伴。
我漠然地瞥了陈金海一眼,没事,提醒我一下也没错。
陈金海面带歉意,小兄弟,这不是我的本意。柳彬告诉我,她得到消息,这片老城区要拆迁改造,已经有房地产开发商来市里洽谈了,市里准备成立一家地产贸易公司。我需要钱,我要干点儿事情,陈金海意味深长地冲我笑了一下。
我迎合陈金海的话题,是啊,陈大哥,你有这个本事,小时候你就是我们的孩子王,可这家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多少呢?
陈金海笑了笑,以后你问柳彬吧,我要告诉你,柳彬一直喜欢你,不要放弃她。你要帮助我,我需要卖掉那些旧家电,这样我就有了资金,你保持沉默就是帮助我。陈金海用力摁住我的肩头,信任地冲我点点头,转身走了。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命令,让我和柳彬继续监控定期班轮。我回到青弋江派出所,所里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都以为我是个实习生。
然而,柳彬如蒸汽一样消失了,我猜测她一定往返于定期班轮上,和我一样,一定也在执行任务。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在派出所的大院里看到了柳彬。
我惊讶我爸也在大院里,他和柳彬在聊天。柳彬当时正捏着一块饼干往嘴里送,一口一口地咬着,另一只手还端着一杯咖啡,浓浓的香气让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柳彬瞥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她喝着咖啡,继续和我爸聊着什么事情。我爸露出欣赏的神情,双手抱着胳膊,他的身形显得魁伟壮实。他不住地点头,最后摆了摆双手,哈哈大笑。小柳,事情你决定吧,我这边和领导汇报一下,有些事情只能剑走偏锋。
柳彬微笑地点点头,又望了我一眼,我爸这才注意到我,目光冷峻。他说,班轮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交给你和柳彬的事情,柳彬都一板一眼地做完了,也向我汇报了。我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眼神充满对我的责备和不满。
我有些委屈,更多的是难堪,尤其站在柳彬面前,我什么话也没说。我爸没有理睬我,和柳彬会意地点点头,然后和所里的其他同志热情地打招呼,进了办公室。
只剩下我和柳彬孤单地站在院子里。柳彬上前一步,轻声对我说,你这个家伙和从前一样,还像个孩子,瞧你面孔白净,眼神忧郁,像电影里的书生。她把剩下的饼干和咖啡杯塞给我,饿了吧,这些都归你了。
我接过饼干和咖啡杯,她的举动和神态让我感到轻松,甚至我又找到了过去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我将剩下的饼干丢进了嘴里,喝了一口咖啡,我感到一股炙热填满了我的口腔,那是柳彬特有的味道。
柳彬简单地问了问定期班轮发生的事情,以及陈金海和沈腾他们倒腾旧家电的事情。我只是简单地应付了她几句,我没有告诉她中江塔里发生的一切,我不愿意告诉她,那个瞬间我不希望她是个警察。她穿着皮夹克,面孔俏丽白皙,带着微笑,时而交叉双手放在胸前,时而又把手插进牛仔裤兜里,然后又凑近我,我能感觉到她轻微的鼻息和明亮的眼眸。
她拉着我走出院子,踏上了青弋江大埂,她夺下我手里的咖啡杯,扬手一扔,一条抛物线,杯子落进暗流涌动的江水里。
柳彬转过脸,凑近我,向我伸出双手,做出要拥抱我的姿势。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柔情地望着我。我没有做任何动作,内心却翻江倒海。我有些冲动,也有些恍惚。
我克制住自己,指了指天边的晚霞,说,可能要下雨了。
柳彬干呕了一下,收回了双臂,说,你是个没有情趣的孩子,你还记恨我吗?
我摇摇头,说,柳彬,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越来越陌生了,你不像从前的你了。记得上小学的那年夏天,我俩钻进防空洞偷书,被纠察队的大胡子老头抓住。后来我妈来了,扇了我一个耳光,你却挡住我,一头撞进我母亲的怀里,轻声细语地和我妈吵架。你当时的动作像只小猪崽,有些滑稽,可态度却是强硬的。你说你没错,我也没错。我妈望着你脸上的汗珠,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滚,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可现在一切如梦境。
柳彬叹了口气,不过又温存地冲我一笑,说,走吧,我们上船。
我有些慌乱,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红色的云彩在飘动,我忽然有了几秒钟的恍惚,感到自己变得迟钝和麻木了,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柳彬牵着,重新爬上了大船。
没有任何过渡,我们走进生活区的一间舱房。突然起风了,船身抖动了一下,柳彬轻声告诉我,集装箱作業区的配载和吊箱已全部完成。她话里的意思是定期班轮装货的流程已告结束,随时准备离港出境。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俩并排坐在床上。柳彬露出一丝笑容,轻声呢喃,如果我要杀了你,你会怎么办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说,柳彬,你不会是在利用我吧?我最软弱的地方就是不忍心你受罪。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舱房的灯忽然亮了,亮得刺眼。舱房的门被推开了,沈腾跨步进了门,身后跟了一个服务生。服务生端来了咖啡、水果、牛排和西班牙烩饭。
我惊恐地坐起来。
柳彬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沈腾,你真体贴我,热咖啡的香气已经钻进了我的鼻孔。她跳下床,转过脸,亲昵地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快起来吧,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呢。
沈腾似乎并不介意我俩躺在床上的这一幕,示意服务生带上舱门退出。沈腾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冲我嘿嘿笑了两声,说,李健,我这个人从来不小肚鸡肠,还记得有一年寒假,天很冷,是那种湿冷,柳彬从家里拿了三个冰凉的橘子,你俩一起跑到福利院找我玩。我拿着橘子不知道怎么吃,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橘子,我竟然放到铁皮炉上烤,最后全都给你吃了。我至今还能想起烤橘子的味道。柳彬觉得对不起我,抱住我的头亲了一下,我吓得冲到门外的雪地里。
柳彬穿了一件黑色羊绒衫,显得苗条俏丽,她在长条桌上倒了一杯咖啡,又从一个小圆碟子里用叉子叉起一块玛德琳蛋糕,放在鼻孔下闻了闻,再优雅地放进嘴里。她涂了口红,样子很性感。她抿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深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沈腾走过来。搂我的肩膀。我俩走到舱房外的甲板上。他说,你变化真大。
沈腾又点燃一支烟,一阵寒风打着旋钻进我的脖颈里,我哆嗦了一下,内心挣扎、纠结。我感到什么都似是而非,混混沌沌,如做梦一般。
我努力地克制自己,对沈腾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什么人,你也看得出来。我指了一下不远处的中江塔,说,你们不就是想做成这桩买卖吗?以后不要再和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腾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话没说完呢,兄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中他露出笑容,笑容里有迷惑也有平静。他说,除了这桩买卖,陈金海还有一桩事情让我求你帮忙,可你爸前几天上船来了,警告了我们。
可他现在不在船上啊?
沈腾嘿嘿一笑,老爷子在中江塔里。
后来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跑下船的,我沿着青弋江大埂奔跑了不到几百米,身体就开始发飘,然后,人像是要飞起来。我的后背重重地挨了一木棍,一头栽倒在地上。
沈腾喘着粗气,脚踏在我的肩膀上,我上下牙磕碰着,艰难地抬头望了望夜空,一束光照向我,我慢慢地闭上眼。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就让他在这躺着吧,没事,他老爷子在我们手里攥着呢。
沈腾急促地问,陈大哥,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我们的人都已经在船上了,要不放了他们父子俩。
我感到肩头一阵轻松,耳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我艰难地坐在泥地上。开始下雨了,雨水借着风势,在四周的光影中急速地飞舞。
“呜——”定期班轮缓缓地驶离泊位,一点点地向着江中心驶去,夜色被洇成灰蓝色,定期班轮上的灯光亮起,迷幻又闪烁。
我忽然感到有了力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朝船坞的方向飞奔,雨水打在我的脸颊上。
我跳上了引水艇,艇上的出勤人员纷纷侧目,这让我感到有些安慰,他们也不问我,一定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引水艇继续跟着定期班轮向前飞驶,艇身上下颠簸,我感到浑身冷飕飕的。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引水艇已经靠近船尾。
我站在桅杆边,抬起头,船上抛下一根软梯,一束光从班轮的船尾射向引水艇,光柱越来越粗,越来越亮,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拼命地抓住了软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攀爬。我的身体在摇摆、震荡,轰鸣声以及眼前飘落的雨水,仿佛想让我碎裂。
我的双手终于紧紧握住坚硬的铁栏杆,身体再次碰到甲板时,我已经瘫软下来,我的眼睛使劲地睁开,我身体骤然缩紧。
陈金海眯缝着眼,蹲在我眼前,说,小李子,你怎么不开窍呢?我让沈腾赶你下船,就是让你不要再掺和我们的事情了。陈金海装模作样地伸开双臂,用力把我搀扶起来。我踉跄了一下,然后站稳了身体。陈金海点燃了一支烟,将烟送进我的嘴里,我深吸了一口。
这时,我有些清醒了。陈金海不停地开关手里的打火机,微小的火苗不停地闪烁,让我的思绪活泛开来。我说,陈大哥,我只答应了一件事情,另外一件事情我没有答应,而且我爸也不会答应的。
陈金海将手里的打火机用力向黑暗中扔去,说,小李子,无论你答应什么,或者不答应什么,我作为老大哥都要感谢你。其实你这么拼命地爬上船是为了救你爸的,对吧?沈腾告诉你,你爸被困在中江塔里,是我让他撒谎的。
雨已经停了,夜色一片寂静。按照惯例,定期班轮要在江心洲停泊一个多小时,引水艇将沿着江心洲的航道,引领班轮避开礁石,继续航行。我冷笑一声,说,陈大哥,别玩游戏了,我爸根本不在中江塔里,从一开始他就潜伏在船上,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打掉你的偷渡团伙。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陈金海。借着光影,他看清楚了纸条上的集装箱号,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将纸条揉成团砸在我的脸上,口气硬了起来,小李子,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客气了。他转过身,对着黑暗的货舱喊了一嗓子,几个人推搡着我爸站到我面前。
我爸面色苍白,他瞥了一眼陈金海,伸出被麻绳捆住的双手,平静地说,解开吧,龟儿子,有什么戏演给我看,放李健走。
陈金海恭敬地解开我爸手上的麻绳,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神情。他刚要开口,脸上被我爸重重地扇了一巴掌。我爸说,我告诉你,你现在收手還来得及,我算你自首。
陈金海甩了一下头发,他慢慢地从怀里掏出枪,冲着我爸的胸口连开三枪。我爸没有任何防备,“扑通”一声,倒在甲板上,两只眼睛望着我,然后黯然地垂下了头。
我的胸口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还来不及反应,陈金海一挥手,几个人架起我爸要往江里扔。
我开枪,陈金海捂着大腿摔倒了。我又朝甲板上连开两枪,那帮人被震住了。
我上前抱起我爸,轻轻地将他放平在甲板上。
沈腾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脸色变得阴沉可怖。他说,兄弟,我没有骗你吧,本来我们早就应该开船了,就是因为你家老爷子从派出所出来后直奔船上,先用家长般的口气训斥了陈大哥,让他早点儿收手。这也没错,老爷子也是我们的长辈和邻居,可事情我们做过火了,即便我们举手投降,我们也要坐牢。他从黑暗中拽出柳彬,柳彬低垂着头,头发散乱。
我举枪对准沈腾,他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香烟递给我,说,兄弟,我了解你,你不会拿柳彬的命来开玩笑的。
冷风“嗖嗖”地钻进我的耳朵。我默念着,不会有事情的,一股刺痛从胸口弥漫开。我眼睛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我终于回到了家,不过我的身后跟着柳彬。我俩的身影杂沓地在范罗山青石板路上滑动,天渐渐地亮了,打开院子里的门,柳彬忍不住抱住了我,她浑身颤抖。
我有些发怔,我说,过些日子给我爸上个坟吧。
柳彬抽噎着,说,是我害了他老人家,我当时就应该下船,你爸是因为救我而上船的。
转眼到了春分。柳彬一直和我住在范罗山,她时常呕吐,我带她去医院妇产科检查,她怀孕了。我心里既喜悦又不安,可是我没有表现出来。每天傍晚,我都陪她去青弋江大埂散步。这天,我远远地望着中江塔,一个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我忍不住地问她,陈金海找过你吗?
柳彬摇摇头,你应该清楚,我已经被公安队伍清除了,现在是家庭主妇。她望着我,面部的线条柔和。
我沒有吭声,望着不远处的造船厂,那有一片墓地。我俩走得不快,身体却很沉重,一块墓碑渐渐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墓碑上刻着我爸和我妈的名字,祭台上摆满了水果、糕点,还有三炷香。一个人影在我俩的视线中闪了一下,一眨眼不见了。
柳彬有点儿累,轻轻喘息着。我“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泪珠顺着眼角滴落下来。我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悲痛,柳彬也跪了下来,将额头紧贴我的肩膀。
还是早点儿回家吧。我对柳彬说。
柳彬是个孕妇,李健,你要好好照顾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我和柳彬不约而同地转身。金黄色的霞光照耀,我努力地睁开眼,陈金海瘸着腿,微笑着站在我俩面前。
我本能地抱紧柳彬,柳彬的面孔显得仓惶而又精疲力尽。
陈金海穿着风衣,拍了拍手里的土,说,清明节快到了,我特意从香港赶回来,祭拜一下老爷子,很多事情我做得不对。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柳彬。风吹过来,她的头发随风飞舞。柳彬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青弋江,好像沉浸于某种情绪之中。
陈金海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恭喜你要当父亲了,好好照顾柳彬。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我的手里,望着我继续说,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对我依然有警惕,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就会理解我了。
他用力地按了一下我的肩头,转过身,不急不慢地穿过墓地走了。
回到家,柳彬似乎忘记了疲惫,我扶着她靠在双人床上,周围的墙上贴满了可爱的宝宝图片。柳彬手里握着那张银行卡,脸上露出安静的神色,说,李健,我们养孩子有保障了。
我弯腰忙着往冰箱里放食物,转脸瞥了一眼柳彬,她的面孔忽然扭曲了。我甩了一下头,告诉自己可能是错觉。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彬叹了口气,说,李健,你好像心不在焉的,其实我俩从小走得最近,为什么走到今天就走岔道了呢?
我说,可能一开始,你就走岔道了,因为你喜欢陈金海和沈腾那样的生活。
腰间的传呼机响了,是派出所呼我的。我赶紧告诉柳彬,可能有任务,晚上不回来了,让她照顾好自己。柳彬脸上闪过一丝怪怪的表情。
果然是蹲守,所长给大家派的任务是守在造船厂附近的废旧船坞里,要抓一名偷渡者。我蹲的地方是一所简易铁皮房旁边的角落,刚好能蹲一个人,铁皮房上面爬满了葡萄的藤蔓,更便于隐蔽。
我注视着远处长江和青弋江的交汇口,那里隐约闪烁着光。据情报分析,偷渡者会乘一条机帆船靠上船坞。
开始下雨了,黑暗中,我听到雨水滴落在铁皮房顶,滴滴答答,就像是滴在我的心上。一阵睡意袭来,我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迷糊中,我感到右肩有些疼痛,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突然,一双手捂住我的嘴,我的两只胳膊被死死地摁住。我挣扎了一下,肩上的疼痛加剧了,火辣辣的,我被拖进了铁皮屋。
屋里漆黑一团,我听到了一阵打火机的开关声。这声音我很熟悉。我睁大眼睛,闪烁的火苗映照出两张面孔,是陈金海和沈腾。
陈金海先开口了,不好意思,傍晚给你家老爷子上坟,没走掉,到处在通缉我和沈腾。
沈腾叹了口气,兄弟,我对不起你,还有件事要托付你。
我的心抽搐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沈腾结结巴巴地说,柳彬怀的是我的孩子,当时柳彬和你一起在船上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待我稍微回过神,我用尽力气挣脱了摁着我的手臂,不要命地撞向铁皮房的右侧,我要弄出巨大的声响,给同事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