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绘画美学思想研究及其对现代平面设计的启示

2024-02-07张军张逸峰

艺术研究 2024年6期

摘要：受理学影响，宋代文人士大夫崇尚意境，宫廷画家追求摹写精致，民间画家贴切平凡生活，三者相互交融，影响和丰富了宋代艺术风格及美学思想。宋代绘画美学思想中崇尚物理情态、尊重自然，追求诗意、物我相融，以及创作内含生命主旨的艺术形式，对现代平面设计思维创新及理念表达有着重要启示。

关键词：宋代理学绘画美学现代设计审美启示

在中国文化史上，有几个时代常常被并列提及：文学方面讲“唐宋”，绘画方面讲“宋元”，学术思想方面则讲“汉宋”，巧的是这些涉及人文思想领域的讨论均离不开对宋代的关注。①（《宋代文学的承先和启后》）755年至1126年间的中国灾难频繁，但与前代相比这一时期的中国文明，却有了更大的吸引力，所获得成就也是多方面的。就艺术层面而言，宋人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发展自己的艺术风格，使宋代美学成为中国美学史上的一座高峰。宋代绘画不以形似为高而以神似为尚，充分反映和体现出宋代基本的美学内涵，这也是宋代社会文化孕育下的产物。审美性是设计重要的艺术特征，追求诗意的宋代绘画美学所体现的“尚理重意”“重意尚趣”可以给现代平面设计的空间意境、画面构成、理念创新带来许多新的启发。

一、宋代社会与宋代美学思潮

经过五代离乱，宋代初期相对稳定，宋人重新体会到安稳生活的愉悦。为了摆脱藩镇割据的威胁，统治者制定了一系列中央集权的强化措施，这离不开文人士大夫的支持。时代美学风尚不会像政权更迭那般迅速，从统治者的重视到下层民众的接受欣赏，其中有着微妙复杂的变化，所以政治、经济对美学的影响是逐渐过渡的，并非一蹴而就，宋代美学也由唐代美学传承、变异，然后自立流派。宋代文人地位的提升，促进教育的蓬勃发展，强大而独特的人文环境促进宋代美学的兴盛。在宋代史学经世致用和忧国忧民的影响下，宋代美学较唐代更为关注民生和民族问题，所以文人士大夫使审美与艺术能现实地为世所用，便有了“文以致用”的美学思想。

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的出现，宋代社会结构得以发生重大变革。蓬勃发展的商品经济，飞速上升的经济地位，以及都市逐渐世俗化，使市民文艺随之兴起，诸多通俗意味的审美形态也由此诞生。北宋末期政治文化的解禁，使得审美愈能体现出其真实性品格，绘画长卷《清明上河图》中所展现的世俗民众热闹的生活气息，颇受世人喜爱。

二、宋代理学对绘画美学的影响

宋学史学、理学对宋代美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在绘画美学上表现尤其突出。对人本主义的执着追求、主体意识的强烈显露、史学精神的融会贯通、人生境界的恣意抒发都使得宋代绘画美学呈现出崇尚物理情态、尊重自然，追求诗意，物我相融的特点。

（一）宋代理学对美学的影响

1.抒发个性情怀

宋代美学不再将对客观事物真实描摹作为美学标准，而是把外界事物以自己的主观心境表达出来，进而抒发情境，张扬个性情怀。追究形而上是宋代理学主要主张，“理”被认为是先天预设，无法验证，释、道内心反审的方法为宋代理学家所借助，注重内在修养和自我参透。在宋代理学的影响下，宋代美学不再注重形似，“尚意尚趣”成为审美主流追求。如宋人的山水画更多注重个人人生境界，“性情”“胸次”“气象”等与之相关密切。②

2.关注内在神韵

宋代审美观念无不透露着形神兼具的内涵，尤其在众多大家的作品中即可被感知，如画家宗炳在其《画山水序》中提到“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突出畅神二字。③唐代白居易在其《画记》中认为作画本没有固定的技巧，神似即为工。④董逌在《广川画跋》⑤中引用了白居易的“画无常工，以似为工”为讨论基础，并提出了关于相似性之余绘画作品仅仅指代形体的疑问，侧面表达了对更深层次意境表达与追求的美学心态。欧阳修在《盘车图》中也有“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⑥相关描述。苏轼更是将以形似为判断标准视之儿童浅识，气韵是内在的风貌神情，重视内理、弱化外观的思想才是对传统形似美学论的一种突破。这都充分说明且引证了宋代绘画作品背后的指导思想均不拘泥于外在有形的限制，而意在画外之境。

3.挖掘新思维

宋代理学的核心部分是理、气论。“理”代表的是精神现象，“气”代表的是物质现象。理学家二程认为，“天理云者，这一个道理，更有甚穷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这上头来，更生说得存亡加减？”⑦这道明了“理”是本体的性质。同时他们对理、气的关系有这样的认为：“有理则有气。”⑧进一步强调了“理”的本原性质。朱熹在《答黄道夫》中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⑨理、气相联、相合，但是，二者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差异，即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差异，从而确立了“以理为主”的本体地位。⑩理学和美学相互参透融合，理学家们通过文学、美学、艺术等方式来抒发理学思想。如苏轼在《净因院画记》中认为，绘画审美是“得其理”，更是强调摒弃对于对象的表面审美，而是试着去诱发新的思维。

（二）宋代绘画的美学特征

宋代院体画的繁荣，以及与文人画、民间绘画之间相互交流、竞争，促成了宋代绘画灿烂辉煌的成就和琳琅满目的格局，从而形成了宋代绘画美学追求摹写精致、恬淡雅致、平凡通俗的美学观念。

1.摹写精致的宫廷绘画

宋代皇室的素养普遍较高，所出的艺术家也多，这是宋代宫廷绘画繁荣的重要原因。两宋时期，画院规模齐全，创作实力雄厚，从文字记载和实物来看，以玩赏性的山水、花鸟画为主，较少政治意味。宋代宫廷绘画追求摹写精致的美学观念，注重对物象的细致观察，以及写生呈现的精切。北宋《画继》中记载了宋徽宗与月季的一段故事：龙德宫建成，宋徽宗命令画师画宫中屏壁，所选之画师皆是当时的翘楚，宋徽宗前来巡幸，都没有特别称赞，唯独对画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青睐有加，便厚赏于他。因为四时早晚间月季的花瓣、花蕊、叶子都是不一样的，少年画的正是春天日中时的月季，没有丝毫差错。宋徽宗已注意到月季花朵随开放季节、时间的不同而有细微的差异，其审美评价如此精细，令画工望尘不及。

2.恬淡雅致的文人绘画

从绘画调性中能够观察到宋代文人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他们将对美的体悟和情感的表达捆绑在一起，以作画为媒介，进而试图在内心世界中寻求慰藉，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埋藏在心底，细致地思考着宇宙与人生的真相。因此，宋人与唐人相比会更加细腻与敏感。[11]文人画清爽、疏淡，如苏轼所说的“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12]欧阳修认为，传达趣远之心的绘画远超浅意之物，使得以萧条淡泊成为审美的意境追求。苏轼所作《古木怪石图》（图1），快速有力的旋转笔法刻画出怪异敦实的石头以及虬曲苍劲枯树，强烈动势给人以巨大冲击力，怪石与无叶的古树以松散之笔勾擦而成，信笔带过，不求形似，但透露出清淡空灵、古雅淡泊的文人画美学特征。文人画家们正是摆脱客体造型的控制，从而获得相对独立的个体思想，通过轻重缓慢、枯湿深浅与疏密有致的布局，成为畅神适意的载体。

3.平凡通俗的民间绘画

北宋建国后的一百多年里，百姓安居乐业，商品经济发达，市民阶层壮大，对文化产生了强烈的渴求。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生动地描绘了汴京城内的繁荣景象。与唐代及以前的城市不同的是，汴京城内道路四通八达、屋舍鳞次栉比、酒楼林立，有茶坊、肉铺、庙宇、医馆、布行等颇具特色的建筑，展现出人气旺盛的热闹景象。《清明上河图》表现的是一个绚丽繁多的美学境界，透露出平凡通俗的美。可以说艺术作品是展现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日常生活所构成的民事与民情画看似平淡无奇、毫无章法，但确是市井民众真实生活的写照，这份热闹是赋予艺术、催生艺术不可或缺的力量。

画院画家有较为优越的学习和创作条件，功力和技法精湛，但在宫廷中受到的限制也多，难以激发创造力。民间画工生活在社会下层，缺乏基础的学习和创作条件，只能依靠实践和经验来创作，所以能保持艺术的质朴和新鲜感。文人画家们缺少绘画功力的锤炼，信笔挥洒，不拘一格，在他们深厚的文化修养下赋予其个性和灵感。张择端融合各方所长，表达宋朝市民的审美趣味与审美理想，创作了《清明上河图》这一不朽之作。

三、宋代绘画美学对现代平面设计的启示

平面设计是把文字、图片、色彩等视觉元素按一定的规则在平面上组合排列的过程，这与绘画创作有着相似之处。宋代社会文化繁荣发展，绘画、美学著述堪称典范。陈寅恪先生评价中国绘画美学思想历千百年的发展，在宋代达到了传统社会的极点。宋代绘画不是单一视觉形式，它还是宋代社会艺术文化的载体，可以给现代平面设计带来新的思路和创作元素。

（一）追求理性，平淡质朴

设计的创新都离不开具象要素，平面设计只有在文字、色彩、图形等这些基础要素的基础上才可以进行能动的设计。无印良品的创始人之一原研哉先生倡导自然而又质朴的哲学生活，设计以简约的形态、舒适的色彩、天然的质地所构成，诠释了与宋代绘画美学相似的美学思想。他认为设计是我们窥探和了解世界的一种形式，设计从来不是一种技能或者工种，而是源于对感知、洞察能力的捕捉，[13]这种认知与宋代美学追求理性与平淡质朴的艺术风格相吻合。无印良品的几组海报中（图2），摄影是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自然风景，地平线上看似空无一物，但其中又似乎蕴含了天地万物，微小的人影、房屋透露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念，画面像一个空无一物的容器却又可以承载着受众们所有的思绪、想象。广告中除了“无印良品”的标志，无其他的装饰元素，也无明确的产品信息，或许只有设计师心中能容纳下这整个世界。

（二）直抒胸臆，巧妙生动

平面设计具有丰富表现手段和精确的信息传达指向，外在形态与内在意韵相融。有时其外在形态在真实生活中难以可见，但人们可以从这些变化中强烈感受到创作者的想法，并产生精神共鸣。平面设计中的情感通过视觉要素清晰地进行传达，流露出的独特气息使得受众更容易理解设计者的用心。正如人们时常提及“见字如见人”的说法，即通过字迹的书写，就能够量度出一个人此刻的精神面貌，甚至还能分析出性格等特征要素。[14]

在火热的电影市场中，海报是否吸引受众、是否打动人心、是否紧扣主题等等都是设计的关键因素。黄海为电影《黄金时代》设计了多款不同风格的海报，分别有泼墨版、笔锋版、美国版、法国版、韩国版等。颇受粉丝喜爱的是美国版（图3），海报试图让观众看到一个更加真实鲜活的形象，似乎在向观众诉说一段有温度、有厚度、有深度的鲜活历史。受众对其解读也十分精彩：“仿佛在那个朦胧的年代里，她以炙热情感为笔，青春年华为墨，书写自己的一生，热烈盛开的梅或许是她孤傲圣洁的自身象征，亦或许代表着她对生活充满热爱与希望。然而她的命运坎坷，总是被无形的手支配，她也有迷茫和悲哀，冥冥之中，文字成就了她，使她的灵魂更加丰满和深刻”。海报中抽象的笔尖传达的意象非常准确，带有设计师自己强烈的主观感受，让人们在喜爱的同时又回味其中。

（三）主次分明，协调自然

北宋画家李成在《山水决》中论述：“凡画山水，必立宾主之位，次定远近之行，然后穿凿景物，摆布高低。”[15]平面设计图文组合时的元素大小、方向、疏密、空间等编排关系讲求对比与协调，我们可以借鉴宋代山水画中山石、树木的主宾关系来创造新颖的形式，增强丰富层次。

《汉字》系列（图4）是靳埭强先生的海报作品，他擅长将特有的个性融入到文字当中，水墨淋漓挥洒，浓淡相宜、疏密有致，既古典又现代。山、水、风、云四个汉字，主次分明，协调灵动，渗透的水墨在生宣纸上灵动的变化，显得秀雅流畅。“山”的胸襟，“水”的灵动，“风”般的速度，“云”的幻变，呈现出中国山水画独有的精神意趣；大面积留白给人以无尽遐思，展现出独特的东方韵味，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与现代设计的一次精妙联结。版式中文字的结构、形态处理也很特别。山、水、风、云似书似画，形态各异，造型奇特，视觉效果鲜明，回味无穷。画面中象征中国传统文化的“文房四宝”与书法字叠加处理，构成新的形式，如行云流水般的视觉意象，和宋代绘画有着相同的物意相融的美学境界。通过“笔架山”“静止（纸）水”“沿（砚，意沿海）台风”“墨色云”，将自然景观与生活小品进行符号的转译与融合，并提升到“物我统一”的人文高度，表现了其对书法独特形式美感的理解。[16]在此，文房四宝的材质组合承载着文化与自然相调和的丰富内涵，绽放出新的意义。

一幅好的作品，仅靠图形就能传达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境，而不需要靠文字注解，这与宋代绘画不局限于外在形态，追求内在神韵有着类似的美学思想。《自在》系列海报作品（图5），是在特殊纸张“自在”花纹纸上以水墨浸润，笔调轻松愉悦，仿佛诉说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的情境。大自然间的草履、豆荚、睡莲、山石与人的坐、行、吃、寝情景交融般地结合，透露出脱俗之感，呈现超凡之意。“坐”“行”“吃”“睡”乃是人生常态，而山石、草履、豆荚、睡莲皆源于自然，人与自然相融，互利共生，万般和谐；行云流水般的笔墨恣意潇洒，充满诗意，是淡然静虚之美；版面留白，洋溢着旺盛蓬勃的生命力，是回味无穷的灵动之美；虚实结合，若恬淡空灵，显恣意之美。

（四）奇思妙想，回味无穷

平面设计持久的生命力来自源源不断的推陈出新、逐新趣异的理念，设计师的经典风格也随之形成。正如Fabu-lous Flippant所言：一个异于常理的逻辑或概念或许就是刺激单调乏味生活的活力针剂。[17]《美国联邦快递公司》的平面广告（图6）表达内容非常明确。地图上分隔甚远的亚洲与大洋洲，通过楼上楼下货物传递，阐明了联邦快递就像邻居之间一样方便快捷，很清晰地点明了主题。另一画面展现的是一个烟尘滚滚的火灾现场，天空中一片灰暗，画面近处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驻足观望，而路边一辆打开后箱门的联邦快递货车，里面出来了一辆消防车。这幅广告以速度之快为切入点，凸显出联邦快递之快，连消防车都望尘莫及。以纪实摄影的表现方式，提高画面的表现力与感染力，这种夸张的手法和饶有趣味的情节、恰到好处的形成幽默的意境，进一步强化了主题内容。

四、结语

面对有着些许浮躁的社会，人们往往普遍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忽视内在精神需求，设计同样如此。简单平和而纯真的心境意趣，可以给人们传达出一种清平致远的品位。宋代绘画美学思想对现代平面设计的启示和影响就是引领我们去发掘新的有深度、有趣味的思维，使现代平面设计可以在古朴、简淡的外部形式特征中，蕴含超逸、隽永的深意，给予人们返璞归真的意境共鸣。

注释：

①中国文学史［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②潘立勇. 从汉唐气象到宋元境界——宋代美学风貌概述［J］，2014.

③宗炳. 画山水序［M］周积寅. 中国画论辑要.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

④白居易. 画记［M］周积寅. 中国画论辑要.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

⑤董逌. 广川画跋［M］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 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

⑥欧阳修. 盘车图［M］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 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

⑦程颢，程颐. 河南程氏遗书：卷二［M］二程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

⑧程颢，程颐. 河南程氏遗书：卷五［M］二程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

⑨朱熹. 答黄道夫［M］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选注. 中国哲学史教学资料选辑：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⑩黎靖德. 朱子语类：卷二［M］. 北京：中华书局，1986.

[11]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M］.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