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电波》:舞剧创作与空间生产的耦合实践
2024-02-07金鑫徐嘉
摘要:《永不消逝的电波》的出圈并不是一个内在因素的抵达,接续近年深化叙事的创作革新,坚持思想引领的哲学内涵,融合了红色与现代的作品意识,在空间建构的形式上产生质的卓然。本文在“空间生产”理论视域下,探究该剧的舞剧创作空间生产,发现其创作空间分为地缘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通过条屏景片、高位侧光、全息投影等革新科技应用复现地缘空间;通过在舞蹈叙事中描摹人物虚实群像,编织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生成虚实结合的社会空间;通过象征符号、舞蹈意象、文化价值对民族记忆的承载、唤醒、形塑,搭建精神空间,对舞台空间属性的创造性利用和转化,以及这种空间与社会关系互动的具体化,最终实现舞剧创作在空间领域的三重建构架构起其空间属性、舞蹈特质与红色文化的深层次互动。
关键词:《永不消逝的电波》 舞剧创作 空间生产 红色文化
近年来,《天路》《天山魂》《旗帜》《秀水泱泱》《努力餐》等红色舞剧佳作迭出,以宏大历史事件为背景,以典型革命先烈为原型,全景式展现了中国革命史实与民族精神气象,成为了最受欢迎的舞剧类型之一。作为我国首部谍战题材的大型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通过对不畏牺牲、勇于奉献的革命战斗精神的提炼与弘扬,唤醒了观众的民族记忆与家国情怀。就舞剧的艺术特性而言,它是一门动态性的综合艺术“旨在提炼舞蹈肢体语言以表达戏剧所呈现的美感空间,以舞蹈文化为载体展现时代和地域的美学风格,强调构架舞蹈高级性的作品意识和想象空间①”。但由于肢体表达的写意偏向,囿于“长于抒情,拙于叙事”的束缚,舞剧难以突破高台艺术与普罗大众间的空间壁垒。《永不消逝的电波》的上演掀起全民舞剧热潮,得益于构筑三重红色文化空间为其影剧式叙事手段刻画环境、塑造形象、表达立意,增强叙事性,从而使受众能够接受根植于历史的崭新文化现象,实现中华民族革命记忆的贮存、再创与共享。
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基于空间的物理性,引入马克思的生产实践论,提出空间生产的三元辩证与解释维度,开创了影响深远的空间生产理论。这一理论表明空间不是形而上的理性传统,而是人类生产实践的产物,对于空间性的理解包括社会性、历史性、文化性。为了进一步阐释“空间生产”理论,列斐伏尔提出“物质空间、社会空间、精神空间”三重合一的空间辩证法。在这个视角下,《永不消逝的电波》通过舞台设计、灯光、音乐等元素的综合运用,将红色文化寄于三重空间中,实现社会与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创造出一个既具有实体属性又富含象征意义的表演空间。这样的空间不只是为了展示演员的舞蹈动作,更是为了营造出能够引起观众情感共鸣的氛围和体验。
一、环境刻画与地缘空间:革新科技打造拟态景象
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所需要的要素。这里的生产主要是指物质生产,类推至舞剧艺术便是舞蹈作品以及作品所附带的一系列文化、经济、艺术价值的产出。自然而然,空间被当作物质生产的器皿和媒介②,利用舞台场域进行舞剧创作的环境刻画是舞剧生产的主要物质空间。《永不消逝的电波》还原鲜明的老上海地缘文化特征,为剧情展开打造拟态景象,再现历史图景。从空间属性的角度来看,舞台上每一个元素都承担着特定的功能和意义。
(一)条屏景片还原空间搭建
舞美布景是舞剧演出视觉形象中构成景物环境的实体部分③,舞台布景和道具的设计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环境和文化背景,同时也为演员提供了互动的平台。作为空间符号的基石,推动剧情的发展,还强化了具象性和指向性的情感张力。传统的舞美布景为了创造多变的艺术场景会采用固定升降的呈现形式,效果较呆板失实。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颠覆传统,尝试运用三层26片烟灰色轨道条屏景片,直通梁顶,连排搭建,紧密相连,模拟森严壁垒的房屋网络,再配合适时的舞蹈剧情打破、重组、变换成为普通百姓的生活空间、资产阶级的娱乐空间以及革命先烈的工作空间,同时复原与再现石库门、弄堂、报社等老上海特色宏观建筑。舞剧中这种轨道条屏景片搭建实现的地缘空间生产,既建构了拟态的叙事背景,给受众营造出真实的空间体验感,也增加了空间实践的多样性,为舞剧创作提供了多元化叙事的可能。
(二)流动光影渲染年代感气质
光影可以描述空间范围和周围环境,创造超出客观存在的物理空间的舞台幻境④。质言之,光束与阴影相互交错,以光束照耀下的现实场景为基底延展出多个符合舞剧要求的戏剧空间,使受众对现实剧情产生更广阔的遐想空间,实现剧情再创作的更多可能性。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配合26片条屏景片的运动变换,大量使用大角度的高位侧光,穿过幕纱景片投射地面形成灵动的流动光影,渲染那个时代独有的年代感气质。剧中的经典场景“蒲扇舞”舞段,一群身着旗袍的上海女子在弄堂里扇炉火、做早点,亮光透过幕纱景片创造强透视的视觉层次感,弄堂的清晨流露出袅袅升起的烟火气。舞台上的表演,展现了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网。这些关系在不同场景中的展现,实际上是对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体现。观众通过观看舞台上的空间实践,感受到角色之间以及角色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动态交互。光影落下,清晨的阳光洒在她们的身上,女人们立于板凳上的身影被缓缓拉长,造就了市井又优雅、风情又质朴的“上海女人”人物群像。
(三)全息投影突显谍战剧器物
老上海的年代特征是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还原地缘现象和历史景象不可或缺的关键细节,本剧相较于其他舞剧更加重视精细道具的致密式呈现。报纸、字条等上世纪40年代独有的微观器物始终受制于现实环境和自身条件的桎梏,无法满足受众上帝视角的视觉感官需要。对此,该舞剧运用强大的3D全息投影技术,利用光干涉和衍射原理,记录并重构器物的三维图像,呈现器物的立体虚拟形象,使舞台现实空间与器物虚拟空间相结合,延展舞者与受众的舞蹈生产实践场域。由于现实情节发展需要,舞剧中的密电内容多以小纸条的形式被人物放置手中或藏于某物内查看。为了进一步同步受众接收剧情细节内容,3D全息投影记录纸条实时景象悬挂投射舞台上方,既尽可能为受众还原历史情节,增加整部舞剧的时代厚度,又维护好剧作剑拔弩张、暗流涌动的谍战氛围,使器物空间作为生产对象逐渐转向为空间生产的对象。
二、形象塑造与社会空间:错综关系交织虚实群像
列斐伏尔秉承马克思、恩格斯对于空间理论的研究,进一步指出任何一个社会都会生产出一个自身的空间⑤。这种空间是存在于物理空间之上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的重构。如果说舞剧中的物理空间更多的是舞剧呈现场域即演出舞台对剧作背景的拟态复原,那么舞剧中的社会空间则重点强调叙事铺陈中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社会、个体与国家交织而成的社会关系。
(一)虚拟空间:生死情感映射想象
“虚拟空间”既是舞台空间上的客观存在,也是作品艺术感悟的传达,是编导对舞台这个独立空间进行个人情感再创造的舞台再造表演空间⑥。质言之,“虚拟空间”承载并容纳了剧作人物的心理情感,并通过舞蹈群像的平行、交互演绎将其具象化。该剧通过对解放前老上海的各种社会关系及其交互过程进行描摹、渲染,塑造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复杂舞蹈群像。通过平行叙事,揭示上海“潜伏者们”内心独白的平行时空,实现人物生与死的情感交涉与心灵对话。由于身份的特殊性,他们的情感都是极力压抑与克制的,即使失去并肩作战的战友也只能不露声色地坚定向前。为了将这份无声的情感震耳欲聋地宣泄释放,无数同志惨遭杀害,李侠孤立无援唯靠心中爱与信念咬牙坚持,已故同志在李侠的想象里从地上奋力爬起,与李侠共同向前发出无声地抗争,给予李侠坚持的动力后,又缓缓转身向台后阴影处走去,将李侠从幻想中的虚拟空间拉回现实世界。虚拟空间的情感映射使剧中人物拥有人性,向受众展示抗日英雄也有不舍,也有痛苦,这使英雄形象更接地气,更易打动人心,丰满了舞剧的人物造像。
(二)现实空间:真假身份互为镜像
舞剧的现实空间是舞剧故事对象正在经历的当下,即故事正在发生的时间地点,故舞剧现实空间的创作应以现实舞台空间为前提,打造非背景的故事载体。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创作的真实空间是根据特定时代背景下上演的历史史实保存于人脑中现实与想象统一的图像复现,并在舞蹈世界里进行加工复原。当时的上海风云诡谲,人心各异,中共地下党为了攻入敌人心脏,只能通过伪造身份互相掩护。男主角李侠表面上他是兢兢业业在报馆上班的普通员工,暗地里他是暗夜中在裁缝铺子急切寻找情报的革命战士,李侠既是报社员工也是革命战士,他的双重身份互为镜像。除了李侠,剧中其他人物包括黄包车夫、卖花女、摄影记者、老裁缝、小裁缝、特务处长,每个人在黎明升起是一副面孔,黄昏落下又是另一副面孔,他们身上隐藏的秘密使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社会结构盘根错节,充满悬念、扑朔迷离的剧情走向吸引受众向更深层次精神空间进行自觉探索。独特的叙事技巧和空间处理,观众被引导去重新思考和感受历史事件,从而在心理层面上实现了对历史与现实的重新连接。这种体验超越了单纯的视觉和听觉刺激,触及到观众对于时间、记忆和个人身份的深层次反思。
三、立意表达与精神空间:文化实践书写民族记忆
精神空间可视为规划者利用空间符号编撰出来的概念化空间,因此它是构成知识权力的仓库,凌驾于空间实践之上⑦。精神空间与实践中的文化符码相结合凸显记录和传递民族记忆的空间意识,加强舞剧独特的精神意蕴与文化价值的立意表达。该剧基于空间符号、舞蹈意象、文化价值建立空间意识的表达框架,呈现舞剧的核心精神空间即为民族解放事业而英勇斗争的红色革命文化。
(一)空间符号承载民族记忆
《永不消逝的电波》的色调始终是低饱和的,但其中有一抹亮眼的红紧抓受众的视线,这是兰芬为李侠编制的红色围巾。在李侠和小光躲避敌人追捕的过程中,小光为了掩护李侠,将红色围巾抢去,主动暴露牺牲自我。随着小光的离世,他的人物形象消逝在舞剧黑幕里,但红色围巾却在聚光灯的照射下保留在原地。这里的红色围巾不仅仅是一件普通的演出服饰,而成为承载革命事业薪火相传的特殊文化符号。随着剧情发展,红色围巾的编织愈发成熟,暗示革命事业即将迎来胜利。小光离开舞台但红色围巾依然保存,传达了身死但精神永存的革命斗志。红色围巾的象征意义模糊了受众与舞者之间的物理界限,将受众的个体思维与舞剧的价值观念凝结至具有统一性的意识空间,唤醒受众对革命文化的感知,引发受众对舞剧主题“长河无声奔去,唯爱与信念永存”的理性思考。除了红色围巾,剧中还融入了旗袍、蒲扇、黄包车等40年代的上海谍战文化符码,在这里它们不仅是舞蹈美学的一种表现手法,也是透视历史观照现实的重要精神载体。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视觉线索实现辅助空间搭建的情感状态,空间布局创造了一个多层次的舞台世界,符号不仅仅是装饰,它们是在传递剧情、塑造角色、触动情感深度。
(二)舞蹈意象唤醒民族记忆
用符号学审视三元空间的关系,不难得出物理空间是社会空间的能指,精神空间是其指涉的对象,即所指。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的创作生产与特定的空间使命相联系,舞者的舞蹈动作、舞姿、队形构成的舞蹈意象是作为能指的存在,而它的指涉对象便是对特定历史史实的复现,这种复现又为受众打造了相对应的感知空间、联想空间,使受众与舞者实现情感链接,唤醒共同的民族记忆。该剧旗袍店里的女人们身着款式各异的旗袍,或倚或靠地立于茶色玻璃后,形成一道极具中国韵味的曼妙风景。静静伫立时,她们是经历千年积淀的中华旗袍文化的活态展示,但随着探戈音乐响起,颀长的肢体时而缠绕时而对抗,举手投足的动态造型中,女性角色们在言语较量、生活拉扯中,相互试探着对方及其家人的底线,试图戳穿对方的虚假面具,充斥着权力的纠缠与暗斗。旗袍店里身着五彩旗袍婀娜多姿的女性群像通过舞蹈动作交互、舞蹈队形借位,使受众脑海里浮现上海军统富太太们的闲适生活,也暗示着富太太们所在阶层背后暗流涌动的权势纷争,加深受众平时对于这段历史的惯有印象,唤醒中华民族独有的特定历史记忆。对于年轻一代,这种形式的舞剧不仅是一种艺术享受,更是一种教育。它以生动的艺术形式向他们展示历史真实,启发他们思考民族身份和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的位置。
(三)文化价值形塑民族记忆
空间文化隐藏的意义往往是意识形态介入最活跃的层次,核心价值观悄无声息地附着其中,期待润物细无声地渗入观众的意识维度⑧。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精心打造的象征性文化符号和代表性舞蹈意象,作为中国首部谍战主题舞剧,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原创舞剧的新高度和里程碑。荣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这部舞剧在推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它通过舞台的艺术形式强化了民族的共同记忆,增强受众作为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感和归属感,也诠释了中国共产党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实现了舞剧的精神核心与创作目的。该剧核心塑造表现的思想内涵、情节设计、艺术形式等将革命文化价值通过肢体语言转译,深深感染受众,激发出受众强烈的代入感和思考力,最终致力于为了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者的理想信念永存于普罗大众心间。在国际舞台上,它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的结合,提升了中国文化软实力,成为中国文化对外交流的重要载体。
四、结语
以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为切点,审视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的环境刻画、形象塑造、立意表达等编创手法与空间建构的耦合实践,探究其地缘空间、社会空间、精神空间在舞剧创作中的具体表征,构筑起了对红色文化再创作、再传播的错综复杂的空间关系。通过其精心构建的舞台空间,不仅展现了历史故事的艺术再现,而且深刻地体现了空间生产理论中关于空间属性和社会关系的互动。这部舞剧成为了一个连接历史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的有力媒介,为观众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文化体验和思考空间。
美中不足的是,《永不消逝的电波》在空间建构或空间生产中的舞剧创作仍然遵循了传统舞剧“自美其美”的演出特点,观众到场只是观察者,难以参与互动。如果舞剧创作模式和舞剧呈现形式,能够打破演员与受众之间的物理空间壁垒,使受众通过一定的实践行为,发生实在的生产关系,凝结出沉浸式在场感,更利于实现受众与舞剧共筑情感共鸣和自我代入的红色文化空间,从而使舞剧创作突破自我,舞剧艺术永葆活力。
注释:
①陈雯. 在“黑暗”中前行——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J]. 艺术百家,2020(5):85-88.
②汪民安. 空间生产的政治经济学[J]. 国外理论动态,2006(1):46-52.
③马斌. 从静止与流动中认识舞蹈构图与调度的艺术作用[J]. 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08,28(2):104-107.
④王梦琪. 光影随行——浅谈舞台灯光中\"影\"的戏剧性[J]. 艺术评鉴,2021(20):170-172.
⑤花敏洁,金玉萍. 基于\"三元空间理论\"的地铁空间研究[J]. 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6):177-184.
⑥张雅芹.探究空间叙事在舞蹈创作中的运用与价值[D].山东艺术学院,2022
⑦⑧张志颖.三元空间视角下电视文化节目的集体记忆建构[J].青年记者,2023(6):101-103.
注:本文系2023年度陕西省丝路电影与丝路文化理论研究基地一般课题“丝绸之路题材电影的陕西民俗文化表达与传播研究”(23SLJD0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