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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庙的“清、奇、古、怪”

2024-03-01郑培凯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古柏司徒

郑培凯

二十多年前,我和一帮喜好昆曲的朋友,在春和景明之际,到苏州光福吃太湖船菜,同时参观了司徒庙里的古柏“清、奇、古、怪”。司徒庙是间小庙,是祭祀东汉光武帝时的大司徒邓禹的祠庙,肇始于何时,年湮日久,在历史沧桑中早已被人忘却。明清之后,司徒庙开始远近闻名,源于庙里的四株古柏“清、奇、古、怪”。这四株古柏盛传是东汉邓禹手植,已有两千年的树龄,依然屹立在庙院中,审视着春秋代谢,人世无常。四株古柏不但年岁悠久,而且龙蟠虎踞,苍翠郁勃,树干盘曲虬纠,有如时光大化亲自镂刻的雕塑,展示了两千年的风霜雨露,点点滴滴记载了历史的痕迹,冷观神州大地改朝换代的喧嚣与悲怆。

苏州光福风光绮丽,中秋前后桂花满山,春节之后梅花遍野,还有太湖船菜可吃,是郊游的好地方。近来冗务缠身,到了秋深才抽出点空,没赶上漫山遍野开放的金桂,又来得太早,欣赏不到冒着严寒盛放的梅花,只好到司徒庙去观赏一向心仪的“清、奇、古、怪”四株古柏。四株古柏姿态各异,有的冲天矗立,有的倒卧蜷曲,有的缠纠扭虬,有的皴皮盘旋,简直就是超现实主义画家梦寐以求的形象,恐怕连西班牙的達利也想不到世间居然有此奇观。刘禹锡有诗句“病树前头万木春”,说的是天道循环,自然荣枯,病树枯萎以至于死灭,也不必悲伤,因为还有万千新树正在春天勃发生命。“清、奇、古、怪”却是逆天而行,虽然有的枯瘁倒卧,有的树皮龟裂,有的树身断折,经历了千百年风霜摧残,居然依旧是那四株古柏,傲视时光的流转。

现在的庙宇是清末民初重建,朴实无华,又名邓尉庙,与此处地名又叫邓尉一样,传说是太尉邓禹隐居在此地山中,因此有了邓尉山之名。进了庙里,就看到中庭四株古柏,箕张作势,像是时光突然冻结了龙腾虎跃,让人联想到张家界的奇峰怪石,有如悬崖峭壁,乱石崩云,霎时凝缩成苍绿的古柏。古柏姿态各异,有的拔地而起,有的偃卧盘蜷,有的展示纠缠的树皮肌理,有的显露开膛破腹仍然生机勃勃,真是植物界的奇景。

按照光福景区的简介,司徒庙及庙中的古柏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东汉初年:“司徒庙相传为东汉大司徒邓禹归隐处,后人礼祀奉为神明,日久成庙,称柏因精舍,光绪年间有高僧常悟、宏海、书城、觉性等祖师代代相传,现属玄墓山天寿圣恩别院,其内构筑多为清及民国所建。庙素以古柏之名遐迩江南,清乾隆赐以‘清’‘奇’‘古’‘怪’专其名。古柏昔为邓禹所植,傲视苍穹已近二千个春秋,今人视之叹为奇绝。其形古朴,其姿异特,苍枝虬结,郁郁葱葱。游人莫不交口称誉。”简介上虽说是“相传”,不曾遽定司徒庙的历史渊源,但又明指古柏是邓禹手植,迄今已两千年之久,当然意在坐实邓禹归隐光福一事,让人觉得这是汉代的古迹,其实,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

在乾隆赐名古柏“清、奇、古、怪”之前,司徒庙的古柏似乎不见经传,无人问津。元末明初的隐逸名士徐达左(字良夫,1333-1395)在光福营建了耕渔轩,成为当时文人墨客经常到访的名园,与无锡倪瓒的清閟阁、昆山顾仲瑛的玉山佳处,并称江南三大园林。耕渔轩聚集了大批名流,如张雨、倪瓒、杨维桢、高启、姚广孝、朱德润,都是一时之盛,诗酒风流,辉耀文坛,也为光福的名胜古迹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与画作。然而,在众多诗文书画之中,不但没有提及司徒庙,也不见描写四株汉代古柏的文字。

较早提到司徒庙的文章,是明代苏州人王梦熊写的《司徒庙记》,其中讲到司徒庙在邓尉山之阳,是地方的小庙,明初濒于倾圮,地方人士捐资扩修,由宣德十年(1435)到正统三年(1438),历时四年修成。我们不禁怀疑,这个司徒庙究竟起源于何时?协助光武帝中兴汉室的大司徒邓禹,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不但是可以和隐居富春江的严光齐名,还帮着刘秀打下江山,假如他隐居到光福一带,为什么从东汉一直到元明之际都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任何诗文画作提及?何况徐达左在这一带建筑了耕渔轩,与苏州一带活跃的诗人画家来往频繁,为什么这批文士诗歌酬唱,咏诵光福名胜古迹,连篇累牍,却只言片语都没提过邓禹隐居之事,不是很奇怪吗?

邓禹(2-58),字仲华,南阳郡新野(今河南省新野县)人,在天下大乱之时,投奔刘秀,提出“于今之计,莫如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成为刘秀左右手,帮着刘秀打天下,中兴了后汉王朝,论功行赏,列名“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封为高密侯。范晔《后汉书》卷十六,记邓禹成为朝廷显贵之后:“禹内文明,笃行淳备,事母至孝。天下既定,常欲远名势。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艺。修整闺门,教养子孙,皆可以为后世法。资用国邑,不修产利。”并作论称赞邓禹:“荣悴交而下无二色,进退用而上无猜情,使君臣之美,后世莫窥其间,不亦君子之致为乎!”邓禹一生从事军旅,晋身殿堂贵胄之后,子孙累世显赫,成为东汉大族,世居京城洛阳,从来没听说过隐居江南之事,真不知光福的司徒庙是怎么出现的。我甚至怀疑,光福有个邓尉山,并非因为邓禹而得名,而是当地的百姓揣测“邓尉”二字,猜想是大司徒邓禹太尉的隐居之地,以讹传讹,成为地方传说,才出现了纪念邓禹的司徒庙。浙江桐庐人为了纪念严光,兴建了严光祠堂、严子陵钓台,为乡里增光,让地方人士感到与有荣焉;苏州光福人也不甘其后,把民间传说上升为史迹,在邓尉山下建了司徒庙,纪念中兴汉室的邓禹。

关于苏州附近的松桧古柏,文人画家是深感兴趣的,也有许多名画以古柏为题材,如赵孟頫画的常熟虞山致道观的七星桧。文徵明(1470-1559),也画过许多幅古柏图,现藏于美国檀香山艺术博物馆的《虞山七星桧图》,是临摹赵孟頫的一幅长卷,在书画鉴赏界享有盛名,描绘虞山七星桧夭矫盘曲的姿态,犹如他行草书迹的笔走龙蛇,极为精彩。虞山古柏有三株树龄达千年之久,相传为南朝梁时所植,其余四株是后来补种的,显然反映了地方人士对古柏生存的关怀。与文徵明同时的孙一元(1484-1520),曾写过《致道观看七星桧树歌》:“海虞山前突兀见古桧,眼中气势相盘拏。上应七曜分布有神会,地灵千岁储精华。皴皮无文尽剥落,老根化石吞泥沙。据山峗,映壑谽谺。身枯溜雨,枝黑藏蛇。伫立顷刻云雾遮,日落未落山之厓。同行观者皆叹嗟,舌扪颈缩无敢哗。归来灵物不可究,夜宿撼床恐龙斗。”诗中特别指出,七株古桧是大地储存的精华,上应天宇的北斗七星,是神灵的化身,令人观之不足,叹为观止。

比文徵明早一代的沈周,也曾画过虞山的古桧,不过只画了三株传为梁代的古树。他的《三桧图》现藏南京博物院,其上还有题咏:“虞山致道观有所谓七星桧者,相传为梁时物也。今仅存其三,余则后人补植者。而三株中,又有雷震风擘者,尤为诡异,真奇观而未尝见也。并写归途所得诗于后:昭明台下芒鞋紧,虞仲祠前石路廻。老去登临夸健在,旧游山水喜重来。雨干草爱相将发,春浅梅嫌瑟缩开。传取梁朝桧神去,袖中疑道有风雷。成化甲辰(1484)人日,沈周。”沈周画梁朝古桧,自诩得其神韵,在画中融入了松柏千秋的风雷之气。由此可见,苏州文士画家对松柏古桧的浓厚兴趣,极其关注其苍古矫夭的姿态,对虞山的七星桧投注了不少文学艺术的心血。那么,为什么古代文士画家从未关注过司徒庙树龄两千年的四株古柏呢?唯一的解释是,到了明代中叶,司徒庙的古柏尚未广为人知,还没有显赫的名声。

我喜欢文人画的枯木主题,也许是联想到苏东坡《枯木怪石图》的简朴苍古,也许是想到世阿弥在《风姿花传》中形容老而弥坚的能剧演员,毕生浸润艺术体会,到老年时虽然体貌已衰,却能在表演中展现真正的藝术之“花”,“即使枝叶凋零,即使成了无枝无叶枯树,但仍能开出最具魅力的‘花’”,犹如枯木逢春,令人为生命勃发而欢呼。文徵明有一张白描古柏的横幅,笔势飞腾骁娆,展现了古柏遒劲的生命力,历久弥新,给我极为深刻的印象,觉得远胜林布兰的风景素描,曾经打印出来,放在桌旁作为装饰。虽然画的不是“清奇古怪”,但是古柏姿态劲虬,总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后来知道,吴冠中曾多次去参访司徒庙,画了各种形式的“清奇古怪”,有素描,有油画,有彩墨,不一而足。他在二○○八年再访司徒庙,曾说:“我今天是来看情人的,它是我的老情人。它优美的造型在大地上展开,因为它,不仅是一个景,我相信亨利·摩尔(英国抽象雕塑家)看了它也一定会跪下来的。那是肯定的,因为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骨架子,是我们的脊梁。”他还在休息室里题了字:“几次朝拜汉柏,如见屈原,民族之魂,民族之形,愿子子孙孙,传统骨气。”我特别喜欢他画的一幅抽象化了的四株古柏,桀骜不屈,神采飞扬,简直就是谢赫“气韵生动”的最佳诠释。我把这幅画做成了计算机的桌面图像,每天一开机,就看到了吴冠中心目中的民族脊梁,自己也感到挺起了腰杆,堂堂正正,继续我弘扬文化的工作。至于古柏是否汉柏,通过吴冠中画笔的艺术飞扬,也就无所谓了。

司徒庙的古柏,要到了明末才声名远播,至少逐渐确立在苏州文人的心目之中,成为光福的名胜古迹。苏州文人画家也开始在此徜徉流连,赋诗作画。李流芳(1575-1629)曾写过《夜游司徒庙》一诗,其中有句:“酒阑更移樽,选树随淹留。爱此荒祠庙,千年挺苍虬。”虽然提到司徒庙千年苍虬的古柏,却一笔带过,不但没提到“清奇古怪”之名,也没有刻意形容四株古柏的独特之处,想来是司徒庙当时还是个不起眼的祠庙,就像李流芳诗中说的“荒祠庙”,只是不经意间成了邂逅淹留的场所。

明遗民徐枋(1622-1694)在明亡后隐居邓尉山中,曾写过《邓尉十景记》,其中有“司徒庙”一则,就提到庙中古柏:“司徒庙柏,千年物也。雄奇偃蹇,各极其致,有非图画之所能尽者,殆不减杜少陵所咏孔明祠前柏也。零落空山,榛芜满地,昔人祠宇湮没无闻多矣,而此独以柏树得传,不亦异乎!或曰,此汉高密侯祠也。”明确指出,司徒庙的古柏经历了上千年的岁月,雄奇古怪,枝干扭曲偃卧,姿态万千,各有其笔墨难以描摹的情状,类似杜甫《古柏行》的诗句“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可以和孔明庙前的古柏媲美。徐枋看到的司徒庙,丛芜杂生,湮没在荒山之中,倒是祠中古柏受人关注,使得祠庙也为人注意。不过,他颇为怀疑,司徒庙真的是祠祭汉高密侯邓禹的所在吗?因此,加了句“或曰”。这种怀疑性的修辞附加语,就像苏东坡写《念奴娇·赤壁怀古》说的“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认为黄州赤壁不见得就是三国鏖兵的赤壁,只是当地有人说说而已。

与徐枋同时隐居光福的葛芝(1618-?),也写有《谒邓司徒庙,并咏庭中古柏》二首。其一:“将军谁祀此,扶汉昔元功。故国无遗社,空山有废宫。每疑苹藻薄,未改羽旄崇。庭际参天柏,还思大树冯。”认为司徒庙既然是祠祀邓禹大将军,为什么却零落在光福的空山之中,祭品单薄不说,也没有相对应的羽旄崇敬礼仪。庭中的参天古柏,倒令人想到与邓禹同封为云台二十八将的大树将军冯异,他们都功业崇高,却谦逊退让,从不矜夸己功。其二:“古木诚夭矫,千年霜雪封。以同丞相柏,岂比大夫松。白日藏狐兔,高柯散鼓钟。到来俱寂寂,伏腊走村农。”葛芝和徐枋一样,由司徒庙的古柏,联想到杜甫拜谒武侯祠写的《蜀相》一诗:“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以“丞相柏”与“大夫松”对比,或许反映了明遗民的心曲,因为传说大夫松保佑了秦始皇,而丞相柏则暗喻一心恢复汉室的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像他们这些明遗民一样,忠贞不贰,至死不渝,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清初的明遗民虽然歌咏司徒庙的古柏,却只写空山荒庙的凄清景象,没有标出“清奇古怪”的名称,在地方文献中也没见到这样的称呼。

《乾隆江南通志》(雍正年间开修,乾隆元年[1736]修成)卷一六八,记苏州汉唐时期的隐逸人物,只列了汉高祖时代的甪里先生周术、王莽时期的龙邱苌、晋代的张翰,以及唐代的陶岘、陆龟蒙、徐修矩,根本没提大司徒邓禹乔居隐逸之事。可见在乾隆朝之前,正式的地方志文献排除了邓禹隐居光福一事。关于司徒庙祀奉邓禹的传说,大概出现在明末清初的民间,隐居此地的明遗民徐枋与葛芝,都以怀疑的心态提及此事,显然是没有可靠的证据。其实,据范晔《后汉书》所记,南阳人邓禹帮助光武帝刘秀打下天下,肇建后汉王朝,功高爵显,位居云台二十八将之首,一生都在京城洛阳享受开国元勋的待遇,子孙累世显贵,从来没有归隐苏州光福山中之事。至于古柏究竟是何时植种,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邓禹手植的,有说是晋代的,更多只是说“千年物也”,可以和武侯祠前的古柏媲美。

司徒庙的“清奇古怪”声名远播,是在乾隆因循地方传说,赐名之后,才因皇帝钦定而遐迩皆知。乾隆时期苏州著名诗人沈德潜(1673-1769)曾写过《司徒庙古柏歌》:

司徒庙前四古柏,不知何年生何年植?铜根石干铁作枝,见者惊心动魂魄。一株清,凭空直上干青冥,伯夷之风表高节,霜威凛凛栖神灵。一株奇,奇在通体骨与皮,自根盘盘到颠末,宛然邪幅缠肤肌。一株古,雷火烧余中朽腐,高空大可藏蛟虬,四面人围倍参伍。一株怪,天工作意逞狡狯,樛枝倒地仍撑空,横干斜穿向而背。从来树木重以人,孔明庙柏传千春;司徒未必汉高密,附会祠祀尊功臣。我来瞻眺三叹息,百年日月同奔轮。阅世有此树,闻世无此身。人生苟无三不朽,蓬科一例归泯泯。

沈德潜是乾隆皇帝十分器重的文臣,在诗中明确标明四株古柏的大号是“清、奇、古、怪”,应该颇得乾隆的欢心,但却质疑古柏植种的时代,不太肯定是否与高密侯邓禹有关,甚至认为是地方上尊崇古代功臣的附会。不过,此诗对四株古柏的刻画描述,倒是观察入微。

以“清、奇、古、怪”称誉司徒庙的四株古松,一般说是乾隆赐名,这是古人惯于依附权贵的说法,何况是出自皇帝老子金口,也就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成为定论。比沈德潜晚了三四十年的徐坚(1712-1798)写了《司徒庙前古柏行》,说到司徒庙就在他家乡,诗中提到“清、奇、古、怪”之名,却怀疑这些名号是地方野老传说,而非创始自乾隆皇帝:“吾家山下司徒庙,前有古柏不知何似锦官城外丞相祠。东登岱宗西陟华,曾见秦宫汉殿之所遗。托根名山固应挺,灵异瘦筋硬骨鳞。皴皮蜷曲夭矫不一枝,突然到眼惊且疑。归来抚树试比拟,似可伯仲相肩随。何人品以四者目,曰古曰怪曰清曰奇。名则不雅形略似,且凭野老传今兹。”徐坚不能肯定是何人命名“清奇古怪”,但却明白指出命名之“不雅”,是当地野老口传下来的。假如最初是出自乾隆皇帝的睿智龙心,钦定赐名,徐坚敢于直指皇帝为“不雅”吗?我们只能推想,或许是乾隆下江南,寻访康熙皇帝的足迹,来到“香雪海”探梅之地,地方人士呈献司徒庙有千年古柏的祥瑞消息,乾隆也就顺着野老的说法,称之为“清奇古怪”,成了钦定赐名了。

乾隆时期的常熟诗人孙原湘(1760-1829),著有《天真阁集》,曾以七古写过《司徒庙古柏歌》,其中说:“司徒庙中柏四株,但有骨干无皮肤。一株参天鹤立孤,倔强不用旁枝扶。一株卧地龙垂胡,翠叶却在苍苔铺。一空其腹如剖瓠,生气欲尽神不枯。其一横裂纹萦纡,瘦蛟势欲腾天衢。……清奇古怪溢出绳墨外,千八百年护落空山隅。……吾思邓仲华,廿四为司徒。身历百战夜枕殳,七遇不利三褫俱。五十七年如须臾,未得一日山中娱。苟辞剪伐逃斤铁,宁饱蝼蚁藏鼪鼯。千秋万岁自有恩,遇殊嘉名宠锡胜如秦大夫,何必云台之上为栋为梁栌?”态度就和葛芝与徐坚有同有不同,一方面高调吹捧乾隆皇帝赐名,另方面认为司徒庙祠祭邓禹是不是真实历史并不重要,而乾隆皇帝赐以嘉名,就像秦始皇赐名泰山松为大夫松一样,才是无限的殊荣。诗中一株一株形容“清奇古怪”的姿态,刻画得倒是鞭辟入里:一株如鹤立鸡群,参天独立;一株如卧龙倒地,苍翠铺地;一株如开膛破腹,元神不枯;一株皴皮盘旋,势如腾蛟。

乾隆时期的褚华(1758-1804)写了《司徒庙古柏》一诗,提到庙中其实有六株柏树,著名的是其中四株。他覺得四株古柏之中,有两株的树龄也不算古远,只有“古”与“怪”称得上古柏:“湖头古寺六株柏,其柏著名惟四株。我谓二株年亦浅,曰古曰怪有独殊。一株空中容人立,一株横倒用石扶。”显然到了乾隆末年,司徒庙又多了两株新种的柏树,而四株古柏又有两株不够古老,使得作者只赞颂“古”“怪”两株古柏。与褚华同时的苏州诗人尤维熊(1762-1809)有诗《柏因社观柏》,则认为古柏之中,只有遭到雷劈之劫的那一株可算是“神物”,其他的只是凑数而已:“古庙舞古柏,青青倚廊庑。大干已千年,其一劫雷斧,至今神物留,数协星聚五。或升入虬蟠,或偃如虎卧,或亭如散盖,或屈如控弩。黛色染霜皮,一二之而怒。”著名的桐城派学者姚鼐,也在嘉庆三年(1798)来到光福,观赏了司徒庙的古柏。他在庙里看到几株柏树呢?七株。“高干枝稀似立虬,裂柯横草翠还抽。七株嘉庆三年看,更历人间几百秋。”姚鼐文章著称于世,这首诗却实在不怎么高明,不过从考证的角度而言,倒是提供了很明确的历史资料:他在嘉庆三年来到司徒庙,看到庙中有七株柏树。

司徒庙里的古柏究竟有几株呢?明末清初的文人,只说“千年挺苍虬”(李流芳)、“千年物也”(徐枋)、“庭际参天柏,还思大树冯”(葛芝),没说清究竟看到几株。到了乾隆皇帝赐名“清奇古怪”,一般认为庙中有四株古柏,但真实情况似非如此。亲自前去观赏古柏的文士,或说四株,或说六株,或说七株,言人人殊,并且指出,柏树有古植的,有新种的。看来情况相当复杂,司徒庙中的古柏年岁不一,每一株的种植时间,恐怕很难确知,最古的一株到底是东汉所植,还是晋代所种,也很难说。明末清初文士只说是“千年物”,还是比较谨慎的。

四株古柏“清、奇、古、怪”,而且肯定树龄有一千八百年,是大司徒邓禹手植的说法,到了晚清成为流行的定论。沈复《浮生六记》第四记“浪游记快”,也说到游览邓尉山,观赏香雪海的梅花,会到司徒庙去看“清奇古怪”:“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与元明时期的默默无闻不同,乾隆朝以来,司徒庙的“清奇古怪”已经声名远播,成了游览光福的一道亮丽风景了。晚清黄安涛(1777-1848)写的《古柏歌》有句:“司徒庙前古柏四,千百年来阅人世。”黎光曙(1795-1854)的《四柏行》:“司徒庙前四古柏,森然布列各殊状。”许玉瑑(1826-1893)的《司徒庙古柏行》:“异哉一亩间,四柏宛四友……或坐或卧或僵立,或生或枯或戢孴。各有千秋不坏身,未肯苟同貌相袭。”也都众口一词,增强了司徒庙汉柏的传说。

清末诗人方仁渊(1844-1926)《邓司徒祠清奇古怪四老柏歌》,干脆就在诗题中,称司徒庙为“邓司徒祠”,庙中柏树为“清奇古怪四老柏”,还特别称赞了乾隆皇帝赐名:“司徒庙前四老柏,枝化虬龙根化石。千年灵物卧深山,风雨雷霆劫不拔。一株清而臞,便便硕腹如醇儒。一株古而秀,肌理盘旋皮锦绣。一株斧劈碎条条,离奇老干驾虹桥,枝末腾空干碧霄。更有一株形容古怪出人意,双龙怒斗身跌地。一爪撑空不着尘,蜿蜒夭矫明珠戏。苍鳞翠鬣耀眼鲜,昂头皆欲升青天。崔巍郁律洵神物,栖鸾巢凤烘云日。缅想司徒东汉功,昆阳血战土花红。何为香火庙社兹山中,自从高宗睿赏题四字,直与孔明庙前老柏争英风。”清末的苏州状元陆润庠(1841-1915)也说司徒庙中古柏四株,还步韵杜甫的《古柏行》一诗,写了《司徒庙古柏用杜工部古柏行韵》,其中说道:“憩足司徒古柏前,四柏参天压云白。虬枝兀立西复东,森然雷雨腾蛟宫。”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清末诗人都异口同声赞誉汉柏四株。苏州吴江人凌泗(1832-1907)就在一首长诗《司徒庙古柏行》中,说他在庙中看到的是七株柏树:“立社从兹号柏因,清奇古怪锡美谥。我观社中柏有七,老榆古桂尽奇致。同实异名显晦殊,岂独文章幸传世。却思柏寿几千年,庙额犹署司徒字。”他也怀疑,司徒庙与邓禹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因为邓禹帮着光武帝打天下,功绩都在北方,从来没有越过长江南来,怎么会归隐光福这个地方呢?“司徒杖策入关来,年少指挥萧曹比。陆战昆阳水滹沱,大江以南所未至。功成未乞五湖游,不及吴门一仙尉。”吴门仙尉的典故,指的是汉代弃官的梅福,据说他隐居成仙,而且变易姓名到了江南,做吴市门卒。凌泗诗中引此典故,明指邓禹不曾放弃显贵禄位,功成身退,像梅福那样归隐江南。

民间传说虽非真实历史,但描眉画眼,精彩得多,总是通过口口相传,成为家喻户晓的知识(或假知识),甚至化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呼吁要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情况就跟三国人物的遭遇与评价类似,仔细比较一下,《三国志》的曹操、周瑜、诸葛亮,与《三国演义》里的同名人物,虽非判若云泥,总令人狐疑不断,放到今天人脸识别的高科技检测仪前面,大概都犯了冒名顶替的罪行。光福司徒庙前的古柏,硬说是东汉大司徒邓禹手植,历经两千年的风霜历史,应该也是难逃真赝的鉴别的。

不过,作为地方传说,司徒庙有四株汉代古柏,源远流长,倒是给光福人增添了不少荣耀。近代苏州名人李根源先生,将光福司徒庙四棵古柏、拙政园文徵明手植的紫藤、环秀山庄的假山和织造府的瑞云峰,称为“苏州四绝”,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最近回到苏州,秋高气爽,朋友说,到郊外去玩玩,吃光福的太湖船菜,再去东山看顾野王茶园。我说要先去司徒庙,瞻仰“清、奇、古、怪”,以表钦仰之情,也让我缅怀二十年前与老友古兆申一道观赏古柏的兴味,算是纪念吧。朋友说,我们很幸运,还能观赏如此奇特的古迹。听说“文革”期间,有人打着“破四旧”的旗号,以破除封建迷信之名,兴师动众,要砍掉这四株古树。当时负责管理司徒庙的融宗法师,虽然年老力衰,却奋勇当先,站了出来,说:“要砍树,先砍人!”“清、奇、古、怪”才在千年之后大难不死,幸存于世。

深秋的阳光,闲适的环境,庙里没有游客,只有打扫庭院的几个老人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我们环绕着庭院当中的“清、奇、古、怪”,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观之不足,只能感激苍天有眼,护佑这生生不息的古柏,让我們可以顶礼膜拜生命力如此顽强的老柏,也让我们感叹中华文明经历了多少波折与沧桑。

庙壁一侧,刻有田汉咏四柏诗:“裂断腰身剩薄皮,新枝依旧翠云垂。司徒庙里精忠柏,暴雨飙风总不移。”据说在一九六四年,田汉观赏司徒庙“清、奇、古、怪”四柏后,深有所感而作。可叹,四株古柏还在,田汉却没有熬过那场暴雨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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