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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之人

2024-02-18汗漫

福建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魏氏归有光王氏

汗漫

1

汪曾祺喜欢明代的归有光,因老师沈从文喜欢归有光。

沈从文很少自夸,某日微醺,喃喃低语:“我很会写结尾。”众友人闻声一愣,笑了。沈从文也笑了,酒色浅红如薄暮。

长篇小说《边城》的结尾,的确写得好: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就这样,沈从文让十五岁的翠翠,永远处在等待中,永远不绝望,“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新时代读者,带一本《边城》来湘西,在水边街头游荡,试图碰见一个像翠翠的女子。碰不见,就捏着鼻子冲出周围的脂粉香水味,回旅馆,喝酒打牌生闷气。

沈从文爱归有光,原因之一,是这个明代文人很会写结尾。与学生汪曾祺喝茶吃点心时,多次背诵《项脊轩志》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两人就不再说话了,埋头喝茶吃点心。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去世,八十六岁。汪曾祺写《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文,以志哀思,结尾同样令人过目难忘:

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显然,汪曾祺也很会写结尾,闲笔寥寥,那细节里的深情就翔实不虚。他不爱形容词、副词,不爱排比句和成语。而一个会写结尾的人,文章开头与主干,又怎么会写得不好?日落之美,缘于清晨和正午的势能灌注其中。

汪曾祺爱沈从文,爱归有光,把归有光比作“中国的契科夫”。那么,是否可以把契科夫,比作“俄国的归有光”?

契科夫和归有光,共同点都是:留白,静水深流,像热爱沉默的诗人。对讲述耸人听闻的故事,无兴趣,凝目倾心于日常烟火的暖意和灰烬。在最后的剧本《樱桃园》中,契科夫写过一个句子:“靠近亭子的地方,有一株白颜色的树,树干弯了,像个女人。”完全像归有光写的。契科夫知道归有光否?大约不知道。但这两个灵魂,若越过边境线偶遇,一定会并肩促膝坐在云端品味晚霞。

“当今俄国有两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厄尔布鲁士山顶峰和我。”契科夫日记中这一句狂言,像归有光写的。

在批评以王世贞为首的“秦汉派”文人时,归有光激烈陈辞:“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对当时盛行的佶屈聱牙摹古风,表达不满,倡扬“文道合一”“道在文中”。王世贞解释:“妄则有之,庸则未敢闻命。”归有光乘胜追击:“妄则必庸!”王世贞揖手致敬,微笑不辩。

1571年,归有光去世,六十五岁。王世贞至昆山墓地,洒酒祭奠,作《归太仆赞序》:“……先生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千载惟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言辞恳切而谦卑,认同归有光承继韩愈、欧阳修传统之“明文第一”地位,这对于小归有光十五岁、当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而言,不容易。

“余生大江东南,东南之薮唯太湖,谓之震泽。”归有光爱震泽,遂别号震川,川泽浩荡共云烟,相看两不厌。皇皇四十卷《震川集》中,诔文、碑文、序言等应酬之作颇多,归有光大约收取了润笔费用。在古代,这属于寻常事。韩愈步入仕途前,也曾以作墓志铭,养活一大家子人。归有光在六十岁后,才有微薄俸禄。此前,能够以一支笔为全家生计尽责,不必完全依赖于母亲、魏氏、王氏、费氏、寒花和儿女们的操劳,一个儿子、丈夫、父亲的尊严,才得以建立和存续。

王世贞在太仓安葬父亲时,诚邀归有光作诔文,这也是一种向归有光致敬的方式。归有光大约不会收取润笔。让对方欠自己一份人情,彼此才有一丝关联在焉,否则,人生何其孤悲。

归有光冷峻磊落,王世贞宽阔敦厚,都是山高水深之人,明代文坛才有了这“和解与致敬”一幕,真好。入清朝,戴名世、姚鼐、方苞等人,以归有光为宗师,以“清新雅正”为文章旨归,被曾国藩命名为“桐城派”,真好。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白话文自明清小品、西方随笔这一纵一横两个维度,汲取传统,面目一新,伟大汉语犹似一条长河生生不息,真好。

2

名篇《項脊轩志》,非一挥而就,乃以归有光终生的爱与哀,缓慢赋形。

在苏州昆山宣化坊,有一处逼仄院落,归有光呱呱坠地,即被寄托了振作家族命运之责任。“有光”,来自《尚书》“我伐用张,于汤有光”一句——“我们的征伐将功绩张扬,比成汤攻取夏桀更光辉夺目。”

从祖父,到父亲,两代人均未考取功名,归家世俗声望跌向低谷。幸而,归有光年幼显露天赋,在多次坍塌失火而后重修的小书房内,苦读不辍。午后,不见日光,就点燃一支蜡烛用功。祖母过窗口,看孙子:“我的孩儿啊,长久不见你影子,像闺房女子啦!”九岁作文章,名动苏州,满城传诵归有光句子:“夺人之物则为盗,取人之有则为袭,假无而有则为伪。”

做不盗不袭不伪之君子,写不盗不袭不伪之文章,是归有光自幼选择的路途,一条艰辛险峻从而有可能出类拔萃的长路。

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归有光前后参加八次。在旅馆,那些诵读《文章指南》以备考的少年,闻悉隔壁长者就是这部书的作者归有光,仍在囊萤映雪求功名,震惊不已。看那些少年一跃龙门,归有光自京城沮丧而归。此情此状,让主持考试的官员尴尬万分:“我等眼力匮乏,竟辨认不出一代文章大家之光芒……”六十岁,第九次参加会试,归有光考中进士,主考官们松一口气,复又为其排名靠后而自愧。

一个不盗不袭不伪之君子,行文素朴,自出机杼,怎么会用陈词滥调迎合圣意与俗见?屡试不第或排名靠后,尽在情理中。未能就任高位,在暮境,奔赴长兴任县令,归有光治匪乱、抚民生,一生的政治高峰,如此而已。与韩愈、欧阳修、苏轼等文名与政声两相辉映的前贤相比,归有光,略有光辉而已。

即便是这样的光辉,他的众多亲人也未来得及看见,就一个又一个早别人间——

母亲周桂,十六岁嫁入归家,育七子女。每听到婴儿在婢女怀里哭,就急忙叩门询问:“孩儿冷了,还是饿了?”她疼痛着、疲倦着、叹息着:“吾为多子苦。”服用“放了螺蛳的水”这样一种偏方来避孕,哑嗓失声。二十六岁,亡,在八岁归有光的哭泣声中,久久合不上眼睛。

原配魏氏,十七岁嫁,育一子一女。丈夫處境蹇涩,魏氏鼓励:“夫君非今世寻常人,何必忧虑于眼前困顿,且待未来。”六年后,积劳成疾,亡。归有光在庭院里种下那棵著名的枇杷树。

继妻王氏,十八岁嫁,三十四岁亡。

长子翻孙十六岁亡,女儿如兰两岁亡,女儿二二未满周岁,亡……

归有光一次又一次痛哭、愧疚、撕心裂肺。《项脊轩志》起笔时,他十八岁,写母亲、祖母、女佣,写长辈因家族离析而在庭院内设置篱笆、墙,写庭院里的兰花、桂树、竹子、日影、小鸟、狗、鸡,写济世耀祖之大志。二十四岁,娶魏氏,补写一段。又逾十多年,枇杷树亭亭如盖矣,再写最后一段,完成全篇。

好文章乃生命与伤痛造就,非刻意而能求之,像那棵枇杷树,自然而然长成了,就动人心弦。

某年春,我去昆山,谒归有光墓。那一座半圆丘形状的墓穴,像落日,一半已沉没于地平线下;似日出,冉冉升起一半,就照亮苍茫汉语和人心。墓穴后,一道矮墙外,是街道和来往不息的车流行人。归有光应该喜欢这样喧嚣热闹之境地。我在墓前献一束他爱过的兰花。

遍寻不见项脊轩。有项脊泾,是太仓境内的一条河流,两岸稻浪汹涌,归有光祖上生活于此。在唐朝,归家相继出现五位状元,声望卓荦,有“归家一封信,胜过州府印”之说。归有光将那间狭小旧书房,称作“项脊轩”,以自勉自励:一个来自项脊泾的人,如何能安于平庸没落的生活?

在砚台内黝黑的墨汁里,归有光看见祖先的河流,一支毛笔像船桨,平平仄仄地击浪远行……

3

《项脊轩志》中,没有王氏身影。归有光把《世美堂后记》,献给另一次爱、另一次痛失。

世美堂,位于安亭,是嘉定王氏望族的藏书楼,与常熟“铁琴铜剑楼”齐名,占地一百余亩,“堂宇宏畅,极幽雅之致”。魏氏亡故两年后,归有光娶王氏。世美堂早已衰败,族人欲将其出售以还债。王氏对正在项脊轩内埋头读书的归有光说:“有君在,黍离之悲,不可再生发……”归有光四处典押借钱还债,前后达五六年,保留世美堂,携家人迁居此地生活。

王氏终日操劳,奔走于四十余亩的田野里,率僮仆种稻种麦。大旱之年,用牛车运水浇灌,也能略有收成。赡养魏氏留下的孩子,生育,敬奉老人,且“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

世美堂藏书已随风流散。看丈夫置身于空荡荡的书房内,孤独无依,王氏四方搜寻祖上藏书。渐渐有数千卷书收复,围绕归有光,似山川绵延。一个壮志难酬者,获得这黄卷青灯犹如山色一般的安慰,笑了。王氏也笑了。

众多江南少年,慕名前来求教作文秘诀,归有光遂开设“震川学馆”,与学子研读前贤文章,辨析治世方略。又一度北上应试,弟子纷纷然榜上有名。归有光郁郁归,世美堂前芍药盛放,王氏斟酒相慰。归有光惭愧:“妻平静如常,不觉遗憾?”王氏笑答:“有何遗憾?你我正可以像前人采药入深山,享一派清凉。”

大女儿轻声唱童谣,怀抱未满周岁的妹妹二二,在世美堂进进出出玩耍,这是归有光《女二二圹志》一文所写情景。大女儿,系魏氏所生,王氏养大。二二系王氏所生,最眷恋归有光,半刻不见父亲,四处呼唤。一见面,即跃入父亲怀中撒娇。某日,在光福山静思读书,见家仆匆匆来寻,归有光心惊:“有事?”家仆顾左右而言他,少顷,突然说:“二二今日四更天已去。”归有光号啕大哭奔下山。

魏氏留下的长子归翻孙,王氏抚养成人,视若己出。十六岁那一年,翻孙身染重疾,临终前劝慰王氏:“母亲,您今天已哭三次了,儿去后,您别哭了……”

《世美堂后记》,同样有一个淡然中隐含深情的结尾: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与归有光共同生活十六年后,王氏病故。一日,父亲静坐堂中,以悲惨语调对归有光说:“室在而人去,我想念她啊。”

又一日,归有光口述王氏面貌,请画师在纸上画下来,悬于壁,众亲眷目睹若重逢,满堂哭泣声如细雨潺潺。归有光也曾请画师,为死去多年的母亲画像。他拉着姐姐,对画师说:“姐姐面孔上部,我面孔下部,合一起,就是母亲了。”

亲人们大密度离世,归有光肠断魂恸。曾经有放弃功名追求、终老于田野书斋之念头浮现,又如何告慰于亡灵?大志在怀,心存不甘,唯有焚膏继晷,等待再一度应试之年的到来。

从祖母、母亲,到魏氏、王氏,再到最后所娶的费氏,及婢女寒花、儿女,次第以爱照亮归有光。这爱,丧失一次,就有一篇杰作问世,《先妣事略》《项脊轩志》《世美堂后记》《女二二圹志》《思子亭记》……这丧失的爱,因一个人的非凡叙述而获得永恒的光。

世美堂留存至今的藏书中,王氏亲手盖上去的藏书印很多,印文之一:“一往而情深。”

4

夜色里,一个身穿囚服的男子手提灯笼,穿山越溪,急匆匆奔向长兴县城。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回到被囚禁的情状,不能失信于那一个暂时放他回家处理母亲丧事的县令,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不能让那县令再处于被同僚嘲笑讥讽的境地。终于,在两扇城门哐啷啷关闭前,他狂风一般跑进城内深巷中的牢房。

那县令,就是六十岁了的归有光,在此地履职三年。协助治理长兴的县丞,是同样屡试不第的吴承恩。身世相似,性情相近,归有光与吴承恩成为同道知己。

两人细致甄别既往案件,将错判、误判的一百余名囚徒,或减刑,或释放。长兴人街谈巷议:“来了一个归青天!”

长兴匪患猖獗,归有光和吴承恩反复围剿,捕获数百人。下渚湖一带,一个名叫陈年余的土匪首领,水性极好,绰号“沉鲢鱼”,屡屡在追捕中跳河逃脱,像狂喜的鱼。某年除夕前,有渔民进城,给归有光、吴承恩送来大鲢鱼,表达敬爱之意。归有光和吴承恩品尝着仆人烹调的美味鱼汤,看庭院雪飞梅花红,忽对视一眼,齐声喊出“沉鲢鱼”!扔下筷子,率僚属直奔下渚湖。陈年余面对冰封的湖面,叹息一声,束手就擒。

长兴安定,太湖与湖州间往来的商船,可晝夜行驶,再无横遭劫掠之忧。

在偏僻乡村建起一系列学堂。学堂落成,归有光提前立于学堂门口,迎接先生和少年们到来,彼此鞠躬致意。那一刻,他想起项脊轩、世美堂,看见寒门学子的远大前程,眼睛里有了泪光。

某年,长兴连续数月无雨,禾叶焦枯。太湖边,一座山峰上有黑龙湫,终年瀑布不息。归有光闻悉在此祈雨灵验,决定率众上山。随从劝阻:“山路四十余里,陡峭难行,您还是别去了吧。”归有光摇头:“我寝食难安啊……”头顶烈日,手攀野藤,至峰顶,从瀑布下取来一桶水放在城隍庙前。燃一炷香,念诵为祈雨所作文章,声调哽咽:“……吾不敏不明,不知世俗所以为吏之事,独尊孔氏之训,于民事不敢不尽其心。一日在位,亦不忍忘乎民。愿以一身当其罪罚,赐长兴一日之泽……”一瞬间,大雨如注,田畴弥望。长兴五谷丰登。

启动税收制度改革,为民众减负……

“不为苍生主持公道,孜孜于利禄,则读书何益?”归有光如是说,遂成为官场异端,与贪婪、污浊、晦暗之仕风,格格不入。诬告密告归有光的信札,雪片般出现于府衙和京城。只得转任南京太仆寺丞,蓄养战马,遂有了“归太仆”这一称谓。马蹄声碎马嘶急,归有光心绪难平。然恪尽职守,悉心求索马匹培育之经验,竟写出一部《马政志》。

吴承恩望着归有光远去的背影,心灰意冷且还乡,在淮安,作长篇小说《西游记》。以天宫里的种种乱象,隐喻晚明世相。师徒三人西行情景,部分来自长兴经验的启示。而孙悟空,那一个大无畏、自由奔赴的重情重义者,曾经在苍穹深处管理马政!

临终前,归有光询问京城一官员:“公以为我治县三年何如?”官员答:“君之治县无他,独小民无不爱君耳。”归有光热泪盈眶:“得此言,弟可以无愧。”

对于县令这一低微官职的重要性,归有光在《吴山图记》一文中说:“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他,正是泽被长兴以荣光的人。这篇文章,提及一关键词“惠爱”。归有光墓地内,筑一亭,供前来祭拜的男女小坐闲谈,那亭名,就叫“惠爱亭”。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圣经》开篇,即揭示语言与修辞的力量:这世界上的光,是说出来的。

归有光终成为有光之人。那光芒,是至情与惠爱,是一系列的言说与行动,突破地理与生涯的有限性,照亮万古千秋的人们。

5

我把婢女寒花,放在最后一节收束全篇。

寒花,是原配魏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初入归家,十岁,“垂发髻,曳深绿布裳”。一日,天气冷,寒花在灶膛里燃火煮熟荸荠,把皮削去,装满小瓦盆。归有光自户外入室内,把冻红的双手伸向热腾腾的荸荠。寒花抱瓦盆,扭转身子,不给。魏氏在一旁见此情景,笑了。寒花平素靠着餐桌与主人一起吃饭,“即饭,目眶冉冉动”,魏氏又笑起来,让归有光看她的样子。

后,寒花成为妾,抚养魏氏留下的孩子。自己生下两个女儿,早夭。寒花也死去了,十九岁。

十年后,某日,归有光想起寒花,作《寒花葬志》,悲叹:“事我而不卒,命也夫!”有学者认为,这篇文章明写寒花,实写魏氏。此观点,出于正室与侧室尊卑不同之故。但,对于一个有情有光的男子而言,写《寒花葬志》,就是写寒花,完全不用以曲笔言此而意彼。魏氏、王氏与寒花,爱与哀,在归有光心中并无深浅轻重之分。

前人文章叙写至亲尤其妻妾者,寥寥。展卷放眼,一概是山水之美感、经邦之心志。苏轼虽有“明月夜,短松冈”云云,但缺乏王弗日常细节的记叙,丧妻之悲伤,就打了折扣。此一种现象,缘于“端庄正大思无邪”之儒家伦理观,对士子文笔有束缚。红粉佳人章台柳,常见于辞章,系一时寻欢无伤大雅,反而有了被表达的容忍度和可能性。

归有光言说丧妻失妾之悲凉,不遮不掩,汉语非虚构写作,由此填补一角最深情的空白。清代沈复《浮生六记》中的陈芸,民国初期陈渠珍《艽野尘梦》中的西原,相继出现,中国文章里的女性形象,渐次丰富动人。

归有光笔下,曾出现一个与自己并无交集的女性。

1544年,嘉定发生一起刚结婚数月的张氏女子遭火灾而死亡的奇案。归有光多方调查案情,发现:张氏女子的婆婆,与恶少联手欲迫其失身,遭拒,遂谋杀并灭迹,以遮掩自己性乱之丑闻。官府判决不公,罪犯逍遥法外,张氏女子亡灵蒙辱。归有光愤慨至极,连续作《书张贞女死事》《张氏女子神异记》《祭张贞女文》等十一篇文章,呈送官府与友人,广泛传播,呼吁重审此案。

数年奔走,归有光用一颗心、一支笔,终于撼动官方,改判此案,惩处罪犯,张氏女子得以昭雪。某夜,归有光洗手焚香,作《招张贞女辞》:“父母恩勤,养我身兮;修容姱质,徒悲辛兮……”以第一人称,为这个十九岁死去的女子招魂,也是为一切早亡者招魂,如魏氏、王氏、寒花……

“站在一切受凌辱受苦难者一边”,这,或许就是归有光的独白。他,可以视作最早为女性解放而呼告的知识者。

汪曾祺喜欢《寒花葬志》,把它当成短篇小说来师法。《受戒》中,小英子一颦一笑,都让我想起寒花,动人难言。

明清后,世美堂或曰震川学馆,相继演变为震川书院、震川学堂、昆嘉青三县联立乡村师范学校,当下为震川中学。某日,我试图入校寻访遗迹,遭门卫阻拦。我问:“这里,还有一座畏垒亭吧?”门卫茫然。不待他回应,我就开始背诵归有光的《畏垒亭记》:“……隐隐见吴淞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间……”门卫愕然、怔怔然,眼神里似有了感动的热光,一挥手:“算了!破例一次,跟我来。”哐啷打开校门。追随他,我匆匆瞻仰归有光雕像,读林则徐也曾前来寻访世美堂所题的楹联:“儒术岂虚谈,经师偏晚达。”

当下,安亭剧变,成为上海乃至亚洲著名的汽车城。曾骑马、乘船、坐轿子的归有光,对故园这一派新景致毫无预感。畏垒亭上,眺望吴淞江和风帆,他低语:“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

越过四百多年的光阴,沈从文,汪曾祺,还有我,大声回应:“我们距你不远——我们未离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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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