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一路颠沛流离

2024-02-04刘俊杰

美文 2024年4期
关键词:那小子本子文学

说起来,我的文学之路实在不算顺利,如果非要用个词来形容,只能说是颠沛流离。

文学这个词汇,在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的我家,像是个生僻词。父亲小学辍学,跟祖父学些木匠手艺;母亲初中毕业,多是操劳家长里短的琐事。若要是在他们面前提起文学,不亚于在我还上三四年级时就接触形而上的哲学。

在他们看来,文学是个遥远的东西。若是要在现实生活里找到一个表现,他们往往是淡淡地提上一句:我家那小子天天喜欢写些稀奇八怪的东西,糟蹋本子。

他们口里的那小子,是还在上六年级的我。那时的我喜欢挑一本美观且舒服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打开,闻闻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我曾一度认为那是自然界的文学之气。接着,我像是开始一项大工程,小心翼翼地找出一支发挥稳定、书写流畅的黑水笔,在笔记本的空白扉页郑重地写下故事的名字。最后,还必须用最认真的笔迹,写下自己的大名。做完这一切,我却不急着继续下笔,只是趁着热赶紧捧起本子,拿在手上好好把玩一番,装作一位陌生的读者,第一次打开一本陌生的“著作”。

父母说我糟蹋本子不是没有缘由的。我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就是刚准备开始创作一部作品前,都要像我刚叙述的那样耽误半天。更别说真创作起来,又成了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字迹从尽量工整到略显潦草,心态从热情洋溢到咬牙硬撑——写作似乎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我像是在为自己的鲁莽买单。可即使是这样,我依旧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知故犯。

对幼时的我来说,文学就是在崭新的本子上创造崭新的故事,是享受笔尖在纸面上的自由流动,虽然我的故事很少剧终。

这“半道崩殂”的故事,就交给母亲续写。她会翻找出我已遗忘许久的本子,询问我这本子是否还有用途。我往往是接过本子,任回忆闯进脑海,内心翻腾一阵,然后摆摆手说,没用了,你拿去用吧。母亲也不撕掉我那胡写的文字,往往是另起一页,记起她的账来。文学和现实,便在那原本由我精心挑选的笔记本上奇迹般地相遇、共存,共用着同一个心跳。

我就这么“糟蹋”着,竟然还真糟蹋出些名堂——我的文章在校报上刊登了。那篇六百字左右的小文章,有个通俗易懂的题目《醉爸》。文章的内容很简单,讲述了我那醉酒的父亲晚上回到家,做作搞出的一系列趣事。这件事传到父亲耳朵里,换得他一个神秘的微笑。

从那以后,饭桌上父亲总会看似不经意地提上一嘴:我家那小子,作文还写我呢,叫那个啥,醉爸,讲我喝醉酒了……母亲在一旁微笑,给父亲把酒满上;而我不吱声,只是默默地观察着父亲的笑容,不知那里是自豪多点,还是自嘲更多些。

但我总是为自己骄傲的,我觉得我的文学之路将会一直如此平坦顺畅,可父亲似乎并不这么想,他成了我文学之路上的最大“敌人”。

那时我正值高中,是最叛逆的时候,同时,也是最倾心文学的时候。在一众的理科生里,我标榜自己为异类,竟然会在大家都在刷题的时候偷偷创作小说;竟然最期待每天的语文课——在同学眼里,那是所谓的“水课”。我觉得他们不懂文学,正如我那没啥文化的父母一样,他们只知道我喜欢“瞎写”。

父亲在又一个醉酒的夜晚闯进我的房间,像是一位不速之客。父亲醉醺醺地走到我身旁时,我正潜心一个故事的创作。随着浓烈的酒味涌进我的鼻腔,一阵深深的抵触感席卷了我——文学的世界里不该有这样的味道,这不是所谓的文学之气。于是,我的眉头皱了皱,用一种不耐烦的表情面对我那似乎有话要说的父亲。

“干什么呢?”父亲有点滑稽地笑,很明显,他有点醉了,虽然这大概率是装的——父亲总喜欢装醉,这也是《醉爸》的诞生原因。

我刚想回答“创作”,可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似乎这个词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写字,我故作平淡地说,眼神示意我桌上放着的纸笔。

父亲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露出一种更加神秘的笑,缓缓地坐在我身边,淡淡地说道:

“你写这些东西赚钱吗?”

钱?文学怎么会和钱扯上关系?我像是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那时的我完全因为热爱动笔,怎么会有心思考虑到赚钱的问题?再说,这是我这个年龄该考虑的问题吗?

我心里揣着一堆不解,疑惑之中还夹杂着一些愤怒——文学怎么在父亲口里变得如此现实。可我该怎么解释我心里那神圣的东西呢,我难道要跟一个连初中都没上过、只会些木工手艺的大人,讲一个应该专心学习的孩子对一个虚无缥缈的事物的热爱吗?我难道要说我很喜欢《小王子》,很喜欢那些小说里的故事,并希望自己也能创造出这样的故事吗?可父亲,他根本不会知道《小王子》是什么的。

父亲见我沉默,笑容似乎更得意起来,嘴里的话也变得充满说教味,内容无非是前途、未来这些和文学一样虚无的词汇。在他的口中,我似乎应该多花点时间钻研下自己的未来打算,多考虑下自己内向的性格进入社会该怎么和别人打交道,而不是成天闷在家里,做些糟蹋本子的事。

听着听着,不解与疑惑已经烟消云散,愤怒占据了我的头脑,甚至还有点悲哀——为我不被自己的最亲的人理解而悲哀。于是,我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在沉默中爆发了:我将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手稿撕成两半,两半似乎还不够表达我的怒火,直到那些稿纸成为无法辨认的碎片我才罢休。

父亲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不理解我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就像我们永远不理解飞蛾扑向火的那一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我只是觉得这是当时我能做到的、最艺术化的反驳——文学不应该和金钱挂钩。

这场硝烟味已起的战争在母亲的及时劝阻下发展失败。母亲携着已有点生气的父亲走出房间,我清楚地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像是对我的失望。

可那时的我,满腔热血,只视那声叹息为一次宣战。我得继续搞文学,就算不再为了热爱,也为了表明:我不会妥协。

从那以后,我不再让母亲用我的本子记账——物质怎么能和文学放在一起?高中生涯,我的书柜不断迎来新成员。在大家都一心备战高考时,我总犯罪似的在夜晚亮着台灯,偷读路遥、马尔克斯和东野圭吾。

我的意志从没这么坚定。我的“三分钟热度”去哪了?

那时的我总觉得,文学不能被身边人理解,可越是这样,我越得固执地坚持。在这条路上,我是行者,即使不被理解,即使颠沛流离,我也得自己咬着牙走下去,走下去。

后来报考志愿,我圈出了所有和文学相关的专业。那些亲戚大力推荐、所谓前景广阔的理科专业,都受到了我的冷落。我总以为,上了大学,没有父母的管教,选择自己熱爱的专业,我将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会有人理解我、支持我。

事实确实没让我失望。我遇见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也得到过不少前辈老师的指导。我想,我的文学之路总算回到了“正轨”。

直到放假回家,一家人在饭桌上回忆往事。谈到某次出游的经历,父亲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向我展示过往拍摄的照片。我接过父亲的手机,在相册里细细翻阅。划着划着,一张格格不入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张报纸,报纸的正中央有着两个加粗的黑体大字:醉爸。下方一排楷体小字,署的是我的名字。

我忍住情绪,鼻子还是一酸。我故作镇静地将照片往回划,然后若无其事地把手机还给父亲。那篇文章我已经找不到了,没想到多年后再次与它见面,竟是因为父亲。

那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了一切。高中我吵着要的书柜,第二天父亲就亲手做好送来,那里总纷扬着淡淡的文学之香;我要买的“课外书”,母亲也总是没有一句抱怨,为我的热爱买单;填志愿时,他们不管亲戚朋友们的意见,只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干涉……父母不理解文学,却总在我理解他们前先理解我。他们知道,儿子喜欢的,总得支持,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

文学一路颠沛流离,终究还是落到父母手里。

事后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父亲在饭桌上的说辞又有了变化:我家那小子,不喜欢和人讲话,有啥事,他总喜欢用笔写下来……

刘俊杰

2004年生人,现就读于常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作品偶有发表。因为热爱,所以坚持,因为坚持,所以更加热爱。

猜你喜欢

那小子本子文学
本子的心愿
扔掉的本子
僧院雷雨(三)
我们需要文学
小本子大梦想为2021 年挑选一本手账吧!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我的新本子
我与文学三十年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