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墙
2024-03-01李宜祥
早市散了,月娥挑着空菜担步履轻松地朝家走去。今天立春,蔬菜好卖,价钱还卖得高。卖完蔬菜,月娥高高兴兴地去肉店里割了一刀肉,正想着回家怎么做菜时,就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抬头望去,见李铁头家的院子里烟雾弥漫,鞭炮声中还夹杂着焰火钻天时的啸叫声,虽然现在是白昼,但是焰火蹿上天时仍然闪耀出艳丽的火花来,一簇簇,一蓬蓬,天女散花似的流光溢彩。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仰起头来观看。月娥意识到李铁头家的新房今天破土动工了。
月娥和李铁头家相邻,两家紧挨着,月娥走到家门口时不禁愣住了,拂晓出门卖菜时还没看见李家挖墙基,没想到这会儿靠近自家这边的一堵山墙已经砌得齐肩高了,其他几堵墙也砌得差不多高,速度快得惊人。月娥看了这堵墙的位置后顿时就恼火了,没顾上放下菜担子就冲着墙那边说:这堵墙不能砌。几个弯腰搭脚手架的瓦匠一起直起身子来,领头的一个问她:咋不能砌?
就是不能砌!
正在给上门贺喜的人群散发香烟的李铁头闻声冲了过来,对着月娥也大声问道:咋不能砌?
就是不能砌!
见月娥黑下脸来,说话的声调高了,李铁头梗着脖子也提高了嗓门:咋就不能砌?
就是不能砌!
两人都黑着脸,瞪着眼,口气又冷又硬。
砌墙的瓦匠可没闲着,一会儿工夫脚手架就搭好了,有人蹲在脚手架上继续砌墙,有人朝架子上递砖块,一桶桶递水泥砂浆,墙头上又码高了几层砖。月娥按捺不住,扔了菜担,上前推下几块砖头。李铁头急眼了,隔墙指着月娥喊道:“你再推?”月娥转身抄起一把板锹,对着这堵墙连连捅去,捅了几下,捅开一个豁口,附近的墙体歪斜开裂了,又捅了几下,“哗啦”一声,新砌的这截墙就塌了,连带着脚手架也塌了,蹲在上面的几个瓦匠跟着跌了下来。
当地的风俗,建房造屋是件大喜事,设有“开工酒”和“上梁酒”,主家都会邀请亲朋好友来喝喜酒。李铁头家也不例外,这天也设了“开工酒”,李铁头的老婆大兰子带着帮厨的几个小媳妇在河湾边淘米洗菜,洗好后朝家走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分说眼红了,搁下菜篮子冲过来就与月娥扭打在一起……月娥被大兰子扯住头发朝下按时,看见自己的丈夫穆老瘪子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待村主任周智强赶过来时,现场已经乱成一团,这堵墙倒塌了一截,两头没倒的墙体也歪斜开裂了,搭脚手架的钢管毛竹和长木板散落了一地。月娥头发被扯下一把,脸上身上有被巴掌扇和脚踹的印痕,正躺在一堆碎砖边号哭。大兰子也好不到哪去,褂子被扯烂了,露出里面鲜红的毛线衣,也在呼天抢地地哭。就连李铁头的褂子也被拉扯开,纽扣都落光了。围观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悄声议论着。
周智强朝两家人吼了几嗓子,又吼了几嗓子,还跺跺脚,待两个女人的哭泣声停了,才手指着倒塌的墙豁口问:“这是咋了?天雷劈的还是地震震的?”大兰子瞪着月娥说:“你说吧,今天咋惹恼了你这个太岁?”月娥挺起身子说:“这堵墙不能砌。”
咋就不能砌?周智强也像李铁头一样问月娥。
周智强转脸望望穆老瘪子,穆老瘪子远远地站在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周智强知道月娥是当家人,就把脸又朝向月娥。月娥死活抱定一句话不松口:就是不能砌!
周智强怔了一下,心里感到困惑,月娥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啊,今天这是咋了?随即他就醒悟过来,朝后退两步,看了这堵墙一眼,朝后再退两步,又看了一眼,转脸就朝李铁头大吼一声:这堵墙不能砌。又朝坐在砖堆上的大兰子吼一声:这堵墙就是不能砌。
这堵墙越界了。
李铁头家的房屋是在原址上重建的,之前与月娥家房屋之间有块不算宽的空地,留着“滴水”(房屋的滴水不滴到对方家的山墙上),人和板车也可以从这里进出。两家的屋后有菜地,还有小树林,树林傍着一条小河,河湾上有个小码头,码头上常有人进出,乘小舢板下河逮鱼,挖藕,摘菱角,到河滩上砍芦柴……李铁头家越界占地砌墙,尽管占得不算多,只占了一堵墙的地皮,但是却堵住了进出小码头的通道,也影响了月娥家山墙的“滴水”,这就难怪月娥死活不让他家砌这堵墙了。
这堵墙停建下来。
晚上在邻近的村卫生室里调解,李穆两家人一见面眼就红了,李铁头和大兰子把头扭向一边,月娥把头扭向另一边。穆老瘪子一向是个 包,上不得台面,这会儿低头蹲在门口,把手指头伸进门框上的一个朽烂处抠,窝窝囊囊的一副狗熊样。
周智强横刀立马般在屋正中坐下来,然后清清嗓子,像旧时县太爷在大堂上断案似的拍了一下桌子,问两家有什么话要说,没人吭声,再问,仍然没人吭声。周智强瞪了李铁头一眼,李铁头脖子还梗着,一声不吭,只听到他鼻腔里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周智强又瞪了大兰子一眼,一向不饶人的大兰子今天却像在嘴上挂了把铁锁,好歹不说话,只有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周智强刚要问月娥,月娥就开口了:这堵墙不能砌。再问,还是这句话。这句话说到第二遍时,月娥的嗓子嘶哑了,眼角有了泪花花。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指针不停地旋转,村医王先生留下来没走,一直陪着他们。茶水续了几遍,桌上的一盒香烟也散尽了,烟头落了一地,这调解会还没个结果,王先生有些着急,嗓子就痒了,咳嗽一声,站起身来又咳嗽一声。周智强望望王先生,又望望窗子,窗户玻璃上正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周智強嗓子也痒了,也咳嗽一声,说,这堵墙不能砌。就披上褂子甩开大步走了。
天色要明未明时,月娥依旧挑蔬菜去早市上卖。
待散市回到家时,月娥又恼火了,眼前的一幕气得她两眼发黑,双手直哆嗦,那堵山墙豁口补上了,墙体砌高了,已经砌成了“山”字形,黑压压地压在月娥的头顶上。望望其他几面墙,都砌高了,砌得四沿齐,就等着上房梁。几个木匠正在院里刨房梁,刨子推过去又推过来,发出“噗噗”的声响,薄薄的刨花就一张张飘落下来,每个木匠的脚下都落了一堆刨花,已刨好的房梁梁头都系上了红绸带。月娥明白过来,人家早算计好了,备足建材,调足人力,单等自己上早市卖菜就快马加鞭动手砌,等自己卖了蔬菜转回来,人家的几堵墙已经砌齐了。她望了一眼正撅着屁股在菜园里翻土的穆老瘪子,心火腾腾地朝上蹿,肺差点就气炸了,活死人,活死人啦!你咋连屁都不晓得放一个,昨天他俩两口子打我一个,你都不晓得护老婆,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个活死人?这辈子咋过下去?月娥想到村主任周智强时,心头也恼火得不行。说起来月娥也姓周,周智强是自家没出五服的叔叔。月娥心想,我不要你偏心护短,你这个村主任是全村的主任,不是我们老周家独一家的主任,这个道理我懂,我只要你一碗水端平秉公办事就行。昨天看起来你是对着李铁头两口子吼了几嗓子,可是没有采取实际行动,并不能阻止他家今天砌墙,你这个村主任算是一个插在麦田里的稻草人,白瞎了。
顾不上换身干净衣裳,也没顾得上洗把脸梳顺头发,月娥就“腾腾腾”地跑到了乡政府的大院门口。月娥家住的小街离乡政府不算远,隔了一条大河,隔着几块麦田,还隔着两条马路。乡政府门前的大道上车流不息,人来人往。月娥站在乡政府大院外的人行道上,一直瞅着大院内,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活到现在,月娥还没进过乡政府大院,也不认识乡里的干部,所以就没敢贸然进去。大院内立着一排排板砖实砌带走廊的大房子,房子都砌得方方正正,每一排房子前面都种着一行行笔直的香樟树,树下的绿篱都修剪得齐齐整整。月娥正盯着树梢上的蓝天看得心急时,见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从一间大屋里朝外走来,月娥“扑通”一声迎面就跪下了,口中还在不停地大声喊冤,把那几个干部吓了一跳,就紧忙朝她走过来,到了跟前七手八脚地拉她起来:大姐,大姐,有话好好说,怎么一来就跪下?月娥就像是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看见娘家人,“哇”的一聲就哭开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地上。她边哭边嚷,我冤死了,冤死了,比窦娥还冤,比“小白菜”还冤。今天你们要是不管不问,我就一头撞死在这扇大铁门上。这几个干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见她灰头土脸,衣衫不整,脸上手上有伤痕,就以为她受到了家暴,都流露出了愤慨的神情。见附近的行人纷纷涌过来瞧热闹,这几个乡干部就把她让进了一间办公室里。
等问清了情况,一个戴眼镜,模样像个领导的中年男子说,真不像话,这个周智强怎么能这样处理问题呢?工作不切实际,大而化之,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月娥见领导这么说,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大半,心想还是乡上的领导通情达理主持公道,这个状今天告准了,这个冤算是有人给伸了。心里还埋怨自己临来时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怕到乡里不认识人,没人为自己主持公道。月娥心里正觉得轻松时,转念一想,我是来告李铁头的,李铁头才是冤家对头,而不是告周智强,我对周主任并没有意见,这件事也不能怪他,想想他也为难,毕竟都在一条小街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想得罪人呢?何况李铁头也不是好惹的,他周智强能朝李铁头两口子吼几嗓子也算不错了,我可不能妨碍了周主任的前程。想到这里就连忙对这位领导说,周智强算是个好干部,他从不多拿多占,平日里也管事呢。话一说完,在场的乡干部都笑了,他们懂得月娥的心思。月娥也笑了,更感到轻松,心里还在想,还是乡干部们好,没有官架子,看样子他们都好说话,一个个都像家里的舅太爷,亲切,随和,还管事。今后再遇上什么不平的事,还是到乡里来找这些“舅太爷”反映。笑声中有人把目光瞅向后门,月娥的目光也顺着瞅过去,原来这间办公室的一扇窗户正对着大院后门,后门这时候闪进来一个人影,走得蹑手蹑脚的。这个人没向这边走来,而是消失在院角那边的一排香樟树后面,看背影像李铁头。这位干部瞅着那个消失的背影说了句“李铁头这个家伙呀……”,话说半截就没有下文了。月娥的心又揪紧了,这个家伙什么呀?是说他平日里好呀还是不好呀?从语气上听不出好歹来,但是至少说明领导们认识李铁头,李铁头在乡里究竟有多大的道行呢?月娥估摸不出来。
月娥和李铁头都住在小街上,两家人上一辈就相邻,一直相处得和和气气。两人的年龄相差也不大,李铁头稍长几岁,两人相互都了解。月娥晓得李铁头脾气犟,还蛮横,犟起来九头牛拉不回,打小就被人称为“铁头”。李铁头在村里当过电工,当过广播维护员,后来在乡办单位里跑腿打杂,虽不算正式工,却也拿一份固定的工资,在小街上算是个出头露脸的人物,人们说话办事都让着他。
那个戴眼镜的领导对一位正在埋头记录的小青年说,你去告诉乡司法所胡所长,由他牵头处理这件事,派出所配合,村里协助,这件事没有什么为难的,尽快处理好。这个小青年“嗯”了一声,合上笔记本,把笔和本子放进了公文包里。
月娥正想问问这位领导姓甚名谁,什么官职,想着这件事处理过了,也该上门对人家道声谢。还没开口问,就见众人提着公文包簇拥着这位领导朝外走,他们上了一辆汽车,汽车就一溜烟开走了。
月娥带着穆老瘪子进了村委会办公室,迎头正碰见几个邻居朝外走,他们穿戴得都很齐整,脸上的神色都很庄重,见了自己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有的人还避过脸去,就知道乡里的干部找他们了解过情况了。月娥知道他们的秉性脾气,都住在一条小街上,天天见面,吃饭时都喜欢捧着饭碗串门,张家长李家短的谁还不知道谁呢?说起来都是种菜人家,每天都在集市上卖蔬菜,小生意做久了,都有些见识,都能说出几条道道来,可也都揣着小心眼,怕得罪人,不想多管闲事。
月娥以为胡所长也戴着眼镜,也长着一张白脸,言行也像乡里那个戴眼镜的领导那样斯文,谁知见了面才晓得胡所长是个黑大个,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说话粗声大气的,很像戏剧舞台上的“黑脸包公”。
周智强给月娥让了座,穆老瘪子还像昨晚上那样低头蹲在门口。待月娥坐下了,周智强一一给她介绍了在场的几位干部,坐在胡所长旁边身穿警服的瘦高个是刘警官,还有一位白白胖胖上了年岁的男人坐在胡所长的下首,模样像个退休老干部,他是乡“调委会”的何主任。周智强坐在会议桌的横头。月娥心里本来有些不踏实,不是怕乡里的干部,乡干部昨天见识过了,对他们的印象不错,她是担心下来的乡干部认识李铁头,毕竟都在一个大院里上班,怕他们抹不开情面主持公道,会像周智强一样吼几嗓子了事,不疼不痒地走个过场,不能解决问题,现在见到这个像模像样的阵势,倒有了信心,觉得乡里那位戴眼镜的领导讲话管用,算数。
周智强说了一番“开场白”,说了这几位乡领导不辞辛劳深入基层为民服务后,就告诉月娥,领导们已将事情调查清楚了,也找李铁头夫妻俩谈过话了,现在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堵墙不能砌。月娥的话不多,她平时就不是个饶舌的人,说这句话时她把手一挥,仿佛要把这堵墙推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乡领导们一时没有讲话,而是端起茶杯喝水。
喝了几口茶水,胡所长顿下茶杯,抬起头来问月娥,你是想依法处理,还是调解?说话间,胡所长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又取出笔来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月娥发现这个包和在乡里见到的那些公文包一样,有一长一短两根带子,月娥思索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个包可以提着,也可以背着。
月娥问,依法处理怎么说?
胡所长回道,依法处理的话,这个案件由公安机关办理,由刘警官谈谈对你们的处理意见。
刘警官说话的声调不高,语气很平和。刘警官说话的大意是,你们双方都有过错,都违反了相关的法律法规,我们的初步意见是对你们双方都实施行政拘留,都予以罚款。刘警官补充道,当然处罚不是目的,教育才是目的,所以处罚不会太重。
月娥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个结果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昨天去过乡政府,见过乡领导,心里有了底气,所以现在胆子也壮了,就不客气地说,你这是糊涂官判糊涂案,这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各打五十大板吗?她直视着刘警官问道,拘留完了这堵墙拆还是不拆呢?
刘警官回答道,打架斗殴,扰乱公共秩序是违法行为,这类案件由我们公安机关承办。这堵墙是不是违章(法)建筑,不是由我们认定和处理,建议你向有关的职能部门反映。我们对承办的每一件案件都负责到底,你如果对此案不服,可以向上级公安机关申请复议,也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刘警官说话的语气仍然平和,但是观点不变,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
月娥的情绪有些激动了,她想不通,就是一堵墙的事情,一件简单明了连几岁小孩都能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事情,却绕来绕去,绕了半天,双方当事人都要被“关”进去了,这堵墙该不该拆却还没人管没人问。她站起来责问刘警官:你凭什么拘留我?
刘警官仍然语气平和地说,你干扰了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
一番辩论后,月娥才弄明白,李铁头即使进行违章(法)建设,你周月娥作为个人也无权阻止,无权处置。他违不违法,应当由有关职能部门认定并作出处理。你擅自推倒这堵墙,阻止施工,你才是这起治安案件的始作俑者。
听到这里,月娥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似寒冬腊月里被人淋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心里波澜起伏,苍凉,悲伤,激愤……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她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懊恼得很,同时还有些糊涂,什么叫 “始作俑者”? 刘警官见月娥脸色苍白,嘴唇直抖,忙过来给她倒了杯茶水,请她坐下来,又耐心地开导了一会儿。
月娥的脸色仍然不好。
现场沉默下来,只听到几位乡干部端杯子喝茶水的声音。
村委会办公室的窗外有一大块菜园地,韭菜、青葱、芫荽、菠菜、大蒜……都长得绿油油的,正对着窗口的一片地里的油菜已抽了苔,有的打了苞子,性急的已经开出了零星的黄花,想到家里的园子要锄草,要浇水,要施肥,要育苗间苖……月娥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她问胡所长,调解又怎么讲?
胡所长没吭声,望望乡“调委会”的何主任。何主任面目慈祥,口吻亲切,神情举止就像是在调解两个晚辈因分家而闹起的矛盾。何主任微笑着说,好大侄女,万事和为贵,你就听我一句劝,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两家现在是近邻,以后也是近邻,子孙仍然是近邻,邻居是搬不走的。这起纠纷你们两家冷静下来自己协商,总会协商出一个结果来。喘了口气,何主任捧起茶杯接着说,考虑到你们两家人现在都赌着气,情绪还不稳定,坐不到一条板凳上来,所以我们就拿了一个协调意见,希望你们双方都能接受……
一晃,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里,月娥患上了一种慢性病,胸闷,气短,惊悸,夜里盗汗,多梦……月娥没少吃药,可总不见效,也没少找村医王先生开中药调理。王先生有时方子开到一半就停下笔来,看一眼街对面李铁头家高大的房屋,叹口气,然后对月娥说,有些病不是药能治好的。后来王先生还劝过月娥遇事要想得开,心病还得“心药”医之类的话。这些话听了几遍,月娥就琢磨什么是“心药”,后来悟出王先生的意思,是要她心胸开阔,不要与人斤斤计较。月娥也想听王先生的话,把李鐵头家侵占地皮的事情忘掉,可有时看见堵在眼前的那面墙心里还是堵得慌,怎么办呢,她就背过身去朝河对岸看,河对岸那边有一片高冈地,上面有几棵银杏树,其中最大的那棵树冠如盖,两个成年人伸出手臂也围不过树身来,这棵树有一年自燃过,自燃得很奇怪,半边树身烧死了,烧成了黑炭样,半边却长得茂盛,青枝绿叶的。月娥有时候心里堵得实在难受了,就去对岸围着这棵树转转,心里为这棵老树念叨念叨祈福的话,说也奇怪,如此一番下来,心里就好受多了,觉得这棵老树也舒坦了。
月娥一家人省吃俭用,慢慢地备足了建材,就在这一年的立春,月娥家新房动工了,当邻着李铁头家的这堵山墙砌到齐肩高时,就听到一声吼:这堵墙不能砌。然后听到“哗啦”一声,这堵墙就塌了,刚搭起的脚手架也塌了……两家人就像五年前一样为这堵墙闹起了纠纷,不同的是,这次站出来阻止施工的是李铁头,两家人的角色调了个个儿。
周智强已经病故了,他的一个同门侄子当了村主任,待小周主任赶来时,现场已经乱成一团……
司法所胡所长年前调到县司法局去了,新来的所长带着刘警官和乡“调委会”的何主任前来处理,他们的工作细致认真,既察看了现场,走访了邻里,又调阅了五年前的调解卷宗,听取了双方当事人的陈述,最后他们提出了调解意见,由月娥家“补贴”李铁头家一千元钱,月娥家向内收缩一堵墙的地皮,并保证永不反悔,然后建房。
调解后月娥家重新开工建房,建房后两家之间又有了人车可以通行的空地,众乡邻又可以从这里去后面的小码头下河捕鱼,挖藕,摘菱角,到河滩上砍芦柴……
事后,有了解内情的人向邻里解释,五年前两家闹地皮矛盾时,月娥坚持李家那堵墙退回到原址上重砌,经乡村两级干部多轮调解,月娥接受了对方一千元的“补贴”,李铁头家房屋才得以建成,避免了推墙重建的损失。听了这番解释,众乡邻才明白了这次月娥“补贴”一千元给李铁头家的缘由,但似乎也不合乎情理,毕竟李铁头家侵占了一堵墙的地皮,那这次为什么月娥家又退出一堵墙的地皮呢?这不是明摆着被欺负吗?这位了解内情的人又解释道,当初两家都没办相关证件,李铁头家的新房建成后办了证,现在的房屋“四至”受法律保护,而月娥家至今未办证。众乡邻“噢”了一声,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
月娥家的新房还没建成,李铁头家的新房又要建成了,他在屋后又建了一排新房。他家建房的速度确实快,月娥家的墙头才四沿齐,李铁头家的新房就上房梁了。上房梁时李铁头在家大摆酒席,亲朋好友都来喝喜酒。李铁头在院里搭了个高台子,台上堆满了鞭炮焰火,午时三刻一到,酒宴准时开席,众人推杯换盏时,李铁头兴致勃勃地登上高台,准备燃放鞭炮焰火。
月娥家这边冷冷清清,连来建房的木匠瓦匠和帮忙的人都去李铁头家看热闹,或者去喝“上梁酒”了。月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越想越不是滋味,慢性病就发作了,胸闷,气短,心里堵得慌……月娥觉得这次病症比以往重了,就准备去河对岸那棵自燃过的银杏树下转转,就在她洗脸梳头时,听到邻院里众人齐齐地发出惊叫声,月娥紧走两步站在门口抬眼看时,见李铁头披红挂彩站在高台之上,台上的鞭炮焰火全燃着了,噼噼啪啪地炸响,烟雾弥漫,火光冲天,李铁头的身子被火焰映成了两半,半边安然无恙,半边却燃着了……月娥慌忙端了一盆水要去灭火,却被一堵墙隔住了,月娥踮起脚尖拼足了力气隔墙把水朝高台上泼去……
作者简介:李宜祥,安徽省天长市人,天长市作协名誉主席。有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边疆文学》《青少年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作家天地》《参花》等刊物。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