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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菊

2024-03-05邴琴

辽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蒲团石子大夫

邴琴,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在各级期刊发表过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等。出版文学传记《爱你,用一生作答——梁思成与林徽因》。

1988年,我在那里。

小学三年级的我,十岁的小女孩,矮矮瘦瘦,跟小镇上的大人们一道日升而起,日落而息。大人们忙生计,我们这些孩子自由撒野。

那里,是许多欢欢喜喜的所在。大槐树下跳皮筋;门前的水泥台子上玩摔泥娃娃;隔壁邻居家的晒场上弹玻璃球。

左邻右舍年纪相仿的孩子每天在一起,怎么玩都玩不够。这一堆男孩弹玻璃球,那一堆女孩玩跳皮筋,还有一堆是男孩女孩凑在一起跳大绳。

不知道从哪天起,附近出现了一个陌生女孩。开始时,她远远地看着我们玩,后来,慢慢地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个女孩不会走路,纤细的两条腿盘成一团,全凭两只手撑着地面往前挪动。她总是矮矮地待在那里,仰着头看我们。她梳着齐耳的短发,方形脸,眼睛大而亮,皮肤有些黑黑的。

孩子们看她凑近总是马上走开。她是落寞的,每逢这时,她的头就会低下来。

一次,我鼓足勇气邀请她一起玩。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下我们俩。

她怯怯地说,自己只会玩“拾八骨”。于是,我们两个人便开始兴高采烈地搜集趁手又好看的小圆石子。

石子的大小最好略大于拇指的指肚,越圆越好,白色和金黄色的石英石是首选,因为像宝石一样好看。

“拾八骨”有两种玩法。一种是五颗石子的玩法,把一颗石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撒下四颗石子。把捏住的石子朝上一抛,在接住的同时,要依次按照顺序把撒在地上的石子一颗一颗收齐,收时不能碰到其他石子,碰到或没有捡成功就算输,换另一个人开始。五颗石子收齐后要放在掌心,往上抛,将手心朝下,用手背接住,再一抛,手心朝上全部握在手里,一局就结束了。谁先完成谁赢。

还有一种玩法,就是把很多颗石子撒在地上,仍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颗石子当引子,可以任意捡拾挨着近的石子,不限颗数,但不能碰到其他石子。

我们常玩的是第二种,因为可以玩非常久。玩到太阳下山时,天色暗下来,我们俩选了一个秘密的草垛洞,将石子藏在里面,再用草掩住。后来,每当我放学回家,她便等在我家门口。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我们两个人就玩起来。

她家住在我们家再往前几排房的地方。她有个姐姐,她的父母看到第二个孩子仍是女孩,就随随便便地给她取了个小名,“二嫚”,就是“第二个女孩”的意思。因为残疾,她不能上学,所以也就没有大名。

有几次我们俩正玩着,二嫚突然停下来,眼睛望着远处。我随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瘦瘦的男人,这个人是我们镇卫生所唯一的大夫。二嫚每每看到他就会重复说一遍:“快看,就是这个人打针把我的腿打坏了,我永远恨他!”说完,就朝着那个方向狠狠地吐一口唾沫。

春天来的时候,我时常出门采野花,采回来就送给二嫚一把。但是她的两只手要用来撑着地面走路,她就把花用牙咬住带回家。有几次,我看她吃力,就拿着花,一直把她送到她家门口。

夏天,孩子们为了好玩,也为了在大太阳下遮阳,总会用柳树枝编草帽戴在头上。那时候,我怎么也学不会爬树,就和二嫚在树底下编草帽,绿色的柳树枝充满了韧性,我们编了草帽圈戴在头上,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秋天,我和其他小伙伴爬到山沟的峭壁上摘酸枣,我总会留一兜子给二嫚。

一天,爸爸骑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爸爸回头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脚靠近轮子,会碾到脚。我听到了他的话,发现前方就快到镇卫生所了。于是,我默默地闭上眼睛,慢慢把右脚脚跟伸到轮子里,只听见自行车发出“哒哒哒”的声音。爸爸连忙从自行车上下来,结果我的右脚脚跟整个脱掉了一层皮。爸爸又急又气,一边埋怨我不听话,一边带我进了卫生所。

我坐在卫生所的方凳子上,大夫给我做处理。我观察着这个大夫,他四十多岁的样子,很和气。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跟“坏大夫”联系在一起。

等到下一次,二嫚又朝大夫的身影吐唾沫的时候,我跟她说,其实,我看这个大夫人挺好的……话还没说完,二嫚就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转身挪走了。过了几天,我们又和好了。

暑假到了,天气热得很。我俩聊天,我问二嫚,要不要试着走走路,我可以扶着她。二嫚迟疑了一会儿,正是大中午,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她点了点头。我俯下身让她把一只胳膊架在我的脖子上,因为她的腿没有力气,我们俩几乎是扭在一起的,她勉强走了几步。

二嫚比我大两岁,其实身高跟我差不多。只是因为上肢要经常用力,所以,她的肩膀格外宽阔、健壯,两只胳膊很结实。

我说,你的胳膊这么有劲,为什么不试试用拐杖撑着走?

再见面时,她撑了一副拐杖。开始的时候她走得很慢,但没过多久,速度就快了。唯一需要我帮忙的是她站起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已经十分默契,我把拐杖揽住,她将两只手臂环在我的后脖颈上,我借助拐杖的支撑用力起身,吊在我身上的二嫚呼出的气喷在我的耳边,我赶紧将拐杖分别支在她的腋下。撑起拐杖后,她能够去的地方就更多了。

这个暑假结束,我升到了四年级。

听说,二嫚的父母以九年制义务教育为依据找到学校校长,因为她可以拄着拐走路,学校也就接收了二嫚入学,因此她也有了学名,叫孙菊。

从那时开始,每天课间跑操时,我都能看到拄着双拐的孙菊与操场边的那一排粗大的杨树倔强地站在一起,刮大风时,她的头发与“哗啦啦”响的杨树叶子一起翻动不已。

开学以后,全校掀起学习张海迪的热潮。学习张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接班人,要敢于与命运做抗争。校长和教导主任在每个班级里轮番宣讲,孙菊的心霎时被点亮了。这个倔强的少女,从那时起真正地站立起来了。在那条春天尘土飞扬,夏天雨水泥泞的小路上,孙菊来来回回坚持了整整一年。

终于有一天,当我们相逢在这条小路上,孙菊以磕磕绊绊的语句羞涩地告诉我,她不能再上学了。她的姐姐上初中了,现在没有人帮她上厕所。

“但是,”孙菊扬起脸,脸上镀着一层红光,像秋天的苹果一样饱满可人,她说,“学了张海迪,我知道自己不是废人,我不会放弃自己!”

我用力点点头,情绪不禁被她感染,于是,我像大人一样伸出手摁了一下她的肩头以示鼓励。接着我承诺会抽空去教她念课文。她笑着转身离去,我们在春天的小路上分道扬镳,我注意到太阳与希望一起停在孙菊的后背上,闪着明晃晃的光芒。

我从没见过比这年八月十五更大、更白、更亮的月亮。一片白花花的玉米皮轻盈蓬松地垛在水泥地上,孙菊将清水润过的白净玉米皮,一排排码在大簸箕里,她盘坐在小院中央,一片片玉米皮在她的手中理顺压紧之后,固定、打结,纵横交织,围绕她的手指穿插、绞股,上下翻飞。她在编蒲团。自从找到这条门路后,她就没有中断过。

我写完作业之后就来帮忙。我在一旁将玉米皮顺着纹路撕成纤细的长条,快速捋好递给她。蒲团不断被添加着玉米皮,越编越大。成形后的蒲团大多半拃高,饱满细腻,在月色下愈加光洁喜人,坐上去柔软舒适。

从秋收开始,我将家里的玉米皮去掉老叶子,留下嫩一些的,在秋风中吹晒两三天,从中拣出又长又宽又白的玉米皮给孙菊当材料,做这些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幸福的。

这些不起眼的材料,在孙菊的一双巧手下变成了一门活计。她的手劲张弛有度,所以她编的蒲团比别人编的要周正。青岛市里的工艺品厂家下乡收货时,会最先订下她的货。

我望着专注忙活的孙菊,她抿着嘴暗暗使着巧劲儿,使已经成为圆形的蒲团一边旋转一边变成更大的圆。她坐在一堆堆玉米皮中间,像坐在一片片白云中,秋风从南面吹过来,玉米皮清新的香气在月光中浮动。孙菊轻轻侧过脸,朝我眨眨眼。她唱:“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我们一起哼唱起来:“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

尽管我们没有见过海,但是孙菊院子里这一摞摞的蒲团将被村里的拖拉机一路运去青岛,据说运到青岛后还要装船运去日本、韩国。所以,这些孙菊亲手编织的蒲团,将比我们更早地离开这个小镇,去向很远的地方。

我的心里顿时充盈起一股饱满的感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被希望鼓动的感觉。但在那一刻,一种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感觉正荡漾在我们的心里。那个夜晚,在我的记忆中成了最亮堂的一个夜晚。这种敞亮以后曾无数次使我在陷入黑暗时,穿过岁月接收到透来的光亮,又使我重新生机勃勃地走下去。

第二天傍晚,我欢快地拖着一条粗麻绳去山坡上捡柴。我答应母亲会连续捡来十捆柴火给家里烧火做饭用,因为我把家里的玉米皮都送给孙菊了。当我捡完二十多根干树枝,捆扎起来,然后拖着往家走时,来到了一段下坡路。这个坡很陡,与镇中心南北大街交界。我将柴火捆放在前面,我需要往后使劲拉住柴火捆,防止它下滑得太快。

我停在那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同时往南北大街望去。后来,我又无数次站在这里,回想那个夕阳即将隐去的瞬间,我无数次地在记忆里回放,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张开手臂像展开翅膀一样将一个孩子从车轮底下抢出来的镜头。大夫极速滚向路边时,他将孩子抱在怀里,他的头重重地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鲜血洇进沙土路里。我愣在那里,下意识地喊叫,却没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那辆黑色的轿车迅速回撤了一下,然后疯狂地往远方开去。作为一个孩子,我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我似乎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还有几个男人跨上自行车试图去追黑色的轿车。后来,母亲将我背回了家。我还想带着那捆柴火,母亲似乎有些生气,她将柴火踢到路边,似乎还抹了一把眼泪。

母亲坚定地认为我受到了惊吓,命令我这一个礼拜躺在家里。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死亡这件事。我的记忆里是那个雪白的身影,像光一样拯救了黑暗里打哆嗦的孩子。那个情景有时候会幻化成一片虚幻的白光,使我不能十分确定它来自真实还是想象。

大夫被安葬之后,孙菊拄着她的拐从村里最南头的家出发,经过池塘,经过我家,经过一片小果园,穿过东西大街,又爬过两道坡,穿过一片庄稼地,来到大夫的坟前,她放了很大一把野菊花。

不知道孙菊那天跟大夫说了什么。这应该是十年里他们第二次距离这么近。孙菊说,三岁之前那些奔跑过的记忆她完全没有印象,来自腿部的力量感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的腿就像拧在一起的两股麻花。孙菊说,哪怕做梦,自己也只能梦见在天上飞。

也许,孙菊会告诉大夫这些事情。那她应该也会告诉大夫,失去双腿的她已经站起来,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也许她還会说,从今天开始往前看吧,都不要再回头想那些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然后头也不回往前奔向更有奔头的前方。

即将收割的大豆在阳光里摇晃,孙菊闻到了沉甸甸的豆荚散发出的成熟气味。孙菊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她心里一直压着的愤恨不平一扫而空。田野广阔,一群鸟拍动翅膀发出了美妙的声音。孙菊在灿烂的阳光里伸出了胳膊,像在拥抱天空,也像试图展翅飞翔。

五年以后,我站在青岛的海边回想故乡,我在升入初中的第一年便离开了她。海风比故乡的风更浓烈一些,海浪比故乡的泥土更奔放一些。我站在海边,和一艘货轮相遇在晚霞中。那些被时间无情剥夺、刻意隐藏的往事,随着绵长的汽笛声被生生穿破。许多回忆同时抵达,我想起同班同学戴着红领巾排着队放学时,曾有一个坐在地上仰望的女孩用眼神表达着无限的羡慕和向往;我想起那个八月十五的夜晚,编织蒲团的女孩跟我一起欢快地大声唱着歌;我想起我离开家乡时,那个拄着拐的女孩拼命呼喊,追上我,递给我一个玉米皮编的天使。

回忆使我对往事念念不忘。不知道今天的货轮上,是不是还有那个女孩编织的蒲团,也不一定是她亲手编的。我记得我离开那年,大队那间大房子成了孙菊的编织教学班,许多拿惯锄头刨地的手在孙菊的传授下已经熟练掌握了花样繁多的编织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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