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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是立体的边塞诗

2024-03-05闻琴

辽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边塞诗戈壁诗人

闻琴

寻觅·所见

要想读懂边塞诗,领悟它的真正魅力,最好身临其境地去一次戈壁。我去过哈密,见过戈壁的轮廓。干燥的风吹来,哈密的马路很平坦,很开阔。放眼看去,一幢一幢的新式高楼让我困惑,认为自己还身处中原,所谓旅行只是一个混沌的幻觉,戈壁依旧是幻觉里的景象。

路边绽放的小野花,格外红艳。杏子已熟透,鲜黄鲜黄的。路的尽头长满茂盛的苜蓿,一些当地人正采摘着苜蓿。苜蓿是喂马的饲料,哈密的巴里坤牧场是著名的产马之地,苜蓿是此地最常见的植物。我的思绪天马行空般纷飞,这脚下的路,似乎千年之前的某一匹马也曾踏步而过,它发出的阵阵嘶鸣,响彻时空。

走在旅行的人群里,我更愿意独自穿行。我来戈壁,只是想找到自己能够理解并且觉得满意的答案,书本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同行的一名老者说,戈壁主要分布在新疆、青海、甘肃、内蒙古和西藏等地。戈壁在維吾尔语里是沙漠的意思,地域非常广阔,路线不同,地貌和外观也是千奇百怪,加之它们历史悠久,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贸易路线的一部分,仅河西走廊就见证过数个王朝的兴衰,底蕴和豪气完全不输中原,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茫茫戈壁,除发生过战争,还有各种各样的灾害以及大规模的迁徙。戈壁覆盖着的积雪,遗散着的珍贵的玉石,以及斑驳的风棱石,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沧桑久远的故事。穿行于此,我只想得到一个有关戈壁的固定符号,一个打上属于个体记忆的烙印。

此刻,我已到达雅丹景观风貌区。

这些在网络上经常浏览的图片,回音壁、通天洞、风之城堡……此时亲眼看到,我反而平静了,壮观而雄奇的景观,皆是自然的力量所及。

这里曾是丝绸之路的某一段,现在变成一个经常有摩托车比赛的跑道。远古时期的汪洋大海,早就看不见一滴水遗留的痕迹。

站在一个相对高一些的陡坡,可以俯瞰远方,我戴上墨镜,摆出各种拉风的姿势拍照留念。

戈壁·诗歌·诗人

忽然,有人吟诵起一首边塞诗,很大声地吟诵。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听得我浑身一颤,紧缩的汗毛顿时微张开来。

开启想象的翅膀,边塞诗的确能满足一个素人对戈壁的所有幻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书本里的边塞诗是平面的,王昌龄、王之涣、高适的诗文,不能只存在于想象的时空。

如果想做一个身心合一的行者,自然要踏上诗人们跋涉过的路途。

戈壁是非来不可的。

风拂过我的脸庞,传来《从军行》《凉州词》《燕歌行》的音符,声音慷慨而又雄浑。

戈壁生长风滚草。贸然去触摸它,好似亵渎了戈壁的尊严一般,内心变得畏惧。畏惧什么呢?畏惧生命和自然,畏惧那些死去的人。站在戈壁一隅,我脑海中流泻出这样的诗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戈壁如诗,粗犷而壮阔的诗。

边塞诗也只属于戈壁,属于大漠,甚至属于戈壁上的野草和骆驼刺,以及空中多变的云。

再读豪迈的边塞诗,我则品味出另一种况味。人到中年,许多已根深蒂固的想法和观念,转瞬之间却又被推翻。这些边塞诗很有艺术感染力,有审美和美学价值,但是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看,战争是胜利者的游戏,是属于帝王的荣耀。我宁愿戈壁只承载平静和平凡。卫青、薛仁贵、王胜、哥舒翰、郭子仪,这些名字固然使人敬畏,但我更愿意看到一张张平民放松的笑脸。

我宁愿看到诗人创作边塞诗的背景来自于各自头脑里的瑰丽想象。这样,我才会调整心情,以看童话的态度慢慢欣赏。

有人提起霍去病。我怎么可以忽略掉这个人,汉朝的霍去病!酒泉因他得名,多么动人的名字!遥想霍去病在苍穹之下豪放痛饮,那样一个人能照亮史书的一角。沙漠戈壁,怎么那样具有魔力!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甘心,不应该这样的。

我想到了一个人,高适,这个在家族排行第三十五的人。他第一次行经戈壁时,想着始终不能依靠科举去改变命运,还是要凭借祖辈传承在基因里的热血去边塞创建事业,离开繁华的长安,还有宁静的梁园,心情又是凄苦又是豪迈。行走在西域戈壁,他这条路选对了。

我又想到了一个人,李白。他不是边塞诗人,但自诩侠客,写下无数游历诗,自然行走过戈壁。李白的老朋友高适在边塞,李白很惦念他,会时常翻出地图,抚图思念。

李白和高适,仅此二人就构成了戈壁与中原的联系。那么其他的人呢?那些去西亚经商的商旅羁客呢?货物的频繁运送,需要更多地和中原沟通交流。戈壁,是热闹的也是接地气的。

面对神秘的遮着面纱的姑娘、茁壮的乌孙少年、南迁的古羌人,假如我混迹于他们能说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说,我们都只是历史的微尘,随时会被裹挟。但我内心很清醒,阿房宫建造再华丽,终成一堆黄土。雄浑的嘉峪关千年之后也只是一处景点,永恒不变的事物是没有的。

于是,我又细细捋了捋脑海中残存的其他一些边塞诗,忽然感到了一种慰藉。

从春秋到两汉,从两汉到大唐,其实它身上所有的锋芒棱角从未停止过倾诉,倾诉骨肉离别之痛和战争之残酷。“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跋涉戈壁的诗人是善良的,凭着一颗本心将这些苦痛记录笔间,洒下同情的泪水。关注底层和民生,这使得他们的诗作具有了歌颂之外的不凡意义,也是真正的光芒所在。

也许,苦行的诗人并没有想这么久远,他们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只为记录一段历史。他们也是旅行家,诗里藏着地理方略、风俗笔记,后人想要了解戈壁,这便是最佳资料。诗人从中原带来美丽的丝绸和先进的农具,回中原时带去蔬菜和植物的种子,不经意间又做了交流大使。边塞和中原自古就有往来。疲惫的边塞诗人一定享用过醇香的奶酪烤饼,留下过动人故事。

戈壁是见证者。

戈壁是有灵魂的。

是啊,他们来到戈壁,除了骑马,便是徒步。遇到艰难险要的地方,只能手拄木棍小心前行,稍有不慎真的会丢掉性命。可还是要来,为了理想和执念,为了一份使命,只有诗人的到来,才能唤醒沉睡的戈壁。或者说诗人的灵魂本就和戈壁的灵魂相通,他们是真正的知己。

戈壁等待诗人,召唤诗人。诗人把戈壁写进诗篇,刻在石上。诗歌不需要千年流传,但戈壁需要理解,需要一份善意的对待。

万物都有灵性,没人怀疑戈壁的灵性,一个产玉的地方,它的灵性是纯之又纯的。

戈壁会回馈诗人。当诗人离开的时候,便会带着捡拾得来的精美玉石,送给亲朋和恋人。就算人生已至暮年,体力和精力都不允许再去戈壁,但寂静的夜里,抚摸一块珍藏的羊脂白玉,也會心有慰藉,仿佛灵魂又飞回到那黄沙大漠。

我们心仪一位诗人,往往会阅读他的诗文,拜访他的故居。但如果一位诗人曾驻扎过戈壁,做过一些实事,那我更会以为不同,以至于想要穿越时空与之神会。如果遇到戍边的范仲淹,我会对他说什么?不知道。但他留下过“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这样的边塞乡愁词。遇到左宗棠,又想对他说什么?我知道哈密有左公柳,柳树在哈密市外一个湿地公园里,保存得很好。

不能忘记另外一个人,林则徐。人生暮年,他从京城来到伊犁,这是一种流放,有些悲哀意味。林则徐来新疆比左宗棠稍早,左宗棠是为收复伊犁。林则徐在伊犁兴修水利,开垦土地,安置迁徙来的回族与汉族百姓,但没有种下一棵柳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也是边塞诗。

边塞诗一直都在延续,从战场渐渐移转到另外的地方。

那个地方没有肃杀之气,离民众更近。

鸟兽·女人·孩子

一只鸟从我身旁飞过,它以戈壁滩上的草籽为食,生命就是这么坚韧。它飞得很快,旁若无人地停歇。它的身旁躺着另一只鸟的尸体,尸体已经腐朽。我还看到一只苍蝇。戈壁有苍蝇,它以什么为生?或许是寄居在骆驼的皮毛上,吃一些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

边塞诗里有写到鸟兽吗?有的。“落日重关闭,秋风万马来”“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等等。边塞诗人不会忽略这些可爱的精灵,马、羊、鸟,都是值得抒写的东西。众生平等。还有什么?月亮、夜空、繁星、花草。“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我闻到了烤馕饼的香味,这真是一种能填饱肚子的食物。面饼的原料小麦产自新疆本地,寒冷的气候适宜小麦灌浆生长,品质优良。卖饼的大叔看上去很憨厚,这让我想起任何一个开餐馆的老板,他们都具有同样的表情。虔诚而认真地制作售卖的食物,如何让食物的味道更好,是他们一天中最紧要的事。

生活就是要有烟火气。烟火气,江南有,戈壁也有。

吃完馕饼,喝完茶,我的心情更加平静。

生活如诗。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在某个领域找到了戈壁和中原的相通之处,其实,谁能说我所在的小城不是立体的田园诗呢?这样去想,就觉得诗化的戈壁多了几分人文气息,多了几分温柔的暖意。戈壁是立体的边塞诗,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立体看戈壁,需要了解历史文化,需要非凡的旅行,需要一颗更加非凡慈悲的心。

远处,我看见几辆汽车缓缓驶过,不知是旅行者还是采风的诗人。这里的汉族人和维吾尔族人聚居一起,或在集市里买卖,或在农田耕作,平和而平凡。和古代金戈铁马的戈壁相比,我更喜欢现代宁静祥和的戈壁,气质柔和的戈壁。

当然,戈壁气候多变,充满野性神秘,潜藏许多不可控制的危险,始终让人对它心生畏惧。也许人类本就有敬畏自然的基因。我看到一个牧民骑着马去放羊。戈壁滩的羊毛长体肥。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骑着马,手挥羊鞭,神情很骄傲。

前方有几匹骆驼,骆驼的主人等待游人过去拍照。有一对自驾游的夫妇,六十多岁,他们寻不到要加油的地方,非常焦急,骆驼的主人给他们指点方向。

休憩的时候,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朝我推销玉石,她戴着头巾,脸上露出腼腆纯真的笑容。玉石包装盒上印着一句边塞诗,这让我感到新鲜和惊奇。少女的脚下趴着一只狗,狗看着游人,张着嘴巴。

途中,我还遇到一个卖杏干的中年女人,她的脸颊红红的。导游说,这个女人在这里卖杏干很久了。种杏树、卖杏干、照顾家庭,是她生活的全部。

一个游人用手机播放着一段视频。画面中,几个维吾尔族孩子放学回来,三三两两地走着,聊着天,淳朴而又自信,他们的书包并不沉重。这个让我想起刚才那个骑马放羊的汉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期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命运绝对不是轮回。

天气闷热干燥,哈密缺水。所有的树木都需要人工浇灌,栽种一棵普通的树苗都要用水管浇灌。而坚韧的风滚草依旧执着地在寻找水源,试图重新生根发芽,开满花朵。

冬去春来,万物生长。

不管是牧羊的汉子,还是卖杏干的女人,以及推销玉石的少女,每一个戈壁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立体的边塞诗。

他们内心的边塞诗,各种各样。往大了说姑且称之为理想,或者是抱负,往小了说是如何把平庸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生而为人,总会思考,总会辨别。

现在,我感受到戈壁刺眼的阳光。一个慈祥的维吾尔族老人向我走来,他脸上的皱纹好似在说,忘记我的年纪,我属于戈壁,立体的戈壁,几千年都是我,但我的脸颊上,可以刻写生生不息的诗歌。

当然,还有其他戈壁,位于罗布泊和玉门关之间的莫贺延碛戈壁,它是西域的起点,也是玄奘西行的途经地。我发现自己获得了力量,信仰的力量。

泰戈尔说:离你越近的地方,路途越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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