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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长与〈山海经〉》童年感受与成年回述的情感差异

2024-02-06黄婉梅张巧丽

学语文 2024年1期
关键词:山海经

黄婉梅 张巧丽

摘要: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运用双重叙事视角,向读者讲述作者与保姆阿长之间的往昔故事。童年感受与成年回述的情感差异是指幼年鲁迅与中年鲁迅对阿长的情感体验与态度评价是不同的。本文从琐碎小事、长毛故事和《山海经》绘本三个方面解码其中的情感差异。无论是童年感受还是成年回述,作者都是采用欲扬先抑、先抑后扬的写法,表达自己对阿长的敬重、感恩和无限怀念之情。

关键词:《阿长与〈山海经〉》;双重视角;情感差异

《阿长与〈山海经〉》是一篇回忆性写人叙事散文,选自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作者采用欲扬先抑、先抑后扬的手法,全方位展示了阿长的人物形象以及“我”对阿长的情感变化。文中暗含两个叙事主体:一个是本文的作者,中年鲁迅;一个是故事的主角,幼年鲁迅。两个主体交错或同时出场,儿童的天真无邪与成人的清醒透彻彼此交错转换,向读者讲述着“我”与“阿长”之间的故事,表达“我”对“阿长”丰富的情感体验。下面从琐碎小事、长毛故事和《山海經》绘本三个方面,来解码其中童年感受与成年回述的情感差异。

一、琐碎小事中的情感差异

文章开头作者以成年回述的视角回顾了阿长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她生得黄胖而矮”,“我实在不大佩服她”,甚至最讨厌她“常喜欢切切察察”,幼时的鲁迅总疑心她在家里搬弄是非。

鲁迅的童年时代,天真无邪、活泼好动;而阿长,因循守旧、饶舌多事,“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活泼好动是小孩子的天性,却被阿长视之为顽皮,甚至要向“我”母亲去告状,“我”由此可能免不了一顿责骂。于是“我”对阿长时有憎恶。我平时叫她“阿妈”,但到憎恶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幼年鲁迅对“阿长”的憎恶集中体现在她的切切察察、睡相不好、讲究繁文缛节等琐碎小事上,这是文章的抑笔部分。

鲁迅是这样描述阿长睡相的,“睡觉时伸开两脚两手”“满床摆着‘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一条胳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她粗鲁的睡相,使睡觉变成了一种折磨,作者不由感叹“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阿长讲究繁文缛节,这对小孩子最是折磨。鲁迅回忆道:“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在小孩子最高兴的除夕,阿长总来扫兴。当“我”满心欢喜憧憬将压岁钱换成各种玩具的时候,她却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郑重其事的要求我正月初一睁开眼的第一句话,要对她说:“阿妈,恭喜恭喜!”说过之后,天寒地冻的早晨,还要被喂冰冷的福橘。这古怪的新年仪式在幼时的“我”看来简直是一种折磨,“是新年辟头的磨难”。幼时鲁迅很是抗拒这些与儿童天性相悖的行为,所以童年回忆中“我”对阿长的真实感受是憎恶且不大佩服。

对于寄寓在这些锁碎小事中作者的“童年感受”,钱理群先生提出要体味“贬义词背后的爱意”[1]。他基于读者立场,认为读者在读这些文字时,并不会与幼时鲁迅产生同理心,而是会以局外人的态度去审视阿长,不会对阿长产生反感,反而会跟作者成人回述时的态度产生共鸣,而这也正是鲁迅“成年回述”的艺术魅力。

例如,关于阿长的姓名,作者回忆道:“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做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姓名是一个人个性化的标志,这个标志被家庭乃至社会赋予,直至死去依然存在于一些人的记忆里,这是一个人活过、被爱过的荣耀。阿长告诉过“我”她的真实姓名,我却从来不曾记住。不仅是幼时的“我”,家里所有人都不曾想要知道或试图记住她的真实姓名,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阿长”是“我”家先前女工的名字,后来回去了,“什么姑娘”才来补缺,大家叫习惯了,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了长妈妈。“什么姑娘”在“我”家被剥夺拥有本名的权利,为了主人方便,用先前女工的名字代替。就姓名这件事,今天的读者读来,至少会对这位被冠以“阿长”的“什么姑娘”产生无限同情,悲悯她的身份轻微,工作卖力,赞赏她的心态平和,宽容善良。

至于“阿长”这个名字究竟是上一个女工的真实名字,还是“我”家历代女工的称呼已无从考究,由此可见,在鲁迅的幼年时代,底层劳动群众对于自身权益被漠视、个性被摧毁,已经司空见惯。“上层人”打压下,下层百姓“奴性”思维根源已久,反抗意识早已泯灭。这是底层人民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成年回述时,鲁迅在短小的散文篇幅里,不吝笔墨向读者介绍“阿长”姓名的来源,实则表达了对位居底层的小人物“阿长”的无限同情和悲悯,是在替带领他长大的保姆鸣不平。

再如:新年早上要求“我”说祝福的话,吃福橘,嘴里还念叨着“一年到头,顺顺流流”。从读者视角看,这烦琐规矩背后其实是长妈妈对幼年鲁迅的新年祝福,希望自己的小主人能够健康快乐,这是来自于底层群众发自内心最美好的愿望。“成年回述”时的鲁迅再次回望阿长逼吃福橘的片段,显然也感受到了来自阿长的关心与呵护,我们甚至觉得,幼时的鲁迅肯定也感受到了,所以此情此景竟是如此令人难忘,以至于鲁迅在成年回述时表示“此外,现在大抵是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意识记得最清楚”。“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

鲁迅“成年回述”的这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读者感受到的却是“阿长”在教幼年鲁迅一些传统礼数,在培养小孩子勤俭节约的美好品德,是对鲁迅美好未来的一种祝愿与保护。这是读者与成年鲁迅产生的共鸣,同时体现了作者笔法中“童年感受”和“成年回述”的情感差异。

二、长毛故事中的情感差异

“童年感受”中,“我”对阿长情感发生转变是她给“我”讲了“长毛”故事。从读者视角来看,“阿长”在逗孩子方面实属高明。

首先,她非常了解小孩子的心理。尤其是幼年时的鲁迅,小脑袋里装满了天马行空的幻想,所以她编造攻城掠地、杀人抢劫的长毛故事来吓唬他,讲得绘声绘色。其次,她很会逗孩子,非常有耐心,全身心投入。她边讲故事还边与幼时鲁迅互动对话:“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当看到“我”并不害怕时,接着逗:“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我”反逗她:“那么,你是不要紧的。”因为她不是门房,不是小孩子,长得又不好看。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阿长说的这种本领实在太神奇了,一向循规蹈矩讲究繁文缛节的阿长,为了逗小孩子开心,竟然说出这种荒诞的事情,符合小孩子的童真与童趣,所以作者回忆道“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

孙绍振在分析这种“敬意”时,认为“用在此处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就是‘反讽,表面上一本正经,作者未加否定,实质上是越来越荒诞不经。在一本正经与荒谬之间,有着作家特别的情趣,非常生动的表达了作者的幽默感。”[2]孙绍振用写作上的幽默感和“反讽”手法來解释鲁迅为何会在“成年回述”时保留这个荒谬的故事。

46岁的鲁迅在写作此篇文章时,正处于人生中的低谷时期,他见证了人性的扭曲与社会的黑暗。《朝花夕拾》小引中写道:“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3]重压下的鲁迅将一个读者看来荒诞不经的故事写出来,使读者的感受在荒诞性与真实性之间形成了张力,显示了一个语言大师的笔法之妙。

如果说,幼时的鲁迅之所以对阿长生出无限敬意,是出于故事中阿长具有的超能力;那么,成年回述时,鲁迅对阿长的敬意,则是因为阿长温暖的、充满童趣的陪伴,为鲁迅营造了平等、自由的成长环境。

三、《山海经》事件中的情感差异

“童年感受”中,“我”对阿长憎恶情感的彻底改变是阿长替“我”买来《山海经》绘本,这是文章的扬笔部分。幼时的“我”渴慕《山海经》已久,也想了好几种得到书的办法:让远房的叔祖去寻找,但是他人很疏懒,行不通;问别人,可谁也不肯真实的回答“我”;自己去买,有钱但是没有机会,因为买书的街离“我”家远得很。

由于太过于念念不忘,连阿长也知道了这件事。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阿长因此告假去给“我”买书。当她把一包书递给“我”,心心念念的《山海经》出现在面前时,“我”的身体也因过度兴奋而颤动,“我”由此对她产生新的敬意:“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

“我”对阿长的这种新敬意,不同于她给“我”讲长毛故事时产生的“调侃式敬意”,这是一种“崇高式敬意”。一本绘图的《山海经》为何会令幼时鲁迅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呢?《山海经》对幼时鲁迅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但是小孩子对于事物的新鲜感总是很快消失,那么幼时鲁迅为何如此执着的想要得到绘图的《山海经》呢?究其原因是出于鲁迅对于绘画的热爱。

绘本《山海经》上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角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做眼睛的怪物。小时候的鲁迅在父母、老师的要求下读四书五经之类对于孩子来说枯燥乏味的书籍,看到这种有生动图画的书难免被吸引,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鲁迅也写道:“我用一种叫做‘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最后有一大本《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绘画是鲁迅儿时的挚爱,成年后的鲁迅对于绘画的兴趣也是只增不减。1917年,36岁的鲁迅受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邀,为北京大学设计的校徽至今仍在使用。“鲁迅在语言艺术之外用力最勤、成就最显耀的领域是绘画。”[4]

“童年感受”是心理得到满足后生理上的兴奋与感激,并未真正意识到这是阿长对“我”兴趣的呵护以及“我”文学生涯和藏书生涯的起步。“成年回述”中,反观长妈妈给“我”买《山海经》,作者对这本绘图的书进行了客观的评价:“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

成年鲁迅对阿长买的这套《山海经》进行了理性的评判,既肯定其情感价值,又中肯地指出其品相不佳,并未因幼时的心心念念和如获至宝而对其盲目的夸奖。幼年鲁迅与成年鲁迅对于《山海经》的情感差异,究其原因是作者眼界的扩大与审美的提升,阿长所买的《山海经》局限于印刷条件,所以“粗拙”;“心爱的宝书”,是作者体会到来自于长妈妈对“我”念念不忘的回应与兴趣的呵护,这种呵护与父亲对“我”兴趣的扼杀(如《五猖会》里所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对长妈妈更加敬佩、赞叹和欣赏。与父亲对“我”兴趣的制止与扼杀相比,保姆阿长却愿意历经千辛万苦为“我”买来渴慕已久的绘图版《山海经》,阿长对“我”兴趣的满足与回应,使这本粗拙的《山海经》也具有了崭新的意义。

《朝花夕拾》记述的是鲁迅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反映的是作家鲁迅的成长史。以成人视角回望孩童时代的经历,除了抒发对往昔亲友和师长的怀念之情,也有对旧思想旧文化的嘲讽和批判。在他生活的年代,父母与老师对于儿童的兴趣秉持着冷漠甚至扼杀的态度,对于儿童的诉求大多是漠视甚或是批评,总之是不予支持。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鲁迅询问先生“怪哉”虫的故事,先生带有怒色的说不知道,足见先生对于所谓“闲书”的拒绝态度。《阿长与〈山海经〉》中,“我”尝试寻求多种买书方法,结果都以失败告终,“我”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是阿长满足了我对《山海经》的渴求,她在无意识中满足了“我”的爱好和心灵需求,是对“我”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的尊重。所以,无论是幼时还是成年后,因为阿长给“我”买了《山海经》,她因此而成为“我”成长史上最重要的人,成为“我”生命中越来越敬重的人,越来越感谢和感恩的人。

经历过岁月的对比,感恩之情愈加醇厚,长妈妈辞世三十余年后,鲁迅写下《阿长与〈山海经〉》这篇散文来怀念她。全文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童年感受”先抑后扬,真实再现“我”对阿长的情感变化;“成年回述”也是先抑后扬,开头部分先强力抑制住“我”对阿长的无限怀念和感激,以平静的口吻客观介绍其人其事;中间部分记述“我”与阿长的诸多故事,作者如数家珍,感激与感恩之情暗含其中,如涓涓细流,汇成“童年感受”的“无限敬意”和“成年回述”的“无限感恩”;文章最后一句祈祷“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是扬笔的极致,是这篇散文的文眼,昭示着作者的写作主旨,表达了作者对这位曾经带领过他的保姆真挚的怀念和深情的反馈。

参考文献:

[1]钱理群.怎样读和教《阿长与〈山海经〉》[J].语文学习,2008(09).

[2]孙绍振.关键词还原和分析——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例[J].语文学习,2005(02).

[3]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

[4]许祖华.生命意义的另一种追求——鲁迅绘画活动的特点与意义[A].鲁迅与“左联”——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会2010年年会论文集[C].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作者:黄婉梅,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张巧丽,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学科语文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编:张应中;校对:尹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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