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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下的悲凉

2024-03-01何培富

参花·青春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顺顺船夫翠翠

《边城》是以湘西小镇为背景的现代牧歌式小说。陈思和评价《边城》如阳光明媚的山溪边,没有丝毫混浊气。但随着剧情的慢慢显露,许多青山绿水下不和谐的因素悄然呈现。在《边城》中,沈从文运用大量“以美写悲”的表现形式,通过语言美、意境美、姿色美以及心灵美构建了一个人人向往的湘西世外桃源,然后將悲剧的因素注入这些象征着“美”的意象中,使作品前后产生强烈的对比效应,引起读者内心巨大的落差感,从而把《边城》叙事推向崇高境界。这座与世无争的边境小城,生养了一群善良的人,也孕育了一系列悲伤的故事。

一、“以美写悲”——牧歌与哀乐的双重奏响

(一)语言美:诗意语言下的凄凉

《边城》语言凝练典雅,朴实真诚且别有新意。汪曾祺先生曾评价《边城》的语言如新摘落的玛瑙般饱含水分,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除了字字句句呈现溪水般清澈的茶峒生活气息,沈从文先生也以朴实而优美的语言讲述无限悲伤。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文章处处呈现优美的句子,而结尾这句更是让人充满无限遐想。这个承载万千读者牵挂的人“明天”会回来吗?从文章中顺顺的态度可以看出,在天保逝去后,他对翠翠一家产生了抵触情绪,建议傩送放弃渡船选择碾坊,最终导致父子俩的争吵,傩送赌气下走桃源。而对于记得哥哥死亡的傩送而言,他是在夏秋相交之时下桃源,到了冬天,坍圮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然而那个能把翠翠睡梦中的灵魂托起来的傩送仍未归来。傩送向往的“渡船”无忧无虑,而现实里等待他的“渡船”却满载悲伤。即使傩送回来与翠翠结成连理,悲剧的气氛也依旧会缠绕这两家人一生,顺顺一家对翠翠最初那种纯粹无瑕的喜爱永远回不来了。故事的延续,注定是悲剧。

(二)意境美:情与景交融的悲剧意识

在《边城》中,此起彼伏的物象、景象都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人性与自然环境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具备绝伦意境塑造能力的沈从文,为读者展现了一幅诗意的湘西风情画卷。然而在结局悲剧塑造的影响下,蛰伏在这些景与物中的悲剧基调开始恣意生长。

1.唯美夜景中悲剧的蔓延

在《边城》里,作者在开篇构建了诗情画意的边域小城世界,依托山城构筑起一个远离尘嚣的梦。然而,当热闹非凡的边城小镇慢慢褪去唯美的外纱,渐渐显露出黑夜里的寂静孤冷,美景哀情便随之降临。

“耳听到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

“接着南方又是一颗流星划空而下,对溪有猫头鹰叫。”

这是在为爷爷守丧的那夜,走出屋外静处的翠翠所经历的情景。此处动静结合,听觉与视觉共同构建出了一幅静谧的乡村夜景,美得让人心醉,也让人心碎。倘若没有文章背景的束缚,这将是一幅和缓静谧的静夜美图。然而,原本应是治愈的静夜反而变成了徒增伤悲的绝望境域,天空蔓延着朦胧的哀伤,给人一种茫然、空洞的感觉。作者用巧妙的笔法,营造了悲凉凄美的气氛,使美景化为悲剧的衬托,悲剧在美景的基调上肆意生长,比悲景哀情更让人悲愁垂涕。

2.茶峒白塔下无声的哀戚

《边城》中出现了不少反映湘西特色风情的物象,白塔便为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物象。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翠翠的精神支柱老船夫带着无尽的遗憾离世了,而茶峒人民的精神支柱白塔也在那个夜里坍圮了。白塔作为一个物象,在风雨的摧残下坍塌,这本是自然规律的体现。然而它是茶峒人民的精神象征,被人为赋予意义,于是乎成了悲剧的一环,与老船夫的逝世共同构成碧溪岨乃至边城茶峒的悲剧。这便是作者对“以美写悲”形式精彩绝伦的运用,两个象征“美”的人与物在同一时间被摧毁,完成了悲剧的双重建构。到了冬天,那个坍圮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那个在月下唱歌,用歌声把翠翠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结尾这段文字优美、朴实,却散发无限悲凉。

(三)姿色美:彼此欣赏却难以重聚的美丽错过

四季常春,景色优美的边城茶峒,孕育了清澈透净的翠翠,才貌双全的傩送。他们的爱情没有山盟海誓,唯有情意绵绵,似有似无。但误会也让彼此欣赏的两个人难以重聚,一个转身,或许就是一辈子的错过。

1.自然精灵翠翠的美与悲

钟灵毓秀的茶峒所孕育出灵兽一般清澈透净的翠翠。人如其名,宛若晨光中的清澈小溪,给人清新而活泼灵动的美好感觉。沈从文用清新细腻的笔触,为读者展现了山美、水美的环境所孕育出的凡间精灵。然而幸运之神并没始终眷顾这位少女,她年少失去双亲,尚未成年又失去了至亲爷爷,连意中人也离她远去。当杨马兵将事情的始末缘由告诉翠翠,善良的翠翠明白悲剧皆因她而起,那个曾经天真无邪的姑娘,余生笑容是否依旧灿烂?沈从文赋予了翠翠扎根人性深处、纯粹的善良和美好,却未赋予她与苦难相抗衡的生命力量。这位集善良与美于一身的渔家女子的悲惨结局,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冲击,让读者通过文字就能体会到那种面对宿命的无力感,也让翠翠与傩送的美丽错过成为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意难平”。

2.神送圣子傩送的美与悲

水石明净的白河养育了顺顺一家,顺顺育有二子,次子名为“傩送”,意为傩神送来的圣子。傩送的美是远近闻名的,茶峒人毫不吝惜对二老的赞扬,以“岳云”作为他的诨名,老船夫也夸赞他是“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当傩送到了婚娶年龄,当地乡绅带着崭新碾坊作为嫁妆前来说媒,一时间,成为边城小镇乡民茶余饭后的稀奇事。而傩送,我们的二老,却一心向往碧溪岨下那小小的渡船。然而,那小小的渡船却满载悲伤。当哥哥天保自知不敌弟弟这只“竹雀”,便决定从茶峒离开。悲剧的齿轮开始转动,天保行船过程中在茨滩掉水里淹坏了。而二老记着哥哥的死亡,且许久得不到翠翠的回应,又被家里逼着接受“碾坊”,一气之下便下走桃源,这一走,便成了两家人的等候。

(四)心灵美:纯善的心处处漫透悲伤

心灵美,是《边城》的核心灵魂。在沈从文笔下,世界一小角隅的边城,人与物皆尽善尽美,人性的恶寥寥无几,就连黄狗也“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文中运用大量正面与侧面的描写展现了人性的善良,而这些善良的角色背后,却躲不过宿命的纠缠。

1.善与悲双重缠绕的翠翠一家

在老船夫的照顾下,翠翠快乐成长,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一老一少充满欢乐,这种家庭氛围人人向往。然而这看似欢乐的家庭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不幸。首先是老船夫,他尽职尽责,二十岁便把守渡口,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一守便是五十年。他心地善良,不愿接受渡客的财物,反而在船上常备烟草给渡客。老船夫俏皮,心态乐观,却因翠翠的归宿而郁郁寡欢,一病不起,最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对翠翠终身大事未了的遗憾与遗孤的牵挂撒手人寰。其次在《边城》中,不曾出现过翠翠奶奶的身影,可以推测出翠翠奶奶很早便离去。而翠翠妈——爱唱歌,为爱奋不顾身的女子,在生下翠翠后便吃冷水死去了;翠翠父亲——忠厚重义的兵士,因不愿违背军人的责任私逃便选择了服毒殉情。尽管巨大的不幸笼罩着这个家庭,老船夫和翠翠却始终坚存真善美,向往阳光生活。这也是兵荒马乱时代下普通百姓夹缝中求生存的缩影。

2.义与悲两面交织的顺顺一家

掌管码头的顺顺,慷慨又能济人之急,凡是有求之处,莫不解囊相助,为人公正无私,明事明理,因而被推崇为执事人。他育有二子——天保和傩送,两个年轻人能力出众,凡小镇年轻人所能够做的事,他们“无一不作,无一不精”。《边城》这样描述顺顺父子三人,“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因而在茶峒边境上得到了大家的尊敬。然而故事发展到最后,顺顺二子一死一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降临到这个不幸的家庭。原本很中意的儿媳翠翠也因天保的离世而产生了隔阂,但由于心生怜悯,顺顺还是愿意把翠翠接过去当儿媳。而傩送因天保的离世陷入难以自拔的愧疚和自责中,且得不到翠翠的理会,赌气下行,迄今未归。爱情与亲情的双重失意,为这个家庭的自然生命添加了障碍。

3.友善与苦难并存的茶峒边民

《边城》塑造了许多底层人物,他们纯朴善良,向往美好生活,但命运往往未遂人意。譬如老船夫的好友杨马兵,多次转达顺顺家的意思,在翠翠爷爷去世后帮忙料理后事,对翠翠一家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年轻作马夫时,曾牵马到碧溪岨,对翠翠母亲唱歌不得理会。在老船夫离世后,也许是承老友之托,又或许是因隐藏在心中对翠翠母亲的那种眷恋,如今老马兵主动担起照顾翠翠的责任,成为这遗孤唯一的依靠,不得不说造化弄人。还有因兵乱随川军来湘流落靠“交易”谋生的妇人们,她们的感情同样真挚,较那些常常把仁义道德挂在口中的城里人更为可信,但也难逃被负心汉辜负的结局。

回顾边城小镇中出现的各类角色,沈从文凸显了他们的淳朴、真诚,我们见到边城小镇每个角色的善良,但也无法忽视他们背后的悲戚。《边城》塑造了一个个心地善良的角色,却在结局又赋予他们悲剧元素,平淡唯美的叙事下,隐伏着对生命意识的无声哀戚。

二、“以美寫悲”——苦难时代下文学的思考

(一)苦难创作的继承与救赎

在中华数千年积淀的众多文学作品中,采用“以美写悲”创作的作品不胜枚举。其中最为经典的莫过于唐代诗人白居易被贬时所创作的《琵琶行》,作者通过“以美写悲”巧妙构建了美景、美人、美声和美句等美学元素来反衬琵琶女与诗人的悲。对白居易作品颇有兴趣的沈从文继承了这个表现形式,并通过类似的美学元素塑造《边城》《三三》《媚金·豹子·与那羊》里的美与悲剧的冲突。沈从文创作《边城》之际,正逢艰苦卓绝的抗战岁月,时代造就的苦难平等地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命运上,正如老舍先生曾说过“世界上最古老的悲剧总是命运怎么捉弄人,摆布人;天意如此,无法逃脱。”动荡不安的背景下,有良知的中国文人都在思考着人性的本质,无论《琵琶行》还是《边城》,都是苦难时代下文学的一种反思与救赎。

(二)主流文学的束缚与挣脱

中国古代文艺作品历来崇尚“大团圆”结局,即塑造美的物象过程可以是曲折的,但结局往往是美好的。例如才子佳人梁山伯与祝英台,历经劫难,最后双双化蝶飞去;《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冲破重重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创作者将希望寄托于美好,制造虚幻的“大团圆”结局,在自己理想的精神之地构筑起一个远离尘嚣的梦,从而逃避苦难寻求慰藉。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人不太喜欢麻烦和烦闷,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予赋予团圆的结局。而沈从文采用“以美写悲”的手法创作《边城》,挣脱了传统文学“先苦后甜”主流范式的束缚,角色、读者在作者的引领下直面现实的苦难与缺陷,产生对人生哲学的思考。

(三)理想现实的激荡与抉择

陈思和曾点评《边城》之所以被现代文学史所接受和歌颂,很大程度上源于都市人对理想空间的寄托。《边城》的问世携带着沈从文对美好人性的皈依,也沉积着沈从文过往挣扎的满怀疲倦。沈从文来自生活底层,他带着属于自己的乡土文化进入文坛,对悲剧的塑造也与他年少的经历有关。历经苦难的沈从文创作的理想寄托中蕴含着现实的残酷,现实遗憾与理想梦境,他选择了前者。有趣的是,在《边城》创作之际,年轻的巴金正在沈从文的书房里埋头创作《雷》和《电》,两位风格不同的作家常常就写作交换意见,这或多或少对《边城》的悲剧结局创作产生了影响。对现实苦难的反思使《边城》结尾情节急转直下,然而故事的各种缺憾反倒提升了文章的艺术美感,给读者带来震撼的两极反差感。

三、结语

沈从文通过边城茶峒构建一处未被硝烟弥漫的心灵净土,从而寄托其对理想世界的完美追求。正如他所希冀的“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远不会被这边城人民所感到”。然而,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给人看,沈从文通过“以美写悲”的形式建造了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却又在结局中注入悲剧的元素,翠翠,傩送两家之间的美好前景被命运无情地撕碎,充满了痛与悲。所幸的是,看似绝望的悲剧中孕育着一丝希望。回到故事结尾,那个用歌声将翠翠灵魂轻轻托浮的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了。

参考文献:

[1]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2]徐芳,刘嘉,吕淑芳.“诗意放逐”与“人性抒怀”:论《边城》语言的诗意性[J].湖北开放职业学院学报,2019,32(23):184-186+189.

[3]张璐.自然人性向诗思宇宙的抵达——解读沈从文《边城》中的人性审美[J]. 中国民族博览,2023,(07):14-16.

[4]沈从文,著.黄永玉,绘.边城黄永玉插图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作者简介:何培富,男,硕士研究生在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语文课程与教学论)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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