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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元匾额

2024-02-18颜全飚

福建文学 2024年2期

颜全飚

1

岩县博物馆在人工湖中心小岛上,周边长廊、六角亭一带长满了荒草,一株瘦老的黄梅树依着亭子,半树挂着黄叶,半树光秃、枝丫如刺;台阶多处磕碰掉落,状如虎牙,因人迹罕至,台阶背阴处长期雨水浸染,发黑一片;放眼望去,靠着西墙转角的一丛芭蕉树,果实成串,枝叶舒展,在阳光下闪着绿意透明的光芒,与沉寂荒落背景形成强烈对比。博物馆的牌子,漆面斑驳,室内楼层卫生整洁,瓷砖地板干净发亮,胶底鞋子踩上,一路吱吱作响。新提任岩县文旅局党组成员、博物馆馆长的王丽华,没让宣传部领导送她过来宣布任职决定,她不喜欢人来送往那一套,自己就过来了。

王丽华大抵想象得到这儿的落魄景象。在宣传系统,博物馆属于边缘单位。背地里,大家也清楚,馆里两个人怪怪的,特立独行,不与人接触交往,孤陋寡闻的,做不成事。王丽华因事业编制,没有适合岗位调整,成为老部姐,部里年轻公务员早就来了一茬茬、提拔一茬茬出去;她又因独善其身,平日里一身傲骨,错过一次次机会。这次提拔,也算组织给她一个交代。组织找她谈话时,说挂文旅局党组成员,是县里对博物馆的重视。是否真重视,王丽华也拿不准。

副馆长老陈,国字脸,满头银发,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毕恭毕敬地向王丽华介绍着:馆藏的东西只有這些陶瓷碎片。老陈带着王丽华到了五楼,这里正举办古代科举制度文化展,那些展出的牌匾、夹带、小抄、书箱等,均来自一个收藏家的友情支持。老陈的下巴不停地颤抖着,这儿没人理,寒碜,抵不上一个民间收藏家的家当。瘦弱如竹竿的小李面无表情,没有说一句话,脚不沾地似的紧跟其后。

还有两层,大概各有500平方米,没钱装修,自馆建成就搁着。打开门,判若两个世界,偌大的楼层无比空旷,未经装修的水泥地板铺满了尘土,四周堆积着建设时遗留下来的建筑垃圾。好几处窗玻璃被打碎,形成不规则的缺口。老陈跑了过去,嘴里念叨着,傻物,又自杀了一只。老陈拧起动物干尸一侧长长的羽翅,瞧瞧,又是山鸡,这是第三回了,它们从后山来的,因玻璃反射,误以为这里是一片森林,远远地飞过来。老陈使劲将那只鸟尸扔到了窗外的湖里,喊了一声,喂鱼去。老陈拍了拍手,他怀疑这是“豆腐渣”工程,里头一定有猫腻,如此脆弱的玻璃,经不住一只鸟撞击。老陈真名叫陈文化,大家都管他叫老陈,反而忘记了真名。他当了多年的副馆长,刚退休一年就被返聘。小李,35岁,工勤编制。这个单位,日薄西山了,由一对孤男寡女呵护着。看他们俩畏畏缩缩的样子,王丽华说,什么叫文化自信?我们要挺直腰杆,不能老是低人一等弯着腰。王丽华下定决心,收拾一下这个人迹稀罕的荒岛。

老陈憋着一肚子怨气说,1989年,我被抽调参加全省文物普查,在我们旗山那儿,发现了商周时期的陶瓷、青铜坑。现有馆藏,就来自这里。后来,他们把这个小山包推平建了乡政府广场,我制止过,领导们听不进去。当时,我抢时间拍下了遗址景象,包括周边地貌。这些照片都在,我想,总有一天,用得上。前任馆长退休6年了,由老陈一直主持着馆里的工作。老了,干不动,老陈多次呼吁,就是盼不来新馆长,退休了,还让他主持着。

老陈不是不做事,他做实了软功夫,把岩县的历史文化脉络捋得清清楚楚。他将一本厚厚的手稿交给了王丽华,说,多年来积累的东西都在这,要征集的实物在哪些藏家之手,我们心中有数。这些年,遗留在全县各个角落的可移动文物,基本上被他们淘光了。老陈手写线装本,有的纸页用蓝色、红色墨水涂了又改,看上去似一棵树、一束花;有的纸页胶水粘贴加长,用薄薄的黄色宣纸,也有A4打印纸,缝缝补补,像件百衲衣,文字密密麻麻。小李手巧,装线、粘贴,是她的功劳。这些细活儿,老陈做不来。小李说,我们见识浅,大抵也不知道怎么跟领导打交道,只会低头做点事,不懂抬头看天。他们如是一对兄妹,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不着急,王丽华让他们先下班,她给保姆阿珊微信留言:晚饭,不备了。阿珊程序式地回复:嗯,饭菜好了,搁在微波炉里。

打开微信,恭喜高升、放炮的表情包霸屏。王丽华没有回复,多数微信朋友,因工作或是场面应付而加的,若是有人打招呼,她打哈哈:忙着写材料,忘了打理微信。微信朋友圈,没几个真心朋友,也没空结交,时间消耗在永无休止的写材料,接待、陪客人,久而久之,同学、闺蜜们也逐渐疏远了。晚饭断食,在机关女干部中流行,王丽华吃了一个苹果。她打理办公室,希望接待室有个仿古书架、几盆花木、大板茶桌,她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办公环境。在部里,客人多、应酬多,不得安宁。她认真翻阅老陈给的文稿,她想建成岩县历史文化展厅,从商周起源到明代建县,建县后的明、清、民国、新中国以来的每个时期,把故事讲清楚,征集实物,达到声光电、实物并重,美轮美奂的效果。要做,就完美极致,否则,宁愿那些物事继续沉睡着。在部里,到外边参加考察学习多,见识了各地博物馆,相形见绌,自家的馆过家家似的,空有骨架,华而不实。她要以此破题,一步步去实现她的理想。组织谈话后,她一夜没合眼,回放着她参观过的各地博物馆的模样。

深秋时节的午夜,酷暑之威丝毫未减,湖岸数十桌露天烧烤排档灯火通明,不少人光着上身,喝着啤酒,大声吹牛。苗养熏浴馆,里头的人不是在熏浴,隔着玻璃门,一桌子摆满了烤串、卤料,七八个粗壮的中年人在喝酒。福旺棉被加工店门口,三把椅子两个人,他们光着上身,一只脚立地,另一只脚踩着椅子,膝盖好似长在胳膊上,脚下躺满了被他们消费掉的空啤酒瓶子;椅子上两碟食物,还有五瓶啤酒,他们的脸着了火似的,叼着烟,像势不两立的两只鹰;他们等待着斜对面的山草药养生堂、仟紫美甲、老地方烧烤吧的灯火熄灭,方肯罢休了断这漫长的夜。这两只鹰都伸长脖子,瞅着路过的王丽华。这些自以为是的鹰满街俯拾皆是。小县城,不是虚无,就是自傲和粗鄙,处处弥散着难以言说的无序和混乱。王丽华有压力的,早有耳闻,这边两个人歪瓜裂枣,不好使唤,她单枪匹马是干不了的。

灯光打在落地纱窗上,一条条笔直的黑白光影在地板上晃动,像潮水一次次漫过沙滩,宁静、清爽,如初中课本上《海滨仲夏夜》里的抒情篇章。曾几何时,初中课堂上一起朗诵的男男女女同学,不知不觉间从王丽华忙碌的日常里消失了。她听到李书俭的呼噜声,女儿上大学后,李书俭睡觉便有了呼噜。微波炉里的食物没有被动过,料想,李书俭从单位吃过饭回来,不关心家里的锅灶之事了。三年前,他与局领导发生争执,被调到乡下的一个自然保护区,李书俭求之不得,说,一不小心掉到梦想中的天然氧吧里,真正成了理想国国王。报考林业院校,就希望过上这种生活,在机关工作,平平整整,枯燥无味。王丽华没有去过那个理想国,女儿去了说,也喜欢那个地方。李书俭佛系,属于基本上躺平的那种人,但酒后的他往往固执,吹牛在北京念大学时有多风光,英语过了八级,差点出国去,才瞧不上这小县城巴掌大的弹丸之地。王丽华回想当初,正是因此嫁给了这个有诗与远方的人。没想到,一嫁给他,李书俭就没有了梦想,玩玩股票,打打麻将,基本躺平。这个家,阿珊帮忙打理了8年,室内隐隐约约地飘着阿珊身上的清素味儿。4年前,阿珊因结婚生子离开了一年,阿珊介绍的新保姆做事粗糙了些,总是感觉不妥帖,王丽华又把阿珊请了回来,似乎离不了她。早晨晒出去的衣物,阿珊收拾得清清楚楚,挂在女儿的衣橱里,包括王丽华的内衣,都给折叠仔细,妥妥地放在抽屉里。这个家,给予王丽华海滨仲夏夜的瞬间感觉,是阿珊精心打理出来的。李书俭没有睡熟,他听到了声音,问新单位怎么样。王丽华说,就那样,能怎样?李书俭没有再问,呼噜声又响了起来。洗完澡,已近深夜1点,王丽华睡到女儿的房间,这房间里,若有若无地飘着阿珊身上的味儿。女儿上了大学后,她常常睡在女儿的房间,如是想念。卫生间似乎有水滴声,听着听着,就更真切了,她懒得起床,明天,聪明的阿珊会给处理清楚。

2

部里的同事以及县委办、组织部、文旅局等单位的朋友过来看望祝贺,他们带来鲜花、小盆景和茶叶,喝了一个上午茶,说是养人的好地方,不再被材料折磨,可以第二春了,可以再谈一回恋爱;也调侃太安逸,大材小用,组织考察不周。小李说,王馆长人缘好,单位从未有过这般热闹。王丽华说,喧嚣不好,在博物馆就想着安安静静的事,干着默默无闻的活。抬头看天,是一回事,但更多的,我们要低头走好自己的路。

老陈和小李一起办公,老陈座位背后墙上有“厚德载物”横幅书法,魏碑体,装裱发黄,边角破损,是县里知名的老书法家创作的,他过世多年了。小李说,我们陈副馆长舍不得拿掉,人家是多年好友,思念着他,老是把这位书法家挂在嘴边。小李局促在靠窗一角,桌上养着一株水绿萝,大部分空间让给了老陈。老陈座位四周堆满了报纸杂志和书籍,因没有分门别类,有些杂乱,看得出来,老陈热爱学习,知识涉猎博杂。老陈说,啥都喜欢,啥都研究不深,一辈子稀里糊涂过来,土没到胸口了,还是感觉时间不够用,啥也没做成。小李插话,陈副馆长的东西碰不得,动到他的书物,人家急着翘胡子。老陈抹了一把嘴巴说,一輩子全靠这把胡须吃饭,不然,自己可能成为流浪汉、当乞丐去。小李说,不打理不行,外边的鸟以为这里是安乐窝,窗户没关,就飞进来过夜。小李较少待在办公室,单位虽然空空的,但经年累积,那些屋子就落满了灰尘。她上班第一等事,打扫卫生,万一领导来,面子不能丢。这馆长办公室,虽然多年没有人办公,但小李依然如主人还在那样,每天都做好这里的卫生。王丽华看到老陈靠背藤椅后脑处漏了一个洞,办公桌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让小李明天就给换掉。小李回应,人家念旧,以为结实管用,惹不得,人家会不高兴的。我们博物馆多的是老古董,赶紧给扔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丽华发出的命令,他们一声不吭,没回应。

办公室还没整清楚,这些天,王丽华与他们一起办公、喝茶。她给老陈泡茶,掏出自家带来的、今年县里斗茶赛上获得金奖的美人茶,算是拜师。老陈嘴唇发抖,那撮胡须好像整清楚了些,哪敢哪敢,这不是折煞人吗?美人茶,是岩县有名的本地茶,干部人人学会泡茶。王丽华泡茶手艺在机关小有名气,外边有领导来,经常被邀请为之泡茶。老陈说,可是有福了,眼下享受着领导待遇。不扯俏皮话,谈正经的。王丽华一一请教,求证昨晚发现的老陈手稿上的疑点,那些县史关键节点上更为具体的故事。老陈对答如流,承认自己写稿还不够认真、笔下功夫还不如人,得再修改。如何修改?王丽华不是让他细化丰富,而是拧出关键词,以及征集实物构想。老陈说,若能启动实物征集,就立头等功了,这是他多年的愿望,可是博物馆囊中羞涩,实现不了。王丽华说,我们试一试。老陈说,咱们除了人头经费,应付水电费外,其他为零,若有上级领导下来,由文旅局那边负责,否则接待费都无从着落。他不敢明说,他的意思,单位买不起王丽华所需的办公设备。王丽华听之,没有回他。

万历、乾隆、民国时期修的三本县志,王丽华偶尔翻阅,粗略了解县史一二。三本县志,留下故事和笔墨诗文最多的,是明万历田会元,讲县史,绕不过他。会元留下的一块匾额放在田家祠堂,三年前遗失了,要知道建县以来就此一会元。这次科举制度文化展厅里,展出了60多块匾额,不缺乏进士、解元的,就缺此镇宝之物,可是遗憾。老陈气得全身发抖,说,若能找回来,可是馆藏之宝了。他也求证田会元其他留有的实物,均一无所获,可见此匾有多难得。田会元墓葬在城关,就位于现在的汽车站,儿时,他见识过这个大墓,有石人石马,如今早已不知去向。王丽华说,识货当宝,不识者当朽木,能飞到哪儿去?老陈说,调阅村口监控,一一排查,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三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对此物的留心关注,却是石沉大海,杳无声息。王丽华说,来来去去,终究落到收藏家手中,你召集县里的收藏家们开个会,动员动员,一起想想办法,掘地三尺也得给找回来。

王丽华对县里的几个红色故事线索,以及重要革命人物和关键时间节点,了然于胸,也特别感兴趣。这些红色故事算不上重大历史事件,但就因此地星星之火,才有了他乡的燎原。她想再建一个岩县红色文化展厅。老陈说,岩县革命遗址,各地乡镇建成了不少小展馆,但比较零散。王丽华说,作为县级博物馆,有义务和责任挖掘好、讲好身边的红色故事。老陈只是怀疑,钱从哪里来?小李责怪老陈,我们当是帮忙鼓掌的,不是泼冷水。王丽华微笑着,老陈嘴唇颤抖了两下。

阿珊打来电话,催王丽华回家吃午餐,早过了下班时间。老陈说,不耽误呀,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聊起县史故事,老陈兴致万般,没完没了。并非先前大家所传,老陈和小李是怪人,虽然单位冷清些,但他们并没有懈怠,热爱、坚守、无私。或许因他们都是单身,孤男寡女一对,引发非议猜想。

3

岩梅,村庄蜂窝状地卧在深谷西南侧斜坡上,村口三株老桂花,满树金黄,阵阵暗香扑鼻。村子中央,流泉回环,青石板道路连接着几座古建筑大厝,可以触摸到它曾经的热闹辉煌。田家祠堂是新翻建的,二进院落,翘角飞檐,雕梁画栋,气派端庄。厚重的实木大门、高高的院墙,密不透风,难道盗贼真的能飞檐走壁?老陈对此建筑风格颇有看法。岩县古民居不是这样的,被闽南一带同化了,不伦不类。他告诉王丽华,当时会元匾就搁在这长条大板凳上,每天都有人在这里休闲打牌什么的,大家没在乎这东西。匾丢失前一个月,他告诫过他们不得将此物随意弃放,当珍藏保管好。当时,老陈认真拍了照,担心万一被盗,果不其然。

一些老人们正在下棋、玩牌,小孩在嬉戏,对王丽华这样的陌生人的到来毫不在意。正厅左侧是田氏渊源世系总图,从春秋中期田氏始祖,直至晚唐时期第五十二世,迁入岩梅,为入闽始祖。老陈如导游讲解,岩梅田氏,历代皆有取得科举功名者,光耀门楣。右侧标识为岩县廉政文化教育基地,图文并茂,记录岩梅“三田”廉洁勤政故事,教化后人,其中就有田会元事迹。玻璃柜里,展出廉政物品和楹联书法拓片。老陈说,这些东西,是从全县各地宗祠、族谱复制来的。王丽华虔诚倾听,老陈着实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对田氏之史了如指掌。他从展柜里取出一本《田氏家谱》,康熙年间修撰的,工整颜体小楷,朱红圆圈符号断句,因年代久远,褪色黯淡了。此谱被烧毁了一角,裸露着碳色粗糙截面,似乎有一股烧焦味残存。老陈说,破“四旧”时,谱本连同其他老物件一并被扔进火堆里,一位老人趁人不注意,救出私藏,所幸文字完好,否则田家都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田会元,生于明嘉靖十九年(1540),字德万,号钟台,礼部侍郎、国子监祭酒。谱里记载,匾额系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钦差督理粮储福建布政使司参政周贤宣题赐。田会元有三个儿子,明天启时期家族达到鼎盛,到康熙修谱时,记载仅有两位嫡孙。王丽华问,现田会元后代呢?老陈说,我们考证过,断定现居住在岩梅的田氏不是会元后人。后来没再修谱,就断代了,搞不明白,也许没落无后了。王丽华问,田会元的旧居在哪?也没有听闻,老陈说,那几座古宅大厝,名花有主,不属于田会元的。

一座无主的古厝,在村莊一隅,规制也不大。古厝右边,有一株老桂花树,可能曾经被雷劈过,枝干孤零遒劲,成串的花朵不辜负岁月风霜,散发着沁人肺腑的异香,让这座破败不堪的老厝依然活泛着生命力。客厅上有块木匾,谓之桃林堂。左边建筑基本坍塌了,二楼只剩下三根梁柱,抛物线一样悬在半空,风一吹,墙头芦苇似的在那儿摇摆不定;空空的地基灌木丛生,几只鸟雀在其间扑腾着。右侧构建相对完整,窗户敞开,窗雕残缺,好似主人带着所有家眷逃荒而去,一夜间人去楼空,数百年里,再也无人将那扇窗合上。下院夯土围墙基本完好,周围长着齐人高的芭茅。老陈在前头开路,穿过过水堂,是一间保存完好的书房,因周边建筑毁坏,孤立在那儿,梅菊窗雕,斗拱瓜柱,外观看上去精巧雅致。室内堆满被雕琢过的半成品木料,墙壁上,朱红色边框装饰一副墨色对联:“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老茶树紧挨着书房,长满了拇指头大小的果子,树身旁逸斜出,有半个书房大小,遮住大片阴凉。老茶树旁有一口泉,树影沉入水底,泉水注入一方池子,而后汩汩作响地绕过书房,流向下边金黄色的大片田野。身临其境,仿若见到主人犹在,手捧书卷,倚在窗边。王丽华里里外外仔细拍摄,她突发奇想,博物馆建成的第一个展厅,要有书房元素,若能确认这是田会元故居,她就将此原件搬进博物馆。老陈说,他也为此破败景象叹息,交代村干部,加以保护,村干部摊开双手,没有钱,无主之物,没人愿意捐款修缮。这次来,老宅又老了一层,西边那扇窗,在岌岌可危中掉落了。“若县文旅局将此列入县文保单位,或许可以争取点经费。”王丽华让老陈帮助记住此事。老陈连连点头,还是馆长办法多。王丽华摘了几串桂花,连枝带叶。此花枝,风干后,夹在书本里,当成书签,纸页间,似乎带上了桃林堂一些已知、未知的历史,别有一番趣味。王丽华回忆起在乡下教书的日子,每年深秋,孩子们都采桂花,满教室飘香。

4

阳台上的花木,阿珊照顾得一派欣欣向荣。客厅里两盆野生寒兰,是李书俭同事分选培育出来的,最难侍候,其他同事拿回家里,养不了几个月就枯萎凋零了,阿珊却能照顾得生机盎然。三个年头了,每每春节前后,寒兰适时花开,幽幽其香数月不去。王丽华夸赞她,阿珊说,姐姐富贵,房子有福,方生养此娇贵稀罕之物,她的贫贱之家是养不了的。阿珊穿着很素,少言寡语,处事谨小慎微。她说,当保姆,就得听话。相处时间长了,越看越舒服,能看清阿珊沉在心底深处那种真诚处事之道。与李书俭相拥欢喜过后,王丽华不由自主地要表扬阿珊为这个家辛苦付出和做出的贡献,李书俭却含含糊糊回应,好像这个阿珊是为王丽华代劳,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李书俭调到自然保护区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回家一趟,他整天在山里云游,拍照片、短视频在朋友圈炫耀,说他玩物丧志,却辩护这是工作,勤勉敬业。

阿珊的儿子水灵灵的,他不闹,不四处乱跑,明白这个地方不是他的,懂得自我约束。阿珊教育得好,孩子爱干净,王丽华搁在客厅沙发、阳台茶几、过道玄关上的书本,被移到书房摆放整齐,王丽华就知道,今天,阿珊的孩子来过。王丽华出差,没想别的,就惦记着给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带上几本他喜欢的卡通书、玩具。读高中的女儿老是翻了“醋坛子”,心底却也喜欢这个小弟弟,放学回来,拧着那胖乎乎的小脸蛋逗着乐一阵子,玩着“锤子剪刀布”游戏,沉寂的屋子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若是那孩子不来,就会感觉这个家缺了点什么,有些沉闷,虽然王丽华不喜欢热闹喧嚣。阿珊抱着孩子,认真地看着王丽华:“姐,听说您调动了。”王丽华一眼看透阿珊的心思,她担心这个家不再需要保姆了。王丽华说:“是的,调动了,工作还是忙。”王丽华让阿珊吃下定心丸,阿珊文化不高,她需要这份工作。阿珊从来不与主人同桌吃饭,这是她给自己定的规矩。阿珊的家庭背景,王丽华没有关心过,平日交流,仅家务之事。机关有些男男女女干部闲得心慌,耍嘴皮子,扒左邻右舍、街头巷尾之事,调侃取乐,打发无聊。王丽华不是这种人,她有自己的事业梦想。清洗干净的老松树皮,晒在阳台,龟裂开来的样子像老鹰的爪子,是阿珊从山里采回来的。在阳台,一杯茶,一本书,安安静静的一个上午。这个家,被阿珊收拾得清清楚楚,收拾成王丽华喜欢的气息,比如这些兰花,还有栀子花、水培绿萝、盆景芭蕉,都依着王丽华的喜好。到了博物馆,有了自己可支配的周末,找回一杯周末茶时光。先前忙里偷闲时,只看一些心灵鸡汤之书,眼下,王丽华又翻找她喜欢的沈从文、汪曾祺作品,她那种文人清高、孤芳自赏始终存在。她独立在这个家庭之外,成为一座孤岛。在李书俭这个庞大的家族里,几个兄妹、姑叔,有家业富裕的商人,有官至科级、处级的,王丽华这个馆长,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在表面屈服笑脸陪伴与内心挣扎沉浮里,王丽华的尊严脸面全靠自己拼来。这个家族并不认为一个女人需要什么事业,女人就是相夫教子,王丽华却不以为然,他们之间有了无形的隔阂,比如这样的周末,时不时都会有大家庭聚会,王丽华大抵不参加的。在其中,她往往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仅在杯中物之间取乐而已,与那些在商铺外边支起一条腿的“鹰”,没有两样。日积月累,自然而然地,王丽华游离到这个家族的边缘。他们希望李书俭在官场有一番作为,可是李书俭志不在此。这怪不得人家,因为是背后那个女人在作怪,这是他们的共识。而李书俭并不在乎,他自有自己的活法。躺平,有他的人生哲学。这是李书俭的原话。当然,她不跟李书俭争理,生活上,他们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但人生理想,他们完全两码事。眼下,不管单位如何艰难,王丽华也要让博物馆改天换地,气象一新。在这个家族面前,她要再一次证明自己。

打开玻璃门,是一个阳台。装修时,王丽华希望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执着地要隔开,李书俭喜欢通透,折中的办法,是安上玻璃门。昨日,天擦黑时,李书俭扛了一大捆芥菜回来,是他亲手种的,阿珊接应失手,散了一地,李书俭大发脾气,骂阿珊瞎了眼,向来做事马虎潦草,阿珊匆匆忙忙地拾掇着。到卫生间,李书俭又来劲了,怪水温太低,阿珊赶紧到了卫生间。王丽华站在阿珊这边,斥责李书俭哪根神经错乱、无理取闹,劝阿珊别理他,先回家照顾孩子。阳台一片漆黑,阿珊没开灯,将那些菜一棵棵整整齐齐挂在防盗网上,她手脚轻快,那儿立马形成了一道屏障,她才默不作声地离去。这些芥菜晒软,腌制在陶罐内,阿珊手艺好,每年都做,变戏法似的,成就一道道花样美食,李书俭特别喜欢这道菜系。因为阿珊,他们俩养尊处优,王丽华没有与阿珊红过一次脸,李书俭昨夜为何有些莫名地生气?王丽华没弄明白,一早,李书俭就去单位。假如没有阿珊,将会怎样?确实,李书俭回到家,阿珊给端茶端饭的,换成自己,不可能如此周到。往深处想,他们平等相处着,一直以来,王丽华的工作都不比他轻松,倒过来,也许李书俭也不曾考虑过为王丽华认真侍候一回。

虽然已是深秋,但阳台对着近在咫尺的原始森林,依然藤蔓交错,葱绿如墨。合上书,王丽华翻阅老陈整理的红色故事资料手稿,她惊奇地发现,老陈写一手绝妙的欧体硬笔小楷。资料里有一个名叫田有眺的烈士,因沉船,1950年5月牺牲在舟山战役,老陈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红圈。或许因其是岩梅人,引起了王丽华的注意,田氏在县域里算小众姓氏,却不时有引人注目的人物出现在书里。

李书俭打来电话,他的车子停在楼下的一棵香樟树下,喇叭响了几下。王丽华将一串钥匙裹在塑料袋里,扔将下去。李书俭做事经常没头没脑、丢三落四,他准是忘了带钥匙,到了单位后返回来。换成王丽华,会跟自己生闷气,这样来回折腾,耗去时光,而李书俭向来不温不火。李书俭的车子沿着河滨路缓缓而去,好似乡村旅游一趟回来,又继续起程了,悠哉得乐。

5

夜里下雪了,可是难得一见。湖里的残荷顶着细薄如盐的碎物,在微风中,闪着水晶之光,它们形态各异,或卧或立,如丹青妙笔,勾勒出一幅湖上雪景图。园子里的长廊、六角亭、梅花树,还有几丛菊花(王丽华到任后,雇了工人,劈开这一带荒草,淹没在草丛里的花,重见天日),一片雪白,冰清玉洁的世界里,空气甜甜的,无比清爽。小李来得早,一身红装,在亭子那儿自拍,投入忘我。这美丽,与谁分享?小李知己在哪?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深。王丽华凭着直觉,猜想小李并非简简单单的勤杂工。王丽华师范毕业,分配在一个偏远的乡村小学,刚参加工作时,在市报副刊发表不少“豆腐块”文字,还应约在市报开辟“周末茶语时光”专栏。有一天,教育局领导到学校找她谈话,让她出乎意料。这里,远离县城,埋在深山里,生活条件差,许多同事为了进城,一门心思找各种关系,碰破脑袋;或者想都不敢想,有什么出头日子。领导刚走,第二天就来了调令,往后她忙于写公文材料,文学之笔荒废了。直到现在,她依然喜欢写作,只是无暇顾及。在乡下待的三年半时间里,有不少年轻教师、乡里的干部试探追求过她,一些信件从窗外、门缝里塞进来。王丽华认为,自己总不能随便就嫁人成家。王丽华的梦中情人或许不在此时此地,而在更加不确定的诗和远方。王丽华的生命里未曾有过一次单纯而美好的爱恋,进城后,她匆匆忙忙地嫁给了李书俭,嫁给这个心里有些梦想、家境相对殷实的男人,不能说不对,但也不能说李书俭是理想中的男人。她把雪景拍给女儿分享,女儿没回复。归根结底,这难得一见的雪后良辰美景,让王丽华心情愉悦。老天爷,没有亏欠她什么,农家女孩,能混到今天的样子,她当知足了。

茶壶里,正烧着老白茶,空气中有一丝甘甜、一丝清苦,尽是这茶里来的。外边,小鸟在树上不停地跳跃鸣叫,有碎雪滑落之声。小李鼻尖红扑扑的,王丽华说,我看到了,你在那儿美美地拍照呢,让我欣賞欣赏。小李双手捂着茶杯,摇摇头,见不得人,留给自个儿纪念,哪有馆长的气质魅力,何时何地怎么拍都好。刚刚,触发我的灵感了,展馆建成,你准是个出色的讲解员。小李微微地笑着,能行吗?王丽华扑哧一笑,这个单位我说了算,我说行,就行。老陈被冻坏了,双手伸入大棉衣内,说了一件怪事,他多次梦见烈士田有眺,在耳畔叽里呱啦地说话。老陈去了史志室、档案馆,希望能有田有眺的史料线索。在史志室,他见到了泉州来的一位收藏家,他收藏有岩县民间文书1万多份,从明代一直到民国,涉及契书、版串、诉状、阄书、婚聘、认捐收据、礼单等十多种。他正向史志室的人吆喝,在手机上展示这些文书的照片。他一开口就要30万元,凑到跟前看新鲜的几位老同志后退了几步,拨浪鼓似的直摇头,史志室要这些做啥?

当时,老陈默不作声,事后,要了联系电话,他想得到这些东西。官方县志,薄薄三两本书,充其量记录着一些舆地、官政、人文之类,多数一笔带过。而这民间的资料更丰富多彩、有血有肉,还原一方水土与百姓最为真实的风情画卷。他这辈子,从未见识过如此庞大繁杂的民间文书。但他不敢明说,博物馆也同样没有征集购买能力。老陈那点小心思藏得住吗?一下被王丽华看穿了,既然要了电话,就联系他试试。老陈用了手机免提,那边回话,已经出手了,立马挂断了。老陈叹了一口气。王丽华说,他们在包装故事,跑不掉,会回来的。怎么说来的?这些藏家明白,岩县的旧物,只有到了我们博物馆才极具地位、获得尊贵价值,放在其他地方,就算不上高大上之物,值不了几个钱。大可不必我们陈副这般焦虑,一些物事潜伏数载,又会浮出水面,那电话准会回过来。老陈你倒是去实地瞧瞧,是否真材实料,跟他们谈谈,小李也一起去。小李直摇头,称自己不识货,去了也没用,浪费车马费。王丽华笑话小李,没格局,不适合待在博物馆。什么叫博物?大视野,胸怀天下。老陈也调侃着,我们这个单位,给小李这个小气的管家婆,越管越穷。来自窗外的一把阳光不偏不倚地打到小李一背瀑布长发上。哪是我管家呀,家是领导管的,我只负责记账。王丽华的办公用品添置,小李个人先垫资了,她不赊账,个人也好,单位也罢。

王丽华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她找过县长了,答应先拨给200万元,作为两个展厅前期建设经费,材料报县政府常务会研究通过。天上掉馅饼下来了,简直不可思议,老陈嘴唇不停地颤抖。他把胡子刮干净了,显得年轻了些。他说,王馆长美丽俊俏、会见的人多,我这当副的,也不能太邋遢,收拾收拾,虽然一大把年纪,但也不能给馆里丢脸。小李说,先前局长来过,说给拨点钱来,脚抬出这门,就没了下文。王丽华说,我也等着,看县长的话算不算数。县长具体怎么表态的?老陈将信将疑。县长表示,要来我们单位调研。小李说,县长亲自来看我们,头一回,可是给足王馆长面子。县长给我们面子,我们要拿什么东西给人家看,不失这个面子?压力蛮大的。老陈说,有的是东西给县长看,那些实物,都有着落了,我们也一一做了登记,这钱来了,收藏家们就出手。王丽华说,我们至少拿出这两个展厅高规格的规划图纸,给县长拍板定夺,让他开开心心地再拨一笔钱过来。老陈说,届时让县长为博物馆题字,屋外那个牌子漆快掉光了。王丽华说,使不得。岩县外边乡贤,她认识不少,有的是书法人才。

老陈又去了一趟岩梅,了解烈士田有眺的身世,问了村里的许多老人,不曾听闻有此人。他把调查面扩大到岩县各地的田氏人家,均一无所获。此烈士,并非县里红色故事主线,也不是什么主角人物,他想放弃。可是,他一直被纠缠着,多次梦里,这个田有眺坐在床边与他说话,亲密得可以感知到其身上的体温。具体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老陈喝了一大口茶,回忆着。天气冷下来,老胃病又犯了,老陈到山草药养生堂那儿抓药,遇上一位70多岁的田氏老人,与他讲烈士故事。老人双眼立马放光,他说,桃林堂下边那座房子就是我的,你们来了,也不找我讨杯水喝,不明白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近些年,有不少陌生人来来去去的,老是往村庄老宅子里钻。这位老田小时候听父辈说过,桃林堂有两兄弟,在私塾里读过书,识字的,长得人高马大,可是倒霉,都被抓了壮丁,其中一个结婚没几天就被抓,临走时叮嘱妻子,他一定会回来,让她等着。这新娘叫秀莲,老老实实地等了6年,北方解放了,新郎果真回来,穿着崭新气派的军装,说加入了解放军,住了几天后,又要回到队伍,秀莲哭着死死抱住,不让他走。人家安慰她,这次去不了多久,就回来把秀莲接到部队去,保证吃饱穿暖,过好日子。没想到去不到半年,部队传回消息,丈夫牺牲在浙江舟山,船沉海里。有了身孕的秀莲蹲在家门口哭了好几天,后来疯掉了,也没人管,可怜的女人疯疯癫癫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村庄。那个艰难的年代,谁也帮不上她。听说,秀莲到了永春,几年后,村里挑盐巴的人曾经遇见过她,木讷地牵着一个小女孩,沿街乞讨,上前与她搭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急匆匆地从视野中消失,便再无下文了。

老陈慢节奏深情讲述,小李动了情,在一边抹着泪痕,气氛有些凝重。国家,家国,就是这样,同呼吸、共命运,彼此骨肉相连。不谈了,咱们聊点生活吧,单位穷,家里小日子过得还好吧?王丽华话音刚落,小李就接过话了,她在这儿待了十多年,未曾有过什么梦想,王馆长到来,让这个飘浮无着的单位变得踏实,有了希望。她说,她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她在福利院长大的,有过两次短暂婚姻,没有子女。老陈呢?王丽华刨根问底。老陈也是说来话长,他好像听说父母在北京,他从小被寄养在这里,与父母失去联系。老陈有过一次初恋,他认了那一次,就不成家了,那个女孩到了美国……馆里两位同事的身世,让王丽华顿时心疼。太阳出来了,从湖岸右侧的那片树林子里升上来,树林子内如同下着一场雨,积雪融化,哗啦啦响;周围一切,粉妆玉砌,打开窗户,冰清甜蜜的空气大把涌入。王丽华从梦幻中苏醒过来那样,工作提要求,生活上也需提醒提醒,大家都得成家。老陈和小李眨着眼,何必自寻烦扰?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天天过来了?

对工作倾注心血,未敢含糊,王丽华向来不去八卦别人的身世。这回,改变了看法。当晚,她问阿珊,家里一切还好吗?阿珊没有正面回应,姐,我这乡下人,凑合过日子。娘家呢?印象中,我们家住在一个电站里,父亲与母亲年纪相差有点大,父亲早逝,我就随着母亲四处漂泊,也依靠过一户人家,母亲嫁给他,洗衣做饭、下地干活,那种夫妻关系是虚假的,却是我们母女睡在同一张床上,纯粹是为了一口饭而已,那样的日子怎么会长久,哪来的什么娘家?冬至前后,我给母亲扫个墓、烧点纸钱,尽点孝心。父亲,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了,他不要我惦念,未曾托付一个梦来,他真的很狠心,走得远远的,不挂念这个女儿。

遇见的,尽是这样残缺的人生岁月。睡前,王丽华给李书俭发了个微信,天冷了,宿舍有备衣服吧?李书俭回复,还好,这儿的雪景可美了。雪景到底美不美,关她什么事?李书俭,从来没有过问王丽华的冷暖,王丽华心头一阵酸楚,真的冷暖自知。她感觉屋子充满着寒气,她瑟瑟颤抖着,孤独无助地落下泪。为什么女儿也没给她微信?她不关心家里的天气吗?她时刻关心女儿那儿的天气情况,尽管那个城市温暖如春。王丽华失眠了,她又聽到卫生间的水滴声,僵硬锐利,如一枚枚冰冷的针,扎入心间。

6

南方的雪,一夜就化为乌有了。又过一两场雨,几天阴冷寒冻过后,迎来崭新的一天,大把阳光倾泻而入。

电子邮件发过来的资料太多,我眼花了,电脑里看着迷糊。小李不肯给打印出来,说内容太多,消耗打印纸。老陈裹着棉大衣,一屁股坐在茶桌旁,忧心忡忡,嘴唇不停颤抖。

小李给兰花和墙角的绿萝浇水,扑哧笑了,栽赃害人,谁说不给打印了?不就是为20万元,不敢开口?

你们在争吵什么?王丽华问。

小李说,我们的陈副馆长接到了那位收藏家的电话,收到他整理好的部分民间文书电子文件,还有一块本县的会元匾额在他手上,一口咬定,捆绑价20万元,一分不少。老陈补充说话,若是我们无意购买,他真的准备转手了。

王丽华说,这帮盗贼串通一气,玩转手法,搜刮民脂民膏。

老陈申辩说,这话偏激了,有的匾额被不孝子孙们拿去修建猪圈、兔圈、鸡圈,若没有这些贩子藏家挖掘,早就当柴火烧了。比如,这批民间文书,若不是这些人奔走乡野,一点一滴、经年累月地收集,不可能集今天之大成。

小李停下手中的活儿说,岩县收藏家分好多种类型,有的不是真正意义的收藏家,纯粹是长期干这一行的贩子,既得利益者,拿到物件就马上出手,这种人最清楚哪位藏家手上有什么宝贝,他们各自喜欢哪类收藏。他们保守行业秘密,彼此交易,谁也不说这些东西的来历。

老陈有些激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发来的图片,会元匾额,杉木材料,完好的物件,只是左上角被磨损为圆角;“会元”二字沉雕,红褐色漆底,北宋蔡襄行楷风格。

小李又笑话老陈那点心思了,不要拐弯抹角了,就直接说,你放不下这个东西,死也放不下。

老陈着急得全身发热,脱下了大衣,搁在膝盖上,若这一转手,又再转手,最终这些东西流失到哪,难以追溯,真的就石沉大海了。

王丽华说,那些电子材料转给我瞧瞧。

这位藏家就像博物馆的卧底,知道人家最近在关心什么。他在大量的民间文书里,整理归纳出了有关田家的所有资料,其中,就有田会元一家的大量文书以及一本清咸丰年间的家谱。溯流穷源,田会元后代到民国仅存俩兄弟。田会元后代,修撰有《桃林堂家谱》,在清末还出了一个秀才。王丽华断定,田有眺是田会元仅存的后代,她陷入了沉思与感慨,又为这重大发现而欣喜。上天的安排,让博物馆去完成这个使命,把秀莲找出来,包括肚子里的孩子下落;另一个兄弟也一并找找,到底是死在战场,还是在世?

第二天上班,王丽华前脚刚进办公室,老陈就后脚紧跟进来,说,近些日子里,他被那个田有眺折腾得疲惫不堪,大白天在办公室里,田有眺的幽灵突然冒出来,陪坐在茶几旁抽烟,他一打起精神,田有眺就消失了。夜里入梦,田有眺也一直来骚扰。王丽华说,去一趟舟山吧,了却心愿,小李也一起去,有个照应,这也是一次考察,例行公事,带个函去。还有那个小姑娘,现在也应该是老奶奶级别了,也去找找,说不准人家儿孙满堂了。田会元的后代,也是历史革命人物,牺牲他乡,千里孤魂,咱们不去关心也对不住人家,人家缠住老陈不放,自有他的道理,缠住其他人不管用,就老陈管用。小李又调侃老陈了,人家老田就抓住老陈做事认真劲儿,不放过。

同意人家去舟山了,老陈还是赖着不走。王丽华哈哈大笑起来,20万就20万元,也不能我们说了算,请第三方来评估,看到底能值多少钱,这事由你负责就是了。老陈一本正经起来,此经费从县里拨给的200万里出。王丽华说,此事重大,得给部长汇报。悬挂在心头数月的事落地了,老陈心满意足地起身,又躬身下去,拍拍座位,好似他曾经在此留下了什么。老陈转身离去的欢快背影,像个小孩。小李也乐了,王馆长,您看看,他像不像个老顽皮?

7

李书俭没睡醒,满身酒气,打着呼噜。王丽华事先约好了,让他带她去永春,这次她是认真的。女儿上幼儿园时,周末,他们带着孩子到城外、乡下,欣赏乡野风光,让孩子认花生、黄豆、花菜、桑树,体验农事生活;后来,调到宣传部,日益繁忙,时常没周末,李书俭到了自然保护区后,回来就喝酒,周末就赖在床上。前晚,李书俭去参加大家庭聚会,又喝多了。出门前,王丽华与李书俭赌气,撒了个谎,说去出差了,带同事去浙江舟山,寻找烈士资料。李书俭翻了个身,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五里街,现已是繁华的历史文化街区了,老商铺里的老人们,记得20世纪50年代有一个牵着女儿的疯女人沿街乞讨,也不能说她是完全的乞丐,看着可怜,大家给母女俩一点吃的。若不是疯子,这女人长相挺好,经得起看,不至于依附一个老铁匠,他们生活了两年后,铁匠过世。

那个小女孩13岁的时候,疯女人死在铁匠铺里,小女孩绝望地哭了半个月,哭得悲切可怜,整个街坊为之动容,邻里们如何劝,都没用。有一天,那哭声停了,街坊人走进黑乎乎的里屋,小姑娘没了踪影。后来,听闻小姑娘在乡下一个叫水头的地方,被一户潘姓人家收留。

鐵匠铺前后两个屋,整体结构还好,大约70平方米的样子,有个小天井,里头长满及人高的斑茅、木荷一类灌木。后进屋坍塌一半,长着一株木瓜,壮实高大,历经一冬风霜,生命力依然旺盛,枝干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果子。那个疯女人生前叨念,她不是无依无靠的人,她有亲人,有个小叔子,与老公在同一个部队打仗,他还活着。她哪能知道他还活着?纯粹是疯话,五里街没人搭理她。

水头,一个小岛屿,三面环水,满河滩裸露的岩石在午后的阳光下闪亮,湍急的水流一路向北。王丽华在外边绕了好久,才找到入口。村庄有许多高耸入云的老松树、老樟树,屋舍坐落其间,世外桃源一般。一位微胖的老人坐在树下的石板凳上打盹,王丽华从他的回忆里得知,那姑娘与某个到此插队的知青有过亲密接触,后来知青考上了大学,情感断了,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现实的事情,可是那姑娘认死理,不愿嫁人,被潘家赶出家门(老人改口,不能说是赶,否则得罪了潘家),姑娘一走不回头。后来,姑娘嫁给河滩下游10公里处负责小水电站的中年男子,姑娘听说此人也插队当过知青,就嫁过去了,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女儿嘴唇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色胎记。于村里人来说,他们都是来路不明的人,包括电站里那个所谓的知青,也是独来独往,不知是何路神仙,没人去关心他的生死。若不提及,村里人早就忘记这一切。

伴随着老人的回忆,王丽华心脏怦怦直跳,电站、一颗红痣,她肿胀的脑袋冒出了一个人,阿珊。岩梅的桃林堂老厝、五里街那个老铁匠铺,它们老老实实坚守在岁月的风霜中,等待着主人回来;那个经常出没她家、令人喜欢的小男孩,他是田会元唯一的后代、是革命烈士的后代,那个小男孩在她眼前晃动,晃呀晃着,奔跑起来……

打开家门,王丽华看到阿珊和孩子也过来了,他们正在吃晚餐,这是阿珊第一次坐下来吃饭。李书俭说,不是去出差了吗?那孩子立马跑过来,拉住王丽华,阿姨,吃饭。这不,还没洗手呢。孩子跟着王丽华到了阳台。阿珊轻快地入了厨房,拿出碗筷说,我料想姐不是去出差,会回家晚饭,往锅里多抓了一把米,可是饿坏了?赶紧坐下。阿珊不入座了,端着碗站着。李书俭穿着那件居家时的厚实棉内衣,说,回来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王丽华反问,你回来何时事先打过招呼?灯光聚焦在阿珊嘴唇那颗红痣上,阿珊应该是敏锐地知觉到的,王丽华此次出门,没带一样衣物、行李。李书俭稀里糊涂的,毫无生活细节。

8

他们收获很大,在舟山烈士陵园里找到了田有眺,在那儿,还了解到田有眺弟弟的情况,名叫田有瞻,那个疯女人没有说谎。田有瞻离休后,在广州疗养,逝世在那儿;其妻子回到北京,死后葬八宝山。他们没有生育子女,但传田有瞻有一个孩子,寄养在岩县,田有瞻没有寻找这个孩子的下落,历史就此翻过一页。出发前,老陈到了桃林堂,从那儿扒了几把新鲜的泥土,装入塑料袋,带到舟山,撒到那片陵园里。小李说,站在墓碑前,就像见到了亲人似的,作为家乡人,感到无比自豪骄傲。她可是第一次出远门,长了见识,可这来回,也花费近2000块钱。王丽华摸了摸她的长发,钱,就想着钱,眼睛钻入钱孔里了。不知不觉地,王丽华爱上这两位怪人,若其他单位调俩来换此一人,她都不愿意。

王丽华凭着第六感判定,老陈,是田有瞻寄在岩县的儿子,血液里传承着这个家族固执倔强的基因。田会元,县志明确记载,以岩县僻居山谷、交通险恶、乡民最苦之由,多次上书朝廷给予减免赋税,不肯罢休,就是一个硬骨头。王丽华回忆过往细节,老陈与阿珊,这对叔侄,步履都轻快无声,走路时身体往右侧细微倾斜,姿态惊人地相似。王丽华盯着老陈,那个田有瞻,还得去调查调查?老陈连连摇头,大可不必,岩县打过仗的人,立功者多了去,会元匾额找到了,田有眺他也见着了,他放心了。这次去舟山,花费单位不少钱,不再折腾。王丽华不敢问这样的话,你陈文化节约钱,做啥用?孤身一人的,钱财留给谁?包括这话,也想问问小李。老陈和小李脸上堆满了笑容。王丽华拿老陈玩笑,你怎么不给我带点东西?老陈只是嘴唇抖了两下,这个有行贿之嫌,会犯错误的。小李帮忙回话,压根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老陈这下认真了,真的,八项规定里明写着。小李说,真写了吗?我倒是给拿出来念念。

随着相关史实挖掘和田野调查的深入,王丽华将正式启动文物征集,在田会元这个节点,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包括将桃林堂的书房拆建到馆内,让现代科技与历史灵魂交相辉映。

王丽华取乐一说,把永春那个铁匠的老屋,也搬到咱们博物馆来。小李说,一分为二,这铁匠,本质上与田有眺烈士没关系。王丽华说,是田会元媳妇的家,不会错吧?改嫁的女人,泼出去的水,也不能算。有关联,跑不掉的,那肚子里的孩子,明明白白是田家的后代,这屋子,就是田家继承的。老陈说,你们是在吵着分财产吗?他也赞同,那个老屋与会元有紧密关系,有故事可讲。

9

好大的霜,博物馆西墙那丛芭蕉树被彻底打蔫了,枝叶干枯,东倒西歪着,几串未成熟的果实掉在地上,一片狼藉;湖面结了冰,一层寒气在其上飘荡。在城里,遇见一场霜雪,是老天爷的慷慨馈赠。

老陈捧着一堆手稿。小李说,不知这个怪老头,最近在研究什么。王丽华说,这几个月下来,大家都很辛苦,博物馆两个展厅项目建设步步临近了,我们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今晚,我请客,犒劳大家一下!小李说,干脆安排到她家去,炒几个菜,比饭店新鲜。王丽华说,要不得,说好了,我请客。

李书俭一早给王丽华转了520元微信红包,祝她生日快乐。他说,连日来,霜大干旱,保护区森林火险提高了四级,前两天,某林场一处森林起火,全县紧张动员起来。这个生日,他没办法陪伴。王丽华从来没在乎过、也不需要这种仪式感。

王丽华的生日,阿珊每年都惦记着,精心张罗一桌丰盛饭菜,特别传统,把大人当孩子一样,一个鸡蛋、一个鸭蛋、一双筷子,合而为百,寓意长命百岁。若活得百岁,老成满脸皱纹,她不乐意,不可活到那样。阿珊说,姐,应是感谢父母,给了您这么好看的脸庞和身段,活到一百岁,美了一百年;我可能前世造孽,相长不好,命也不好。王丽华说,都长得好,你嘴唇上的美人痣,才勾引人,将来有的吃,会有福报。阿珊回应,真的吗?姐是在安慰我。

一早,王丽华给阿珊微信了,让她今天别张罗了,晚上她请客,到饭店去,跟她的同事们一起聚聚。阿珊回复,她家里有点事,没空参加。阿珊谦虚、自卑,找理由。王丽华说,这生日聚餐,没有她母子俩,她会很不开心。阿珊说,我乡下人没文化,上不了那个席,给姐丢面子。阿珊,是会元仅存的根脉、烈士后代,是他人不及的稀罕人物,哪个场合,她没资格?王丽华下命令给她,怎么上不了席了?我说能就能,谁敢说不能,我就跟他来气!但在饭席上,不提生日的事。

阿珊母子还没到,王丽华正要打电话,女儿微信来了:华华,生日快乐!感谢你的碎碎念,温暖着我的岁岁年年!女儿在微信里,都管她叫华华,发了一串蛋糕、玫瑰表情。王丽华心海荡漾着轻快的涟漪。日子过得真快,女儿长大了,是否找了男朋友,很快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又是一阵心酸。阿珊牵着儿子,从一墙绿植流水和一串串紫色葡萄下走过来,她穿着一件缀有白色菊花的淡蓝色棉衣,脸颊微微发红,留着长发,楚楚动人,与平日在她家里干活时头发绑成马尾巴的样子,判若两人。阿珊说,抱歉,我迟到了。对这陌生人的出现,大家感觉有些突然。王丽华拉着阿珊坐了下来,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好妹妹,叫阿珊。阿珊的儿子依着母亲,有些害羞。坐、坐,给孩子一个位子!不,孩子不上桌!上桌、上桌,有位子,欺老不欺小。这不,宠坏了孩子。孩子还是不敢上桌。王丽华一把抱过孩子,来,我们坐在一起!孩子乖乖地依在王丽华怀里,一动不动。

王丽华让大家将满杯的红葡萄酒喝了,一杯下去,老陈还好,其他人的脸如天边飞来云霞,红彤彤的。老陈心情却是好,自告奋勇走一圈,当他走到阿珊面前时,停了一下,说,嘴上有痣,会喝酒的。阿珊一下咬住了嘴唇,说,我很少喝酒,真不会喝。说完,又把嘴唇紧紧咬住了。王丽华发现,他们端杯子的姿势,一个模子似的,不是平端,拇指明显高出其他四指。他们长得不尽相似,神态却如出一辙,基因无比强大,王丽华确信无疑。王丽华让小李给她斟满酒,小李如欣赏一件文物似的盯著阿珊,仿若似曾相识,回过神来,她往王丽华杯子里象征性地倒了几滴,说满了。王丽华敬老陈一杯酒,问,你最近默不作声,在研究什么来着?老陈发一番感慨,这会元匾额到底归哪一家的主,500年前的事,我正在调查,就差最后一公里了,那对母女到底流落何方?我慢慢来,也得给挖出来。王丽华立马打断他,别研究了,明天,就跟藏家联系,我们把那些收藏全买了,那块会元匾额,博物馆就是它的主。小李也连连点头,这宝贝在谁的手里都不是宝贝,只有在博物馆里才算宝贝。王丽华问阿珊,这东西给你,你要吗?阿珊回答,什么匾不匾,我没文化,藏那东西能做啥用?王丽华放声大笑,阿珊说了,不要此物。小李说,这世上,脸上长痣的人多,但在嘴唇上长红痣的,能见到几人?阿珊有大富大贵之相,要那个破旧的老东西何用?阿珊说,原谅小李喝了酒,不然,可不饶过您,明摆着瞧不起我这乡下人,当罚酒一杯。王丽华力挺,当罚当罚。王丽华问,陈副馆长,你要此物吗?你不是爱得神魂颠倒?老陈说,这宝贝当是博物馆的,我要不得,也无此福分。王丽华笑弯了腰,你们都不要,我敬你们俩一杯。必须碰杯,王丽华观察到,老陈和阿珊俩各自伸出的一只手,如同一双手。王丽华让小李帮忙照顾好孩子。阿珊说,馆长要求的,这酒我得喝,把我们凑在一起,理不顺。王丽华笑出了泪花,是不是这个理,谁也说不清,我高兴,当你们陪我开心。这沉默寡言的阿珊,谨言节制,其实她就是个伶牙俐齿的胚子……

10

方才,老陈给我来电话了,喝多了,没办法来上班。他想您也醉了,不打扰您向您请假。小李刚做完王丽华办公室卫生,将水烧开,往里头加着枸杞、红枣。她扯着王丽华衣袖坐下来,枸杞茶暖胃,得学会照顾好自己。这位老陈,没多少酒量,就是爱逞能。馆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早想说,又想着还是不说的好。王丽华搓着小李冰凉的双手,什么事?尽管说,遮遮掩掩地,就见外了。昨晚,我见到您家的保姆了。王丽华给小李续了茶水,是呀,阿珊,她怎么了?你家李大哥,对你还好吧?昨晚聚会,他怎么没来?小李有耳闻,李书俭外边有了女朋友,那女的,嘴唇上有颗红痣;昨夜,她一夜没睡好,猜想,那颗红痣,是不是阿珊?

姐,起来了呀。早晨,我到市场买了一棵西芹,榨了一大杯汁,您赶紧去洗洗,喝了它,解酒,身体就舒服了。阿珊早早过来,准备早餐,胜过亲妹妹。王丽华回忆着刚刚过去的一幕,你倒说说,在哪儿听来的?小李说,一段时间以来,局里干部在私底下议论着,也许是谣言,无事生非、造谣还不多吗?但昨晚见到她,让我一夜不能平息,我们王馆长哪儿输给她了?馆长,我嫁给那个人后,不到一年,人家出轨了,我也不相信呀,可那女的,竟然找上门来。

王丽华挑了一棵白菜,阿珊把外边那片色泽完美却略为萎蔫的菜叶剥去后,给了王丽华。这个细节,引起了王丽华的注意。当时,阿珊穿着柠檬色上衣、黑色围裙,负责一个水果区,给水果分类,手脚麻利,释放着质朴、干净和内敛。她记得,阿珊伸出粗糙双手,跟她说:姐姐,我乡下人,没文化,怕是做不好仔细的家务活。王丽华脑海里闪出8年前的一幕。阿珊为什么这样做,对她照顾胜过亲姐姐一样?阿珊说,是您对我们母子俩好,我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姐姐,找这样善良的主人?没有您,我们母子流落街头了。说着说着,阿珊含在眼角的泪珠啪嗒、啪嗒掉落下来。不能不说,这个阿珊在很多生活细节上给王丽华极为深刻的印象,阿珊推开玻璃门,到了阳台那一边,晾晒着衣物,她仰着头,高高举起衣架,完美的身材、丰满的胸部,做事干净、利索……

当晚,王丽华问阿珊,老公做哪一行?阿珊老实回话,离婚了。孩子归你?是的。在我们家帮忙,你挺不容易的,但总有一天,你们要离开的。王丽华细细揣摩阿珊。阿珊的脸微微发红,她知道,总要离开的,说不准,明天就离开了。阿珊预感到这次谈话的结果。王丽华说,你家的孩子,讨人喜欢。阿珊眼角渗着泪花,馆长,您若真的喜欢,只要打个电话,我就让他来见您。王丽华说,你跟前夫有联系吗?我倒是想认识认识他,养孩子,他当承担一份义务和责任。阿珊说,我自个儿吃点苦,不算什么,既然分开了,就不再麻烦人家。王丽华说,你户口在哪?我帮忙过问民政部门,给申请低保,你们家符合条件的。倒是想过,可我这有手有脚的,不应被列入低保。阿珊眼里噙着泪花,话儿圆得天衣无缝。到时,介绍你到县里的单位搞卫生,你手脚勤快,这样的活儿也不太辛苦。现在,我们家多了一张嘴,不一样了,得挑累的活。阿珊拭了一把泪花,姐,我赶个急事,先回家一下。她轻快地离去,与老陈的姿态一模一样。

多年来,王丽华总是自以为是,忽视了这位普普通通乡下妇女的智慧。李书俭、阿珊,包括那个孩子,都是友善者,从来没有让她感觉过不对劲、不自在。她有着女性天生的敏感,可是在日常生活上,却又十分粗心,不像阿珊那样关注着每一个细节。他们就像一块温润的玉,看着愉悦,握着温暖。可这一切看似平静的背后,她被他们愚弄着。王丽华心乱如麻,让她难以承受之祸如凶猛的野兽扑来。

王丽华是家里四个姐妹中唯一摆脱了土地命运的人。她勤奋学习、写作,孤独无助地游离在各种复杂人际关系中,从不失一个女人的尊严。外表的光鲜背后,个中辛酸滋味,没人理解,包括李书俭。她这般辛苦付出,到底得到了什么?她让阿珊闯入自己的生活,是她自找的,命运安排给她的。阿珊是聪明之人,还是愚痴者?她隐藏得如此之深,令人捉摸不透,七八年过去了,逼迫着她第一次要去做这样的判断,怀疑一切,穷根究底。

阿珊做事处处细致入微,时时刻刻把他人放在心上,王丽华忙于工作,骨子里未曾在乎过李书俭。她回忆起去水口那个晚餐,阿珊名正言顺地第一次入座饭桌前,母子俩和李书俭一起,在温暖的灯光下,叙着家长里短,卿卿我我,王丽华有过吗?多少年了,她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阿珊完完整整地代替了她。

阿珊将拥有一切,繁华的五里街那块老宅子、岩梅那边的屋子,还有等到陈文化撒手人寰后,北京、广州那边可能有的房产,都归她阿珊的,她不富有吗?只要她王丽华不说,阿珊永远是现在的阿珊,他们都是小白,得不到;只要她王麗华隐忍着,不捅破,一切如常。这长久的如常,那孩子一天天长大,李书俭自以为是、一如既往地肆无忌惮,王丽华可以接受吗?她心如刀绞。

11

王丽华以出差为由,给阿珊放假半个月。这个家空了,在阿珊面前,她莫名地生出自卑。

在单位,王丽华找到了存在感,获得一丝安宁。她打开微信,给省书协王副主席发信息,求赐墨宝,题写岩县博物馆馆名。王副主席是岩县人,知识广博,气质儒雅,一手苏家风格的好书法令人羡慕,王丽华接待过他,听过他的课。她给市里画院院长发微信,求赐画捐赠;向岩县唯一的院士和在外工作的大学教授们这些德高望重的乡贤,求取墨宝。王丽华偶尔发岩县文史资料在微信朋友圈,都得到他们的点赞。王丽华的行止风度,在他们眼中,正如老陈说的,是高颜值、高素质兼具的人。此时,王丽华俏皮放肆,与他们联系,她很自信,他们会欣然接受,为家乡博物馆留下墨宝。她忘我投入,找到了县长,将两个展厅的方案、预算呈阅予他;她又找了县委书记,希望方案得到充分认可。她有着强大的朋友圈,联系了上海的设计团队,让方案付诸实现。

她欣赏王副主席的书法,题字岩县博物馆这事,她得先斩后奏,若给领导汇报,在人选上必将七嘴八舌引起争议。一切,要按她的审美要求来,她有办法,让领导最终听从她的意见。入冬转冷以来,老陈老是穿着那一件褐色棉大衣,像是从20世纪60年代走出来的人。王丽华让小李帮忙上网店看看,帮他换一换,来点时尚的。老陈固执,说喜欢旧的,穿习惯了,不想轻易换。小李说,不是穿着习惯问题,是习惯了小气。钱剩着,做何用?老陈笑笑说,养老、防老。你不是叨念着,不怕老死,一死百了,干干净净地进入地下博物馆吗?老陈的手稿一改再改,上海的设计团队过来,他要认认真真地对待。王丽华沉浸在图纸方案里,在红色故事里,在岩县历史里,必然触及田会元、田有眺,把他们的东西搬到馆里。是她的,这些终究是她的,心底里那个阿珊冒出来,刺痛王丽华,令她晕眩。

王丽华在单位待到午夜回家,她靠在沙发上,家里空寂无声,寒气弥漫,一切坚硬如冰。电视边上两盆寒兰,叶片软绵无力;阳台上的衣物被夜雾打湿,不知什么时候那里结了一个蜘蛛网,若隐若现地闪着露珠的光芒。还有卫生间里的水滴声,是楼上的人在用水吗?半个月里,李书俭没有给过她一个信息,他只是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些森林树木、山泉、珍稀花草的短视频,悠闲自在。这个家里,阿珊成了完完全全的主人,没有她,不成;阿珊,田会元唯一可以延续的后代,继承着他的智慧基因,在李书俭那边,她是王丽华,像个出色的演员,由贴身的保姆,转化为魔鬼、幽灵,她主宰着,无所不能……

阿珊,到这个家来,李书俭没在意她,只要王丽华认可,李书俭都依顺着她,他也不管太多家事。王丽华在剖析,她冷静,她头疼,被撕裂着,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寒旋涡。

李书俭提醒阿珊要注意安全,不能将身子伸到窗外去擦洗玻璃,那窗玻璃,又不是人的脸,不用那么干净。阿珊说会注意的,却没听进去。这怎么不是脸?是这家主人的脸,也是她自己的脸,只要大家说这个家干净,她就长脸了。这个家,被阿珊收拾得整洁无比。李书俭带回水果、土特产什么的,让阿珊捎上些,阿珊半个果子也不拿的,说拿回去,不如在这儿吃,可她从来没吃、不动主人的东西。她到山里挖山苍子、采鱼腥草等食膳药材。她将摘回来的柿果削了皮,晒在阳台,那柿果,是李书俭及女儿喜欢之物,阿珊真正意义上把这儿当成了她家的一部分。李书俭时常会坐在阳台,面对青山发呆,阿珊营造了四季阳台乡野味道,这正是李书俭向往的农村;王丽华是个工作狂,无暇顾及这无关紧要的闲事。阿珊勤劳质朴,角色定位、行为尺度得体,不知不觉地,引起了李书俭的注意。阿珊身上散发出一种特别洁净的气息,怎么看怎么舒服,像是手心里的一个棉球,顺从绵软,又有弹性。阿珊身上这种气质,被王丽华忽视了,她只是感觉她做事妥帖清楚,值得信赖。阿珊忙碌着,身影无时不在留在了这个家,充满了某种诱惑。当年,生活在城里的李书俭追求王丽华,除了美貌,正是被她身上农村女孩内敛、朴素的乡野气息所吸引,他想过的,就是简简单单的日子,而王丽华身上的这些东西一点点地改变、流失了。

12

王丽华发出的请求,乡贤们没有含糊,博物馆收到了许多题词;设计团队来了;见了县领导,方案拍板;会元匾额、民间文书,存进了博物馆。王丽华又让自己疯狂地忙碌起来,陀螺般不停地旋转。

王馆长到来,岩县博物馆开创了一个新时代,这两个固定展厅,将岩县凝固的历史活化了,让岩县人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陈认为博物馆即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首次开馆,之前,从未有过对外开放,他很兴奋,想当首任讲解员。他还是有些牵挂,想去找田有眺的后代,了解他们当下的生存处境,让故事更加饱满完整。王丽华赌气说,若放不下,就去找找,找到了,把这会元匾额归还给她。不可以,年代久远,物归谁主,说不清楚。王丽华问,你舍不得此物,既然如此,你找她,为何?老陈说,这是对烈士负责。找到他的后代,你又能负起什么责任?你要对岩县历史负责,而不是对某一个人负责!大处抓不了,小处死纠缠!老陈颤抖着嘴唇,任凭王丽华数落一通。早前不是下过指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田有眺家的那个小女孩吗?王丽华这突然莫名其妙地劈头盖脸的,老陈被吓坏了,无从解释,失魂落魄般离去。小李以为两位领导吵架了,连忙赶来。你问问陈文化,为何如此顽固不化,不肯放过田有眺,不是让你们去了舟山,搞明白了吗?小李安慰王丽华,我明白,与他相处十多年了,他就是一位固执的老头,您别在意。他为什么精神恍惚?准是为了这事。你们处处在为难着我。王丽华感觉周身被捆绑着,如一只张不开翅膀的瘦鸟无力地悬挂在枝头。这一生过来,无不千辛万苦,她到底得到什么了?她任人欺骗,一无所有。小李说,王馆长做成了一件件了不起的事情,大家都明白,怎么会一无所有了?“田有眺”三个字如一把利箭,又一次被陈文化拉起弦,从王丽华脆弱的心脏穿过。陈文化捕捉到了自己根系来源的可能,陷入难言之痛,他怎么会放过对田会元后人的追寻?

半个月过去了,阿珊没回来。王丽华没给她电话,李书俭对家事从来不管不问。王丽华微信给他,阿珊,还继续雇她吗?李书俭回复,家里的事,你定。李书俭令人出乎意料地异常平静。室内的花木开始走样,寒兰叶片边沿出现斑点,栀子花整株无力收缩,绿萝起劲地往地上无秩序地长,王丽华不懂如何侍候它们;阳台,蜘蛛网在扩张,那只蜘蛛盘踞在网中,等待猎物;厨房里的器具搁在哪了?卫生间的水滴还在响着。冷冷清清的,阿珊将这里的一切慢慢带走。

老陈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远远地躲着王丽华。小李传话来,陈文化同志准备退休了,那是氣头话,耍小孩子脾气呢。王丽华说,老朽,腐朽得不得了!这些日子里,王丽华也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博物馆两个重要展厅完美收官,铁板钉钉的,为自己一生勤恳努力的事业,为一份曾经有过的追求,画上圆满的句号。三年后,女儿大学毕业,在另一个城市里生活。王丽华想好了,申请提前退休,投靠女儿,告别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