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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之中:人与我

2024-03-01马慧元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古尔德人脑音乐

马慧元

读人之心

我可以自吹是加拿大音乐家古尔德的资深粉丝,不过在加拿大生活多年之后,感觉自己跟他的关系有了一点变化,粉还是粉,但角度不太一样。过去共情于他孤立的音乐生涯(“共情孤立”,是不是自带笑点),现在我对音乐和意识感兴趣,却愈加认为音乐中没有孤立的人。当然,人有具象抽象,有近有远,但只要人脑在作曲/演奏/听,就存在“别人”。艺术中的人,至少是“成对”出现的。

而人与乐(中人)的关系,真是一言难尽。仅举一件轶事:在喜欢文艺复兴音乐的人中间,拉丁语赞美诗《求主垂怜》(Miserere)颇有知名度。它作于十七世纪,作曲家是罗马天主教神父阿雷格里(Gregorio Allegri,1582-1652)。即便第一次听,也很少有人能抗拒其中女高音从G5直跳到High C的诱惑(图1)。那不是呼求、诉求,而是一种绚烂之极的凄厉,一种燃尽自己的决绝。音乐向来离不开文化环境和上下文,这是我的观点,但我也认为少数音乐可以穿越,它因生(raw)而美,不论你来自哪里,都很难不为它动容,因为哪种文化里没有积累欲望,或者压抑求生之后雷霆般的宣泄?这样的声音就是,向上喷射绽放,犹如焰火照亮天空之后,大朵色块慢慢回落。只是,此音乐惊世骇俗,但它的上下文,并不是莫扎特《魔笛》中的“夜后”,铺垫了足够的戏剧性在先。如此一句大跳的高音,怎么会出现在一向圆润连贯、不太炫技的赞美诗中?

要命了,原来这是个抄谱的错误。

后来我在一个研究早期音乐的视频中学到,曾有传说听这类赞美诗,教堂的规矩是不准离开教堂,当然此说存疑,只是可以解释某些时代的教堂音乐在外面传播不广。十九世纪,据说年轻的门德尔松违背教堂禁忌,偷偷听记了其中几小节并移了调(也有一说是少年莫扎特),而它被再次抄写,也就是被编入英国的《新格罗夫音乐词典》的时候,抄者没有把调性移回来,还把那几小节拼错了地方—本来是那几小节的移调,因为看上去不明显,结果被贴在那几小节后面。而错上加错的音,开头就是那个极高的、照亮并且燃尽黑夜的High C。

知道了谜底,我再听这个曲子就有点想笑。似乎是挺明显的乌龙,自《新格罗夫音乐词典》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就没有研究者和歌手仔细看看,宁可盲目照唱,竭力唱好那个High C,也竭力让这个四度跳跃听上去自然。就这样,人们把全部能量用在包装、软化一个自己不理解的东西上面,不做他想。在以“熟”为佳的古典音乐界,木已成舟当然就不能改了,甚至已经被吸收为理所当然。但是,这个错误造成的异形之美也不能否认,至少吸引各路歌唱家假装不费力地亮出那个High C。而后人读谱,难免把作曲者当作一个“人”来想,揣测他的意图。这个卓尔不群的High C背后,是怎样一介狂生?而居然会“容忍”这样一首赞美诗的教堂,跟环境又会多么格格不入?千奇百怪的教堂我见过一些,说不定就有这么一款。

至于那人,有可能唱出来《博伊伦之歌》(二十世纪作曲家奥尔夫根据中世纪僧侣诗歌所作的世俗康塔塔,风格狂放)那种涕泗滂沱,有可能是《奶酪与蛆虫》(Carl Ginsburg,讲述十六世纪意大利磨坊主梅诺基奥因宣扬“异教”被烧死的历史著作)中被活活烧死的梅诺基奥,背后的故事也可能讲出一个《玫瑰之名》。总之,这个异数竟然有可能存在。反正,虽然我感到难以相信,但仍然相信了。哪怕只是一闪念,哪怕知道自己是妄猜,自作多情的同理心总会光顾一下。这样的例子在音乐界太多太多,大家都承认“乐心”难测。比如某个版本的肖邦,某乐句实在不对劲,但肖邦确实有魂飞天外、极不和谐的时候啊!连巴赫都可能“不像巴赫”,他甚至会诡异地无调性一下(当然他搞怪的时候往往有恰当的上下文来包裹)。至于巴托克、里盖蒂等,更加“一切皆有可能”。正本清源是会发生的,但连名家都不敢对乐谱随便下手,哪怕听上去嘀咕。更何况,很多音乐作品都有传记信息辅佐,后人用人生解释音乐,不好说离真相更远还是更近,只是被语言撮合得“看上去”更有道理了。

居然这也有科学依据—说的不是肖邦、巴赫,而是后人全心托付的热情和妄猜,和以人读乐的诱惑。

研究音乐和人脑的专家介绍过这么一个实验:给一群人听勋伯格(他们都没听过勋伯格的作品),告诉一部分人这是电脑做的;对照组则是,告诉他们是作曲家写的。结果两组人显示出不同活跃的脑区。而对他人行为(包括意图)的理解、预测,是脑中的内侧前额叶皮层前(anterior medial frontal cortex,简称aMFC)来完成的,这个被称为“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的能力从人的幼儿时期就有,比如淘气的宝宝故意在妈妈面前扔奶瓶,甚至在不少动物那里也有体现。实验的设计“别有用心”,参加者按照要求,要认真评论音乐,这样他们不会刻意关注“到底是不是人写的”,研究者的醉翁之意,是让他们在无意的状态下,“暴露”大脑的活动。这些音乐片段都在八秒到十三秒之间,能完成一个乐思,并且给听者时间想想,但不用深思。研究者观察到,当参与者认定作品背后有“人”,他们的几个脑区(可视为一个小神经网络)都开始活跃,而这些小区域,或可揭示认知神經状态的关键区:除了aMFC,还有颞上沟(superior temporal sulcus,跟社交能力相关,它的异常跟自闭症有紧密联系)和颞极(temporal pole,跟面部识别、语义理解、社交情感等相关)。

也就是说,人一旦假设作品是“另一个人”写的,或者说开始相信作品背后有目的和计划,就开始不自觉地把他/她当作一个人来揣测,音乐成为一扇进入他人灵魂的大门。至于有一天电脑作曲变得普遍,听众的大脑会如何演化,还有没有一种“确认过眼神”的彼此反射和加强,则是另一个话题了。

假设,读到赞美诗《求主垂怜》乐谱的后人,把它当作电脑作品来读,恐怕会首先检查程序是否有bug吧?当然不光是音乐,后人编订乐谱、校阅古籍、搜罗文物、翻译作品,甚至读一个网上的帖子,但凡“作者不在眼前”,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揣测的心理作怪。一旦观者认定这是“人”而非随机的产物,一个“人”就已经在观者心中构建,阅读就变成交流;观者自认有过类似生活轨迹从而心心相印,但也可能误读得南辕北辙。演奏家读谱就更是多重的“读人”,所以世上没有真正孤立的演奏者—客观存在的,和作曲家交流是必然,就算眼前没有观众,也必然有想象中的观众,哪怕那种观众是以“我”的化身出现的:“我”认为这样处理,听上去有这样的效果。人与人群的关系很微妙,有时人以个体形式出现,背后的声音却仍然是“云”式存在,毕竟我们都携带了一堆人生经验,谁也剥不干净人类演化的痕迹。但如果凑近人群,又会觉得并没有谁可以被别人代表。

除了心智理论,它背后可能还有这样一个层面的理论:人是讲故事的动物(“讲”字至关重要),每当有机会,哪怕只见个故纸堆,也要在心中缓缓升起一个貌似合理的故事。至于寻常生活,心智之猜更是无处不在,有人处遍有机心,有他人的故事也有自己的故事—故事非静态之物,它来自讲述,在讲述中呼吸并更新。而上文提到的这个小网络的组件之一颞极,也跟人对自我的“自传记忆”(autobiographic memory)相关。有位研究普鲁斯特的专家说道:“普鲁斯特如果跟神经科学家混在一起,并不让人吃惊。”把我笑得不行。确实有本书叫作《普鲁斯特是个神经学家》,书写得粗糙,但也有点意思,原书中写普鲁斯特,关注的是他笔下的“记忆”,也有人更关注他的“睡眠”,但我更好奇的是普鲁斯特深渊般的“心智之猜”。此人构建欲爆棚,只要有两人相对,甚至只要有人与落日、人与大教堂的对峙,文字都能从一个点膨胀出一个场,这已非须弥芥子所能形容—他以一己之力,把种种嫉妒、撒谎、花言巧语都生生写成“记忆”“自传”的神经科学病例。

普通人读乐读人的回合,也是恒河沙数。我去多伦多之前,特意寻找古尔德的“故居”,结果根本没有。他过去的住宅被私人买下,尽管是恭恭敬敬地保留了原貌,但并不对公众开放。城市也没有开辟个“古尔德博物馆”之类,让我有点小失望—加拿大人真是安静疏离,口舌皆省,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对古尔德的尊重。不管古尔德的生活被来来回回地叙述成什么样,我还是觉得,把他的私人物品、童年情景展览在公众面前,他会尴尬得消失掉—当然我知道自己也在妄猜,也是用自己的经验,去讲古尔德的故事。语言的尽头是音乐吗?Leave the music alone,难。

自我的边界

“巴赫不想证明什么,每首曲子就是一个宁静、自足的生命,由生到死,简简单单走远;也不想满足我们宣泄的渴望,但在这琴声里,欲望如盐粒般撒进思想的大海,融化了。”

这是我多年前记录自己对巴赫音乐的一点感想,自以为关键词就一个:“融化”。事实上我从不止一个喜欢古典音乐的人那里听到过这种感受,那种心甘情愿地消减自我,心甘情愿地“绝望”,因为自我、ego等,在这种巨人的包容感之下,都不值一提,让它消失则更有快感。而自我的缩小,哪怕是“临时缩小”,其实和很多情感相关,比如爱、同情、同理心、服从等,自我退入背景,与他人联动成波浪。个体多样性极高的人类,幸好还有这样一些时候,才能一起工作。

关于音乐的起源,目前较有说服力的假说是社会联结(social bonding),也就是许多人一起唱、有节奏地运动,有助于让人群一起工作。而且,人脑中控制自我行为的回路,同时也跟观察他人行为相关。当你和别人有节奏地一起运动时,自我和他人开始模糊了边界,这是回路的反应。自我模糊的同时,你又觉得自我变大了,你的行动有了更充足的目的。

二○一四年,演化生物学家罗宾·邓巴等人的论文(Music and social bonding: “self-other” merging and neurohormonal mechanisms, by Bronwyn Tarr, Jacques Launay, Robin I. M. Dunbar)又指出,社会联结在神经科学中有这样两个机制:第一个是,人们一起玩音乐(尤其是跟随同样的节奏)、一起工作甚至一起大笑,都能释放内啡肽,而内啡肽能提升兴奋度;第二个就是,在这样的活动中,个体的神经回路开始把“自己”和“他人”视为融合的一体,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一点。他的论文中提到人脑中的“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一度是比较有争议的说法,人们目前有把握确认的是,猕猴脑中存在负责观察模仿的神经元。基本所有神经科学教材都有这一段:猕猴看人吃香蕉和自己吃香蕉,激发的是相同的神经元。而人脑好像也有“镜像神经元”,它们位于前运动皮质、运动辅助区等区域。这个发现一度如同地震,科学家们感到自己发现了文明的“核心”—模仿他人,向人学习,甚至面对他人行动不自觉地被传染。但总的来说,人脑中的镜像神经元证据不足,有人完全否认它的存在。即便如此,科学家相信人脑在观察他人和自我模仿这两种行动,可以共用一个回路。科学家设计了一个实验,被试者的一只手被遮盖,从视觉上被一只“橡皮手”代替,而这只橡皮手随着“真手”的节奏在画布上画,于是被试者觉得就是自己的手在畫。但如果取消掉这个“一起”的前提,被试者就不会把假手当真手了。通俗地说,我们会自己不知不觉被别人或众人“带了节奏”—这可真是字面上的节奏。

当然,人类行为和神经回路的关系极为复杂,又受文化的巨大影响,所以神经科学家还远远不敢把这种“他人与我”的融合一般化;不过在音乐中,它确实更明显,即便人们所唱所演并不完全一致,只要有节拍,就能体现融合,而且参与者很有兴致。比如我去任何一间教堂的礼拜,都为众人唱诗的能力所动。很多人没受过音乐训练,不熟悉某一首具体的赞美诗,但只要会众中有若干能唱的人,再加上有伴奏乐器带领,总体听上去相当准确,甚至能分出不同声部,连拉丁文都读得像模像样。YouTube上还有个有趣的视频,爵士音乐家鲍比·麦克菲林(Bobby McFerrin)让观众当场记住自己并住的脚的位置代表钢琴音阶上的不同音高,然后他在讲台上跳来跳去,边跳边指挥(中间故意把脚叉开一次,结果观众分裂成两半,唱出不同的音),居然就“写”出像样的音高序列,还是多数人并不熟悉的五声音阶,而这音乐是现场观众唱出来的。观众是音乐天才吗?应该不是,但现场感活泼有趣,明星音乐家又很有号召力,很多人都愿意跟着唱,结果大家就盯着他的脚尖,唱出像样的音高。这位智慧而随性的音乐家,就这样即兴设计了一个实验,显示集体合作的人脑,如何在声音位置、指挥者身体语言的提示下,学习出对音高的期待。顺便说一句,视频名为“神经元和音符”,讨论的正是许多神经科学和音乐的基本问题。这是二○一四年的“世界科学节”,现场嘉宾还有莱维汀(Daniel Levitin),著名科普读物《这是你的音乐大脑》(This is Your Brain on Music)的作者。这个即兴指挥观众学习“新乐器”—在讲台上跳来跳去的音乐家脚尖的段子,也真成了音乐心理学的名场面,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现场观众的快乐参与。

一般来说,流行音乐家需要那种一呼百应的直接效果,他们总少不了和听众的互动,也更会操纵听众的感受和行为。古典音乐家跟台下听众一起唱唱跳跳的时候不多,但音乐仍然是“一起”的。演奏家自然是更深层地听并运动着。钢琴家阿姆朗也说,“我演出是为了人类的创造力而喝彩”。更有许多演奏家说自己是“音乐的仆人”。这种感受虽然没有蹦跳那么直接、那么生理性,但也沉淀了音樂家们日复一日练习的感受。而哪怕坐着不动的听者,有一部分快感可能来自一种目击感、一种当场共享音乐传统的惊喜,更何况人脑听觉回路本来就和运动中枢互送信息,音乐天然以“动”为本。其他物种,个别能达到高度合作,但随节奏一起动的几乎没有—这也是演化生物学的一大话题,科学家们至今寻找不休,曾有一只随节奏摇摆的另类鹦鹉成了网红。而自从我开始了解音乐对自我/他人关系的影响,常常会感叹“天佑人类”,人类并不总是协作,但总有协作的潜能,无此则无力爬上食物链的顶端;音乐提供了协作的机制,它在进化中绝非可有可无。

然而,人类即便合作得众志成城,仍然不能达到蚂蚁、蜜蜂那种恒常的“我为人人”之境。

说到不太愿意跟观众互动的古典音乐家,上文提到的古尔德算是个极端,跟多数演奏家喜欢现场的激励相比,古尔德可以说很讨厌观众,索性躲到录音室。当然录音室不是真空,他内心中其实也储存了足够的他人反应,更不乏和作曲家的直接对话。但“自我”是个魔障,它可以“临时缩小”,终究还会怪物般陪伴人类始终:群体性(从众、集体主义,牺牲自我)和个体性(特立独行、英雄主义、敌意),两个不相容又不得不共存的属性,把人生和社会都折磨得死去活来。然而一个个体大脑也有这样的云制衡:我们有那么多听到前人创作的乐曲,恨不得自己低入尘埃的时候,甚至勃拉姆斯据说都不敢在贝多芬之后写交响曲了,但这些人一定也有恶毒地咬牙,志在打败前人的时候,恨不得整个宇宙都被一个“我”充满—包括贝多芬本人也对海顿有不少贬损。

而即便前人的碾压如同火焰,后辈的小草也会悄悄生长。自我可以消解,但也会重生;它可以在音乐共鸣中谦卑地隐去,但也可能在音乐激发的多巴胺中更加膨胀。勃拉姆斯最终还是写了自己的交响曲。

参考文献:

Proust Was A Neuroscientist, by Jonah Lehrer, Mariner Books, 2008.

Living and Dying with Marcel Proust, by Christopher Prendergast, Europa Compass, 2022.

"Understanding the Intentions Behind Man-Made Products Elicits Neural Activity in Areas Dedicated to Mental State Attribution", by Nikolaus Steinbeis, Stefan Koelsch.

https://academic.oup.com/cercor/article/19/3/619/431165.

Early Music Sources, by Elam Rotem: https://www.earlymusicsources.com/home.

"Music and social bonding: 'self-other' merging and neurohormonal mechanisms", by Bronwyn Tarr, Jacques Launay Robin I. M. Dunbar.

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psyg.2014.01096/full.

视频:Notes and Neurons: In Search of the Common Choru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0kCUss0g9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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