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剑记
2024-02-22胡竹峰
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
——《庄子·则阳》
时令过了霜降,依旧艳阳高照。前年暖冬,去年暖冬,以为今年气候依旧,依旧暖冬。很多年没有记忆中那么冷的冬天了,那个可以在池塘冰面行走的童年走得太远。
立冬后,先是下过几场雨,慢慢冷下来,终于凝露为霜。霜落在枯枝上,落在竹叶间,落在草丛里,莹莹毫光,大地似乎镀有一层银粉,顿时沉稳了很多。深秋时节,在九华后山,登高远望,友人随口吟诵出汤显祖的诗句,“不知海上金轮月,夜夜神光放白毫”,感觉大佳,好在神光白毫之喻。霜之美,正是美在白毫上,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霜降,小雪,大雪,节令一节节过,天气一日日冷。冬至前后,大雪来了,气温陡降,敞头外出,脸颊如荆棘刺过。不多时,通体透凉,如坠冰窟,只能居家,只得不喜出而望外。窗外,寒风没日没夜刮着,人望风而逃或望而生畏。
城市四季不同,底色到底相似,雪天不像乡村有静气,到底乏味,于是翻书,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上写冬日事,商议大家作诗。贾宝玉记挂心里,一夜没得好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已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忙忙前往芦雪庭。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贾宝玉走至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花开得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不多时,大家都到了芦雪庭。凤姐也想说一句在上头,说下雪必有风,听了一夜北风,起句道:“一夜北风紧。”众人相视而笑,说这句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年少读到这一节,记得最深刻,知道不独诗词文章如此,世间的事,也要不见底下,更要留地步与后人。不可将话说满,不可把事做绝,如此才得法,如此才是大道。
合上书,暮色围上来,看那雪,低眉顺目,没有张扬的意思,到底下不大。雨要小,雪不妨大,大雪方有味道。记忆中几场北国大雪,隐隐有刀光,隐隐有剑影,天地之间弥漫有杀伐气,好似玉龙相斗,鳞甲乱飞。《红楼梦》的意思少一些,《水浒传》意思浓一些。推门外出,冷风吹在人身上,战栗难耐。冬日风少亦嫌其多,热天风多只恨其少。雪光照过,寒气森然。屋檐下还有几根细长的冰锥,凑近前,一时寒气逼人。古人说刀剑的锋刃也作寒气,见过一把好剑,近前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激得鼻中不禁一酸。剑身光华映照人面,锋刃处隐隐飘逸出冰水凉风。
还是书上写到的事——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待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长剑猛地击落,直斩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斜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少年尚武,仰慕的人是拳师、刀客、剑侠。只是拳师霸蛮,刀客冷峻,不如剑侠又俊逸又潇洒,让我向往。出拳如风或者刀光凛凛固然佳妙,却远不及剑气如虹,风姿卓越。书上的剑客更有好模样:
脸色苍白,颇显憔悴。但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目似崩星,轻袍缓带。
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漆黑的剑,狭长古老,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剑起源很早,黄帝时即命人采首山的铜铸剑。
古剑多为青铜质地,见过几把春秋战国两汉时期的古剑,又厚朴又端秀,两千多年的时间隐去了曾经的光华,锋刃之气犹存当年的锐利。
北宋供奉官郑文在武昌做官,江岸裂开,出土有古铜剑,郑文将其馈赠苏东坡,东坡得剑大喜,作《武昌铜剑歌》曰:“水上青山如削铁,神物欲出山自裂……苏子得之何所为?蒯缑弹铗咏新诗。”冯谖甚贫,独有一剑,见孟尝君,被置于传舍,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屈原也说:“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长铗”即青铜剑,旧时高士长随之物,借来明志。
苏东坡爱剑,有一次在友人处饮酒,醉后画壁,朋友欢喜,酬谢两柄古铜剑,东坡得之甚欢,作诗以记:“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秋水正可喻之青铜的剑光与色,民间常有剑化蛟龙的传说。
南朝江淹作有《铜剑赞》,序文将剑的品类“金”分为黄金、赤金、黑金三种。黑金是铁,赤金是铜,黄金是金,黄金可为宝,赤金可为兵,黑金可为器。忍不住在书后题跋:“人生亦如剑,千锤百炼方可成器。”《易经》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无形的,万物各自有相,拘禁于相,所以孔子才说君子不器。君子心怀天下,不同于器具,或为酒具、农具、茶具、炊具……有相即有形,如此怕是难思无涯,学无涯。君子不器,君子的思想不器、行状不器、气量不器。
江淹的诗气壮、情多,空灵之感左右腾挪,从宇宙环宇到人间时令,从草木鸟兽到风俗人事,鲜活、绚烂。我更喜欢弥漫江淹诗文的剑意剑气,不独是《恨赋》里的“秦帝按剑,诸侯西驰”“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他尚有诗云:
皆负雄豪威,弃剑为名山。
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
还有一首五言诗《效阮公诗》:
少年学击剑,从师至幽州。
燕赵兵马地,唯见古时丘。
登城望山水,平原独悠悠。
寒暑有往来,功名安可留。
书上说,高手用剑,形意轻灵,绵绵不绝,又儒雅又潇洒,翰逸神飞,是魏晋六朝乌衣子弟风致,也有唐人剑侠的雍容徘徊,举重若轻。江淹文法俨若剑诀,文集自序中有妙语:“人生当适性为乐,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人不必求身后名,但立德、立功、立言亦如飞剑,穿过岁月大地,洗落风尘。
都说文章憎命达,江淹却大享殊荣,宦海得意,节节高升,历任南齐中书侍郎、骁骑将军,掌国史。齐灭后,江淹投奔南梁,任司徒左长史、吏部尚书、相国右长史、左卫将军,封伯封侯。江淹去世后,梁武帝为他穿素服致哀,赠钱三万、布五十匹。
江淹早年以文辞扬名,老境后,做过两次梦:
一美丈夫,自称郭璞,对他说:“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江淹探手入怀,得五色笔以归还。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郎才尽。
一人自称张景阳,前来索取过去寄放的一匹锦寄。江淹从怀里掏出几尺还给他,张景阳大怒,说是割截用尽了,回头对丘迟说,剩下这些不能大用,就送给你吧。此后江淹文才黯淡,不复从前。
这样的梦无非自娱、避祸、自嘲、解脱。后世揶揄江郎才尽,实在很多人连才尽后的江淹也差之千里。毕竟人家有《恨赋》《别赋》存世,还有“山中忽缓驾,暮雪将盈阶”的深婉诗句,才尽亦罢。
友人读怀素《醉僧帖》消食,目测三遍,指摹三遍,做得好梦——
一人走过来说:《醉僧帖》非我所书,《醉僧帖》乃苏舜钦手迹。
先生有何根据?
那人指指自己,道:苏舜钦在此。
生平做梦不知几何,却无此好梦也,可谓是天神托梦。羡煞人哉,羡煞人哉。某年某月某日某夜倒也得一美梦,是戏事,一雉尾生独立台上。
雉尾生之好在色,雄姿英发,华衣锦服,神采奕奕。倘或下点雪,看见雉尾生更好。想象雉尾生行在雪上如红梅映白,好个颜色,好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瓦房,灰色的案板,灰色的器具,灰色的脸风尘仆仆,头顶长发绾结成髻,双手捧剑,此人正是捧剑仆。捧剑仆,咸阳郭氏之仆。虽为奴仆,尝以望水眺云为事。屡遭郭氏鞭箠,终不改心性,后来窜去。望水眺云里有我的少年。望水眺云不难,难在遭鞭箠而不改。诗心亦佛心,有金刚法力。后窜去则令人怀想。临行之际捧剑仆留字名心迹,后人称其《将窜留诗》:
珍重郭四郎,临行不得别。
晓漏动离心,轻车冒残雪。
欲出主人门,零涕暗呜咽。
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
“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这一句,有唐风,下笔正大浩荡。不知郭四郎见了之后可有愧色。
捧剑仆存诗只有三首,一首《题牡丹》:
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
谁能为向天人说,从此移根近太清。
一首无题:
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
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
诗未必好,然“捧剑仆”三字佳妙,妙在“捧”之一字。举剑、持剑、携剑、佩剑、铸剑,生气是有了,却少了素然与肃然。素然里有肃然好。想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金玉奴。捧剑仆如紫砂壶,金玉奴是明青花。捧剑仆如墨,雉尾生是水。捧剑仆性阴,雉尾生纯阳。
捧剑仆手中的剑怕是长一些,是伤人的利器。先秦两汉流行佩戴镶嵌有玉的剑,以示身份。玉具剑大多短些,属于礼器。
玉具剑有玉璏、剑首、剑格、剑珌。剑璏是剑饰之一种,长方形穿孔,作贯穿革带之用,将剑固定起来。剑首背面有一环形凹槽,镶嵌于剑柄末端。剑格在剑身与剑柄之间,古代又称剑镗。剑珌则在剑鞘尾端,战汉之际常见。存有一枚西汉的剑璏,两端弯卷,玉质细腻凝润,沁色瑰丽,光气纯熟。器表以双钩浮雕技法雕兽面云纹,琢工细腻流畅,兽面生动形象,卷云纹精密对称。
好古之心越发重了,可谓好古癖乎?
过来人言,人欲求道,要在功名上闹一闹。年届四十,要有些不惑了,功名得渐渐放下,即便放不下,也得告诫自己休要多提休要多想,更不能执相。长安道上马蹄声狂乱,不必驱车入辙,衣袖都不挥了,巾衫不过麻履。关上柴门,独自怀古,得了古人的玉璧,也得了古人的剑璏,更得了罐得了壶。罐者,观也,观云卷云舒,观利来利往。壶之为广,广者,大也。不惑后,可谓大人了,做了十几年父亲,乡俗里早已谓上人。
宋人说的故事,某士子好古物成癖,有人送来烂席片,说是孔子问政时的坐席,士子以良田易之。又有人持一木杖,说是当日太王所持杖棰,比孔子坐席更早,士子倾尽家财买下。不多时,一人捧朽烂的木碗来,说是大舜所造,士子抵押了宅院。古物在手,田资用尽,无衣无食,只能身披坐席,手执木杖,捧碗乞食,说:“衣饮父母,有太公九府钱,乞我一文。”好古之心顽固如此,无可救药了。
我好古好的是古味古风古意,有几分古气就好,哪怕是故意的古意,古意里的旧味让人沉迷。偶尔怀古到先秦,日出日落凝成的光华,让人迷恋让人流连。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鲁迅语含讥诮,说自大与好古是士人特性。并非士人,茫茫洪流的一份遐思挥之不去,祖父留下的烟杆、墨盒也不时把玩,少年吃过的糖果瓜菜还惹得无数牵念。
物之聚散随缘最好,最怕得了古器,失了骨气。好古之心要有草木幽香托住,三月不知肉味无妨,三月不聞草木味,面目可憎;两月不闻草木味,两眼无神;一月不闻草木味,眉宇生尘。
闲来无事把玩剑璏,是古器也是美器,见物而思人,思古人,隐隐觉得上古的一抹剑意在这宁静安详的冬日夜晚隐然现出,剑意弥漫,包裹着两千年后的一个人。穹苍茫茫,星河烁烁,俯瞰着先秦两汉大地。
古人总是将剑、琴、酒放一起,取剑胆琴心之意。剑气壮文气,琴心如文心。酒是张扬的,剑密封剑鞘里,收敛一切,琴如君子,调和五音。呼唤生命多一些剑气,多一些琴心,多一些酒意。
有两回酒醉微醺,居然入得《侠客行》的诗境: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首古风,赞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事迹,千载之下,英锐之气不减,兀自剑光逼人,虎虎生风。
少小慕仙家慕刀客,尤慕剑侠,也作过《侠客行》四句:
剑气西风向洛阳,桥头系马斗飞觞。
江湖夜雨登楼赋,暮色萧然望楚湘。
民间传说干将、莫邪舍身铸剑事。吴王阖闾访得名师干将,命铸剑。在妻子莫邪帮助下,得五山精铁,六合金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积炭为山,鼓风冶炼,历时三日,不成火候。莫邪情急之下,纵身跃入火炉,炼成二柄宝剑,一阳一阴,阳剑取名“干将”,作方块形龟纹,阴剑取名“莫邪”,作水纹形散纹。
干将有私心,只将莫邪献上。吴王以石问锋,挥剑直劈下去,石头应手而开,心下大喜。后来,吴王得知还有一把剑,派人去取,吩咐如不得手,当即杀之。传奇版本说,使者刚到门前,干将剑从匣中忽然跃出化为青龙,干将纵身骑上,飞天遁去。几百年后,晋人张华偶见天际斗牛间一股紫气,有人说是宝剑之光在豫章丰城一带反射。张华令人探寻,掘得石函,中有古物,以南昌西山的泥土擦拭,顿时光彩四射,赫然干将宝剑也。一日,张华乘船过江,干将跳入水中,下水寻找,并无剑影,只见两龙张须相向。从此,干将、莫邪两剑绝迹人间。
还有另外的说法。干将知道不容于吴王,索性传剑其子,自己丢了性命。干将儿子到底报得父仇,手刃了吴王。后世不少人演义铸剑故事,《列士传》上说,楚王夫人夏日抱铁柱纳凉,心有所感,怀上身孕,产下一纯青透明的铁块,楚王命干将、莫邪铸为双剑。两人日夜锻炼,费时三年。宝剑出世前,开炉时,地面动摇,哗啦啦腾上一道白气。白气变成白云,罩住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漆黑的炉子里,躺着通红的两把剑。慢慢滴下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剑嘶嘶吼着,慢慢转成青色。如此又锤炼了七日七夜,已经不容易见到剑身了,只有仔细查看,方能发现炉底纯青的透明的,像两条冰一般的剑。
干将、莫邪是神话里的春秋人物,春秋时的欧冶子却有史可考,后世尊称为“剑圣”。欧冶子受越王之命铸剑,历经三年得神剑五把: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
欧冶子曾寄居庐江冶父山,游过数次。山下有寺,构建极大,始建于唐昭宗时,几经兴衰兵燹。阳光照过,宝殿屋顶若流金。一路多杉树,高高的,直直的,遮阴无数。佛音响之不绝,鸟鸣清幽,身体一轻,翩然欲飞。天色向晚,暮气上来了,山间弥漫一股清凉,内心也清凉。隐隐传来人语,灌木丛微微晃动,疑心林深处会走出三五个古人,是仙翁是游侠是僧侣是农人是樵夫。
欧冶子曾在山中炼剑,山顶至今还有铸剑池,或许皆后世之想当然。不禁绕行两圈,水中凛凛似有剑气。
冶父山中有好水,极清凉,又清亮,人俯身掬一捧水,洗了头面。心想当年也是这溪涧之水淬得宝剑,一次次淬炼,一次次锤打。
淬剑之水凉兮,可以濯我首;
淬剑之水热兮,可以涤我足;
淬剑之水清兮,可以洗我裘;
淬剑之水净兮,可以入我喉;
淬剑之水止兮,可以慰我愁;
淬剑之水大兮,可以载我舟;
淬剑之水小兮,可以凝我眸;
淬剑之水流兮,可以壮我游;
淬剑之水荡兮,可以了我忧。
坐在溪流边,响水径直向山下流去,想起寒山拾得。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拾得答: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人生也像刀剑,活在世间一日一年,得了名利得了富贵,也少不了毁伤诽谤。有恩有仇,有快心有失意,苍穹之下的凡间亦如熔炉,来一世必经几遭火烧锤击,方可成人,成大人。捧与棒皆世间渡河的孤舟,炼石成铁,更让顽铁现出剑性,可如是观也。剑性不怕寒碜,不惧悭吝,不贪大方,不恋豪爽。一时解脱,放歌长啸下山而去。
剑有气,豪气,才气,生气,意气,侠气,胆气,锐气,兵气,乃至神气,正气,骨气,义气……更有光芒抖擞。书上人长剑一挺,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豪中有十余人齐声惊呼:“剑芒,剑芒!”剑芒犹似长蛇般伸缩不定。每每读至此处,仿佛看见黑夜中一人舞动长剑,剑身发出青色的光芒,猎猎起风。挥剑越来越快,剑芒渐渐大了,好像舞动一支火炬。杜甫当年见公孙大娘的剑技大约就是那般吧: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世人都将李杜并列,少年时我选李白而弃杜甫,中年时爱杜甫而弃李白。李白和杜甫是日月阴阳,唐诗的天地,因为李白,五言七绝古风多了浑然和摇曳。杜甫并非剑客,更像老镖师。
李白性情倜傥,击剑好勇,以俠客自居,喜欢纵横术。战国秦汉之际纵横家谋术奇诡,是为纵横术。李白一生失意,性情并非苏秦、张仪之列。李白存世的诗文,时常可晤剑气,他好仗剑而行,我总觉得其骨子到底一脉书生,一片烂漫,纵情任性。
诗家之第一剑客,大抵是辛弃疾,祖父辛赞曾送给他一把剑,名为“光复”。稼轩的词《破阵子》里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不知道是不是看的那把剑。剑名光复,辛弃疾一生所系皆在光复事,一年年挑灯看剑,一遍遍把吴钩看了,空有一身本事、满腔抱负,三尺长剑硬生生换作了禾锄,仗剑歌也换作了种树书。据说辛弃疾去世前兀自怒目大喊杀贼,三呼而瞑。
古代的文人总以为文才通政才,多少人以为怀才不遇抱负难舒,李白如此,杜甫如此,陆游也如此。论豪侠斯文,辛弃疾拔得头筹,王阳明、曾国藩辈略输文采。辛弃疾其人,文赋千里绝唱,武率五十轻骑于万人营地生擒叛将,可惜一辈子壮志未酬。
辛弃疾后来移居江西铅山,死后也葬在那里。有一年曾专程去寻访过那一脉斯文一段旧事。正是夏日午后,稻花又开始飘香了,蛙声被虫鸣盖了下去。墓地前,先前祭拜的人留有鲜花、水果、美酒。山气安静,暑气淡下来,几声鸟叫几声虫叫,林和靖一定喜欢。向坟冢礼拜绕行,想象辛弃疾一生功业未遂,想象当年他心情郁郁守着这一片山水,任一腔酒气、一脉剑气散落至村野,散落至两三点雨山前。
再访辛家的瓢泉,一千年过去了,它依旧规圆如臼,规直若瓢。周围依旧四尺石径,盛夏酷热,水量小了,看不见当年从半山喷下的盛况。山泉依旧先流入臼中,而后入瓢,依旧澄澈可鉴。忍不住悄悄带了壶瓢泉之水,夜色深了,稻花的香气里一阵阵青蛙的叫声。天空轻云飘浮,星星闪烁时隐时现。
夜里呼朋唤友饮茶。友人已经歇息了,听说是瓢泉之水,忍不住起身一亲芳泽。我一连喝下两杯清茶,一杯解渴,如慰己之清凉散;一杯怀古,敬稼轩绝妙的辞章。天下何处无水,但只有此地有瓢泉。茶尽杯空,心里怅然若失,不知何日能再喝这一杯辛家之水。
窗外,铅山人家灯火璀璨。
友人字纸相赠:“万金宝剑藏秋水,满架图书发古香。”上联出自《西厢记》唱词:“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壓绣鞍。”下联出自陆游《小室》诗:“窗几穷幽致,图书发古香。”万金宝剑近乎梦呓,满架图书倒是写实,只是未发多少古香。
近来流连山水,书读得少了。古道西风,人在天涯,回忆那满架图书也是好的。回忆里纸页纷纷,常常有连绵的文字,说的是出将入相的故事,寒食落魄的故事,才子佳人的故事,贩夫走卒的故事。文章是案头山水,山水乃地上文章。地上文章读得多了,心中多了锦绣气,书卷气到底少了,每每在旅途中总会怀念起书本。今天想起传奇,明人张四维的《双烈记》。
张四维文名不显,《双烈记》又名《麒麟记》,据《宋史·韩世忠传》铺排而成。戏文写宋人韩世忠投军京口,遇梁红玉,结为夫妇。鸨母嫌弃穷军汉,韩世忠忿而出走,在镇压方腊和勤王报国中得官,率兵驻守镇江,抗拒金兵。梁红玉击鼓助战,历来被人称颂。金山江上一仗,大败金兀术,将金兵围困在黄天荡内。金兀术买通奸细,掘河故道逃走。梁为国忘私,上本弹劾韩骄兵纵敌。朝廷念韩世忠夫妇之忠义,非但未降罪,反而擢升韩为横海、武宁、安化三军节度使,梁氏亦封为两国夫人。秦桧谋害岳飞,韩世忠面斥权奸,悲愤辞官,夫妻二人隐居西湖。最喜欢剧中韩世忠出场时的一番话:
少负屠龙志,想伊周功业。丈夫余事,苍天苦何意,使英雄困屈?半生淹滞,袖中三尺剑,叹空自光芒贯日,倘一时离匣,风驰电掣,扫除妖魅。
古人行旅,书剑飘零。此刻,囊中无书,腰下无剑,好在心中剑气犹存,与道不同者割袍断席。
管宁、华歆在园子里锄菜,地上有片金子,管宁挥锄视其与瓦石不异,华歆捡起金子,踌躇片刻又丢下了。二人同席读书,有贵人乘轩冕走过,管宁诵读如故,华歆废书出门,一脸羡慕。管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果然,管宁一生隐居,高洁终老,八十有余。华歆步步为营,任尚书郎,任豫章太守,任议郎、司空参军,累迁尚书、侍中、尚书令、御史大夫,任魏国相国,册封安乐乡侯,任司徒,升任太尉,晋封博平县侯,享年七十五岁。
华歆那样的人物也堪称一代风流,史书上说他富贵后,清纯德素,淡于财欲,前后宠赐,诸公莫及,一生不置产业,两袖清风。曹植说华歆“清素寡欲,聪敏特达。存志太虚,安心玄妙。处平则以和养德,遭变则以断蹈义”。如此人物,亦一时俊伟也。所遇非人,我辈只能与打更母鸡、青面獠牙、獐头鼠目辈割袍断席了。魑魅场上,魍魉横行,其中坐席再柔弱,生而为人者并不愿意上前。人到中年,身上的剑气越来越淡了,心里却升起剑气,与道不同者一刀两断,快剑斩断尘世繁杂的乱麻。
舍下收存有康熙年间木刻本《剑侠传》,据说是明代王世贞所撰,辑录唐宋三十三篇剑侠小说,晚清任渭长据书绘作《三十三剑客图》。不说书中聂隐娘、红线女,却说那个发结红带的紫衣老者,持长短剑七口舞于庭中,挥霍奔跃,出剑如电光,或直进或圆转,看得眼花缭乱。举手抛飞,七剑插在地下成北斗形。
《剑侠传》中剑侠几近仙家,有人夜行千里;有人锡丸出剑光,有如白虹;有人匕首形如新月,削铁如泥,但听得嗤嗤声响,一片片随手而落;有人于指甲下抽出两把剑,稍加舞动,跳跃凌空而去;还有人从衣袖中取出两剑跃将起来,在人头顶盘旋交击,光闪如电,剑击声铿铿不绝。
剑是吉祥物什,古人常以为剑有神异,有好事者录之以文,真假不论,据几曾看,如睹传奇——
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腾空剑,不用时在匣中,常如龙虎啸吟。若四方有兵,此剑腾空飞过去,指其方即能克敌。
夏禹铸一剑,藏在会稽山腹地,上刻二十八宿,又有背面,面文为日月星辰,背记山川。
周穆王时,西戎献昆吾之剑,刃口赤红色,锋利无比,切玉如断泥。
龙泉、太阿二剑埋在地下,夜里,剑之宝气上彻于天,人挖出宝剑,斗牛间气不复见。
刘禅造一巨剑以镇剑口山,人见精光泄露,偏偏求之不获。
曹操有两剑,一曰“倚天”,一曰“青虹”。剑锋锐利,断铁如泥,一把自佩,一把送给了夏侯恩。
袁绍在黎阳,梦见神人送他一把宝剑,睡醒后,果然在卧室里有一宝剑,铭曰“思召”,解之为“绍”字。
有人在梓潼县龙潭遗落了宝剑,夜里岩石间闪动着宝光。
唐德宗去奉天,自佩火精剑出内殿,吹槛上铁狻猊应手而碎。夜里,侍从看见德宗的车驾发出数尺光明,即剑光也。
唐朝有个叫郑云达的人,少时得一剑,轻弹之下,能发出吼声。
扬州兴化平望湖中有一剑,弯曲时能首尾相就,识者曰“绕指柔”也。
有术士于手腕间出二弹子,喝令变化,顿成一对飞腾的燕子,名为燕奴。燕奴又变作两只小剑,凭空交击,再飞回腕中。
戚继光当年逐贼至闽海中,一日夜里,波涛中赤光大起,使人潜海探之,乃一古铁锚也,重可达二百斤,纯绿透莹。将其锤炼成三柄剑,俱作青色,灿烂射眼,一做自佩剑,一赠汪中丞,一送王世贞。
这些古剑皆是神物,我最喜欢的却是蒲松龄书上写的那支剑:不过二寸之微,宽如一韭菜叶。对月嗅视,白光晶莹,荧光流转。剑虽然没有三尺青锋,却可嗅妖气,见到鬼魅,即冲出箱子直飞而去,如一匹耀眼的白练,快如闪电,瞬息击杀。剑是神器,剑囊亦是灵宝,可辟邪捉鬼。有回,一物像飞鸟一样落下来,形状像夜叉,红目血舌,两只爪子抓挠伸缩,靠近剑囊。只听得剑囊格然一响,大如竹筐,恍惚有鬼怪突出半个身子,将夜叉揪入囊中,声响也渐渐寂然,剑囊顿时收缩如故,打开查看,只见其中有几斗清水。
唐宋传奇里多有剑侠,哪怕一袭青衫的书生也携剑在身。此后,剑渐渐绝迹了,一柄长剑换作了一纸折扇。扇虽有骨,能量心量人量世。出鞘的是剑气,而展开的扇子形如半月,照己照人,如此含蓄。果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水边的壮士,可遇不可求,甚至遇见也难。阮籍暮年登上广武山,凭吊楚汉古战场。站在猎猎风中,叹息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难成英雄,不甘竖子,多少人选择了茶酒,选择了山水,选择了村居,和梅兰相伴,与菊竹为邻,少了巍峨堂皇,却多了风雅。
茶酒、山水、村居固然大佳,古人遗留的经史子集更是妙不可言,时间凝光内敛,自有一家头面。读至佳妙处,其中光亮,令人陡然一新。心里一輪明月,将人笼罩,不知今夕何夕。
小说中,有侠客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对手。无可奈何,隐居深谷,将几把剑埋藏地下:
一柄四尺长剑,青光闪烁,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一柄软剑,剑柄上用金丝盘着两个篆文,乃是“紫薇”二字,剑身极其柔软,透着如烟如雾的紫光寒气。
第三柄是无锋之重剑,大巧不工,外表黑黝,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剑身三尺多长,共重约九九八十一斤,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第四柄木剑,四十岁之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进,渐入无剑胜有剑之境。
演绎的是剑之术,其中赫然人间道。
曾用毛竹削过一支剑,剑身染白,剑首系红绳剑穗,那是我童年的神器。偶尔在山里拔竹剑与野草斗与花枝斗,剑锋过去,莫不纷然离枝,无有能御之者。带着竹剑纵横村野多年,经过松针纷落的山林,经过芒花盛开的山路,路边的有青色的芭茅,还有喇叭花、野菊、蒲公英、杉树、苦槠和枯石、枞树。四月,挥剑削向新生的细嫩松枝,纷纷扬扬落了一身松花。我带着它走过池塘,屋顶袅起炊烟,走过晒满衣服的篱笆……可惜那剑丢在少年,可惜那少年丢在乡间,可惜那乡间丢在云边。甚矣,吾亦衰也!很久没有做过剑客的梦了。
见过一柄好剑,薄身,拔剑在手,指尖弹过,轻轻嗡声作蜂鸣之音。那声音从高到低,从有到无,连连弹过几次,心里陡然生出豪气。友人赠我龙泉人铸造的铜质越王剑,剑身黑色菱形暗格花纹,剑身修长,颇具古意。持剑四顾,想起那一句:“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手中的剑气并未横秋,持剑人早已横秋。皱纹来了,白发多了,身体里凉风静静弥漫。
少年时读侠义传奇,常常以身代之,恍惚间不知不觉闪进了书页。一人一马,腰挂长剑,浪迹江湖,诗酒自娱,打抱不平,足迹遍及江南塞北大漠关中。
山海关外,暮色正好,雪景更好。临窗看山,看风雪中高巅大山,突然想起往事。远游很久了,不知道该往何处,衣物沾尘,昨夜的酒痕还在。那人不禁心神黯淡,感伤袭来。此生注定诗人耶?今日又骑上瘦驴在细雨中缓缓向剑门关去。放翁一句“细雨骑驴入剑门”,引得千古多少人物低吟浅唱。有追慕者忍不住在纸上画出心意:
奇险的剑门关,山势雄伟,山崖相对。一骑驴人点缀其间,三五挑夫跋涉石道,瀑布自上而下流过,山道则由山脚而上。
剑门是千古之雄关,能消解它的,是风是雨是驴是词是诗。细雨毛驴让剑门多了婉约,多了人情,多了回味,可供把玩的风味。能消解风雪大山高巅的,应该是金戈、铁马、旌旗、巨石、暴雪吧。
放翁的诗词好,虽然雕琢,却能随心所欲,有酒气、有茶气,也有剑气。美人顾影,而英雄看剑。先贤妙论: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先秦到两汉、魏晋,乃至隋唐宋元明清,多少人曾经一次次执剑而看,苏轼引杯看剑坐生光,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陆游看剑心犹壮。还有人闻鸡看剑起长歌,酒酣看剑已尘凝,独倚楼栏看剑气,看剑长思跃马游,看剑纵横泪沾臆,看剑欲狂舞,看剑壮心惊……
对酒看剑,醉里看剑,忧心看剑,灯下看剑,很多人无酒也看,不醉也看,欢喜也看,漆黑还看。青灯下,暗夜中,一支长剑随身,有人弹剑而歌,有人弹剑涕下。长剑如秋水,一身秋意,得意这一支长剑,失意这一支长剑。
夜里,饮酒归来,零星小雨不绝,对面美人松在路灯下影影绰绰,一时怀古,生出来几缕诗情:
小醉身怀承影剑,周公心事斗牛间。
耽幽枕雨不知处,酒暖风萧雪满山。
承影剑为上古名器,晨光初发,天色将亮未亮时,或者黄昏半明半暗之际,面北看剑,隐约有物,但不知形状。剑锋过处,微微作音,刺穿人身感不到疼痛。承影、含光、宵练,合称上古三剑。
含光剑,入眼无形,入手无物,剑锋过处,不伤物分毫。宵练剑,白天可视其影,不见其芒,夜晚只见光芒,不见其影。剑锋随过,伤口随合,令人感觉疼痛,但刃不沾血。剑本非剑,以剑喻道,剑如光,光不可见,都说光阴如梭,实在梭有形。时光不可触摸,却可通天地杀人无形;剑如影,影有状而不见物,形衰而影迹似有还无。剑如风,风有留余,热风、湿风、冷风入体则合其身。
剑是古器、名器、礼器,腰挂长剑的侠客,黑袍宽服,风卷起衣带,伟岸奇崛地立在历史虚空里,立在我眼前,目如秋水,一身剑精神,一身玉精神。眼见他走过广漠的旷野,走过屋舍俨然的村落,走过夕阳,走过晨露,纵马在冰山间奔驰,渐渐消失在雪地里……他的身后,暮色四起,暗夜里狼牙、利齿、长舌,阴森出没,蝎心人,人形兽,牛头、马面、驴脸、无常、罗刹、山魈,穿上人皮,四处招摇,美女蛇滋滋吐着信子在萧瑟的荒村残垣断壁之间游离出没。携一支剑就此别过也好,是阳关道,或者是独木桥,不论柳暗花明,抑或山穷水尽,总有逍遥天地的自在自如。
胡竹峰,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惜字亭下》《雪下了一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