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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E时代的古籍整理与底本“谜误”

2024-03-01时润民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茶油

时润民

二○一八年十一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开始讨论出版清代著名诗人严遂成所著《海珊诗钞》的深度整理今注本。严遂成(1694-?),字崧占(一作崧瞻),号海珊,浙江乌程(今湖州)人。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举人,雍正二年(1724)进士。选山西临县知县,预修《山西志》。乾隆元年(1736)荐举“博学鸿词”,值丁忧归。后调直隶长垣知县,参与修理河工。迁云南嵩明州知府,创办凤山书院。又起历镇雄州知州,因事罢。在官尽职,所至有声。复以知县就补云南,卒于官。严遂成家学渊源,饱读经史,天才骏发。曾携诗稿请教厉鹗,未见嘉许,后更发愤,终有所成。其诗学宗宋,师法杜甫、苏轼、黄庭坚等。为诗兼雄奇绮丽之长,工于咏物,“读史诗尤隽,尝自负为咏古第一”(《清史列传》)。论者谓朱彝尊、查慎行后能自成一家。所撰《明史杂咏》四卷,“人以诗史目之”(康发祥《伯山诗话》)。严遂成与厉鹗、钱载、王又曾、袁牧、吴锡麟并称为“浙西六家”而居首。《明史杂咏》之外,诗作结集为《海珊诗钞》十一卷、补遗二卷,存诗七百余首。

严遂成所属严氏宗族,为乌程凤林一支。现据清道光九年(1829)《凤林严氏宗谱》中七世孙婿归安进士沈秱《谱序》:“乌程骥村严氏,望族也。其先自大梁扈跸南渡,迁临安。有念翁者占籍乌程之凤林里,遂称骥村严氏。念翁四传至讳应雷者生大司空讳震直,为开国名臣。生四子,传至万历间,孙枝繁茂焉。”凤林严氏又称骥村严氏,始迁祖严念翁,代表人物为明大司空严震直。谱载凤林严氏至其时,包括严遂成在内有进士四人、举人十二人、武举人一人,为典型科举家族。

严遂成《明史杂咏》一集,清代已享誉甚隆,有湖州同支后辈、嘉庆十三年(1808)举人严兆元所撰《明史杂咏笺注》四卷,道光七年(1827)刻本。虽然其诗“格高调响,逼近唐音”(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评其名作《三垂冈》),但多用历史典故,不易解读,影响力便不如同时代与之齐名的袁枚。而其本集《海珊诗钞》更或因体量较大之故,向无注本出版。李保民老师获知苏州杨德辉先生生前撰有《海珊诗钞注》一编,接洽其子杨镜如先生,知其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属意母校出版社出版此著,故极力促成。

《海珊诗钞注》系苏州知名文史学者杨德辉先生生前耗费十余年时间注成。杨德辉(1909-2000),讳蕴石,以字行,江苏海门人。民盟会员,曾任上海县、苏州市政协委员。编选有《苏州名胜诗词选》《苏州文物古迹诗选》等书,著有诗文集《敝帚集》。原为上海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退休后回苏,致力于为严遂成诗典故作注。是编以上海文明书局一九二五年四月铅排本《海珊诗钞》为底本,参校骥溪世纶堂本,并补入铅排本所无之徐铎序与严氏自序。又附《明史杂咏》乾隆间刻本全幅书影于书末,以成严氏诗作全璧。杨德辉先生又曾请苏州大学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题写书名,可惜此著在二人生前并未能如愿出版。

哲嗣杨镜如先生青少年时期求学于上海中学、华东师范大学,习得坚实文史基础、良好学习习惯及初步治学方法。一九七九年至苏州中学任教直至退休。四十余年来始终勤谨治学,笔耕不辍,退休后专注于苏中校史研究,整理挖掘苏州府学史料,编撰厘定,堪称苏州中学教育遗产之守护人。复怀揣父亲遗愿,于诗注一编,念兹在兹,以近十年光阴董理增益,续为校补,终得苏州中学、苏州市档案馆之鼎力襄助,交付母校出版社付梓,终使事业不辍,遗编重光。

本书原稿系杨德辉先生以钢笔录写于老式绿方格稿纸上,后经由杨镜如先生整理、增补时,录成电子稿。然而当年考虑到普及性问题,原稿以简体字书写,录作电子稿时为便捷计,亦为简体横排版。经与杨镜如先生详为商议,最终决定出版繁体直排本,以贴合此书古籍深度整理笺注本之特性。亦正因此,故从简体横排转换为繁体直排过程中,产生较多文字与标点、格式差讹,审读时耗费较多精力于核对繁简字转换之上,又因原稿成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其时之文字规范、标点用法与体例等,与今日出版要求存在一定差异,所须订正者亦复不少。不过限于撰稿当时之条件,原稿最大遗憾在于仍遗留少量典故未详出处。然前辈遗事,后来者有弗辞焉,身为责编,谨试作查证出处,代为补注一二,以作完善及提升。其中,尤以“荼油骨”与“申脩庙”二则最难解者可为一表。

首叙“荼油骨”之迷雾缠绕与所致一波三折。

卷三开篇《德寿宫(四首)》,其四为:“节届天申百戏呈,湖楼灯火夜通明。谁知雪洒荼油骨,白昼阴寒五国城。”杨德辉先生原注二略云:“荼油骨:待考。”此组诗四首乃咏宋徽宗生平。先者,查询“荼油”所关联之典故,然未得其解,后偶思此处“荼”或为“茶”之古字,所谓“荼油”者或即茶油,因遍索宋以前涉茶油之典,终于陶穀《清异录》中有所得,即其中所记宫女面涂茶油事。至此,以为用解诗意已甚贴切,故与杨镜如先生联系沟通后,为补此句诗注作:

荼油骨:荼油,即茶油。唐以前多用“荼”。陶穀《清异录》:江南晚季,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別,极可爱。宫嫔镂金于面,皆以淡妆,以此花饼施于额上,时号“北苑妆”。此指随徽、钦二帝被掳北去之宫女妃嫔香消玉殒。

本书正式出版后,机缘巧合,竟因此注之增补而结识梁竹阁兄。兄商榷云,此一补注于诗意而言似仍不尽妥帖,并指“荼油”或为“荼毗”之讹。经其提点并相讨论,复又作查证,亦倾向“荼”即“荼”,而非“茶”,但“油”字应亦不误。查得托名辛弃疾所著之野史笔记《南烬纪闻》中有如下一段记载:

或日早,少帝(按,即钦宗)自土坑出视太上(按,即徽宗),则僵踣而死矣。号啕大哭大恸。阿计替曰:“可就此中掩埋。”后具申文。土人云:“此间无葬埋事。凡死者必火烧其尸,及半,即弃之州北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以作灯也……”语未竟,即有数人入室中,以木棒共架太上而出。少帝从之,北至石坑,架尸于上,用荼郁木焚之。焦烂将半,复以水灭之,用大木贯其残骨,曳弃坑中。坠入坑底,沉没不见。少帝止之不得,乃跳号大恸,亦欲跳入坑中,众人拉止之,曰:“昔年曾有活人跃入,此水顿清不可作油。”争共阻之。少帝亦问土人:“今日是何日?”或曰:“天眷三年正月十八日也。”

此中与“荼”本字有关之信息,一为荼毗(焚烧火葬),二为荼郁木(有误为“茶”字者)。荼郁木无考,或即桃木,荼郁者神荼、郁垒合称,东汉应劭《风俗通》引《黄帝书》:“上古之时,兄弟二人,曰茶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树下,简阅百鬼。”殆即桃木别称乎?或特指称用于焚烧火葬之木乎?此点尚不能明。然据此则严诗所谓“荼油”,或谓“荼毗而炼油”,或意“以荼郁木焚之而炼油”,总之较前“茶油”当更贴合。盖“白昼阴寒五国城”明指徽宗身死,若上句谓宫女妃嫔,则二句区分而隔阂矣,不若“荼油骨”亦系于徽宗本身为更合理,诗意亦更畅达。

或谓编辑出书总会留有遗憾。原上海书店出版社编审完颜绍元老师亦言上述后解确实更妥帖,不过前解能以抹茶油强解亦不算徒劳,毕竟已为后解提供再接再厉之基础。回想审读时,曾费数天苦思冥想,可称千虑始有一得,以“茶油”稍为解通,颇自以为得意,却仍失之太过自信,注诗之难有如此。梁竹阁兄初亦甚以荼毗之“毗”中“田”与“由”形近,而迷思于或为底本之讹。然一经检得《南烬纪闻》,则“油”字实有着落,可谓坚确不移。然亦有友朋更进一解,据云客家有民俗,二次葬须以茶油擦骨,即严诗用典可能性不止一种。此外尚有不同意见,主张“雪洒”与“荼油”为并列关系,有雪洒于骨,又有荼油于骨。此种解释,关于“荼”字之意无外乎两种:一为荼菜,可能其汁液或本身与古代处理遗体有关,须更查资料以充实背景;二则更直白,“荼”即同“涂”,取烂泥之意,此意似亦契合五国城之情况,雪洒与泥涂,更见徽宗死时惨况。此说亦可备参考。

另可坦陈者,无论前解后解,实际两次查核皆非直接考索得出最终之书证。前解系以“宋史”加“茶油”复合检索,却先查得错误之以宫女涂茶油为北宋时典故之说,从此一线索进而得其源出《清异录》所记五代事。后解乃径以“徽宗”加“荼毗”为假设书证线索,进而考得真正目标文献。但须指出,若无梁竹阁兄“荼毗”之论点醒,只怕永无恍然之日,且《南烬纪闻》书证实际亦坐实“荼毗”之意,故不可谓其言不确,实是至为正确之指南。

次说“申脩庙”之离奇错讹然却在情理之中。

卷六组诗《前怀人(十六首)》其十六怀胡竹岩明府七律诗,颈联云:“申脩有庙原非制,徐晦何人亦可风?”杨德辉先生原注三略云:“申脩:人名,无考。”七律中二联对仗,则此上句之“申脩”必与下句之“徐晦”成对,确当为人名。然严诗用典应非陈寅恪所谓“今典”,而系“古典”,杨德辉先生却未考得,委实古怪。查证杨德辉先生所依之民国铅排底本与参校之清刻本,俱为“申脩”二字。无奈仍遍询师友,得蒙浙江古籍出版社总编辑钱之江兄一语点醒梦中人,谓难道竟乃“申胥”之讹哉?幡然醒悟之下,亟征文献以考实此句,便豁然得其出处,为唐刘蜕《论江陵耆老辩申胥庙书》。于是再与杨镜如先生议定,补注如下:

申脩:应为“申胥”,“脩”为“胥”之形讹。申胥,即伍子胥。唐刘蜕《论江陵耆老辩申胥庙书》:“太原王生尝移耆老书,以江陵故楚也。子胥亲逐其君臣,夷其坟墓,且楚人之所宜怨也,而江陵反为之庙,世享其雠,谓耆老而忘其君父也。吾以为不然。……吾以为其庙申包胥之庙也,包胥有复楚之功。年代浸远,楚人以子胥尝封诸申,故不谓包胥耳。不然,则子胥何为飨人之食,而江陵何为事仇人之神乎?耆老得书,速易其版曰申胥之庙,无使人神皆愧耳。”

此一颈联,上句用刘蜕文典故:临平有申将军庙,一般认为所祀为伍子胥,有人指出楚人应怨恨子胥,却反为之建庙祭祀,是忘本也。刘蜕认为此庙既在楚地,因子胥率吴军大破楚,故绝非祀子胥之庙,而应为申包胥之廟,因其有复楚之功。然此庙年代久远,当时楚人以伍子胥曾受封于申、称申胥,故将所谓“申将军庙”所祀者误为子胥。下句则用《新唐书》与《资治通鉴》中所记唐徐晦典故:徐晦为杨凭亲近门客,杨氏遭李夷简弹劾获罪,亲朋亦担心受其牵连,竟无人看望,独徐晦前往蓝田慰问饯行。权德舆赞其品性正直,于朝廷之上称赞。李夷简即速上表荐举徐晦为监察御史。徐晦拜访李氏以表谢意,追问缘由。李夷简言,不肯辜负杨凭者,自亦不会辜负国家。此联盖严遂成称颂友人胡竹岩政绩与德行之辞,将之比为申包胥与徐晦也。然“脩”“胥”之讹,致其谜底跨越时空而长期未解。

前之“荼油骨”,是甚疑底本有误而终查得其出处,证实底本实无误。而此处之“申脩庙”,则又反因追索出用典所关原始文献,而知其决系底本之误。一正与一反,恰集中出现于书中两处未注之典,蹊跷奇特莫甚于此,可为古籍整理尤其诗文笺注之典型案例。

该书杨德辉先生所撰序言一篇,落款于一九八八年初,距最终出版已将近三十二年。无电脑、无网络、无电子检索条件之时代,能筚路蓝缕,成此注本,功莫大焉。然恰逢出版业不景气低谷期,彼时学术出版已艰难前行,何况古籍笺注,故辗转联系而未果。其序言最末云:“完璧不可能成于一人之手,补苴罅漏,且寄厚望于继起者了。”杨镜如先生为完成父亲心愿,又续为校补书稿并奔走各方谋求付梓,中所经历之曲折坎坷,于今日亦可想而知,然以其之谦谦君子风度,未置一词。而苏州中学着意校史片羽吉光,苏州档案馆留心地方前贤著述,倾力支持,终使此著在杨德辉先生逝世将届二十周年时刊行,洵为盛事。

又思钱仲联先生之眼光独具,于诗注向不轻许,其所自为笺注者,均早已成不朽事业而藏之名山。想象当年,其允为杨德辉先生此著题写书名,是何等郑重之事;审视今日,钱先生之题签,又为何等珍贵之宝。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之有幸,而能出版此著,近告慰二先生之灵于地下,亦远祭奠严海珊之才于诗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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