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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庄到庄老

2024-03-01陈引驰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嵇康道家老子

陈引驰

在中国过去传统中,老子与庄子合称即是“道家”,有老庄合称的,也有庄老合称的,这种称呼的变化,挖掘一下,其实可能是有些深意的。在道家中,老子和庄子当然都很重要,都是先秦的大思想家。但是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庄子的地位越来越高。这样一种变化,与中国古代的士人有一些关系。这就是本文所想要讨论的主要内容。

老子与庄子,都是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两者之间肯定是有相关性的,但如果比较学究地来讲,两者的思想其实有异有同。从时代上来说,老子属于春秋时代,庄子属于战国时代,他们当然有先后,但是不是清楚地一脉相承?其实这是可以讨论的。这里只举一点,《庄子》的《天下》篇对先秦一些重要的思想和思想家,进行了一些评述。值得注意的是,它并不是像后世一家一家地讲,而针对的是一个个思想人物,其中并没有把老子和庄子放在一起,也没有“道家”这个名字。实际上,整个先秦时代,只有两家是有整体的名字的,一个是儒家,一个是墨家,而且这两家其实不是今天讲的思想流派的意思。儒是一種职业,是礼的专家,大到国家朝廷诸侯的礼仪,小到民间办红白喜事,都由他们负责;墨是一个组织,讲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个边缘社群,在诸侯国的建制之外做一些事情。所以两家都不是指思想流派。

所以,在《天下》篇里面,老子和庄子是分开来谈的,并不在一起。直到后世,才慢慢被合在了一起,而这个过程则来自两部书《老子》和《庄子》。这两部书,可以说是非常不同。《老子》一共五千言,《庄子》在汉代司马迁那里,是十余万言,如今大概只有七八万字。单从字数就知道这两本书的差别非常大。同时,通过文字,我们也可以看出老子与庄子的不同。我们读《老子》,就会发现,这个人真的是一位智者,写出来的文字字字珠玑,都是格言警句式的,值得大家去不断地挖掘、玩味。而《庄子》不同,《庄子》中的文章有汪洋之势,而且说到哪是哪,长长短短,各种故事,还有各种玩笑。这展现出非常不一样的两个人。在我看来,老子是比较冷静的;而庄子是有智慧,但是也有感情,喜怒哀乐都写在了文字里。

进一步说,两个人的思想取向也是不同的。老子与庄子,谈的都是“道”,但实际上是有点不同的。这里只讲最突出的部分。对于老子来说,“道”是永远讲不清的,因此他一上来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讲得清楚的“道”,根本就不是老子想要讲的“道”。但是,虽然讲不清,并不意味着“道”不存在。我们从“道”的运动,“道”发生的作用中,能感受到“道”是存在的,也就是“反者道之动”—任何事物都是向它相反的方面转化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这个世界总是分成两个方面的,而且都会向对方转化,老子特别注重的就是这一点。所以“将欲歙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只有处于相反的方面才能顺势而为,达成最初的目标。只要抓住了这一点,老子的很多想法我们都可以理解了。但庄子的思想不是这样。庄子也讲变化,但庄子特别强调的是:“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在庄子看来,最重要的是天道,人只能够顺应天道、顺应自然。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只能“躺平”,完全听从摆布,而是要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这里的“天”其实指的就是宇宙自然的大道。人应该依循这个大道,而不是违反它,进一步说,就是要保持个人本来的面目。因此,虽然都说“道”,但老子与庄子的侧重点是有所不同的。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要顺应宇宙自然天地之道。

那么,老庄是什么时候合在一起的呢?

在西汉初年,有一本很重要的书,叫《淮南子》,这是一部很大的著作,其中一篇《要略》,将《淮南子》主要篇目的要旨,进行一些说明。其中特别提到“《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这应该就是最早将老庄并称的文献记录。这本书当时非常流行,因此到了汉代以后,老庄几乎都并称了。但并称之后,老庄之间,谁主谁次,大家更重视的是哪一个,这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我这里以几篇很重要的文献为线索,谈谈这种主次变化的过程。

第一个是司马谈,也就是司马迁的父亲,他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叫《论六家要旨》。哪六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阴阳家、道家。他认为这六家的思想是十分重要的,所以要对六家有一个评述。这篇评述保存在《史记》的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里。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把自己为什么要写《史记》、《史记》主旨是什么、父亲教了他什么都写在里面。其中,《论六家要旨》是很重要的一项材料。第二个文献是《史记》中的《老庄申韩列传》,司马迁将老子、庄子、申子、韩非子合在一起写。这种编排也是他对思想家的一种判断,将当时非常重要的几位思想家,用一篇文章写完。第三个是东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这篇虽然收在《汉书》里,但不完全是他的看法。班固主要是在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对当时文献搜集、整理以及提要的基础上,加以修订,收入了《汉书》。这三篇文献都谈到了道家,接下来我们一段一段地看。

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说: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 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司马谈认为“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这好像有点玄。但我们也要看他接下来的话,道家重要的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施”就是施展,在司马谈看来,道家思想是有实际功用的,而且用道家思想治理天下,处理种种事情,是无所不宜的。这好像跟我们今天理解的道家有点不一样,实际上司马谈时代的道家,主要是黄老之术。然后再来看司马迁,司马迁在《老庄申韩列传》中认为,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庄子的学问很大,好像什么都明白,但他的学问是以老子为宗的。最后司马迁又说:“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器,就是工具,过去讲“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因此在司马迁看来,虽然庄子的学问是以老子为宗,但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的学问对于当权者来说是用不上的。这句话反过来的意思就是,老子的思想是可以用的。再来看班固,他在《汉书·艺文志》中说,道家的思想,“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最后一句话很关键,“君人南面之术”,其实也就是说,道家思想是一种统治之术。进一步说,这实际上指的也是汉代流行的黄老之术。黄老之术主要就是老子的思想,庄子不是完全没关系,但与黄老之术关系比较远。

黄老之学在汉代是具有主导性的官学,老就是老子,黄指的是黄帝。黄帝是莫须有的,真正被提出来,是在战国以后。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是黄老之学。黄老之学的理论简单概括就是,“虚实相应,动静结合,总揽分任,顺势而为”。其中,“顺势而为”是它非常重要的原则,这其实就是汉代初期的休养生息政策。民间社会有各种努力、各种追求,都可以,只要可以做好,就顺势而为。如今,我们都觉得道家讲求的是个人修养、个人修为,与现实政治距离很远。但在汉代却并非如此。

举一个例子。在《史记》中,有一篇《陈丞相世家》,左丞相陈平是汉代非常重要的人物。刘邦驾崩后,经过一系列的政治斗争,汉文帝即位。因为汉文帝之前是个很边缘的宗亲子弟,所以一开始懵头懵脑的,后来逐渐明晰国家的事务之后,就很关心国家到底是怎么治理的。于是就问右丞相周勃:“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周勃都不知道答案。一连几个问题都答不上来,周勃很紧张,汗都下来了。文帝于是又问左丞相陈平,陈平回答得非常清楚:“‘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穀,责治粟内史。’”所谓“有主者”,就是说皇帝想知道什么事情,直接去问负责的人就好了。于是文帝就很奇怪,就问:“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这些都有负责的人,那你是做什么的呢?陈平回答得非常好,他说:“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陈平的回答非常典型,代表了黄老政治哲学的一个原则。对他来说,宰相总览全局,是虚的,不具体做事,底下的官员才是做实事的。由此进一步,有一对很重要的概念,是无为与有为。在陈平看来,底下的官员是有为的,而他是无为的。无为是在上者对在下者而言的无为,不是真的什么也不做。而底下的官员,都应该是有为的。这就是所谓的“虚实相应,动静结合,总揽分任”。

在汉代,黄老之术是一门重要的显学。其中又以老子的思想为主。但同时期,老子与庄子也已经并称。只是相对而言,老子的思想是有实际用处的,而庄子的思想没有太多的实际用处,所以只能处于一个次要的位置,处于一个潜流之中。庄子在汉代受到关注,主要是对人在精神上进行调节和抚慰的作用,对个体生命的选择有帮助、有启发。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洛阳才子贾谊。贾谊是西汉初年非常著名的学者,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被文帝“召以为博士”,成为皇帝身边的顾问。一个人二十几岁的时候,正是想法特别多的时候,于是就招来了许多非议。汉文帝听人讲他的坏话,慢慢地就疏远了贾谊,派他去为长沙王做太傅。贾谊在长沙待了三年,一直适应不了,心情也不太好,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就写了一篇《鵩鸟赋》,为自己开解。这是一篇很有名的赋,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贾谊在赋中用了很多典故。比如这一段: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

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

其中,“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其实就来自《庄子》的内篇之一《大宗师》。《大宗师》中说:“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治,恶乎往而不可哉!”庄子认为,人是万物之一,和万物是平等的,没有什么差别。因此,当人成为人,突然大叫“我是个人啊,我是个人啊”,天地造化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在庄子看来万事万物都有其自然形成的动力,人变成人,又回归自然,是很自然的事情,不必大惊小怪。接下来一句:“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这句话来自《庄子·秋水》,贾谊认为只是有小智慧、小聪明的人,都觉得自己的才是好的,别人的都不好;而在有大智慧的人看来,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接受的。《秋水》中,庄子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在庄子看来,道和物是两个不同的层面,道是更高、更抽象的视角,而物则是较低的、具体的。从道的角度来看,事物没有贵贱之分。其实,老子也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对万物是没有感情的,因此也是一律平等的;真正的圣人,也就是好的统治者,对于百姓也是没有感情的,平等对待、雨露均沾。这跟儒家思想比就很不一样了,儒家讲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认为爱是有差等的,但也要推己及人。如今我们看来,好像儒家的思想更有人情味,道家的有些不近人情,但实际上也有它的道理,道家追求的是万事万物的平等。

总之,贾谊的《鵩鸟赋》中用了许多跟庄子相关的语词观念。贾谊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司马迁在《史记》中讲得非常清楚,叫“为赋以自广”,也就是自我宽解。《庄子》在汉代思想中,起的就是这样一种作用,与治理天下的黄老之术截然不同。这一点大约是十分明白的了。

但此后,《老子》的地位就慢慢下降了。从西汉初年的统治哲学,到文帝、景帝时期,也基本以黄老之术为主,但是儒家的力量在慢慢抬头,最终到了汉武帝时期,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当然,现在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太过于夸张,汉武帝以后也并不是只讲儒家,没有其他思想。但这里不做讨论,《老子》地位的下降,确是毫无疑问的。特别对于黄老之术而言,由于不再占据主导地位,不能用《老子》的政治原则治理天下,《老子》在生活中的实际用途就逐渐发生了变化。很多思想都转向了个人领域,这就与《庄子》逐渐靠拢了。

举一个例子,西汉后期有个叫严遵(字君平)的人,在成都以卜筮为生。按《汉书》中记载,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卜筮是贱业,严遵作为读书人是看不上的,但是觉得可以靠卜筮做些好事,“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就这样他每天给人算命,赚的钱够了就把摊子一收,帘子落下,开始教人读《老子》。所以我们看到,这时《老子》已经不是统治哲学,读《老子》不可能在朝廷上有所作为,只能在满足了生活基本要求后,一个人闭户读书、教教弟子。不仅如此,严遵还勤于著述,《汉书》说他“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这里的严周,就是庄周,所以老庄又一次合在了一起。随着老子地位逐渐下降,庄子的思想慢慢后來居上,在中古以下的文士心目当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和影响。

庄学地位的提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家知道到了东汉的后期乃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十分发达。玄学最重要的三部经典分别就是《周易》《老子》和《庄子》。而这三部书实际上并不是同时受到关注的,其中有一个发展、变化的历史过程。这个历史过程,也就是庄子的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受关注的那么一个过程。

在玄学发展的早期,有两个阶段非常重要,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正始玄学,正始是曹魏的年号,正始年间有一批学者研究玄学,其中的主要人物是何晏和王弼。这两位都是很有意思的人物,身份地位都很高,头脑也非常聪明。如果把他们的著作依次排开,我们就不难发现,他们主要研究的是三种经典,《论语》《周易》和《老子》。何晏编过一本书叫《论语集解》,至今都还是研究《论语》很重要的材料。同时,他也想注解《老子》。《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何晏有一次遇到了王弼—王弼当时很年轻,算是何晏的后辈,两人经过一番交谈后,何晏大惊失色,认为王弼对《老子》的理解太厉害了,于是就说《老子》我不注了,退而著“道德”二论—写了两篇文章,一篇叫《道论》,一篇叫《德论》,把他对老子的一些想法讲了一讲。但很遗憾这两篇文章并没有流传下来。相比何晏,王弼更是不得了的人物,虽然他二十四岁就逝世了,但留下的重要著作有很多,从《论语释疑》到《老子道德经注》到《周易注》,到今天都很有影响。特别是《老子道德经注》,实际上我们今天读的《老子》,主要就是根据王弼编订的版本。

而玄学对于《庄子》的注意,要到竹林七贤才开始,也就是阮籍、嵇康、向秀、刘伶这些人。他们对庄子特别倾心,也特别喜欢谈庄子。以阮籍为例,我们当然都知道阮籍是一个诗人,他写的咏怀诗至今还留有八十几首,都是具有典范价值的五言诗,在文学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学者,写下了三篇文章,《通易论》《通老论》以及《达庄论》。通、达,也就是贯通、通达。阮籍所写的这三篇文章,其实就是对这三本书的讨论。其中,《周易》《老子》是何晏、王弼时代就关注的,而《庄子》则是新出现的。此外,向秀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也很重要。当时,向秀是十分有名的人物,他特别喜欢《庄子》,于是打算注解《庄子》。《世说新语》刘孝标的注引用的《向秀别传》中说,向秀刚刚开始注,嵇康就嘲笑他,说:“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这本书大家聊天谈谈就很好,你去注解它干吗?幸好向秀没有听嵇康的话,完成了注解,对此《世说新语》用了四个字“大畅玄风”—因为向秀对《庄子》的注,其他人对于《庄子》的关注、认识、研究大大地提高了。

向秀之后是西晋的郭象,郭象这个人很重要,如今我们看到的《庄子》三十三篇,即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这样的一个结构,就是郭象定下的。《庄子》这本书在历史上有不同的版本,有二十篇的、二十七篇的,汉代最早的时候还有五十二篇的。但我们今天看到的三十三篇的《庄子》就是郭象注本。对于郭象,《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段公案: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当然,郭象到底有没有抄袭向秀,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全抄了也不对,但肯定参考过。因此,我们就能明白向秀的《庄子注》是非常重要的,对于后世的影响很大。

在“竹林七贤”中,除了阮籍、向秀,嵇康对于庄子也很感兴趣。虽然嵇康没有留下什么专门的著作,但是从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庄子毫无疑问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嵇康有一篇名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也就是写给山涛的绝交书。当时司马氏的权力很大,山涛最后还是出仕做官了,做官以后,他又推荐了嵇康,但嵇康坚决不同意,于是就写下了这篇文章。文章很有意思,嵇康说自己非常懒,不适合做官,懒到什么程度呢?用他自己的话,“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十天半个月、不到很痒很难过的时候,都不会洗澡;上厕所都懒得站起来,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去上厕所。然后,嵇康又说了好多类似的话,“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有七个实在是不行的,有两个实在是不可的。总之就是在拒绝做官。

从这篇文章中,确实可以看到魏晋时期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但这篇文章又不只是在讲这些,这只是一些场面话。而在嵇康拒绝做官的背后,其实就是他的政治立场的选择。但这种立场不能明说,也不能仅仅说自己很懒,必须把不做官的道理讲出来。所以嵇康就说:“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就是说山涛你什么都能够接受,这样可以,那样也可以;但我的性格又直接,又偏狭。然后就有了文章最重要的一句话:“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君子有种种的作为,但是殊途同归,有基本共通的一条,也就是“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即按照本性来行动,达到所能达到的,这样的生活才是对的。接下来,嵇康更是直接用了《庄子·逍遥游》里的典故“不可自见好章甫”。庄子《逍遥游》里边的一个故事叫“宋人资章甫”,“章甫”就是帽子。说一个宋国人卖帽子,跑到了南方越地,越人断发文身—头发都剪掉了,也不穿衣服,更谈不上戴帽子了。所以虽然宋人卖的是好章甫,但也不能一定让越人戴帽子—“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

下面一句:“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这也是《庄子·秋水》中很有名的故事。庄子去看他的老朋友惠子,当时惠子在魏国做相,身边的人对他说,庄子来了肯定要抢他的位置。于是惠子在城内搜寻庄子,三日三夜。结果庄子主动找上门去,给惠子说了一个故事,说南方有一种鸟叫鹓,这种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一路吃好喝好休息好。飞的时候正好碰到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捧着一只腐鼠,以为鹓要来抢这只腐鼠,就抬起头来大叫一声,把鹓吓走了。实际庄子意思说,魏国国相的位置,在自己眼中也就是一只腐鼠,你以为我要来抢你吗?嵇康在这里用庄子的故事,实际上都是骂山涛的。下面的话很有意思,“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嵇康说了这么多,其实中心的一点就是要尊重每个人的个性,“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如果逼着我做违反本心的事儿,我要发疯的。这一观念正是来自《庄子》的。《庄子》一书中,有许多著名的故事,讲的都是这个道理,譬如《至乐》篇里的“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天地》篇里的“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等等。这个“性”字,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不斷地出现,是它讨论问题的一个理论基点,即对本性的坚持与尊重。

到了陶渊明,讲的其实也是这个“性”,他很有名的诗《归园田居》第一句就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的本性就是这样,所以才会“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不断地要回到原本的环境中去,最后才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回到原本的环境中去,这才是正确的做法。所以,这是《庄子》中的观念,对后世的影响。

除了观念,还有形象。譬如《庄子》开篇就是《逍遥游》,其中鲲鹏的形象就是最典型的。唐代诗人李白,从四川来到今天的湖北江陵一带,遇到了一个很有名的道士司马承祯,很高兴,于是写了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这篇赋写得一般,李白自己也这样觉得,但那时“此赋已传于世,往往人间见之。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已经没办法了,只能写了这篇序言,再重新写一篇《大鹏赋》。其中的文字我就不多介绍了,这里只取其中的一段:

徵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

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

化成大鹏,质凝胚浑。

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

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

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

一鼓一舞,烟朦沙昏。

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

……

很明显,这篇赋是发挥了《庄子·逍遥游》里的大鹏。这篇赋很有名,之后也有许多人学着写。李白去世之前,还写了一篇《临终歌》,其中第一句“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大鹏鸟飞到天空,气力不济,掉下来了,但大鹏即使落下来,“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它扇动翅膀之风依旧能够激荡百世,它落下的地方也是扶桑之地,也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这里用了一个典故,说孔子晚年听到有人捕捉到了一头麒麟,于是就哭了起来,说有人捕捉麒麟这种瑞兽,说明时代真的不行了,我也差不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孔子哭的当然是麒麟,但李白觉得,自己的心境恐怕跟孔子哭麒麟是一樣的。李白其实是以《庄子》中的大鹏自况,将自己与大鹏类比。

到了宋代,苏东坡也很喜欢《庄子》。他的弟弟苏辙在他去世后写了一篇《东坡先生墓志铭》:“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苏辙认为兄长文章写得好,是出自他的天才天性。苏轼和苏辙一样,从小跟着父亲学习,一开始喜欢学贾谊、陆贽的书,喜欢慷慨议论古今治乱,直到后来苏轼读了《庄子》,不禁叹息自己以前心里有很多想法,但没办法很好地表达出来,现在他看到了《庄子》,终于明白该怎么写文章了。

当然,我们不能讲,苏轼的文章就是从《庄子》中来的,但在某种程度上,两者有相似之处。苏东坡的文章,也是比较随意挥洒的,写到哪是哪,“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从这一点来说,《庄子》对于苏轼的整个文学书写,是有很大影响的。这里举一个例子《赤壁赋》,这是苏轼的名篇。苏轼当时在赤壁游览,遇见一艘船,同船的人看到之后,突发感慨,想起了三国曹孟德横槊赋诗,像他这样的一世之豪,如今也已经灰飞烟灭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长江流水无穷无尽,而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原本大家月夜游江,都十分开心,听到这样的感慨,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了。那苏轼就要想办法劝解,他的劝解很有意思: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在苏轼看来,从变化的角度来说,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只是变化的节奏不一样。你以为人生百年很短暂,而江山几百上千年不曾改变,“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但其实沧海桑田,江山本身也在改变,只是比较慢。下一句:“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有很多不同的理解,但简而言之就是说,从这一刹那而言,江山与我都没有改变,都是永恒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刹那永恒”。所以,为什么要去羡慕江山的不变呢?“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些都是很美好的,“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此时此刻我们所共同享有的,有什么好羡慕,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这段文字的重点,在于从“变”与“不变”的两个视角来看待世界。南宋的吴子良有一篇笔记叫《林下偶谈》,讲“《庄子·内篇·德充符》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东坡《赤壁赋》云:‘盖将自其变者观之,虽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观之,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盖用《庄子》语意”。《德充符》是《庄子》内篇中的一篇,其中有一句“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也就是说:从“不同”的角度说,肝胆哪怕靠在一起,也是不同的,楚越也是不同的两个地方;但是从“同”的角度来说,天地万物都是一体的。《齐物论》中有一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讲的也是这个意思。吴子良就认为,苏东坡《赤壁赋》中的这一句,是从《庄子》中来的。《秋水》篇里还有一句话,叫“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讲的也是一个意思。所以可以很明确的是,苏东坡在这里的表达,肯定是受到了《庄子》的启发—这不妨是历代文士受惠于庄子的一个例子吧。

本文系作者2023年7月29日在上海图书馆东馆所做演讲,刊发时经作者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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