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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海上花列传》:许廑父及徐枕亚

2024-03-01段怀清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亚东胡适鲁迅

段怀清

胡适、鲁迅等人对于《海上花列传》的“打捞”,在当时及稍后的读书界,显然是产生了一定影响的。张爱玲就曾直言,自己是在看了胡适等人对于《海上花列传》的评价之后,才正眼看待这部晚清沪上的“花丛”小说的。赵景深在《好文章(上海1936)》一九三七年第四期上,撰文论述《海上花列传》,其中亦提到胡适、鲁迅等人对于《海上花列传》的评价:

在《大晚报》“上海通”1934年10月-11月上,看到“沪娼研究书目提要”的连载,引起了我参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的兴趣,同时也为了《海上花列传》是鲁迅、胡适所称道的书。

《海上花列传》的确写得不坏,书中所写人物,各有个性;用吴语写作,尤能逼肖说者的神态,胡适盛称写赵朴斋兄妹的部分。

不过,赵景深又说:“胡适的《海上花列传》序作于1926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改订于1930年,《海上花列传》部分似应据胡适所作。”这一说法,要么是他没有细读胡适的《海上花列传》序—其中就专门提到过鲁迅对于《海上花列传》的评价;要么是没有看到过鲁迅、胡适二人就《海上花列传》的通信,尤其是鲁迅专门就《海上花列传》重新点校出版而写给胡适的信。鲁迅在这几封信中,充分肯定了《海上花列传》的文学价值,并极力推荐胡适及亚东图书馆予以重新点校出版。

不过,《海上花列传》后来在传播史上的“三起三落”,其中最早一波“兴起”,或者对于《海上花列传》的“打捞”,却并非鲁迅、胡适以及一九二六年沪上亚东图书馆版的《海上花列传》,而是一九二二年沪上清华书局版的《海上花列传》。清华书局版《海上花列传》得以问世的关键人物,是萧山许廑父和海虞徐枕亚二位,以及倪子乔和恽铁樵。

一、《海上花列传》的重新“发现”

许廑父《海上花列传》序一文,代表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早期海上文壇及出版界对于这部小说的重新“发现”:

今《海上花列传》一书,虽小说家言,未足列入圣学,然奇文妙绪,迈古逾今,其气盛、其力宏、其神味,冶荡悠远,而深中于人心也久矣。……壬戌之春,薄游歇浦,无意中于坊间得最初石印抄本,欣喜欲狂。持示姻长倪子乔先生,及老友恽铁樵、徐枕亚二氏。佥谓奇文久閟,人世大恨事也。亦既得之,宜亟为梓行,以供同好。倪先生熟于故实,其言书中人事,如数家珍。促印尤力。枕亚方自创书局曰清华,因举以属之。枕亚慕是书久矣。梨枣之责,无所贷也。于是余亦有《沪江风月传》之作。枕亚与其昆天啸,实为之评。倪先生赏之曰:能善读《海上花列传》者,今日月出矣。

无论是许廑父,还是文中提到的倪子乔、恽铁樵、徐枕亚诸人,也都是早期“鸳鸯蝴蝶派”作家群骨干。他们对于《海上花列传》的看重与青睐,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早期海派文学以《申报》作家群为中心所形成的文学传统,经过《海上花列传》,已经为早期“鸳鸯蝴蝶派”作家群所认同并传承。

对此,许廑父的序文中对《海上花列传》成书背景及过程的叙述,实际上完成了对韩邦庆的作家身份以及《海上花列传》文学贡献的双重肯定:

《海上花列传》作者,自署曰花也怜侬。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韩初业幕,以伉直,不合时宜。中年后,乃匿身海上,以诗酒自娱。既而病穷,视世事无可为者,遂欲以著作易衣食,且以吐其胸中之块垒,于是乎有《海上花列传》之作。其所记,悉当时名人事实,第不举其姓名。而事之先后,亦错杂弗以序也。

夷考其时,大抵在距今四十年前,以书中无青莲阁,而有华众会。查自华众会改为青莲阁以来,已历四十余年也。今父老年在知命内外者,尚能知其事,指其人。若曰某人即某人,某事即某事。而彼时文酒风流,徵歌选舞,属书中所有者,胥如按图索骥,斑然可考。且其所以敬淫昏,警痴顽,而导之于正者,其用笔深入显出,意外言外。古今名作若《石头记》、若《儒林外史》等,无以尚也。

而之所以说经过《海上花列传》,早期海派作家与早期“鸳鸯蝴蝶派”作家群之间,完成了一次文学史上的“对话”与“传承”,原因之一是,《海上花列传》出版之后,各种盗版层出不穷,对此,上述序文中亦有所涉及:“间有改头易尾、割裂剿袭者,皆出书贾之也。匪第失书之真美,而文意亦晦塞拙陋,不堪寓目。此可谓唐突名著甚矣。”

清华书局版《海上花列传》出版问世之后,曾在《小说日报》等报端发布售书广告(见该报1923年4月30日),广告文字亦涉及该书主要内容,以及重新“发现”并出版该著的基本情形:

此书为云间韩太痴所著,别署花也怜侬。纪上海五十年前繁华景象。书凡50万言,分60回。悉当时真确事实。今老于冶游者,尚能指述其人也。书中赵某系真姓名,其人为无赖,中年后乃得利为富人。方堕落时,作者尚周济之,迨后得志,而作者寓居困厄,向惜不得,故举其旧事以讥之。赵乃挥巨金尽购其书而焚之。故此书外间罕有流传。亦有改头换尾为《新上海新华梦》《上海新繁华梦》《海上花丛艳史》等名称者,然皆割绝文义,不堪寓目,识者恨之。

今本局觅得此书,最初石印抄本。与翻本情文有霄壤之判。因亟梓以行世,用公同好。此书用笔深入显出,意在言外。东越许廑父先生序中称谓,不让《红楼梦》《儒林外史》。又以赵某焚书,拟诸秦皇焚经,其推崇此书,可谓至矣。而此书价值,亦概可想见也。兹已印竣,洋装精订六巨册。欲为名著广流传,谨定两元之价,书印无多,购请从速。

对于《海上花列传》在文学、审美上的意义及价值,其实在亚东图书馆版《海上花列传》之前,报刊评论中就已时有所见,只是评论者的立场、观点有所不同。羽白在一九二四年六月一日《苏民报》上发表《读〈海上花列传〉》一文,其中明确提到:

吾谓清末有三部大著作,一为《孽海花》,一为《官场现形记》,一为《海上花列传》。或关系于朝章典故,或关系于社会风尚。而《海上花列传》虽多关于花丛之事,然一切人情好尚,胥可于此中求之。

这里对于《海上花列传》意义与价值的“发现”,显然不及许廑父等人。在许廑父等人眼里,《海上花列传》并非只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些“花丛之事”,还关涉人生大事、圣道正学。在他们看来,《海上花列传》出版以来,“自是厥后,历数十年,罕得读其书云。昔春秋战国之世,异端蜂起,正学几衰。秦皇一炬,而经史典籍,悉残缺不完。然终汉之时,圣道大光,迄至于今。而儒术遂以大盛。盖正理至道,有不可磨灭如此者”。

尽管这里并没有将《海上花列传》一著,直接列入“圣学”之中,但将其与正道圣学相提并论,这一立场及方式本身,即体现出许廑父等人对于《海上花列传》的极高评价,而不只是视之为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家言”。

当然,即便是在“小说家言”中,《海上花列传》艺术上的出类拔萃之处,亦早已为评论者所关注并肯定:

今年又想着了这本书,便去买来一看,才知道这部书在艺术上的价值甚大。虽然所描写的不外一些倌人老鸨嫖客流氓一类的人,同一些吃酒叫局打茶围的事实,然因描写艺术之工,每一个倌人有一个倌人的脾气性格,每一个嫖客有一个嫖客的身份口吻。在许多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迹之中,居然能够区别个人的个性来,一点也不相混。这种艺术手腕,只《水浒》《红楼梦》有之,决不是别人多能及得的。

上述评论,发表在清华书局版《海上花列传》出版之后,但在亚东图书馆版《海上花列传》出版之前,介乎《海上花列传》的两次“打捞”之间。这种评论,一方面已经将《海上花列传》与《水浒传》《红楼梦》相提并论,另一方面又将其与同时代的《孽海花》《官场现形记》并列。这样的评价,可以作为《海上花列传》评价的两个维度:一个是历史的维度,一个是时代的维度。

除此之外,上述评论还特别就长篇小说这种在晚清海派文学中甚为繁荣的小说文体形式的具体实践,对《海上花列传》在叙述艺术方面的独特之处,予以了高度评价:

虽然没有褒贬式的议论,然从客观的描写里面所表示出来的,比主观的褒贬,着实来得深刻非凡。虽然没有一句记账式叙述,然从前后文以及别人口吻里所暗点出来的,比记流水账的叙事法,格外来得生动灵活,长篇小说里面而有这种极经济极动人的笔墨,实在不可多得啊!

這样的评论,相较于那些只是紧盯着《海上花列传》中花丛青楼一类者,自然是更为高明。所以也会有人认为,《海上花列传》要比《海上繁花梦》《九尾龟》以及《人间地狱》这些当时在沪上曾经盛极一时的著作,更为“虎虎有生气”。当然这也是观察和评价《海上花列传》的另一个维度。

相较之下,在亚东版《海上花列传》之前,还有漱石生的笔记一则《海上花列传》,以及松江颠公的《〈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一文。这两篇文章分别对这部小说的著作者韩邦庆的情况予以了介绍说明,因此亦被胡适在其《海上花列传》序文中征引,其中原因,就是这两位作者,与韩邦庆均有过他人所不及的交往关系。松江颠公一文,对于《海上花列传》这部小说,亦不乏精辟之见。兹摘录如下:

《海上花列传》小说久已脍炙人口,书成于三十年前。其时,旧小说已成过去之时代。新小说犹未盛行,我国小说界人才最为沉寂。作者能于其时,以冷隽之笔,运微缈之思,成此前无古后无今之创作,不可谓非小说界杰出之人才矣。书之体例,系仿《儒林外史》,逐节叙事,似不甚衔接,而中间仍有联络贯穿之章法。其事迹则描写三十年前上海妓院之状况,用笔微婉含蓄,处处有匣剑帷灯之妙。

上述评价,不可谓不严谨,亦不可谓不公允。其中无论是对于韩邦庆还是《海上花列传》,均给予了很高评价。这些评价,也都在亚东图书馆版《海上花列传》出版问世之前。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亚东图书馆版《海上花列传》之前,以清华书局版《海上花列传》的出版问世为中心,确实发生过一次对于《海上花列传》的重新“发现”以及重要“打捞”。而这些,无疑也成了亚东图书馆版《海上花列传》出版问世的前奏或序曲。只是注意到鲁迅、胡适以及亚东版《海上花列传》,而忽略许廑父、徐枕亚以及清华书局版《海上花列传》,显然是有所偏颇和缺失的。

二、胡适致信余大雄、张丹斧

并寄赠《海上花列传》

这一点,应该还可以从胡适在亚东版《海上花列传》出版问世之后,主动联系当时沪上《神州日报》之附张《晶报》一信中得见一斑。

《海上花列传》重新刊印发行之后,胡适曾于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六日致信余大雄、张丹斧二位当时主持《晶报》的报人、作家。此信发表于《晶报》一九二七年九月三十日。信札内容如下:

丹斧、大雄两兄,送上新印《海上花》两部,奉赠两兄。此书在清代小说之中应居上上选,但今之读者颇不能赏识。前年我为征集作者事实,到处访问,竟很少人知道此书。能知作者姓字的便更是绝无仅有的了。后来好容易收得一点材料,作了一篇引论,又把作者的小品文字附在此书之末,以免湮没。两兄定能欣赏此书,也定能欣赏附录的一卷小品文字。故我送两部给你们。倘蒙你们给它一点不费钱的广告,叫人知道《九尾龟》《广陵潮》《海上繁华梦》一类的书不算文学的作品,要如《海上花》方够得上“文学”两个字。这也是一桩文字功德呵!

适之 十六、九、廿六

如果这封信确属胡适而不是假托伪造,那么这一方面反映出《海上花列传》在民初鸳鸯蝴蝶派作家群以及胡适、鲁迅五四作家群两个不同群体中传播以及评价这一事实,同时也显示出,这两个群体在对待《海上花列传》这部清末小说方面,也是有过信息沟通往来的。这一点,与《海上花列传》在亚东图书馆版之前,曾经有清华书局版在先这一事实相符,也由此说明,五四新文学家与鸳鸯蝴蝶派作家之间,在文学上的立场、观点及主张,亦并非全然对立或相悖。

查《胡适书信集》(耿云志、欧阳哲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其中仅收胡适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致《金刚钻》报社编辑的一封信,未见与其他“鸳鸯蝴蝶派”作家往来的信函书札。

之所以会有致《金刚钻》编辑部信,原因是胡适收到一位“不署名的朋友寄赠一份第569号的《金刚钻》”,上面刊登有《胡适之扫兴而回》的一篇报道,胡适读了之后不仅“忍不住要大笑”,而且还就该文中所提到的胡适与文化基金会之间的关系—涉及胡适的委员身份以及董事身份—进行了说明。从这封信的语言态度来看,胡适并没有过分求全责备《金刚钻》报社的意味,甚至对于该文作者,亦未见过分苛责。从这里似乎也可以看到胡适对于“鸳鸯蝴蝶派”作家们的一般态度。

胡适之所以会给《晶报》余大雄、张丹斧二位写信,原因似乎很简单,那就是希望能够在《晶报》上为《海上花列传》做一个“不费钱”的广告。这是胡适在信中直接说出来的理由,而真实或者更为复杂的理由,恐在信中引而未发。

众所周知,无论是《海上花列传》当初在《海上奇书》上连载,还是后面刻印出版,其实从销售情况来看,未必能与这部作品在文学上的成就相匹配,反倒是那些假托及盗版之书赚到了钱。

对于胡适来说,《海上花列传》的点校出版,当然可以只是作为他对中国古代小说整理与研究的一项工作来对待,但对于亚东图书馆来说,无疑不会回避该书出版在商业上的回报。而从亚东图书馆当时出版图书的情形来看,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面向新文学读者及赞同者的,而这一数量,在当时读者群体中,显然只是一部分,甚至只是不大的一部分,尤其是在二十世纪一十年代至二十年代之际。亦因此,胡适给《晶报》编辑写信,推介亚东图书馆版的《海上花列传》,多少带有为该版《海上花列传》宣传广告之意。而《晶报》读者群,显然也是《海上花列传》的读者对象,对于这一点,胡适似乎亦甚为清楚。当然,这封信到底是胡适之本意,抑或是在亚东图书馆方面的邀请或催促之下勉强而为,亦未可知。

不过,《晶报》当时的实际主持余大雄,倒与胡适及亚东图书馆的诸位均为安徽徽州人,从同乡角度来理解胡适这一封信的背后缘由,似亦说得过去。而以《晶报》在二十世纪一十年代及二十年代上半期在沪上小报当中之影响及地位,再加上《海上花列传》的读者与《晶报》读者群相当程度上的“交集”,胡适亲笔致信《晶报》余大雄、张丹斧二位,推介亚东版《海上花列传》,也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如果上述推测成立,那就等于重新将《海上花列传》推置于“花丛”“市民”小说读物之间,且以“花丛”“青楼”这些噱头,来赚取读者的阅读购买冲动,这与胡适及鲁迅对于这部超凡脱俗之小说佳作的文学评价及定位,实相去甚远。从这里似乎又看出胡适这封信的“迫不得已”—新文学家也是需要读者和市场的,倘若沒有读者与市场的支持,“新”的声音和影响,又如何传播和建立起来呢?但倘若新文学家如此看待读者和市场,他们与“鸳鸯蝴蝶派”作家们在此方面的“差别”又何在呢?

众所周知,在清华书局版《海上花列传》以及亚东图书馆版《海上花列传》之后,《海上花列传》还经历过“第三次”打捞,不过这一次的打捞者,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这就是张爱玲的国语版《海上花列传》。

在回忆胡适的那篇有名的文章中,尤其是在所谓“国语版”《海上花列传》的“译后记”中,张爱玲都谈到了《海上花列传》,谈到了她对于这部清末海派小说的代表性著作的认识及评价。其实,如果稍微翻看一下张爱玲的《谈读书》,其中就可以找到一些她对《海上花列传》之立场和态度的蛛丝马迹。只是张爱玲对待这部小说的态度与立场,既不同于之前“鸳鸯蝴蝶派”作家,亦不同于之前五四新文学作家—张爱玲几乎以一个人的立场与态度,又重新“发现”并力推了《海上花列传》。

今天,《海上花列传》还是寂静地在那里,任凭人们给其冠以各种名头,列入各种系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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