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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钱树

2024-02-04祁云枝

美文 2024年4期
关键词:摇钱树宅院金丝

祁云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散文刊 《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选《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那树,从枝条上垂下一根根丝线,千纸鹤般悬吊起无数个“金元宝”,夏绿,秋黄,及至艳红,模样喜庆地飘来荡去,成为从商人家院落里的至爱,寓意美好的“钱”景,他们叫它摇钱树。

摇钱树的果荚,像两个元宝什字相交而成,一根细细长长的金丝(果柄),链接起果荚和树枝。

“金元宝”的比喻形象,只是,缘于财富的希冀,似乎遮掩了树体的清香。我喜欢这种树的另一个名字:金丝吊蝴蝶。秋冬之际,这些果荚可不就是一群翩翩蝴蝶?!红翅膀,红肚子,橘红的眼睛,飞舞在日渐寒冷的风里。“蝴蝶”们兴高采烈,仿佛相约去赶赴一个集会,拟或,它们总是这般地兴高采烈。

斜阳夕照,初冬的风吹过我,吹向“蝴蝶”,空中荡起翅膀的河流。院子静谧,树枝安宁,只有参差的红蝴蝶在“飞”,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懈的“蝴蝶”汇成满满一树的五线谱,迎风递送它们的歌。

微寒带霜的秋冬,就这样飞翔在一棵树上。

我的目光被这群惊艳的红蝴蝶黏住,无力拔出。“蝴蝶”们后背上那根细长的丝线,像快速移动的阳光,让我恍然间走入梦境。这些从上古一路赶来的树蝴蝶,似乎飞进了我的身体,让我也生出一对翅膀,瞬间飞离喧嚣的尘世,飞离生活里的诸多烦恼、忧愁。

“唧唧,唧唧唧”——一串虫鸣冷不丁从树下的泥土里窜出,空寂、微凉,似与头顶上飞翔的“蝴蝶”对话。那一刻,我沉浸在浪漫的秋日私语里。

真佩服树木的命名人。单听名字,金丝吊蝴蝶,既有画面感,又有动感,还能引人遐思,比起它的植物学名“陕西卫矛”不知道美妙了多少倍。他,或者她,给这树取名前,一定也像我一样,被眼前的果荚拉直了双眼,心思随蝴蝶们潇潇洒洒。

然而,在张百万眼里,金丝吊蝴蝶、陕西卫矛,甚至,金线系蝴蝶、金丝吊燕等等灵动有趣的其他别名,都不如“摇钱树”寓意美好。

张百万何许人也?

秋冬时节的骊山最美盘山道,像一个装满颜料的调色桶,将几样暖色,一股脑儿端到我的眼前:红、红橙、橙、黄、黄橙,层林尽染。小车穿行于灞临公路(灞桥至临潼),窗外洪庆山的景致,画卷般向后移去,一一消隐为背景,把我们领到了一座清代古民居跟前,这便是张百万故居。

张百万故居,始建于光绪年间,是清代秦商张百万的宅院,位于西安市灞桥区洪庆街道车丈沟村。在高德导航的带领下,我们顺利抵达。

张百万,是此地张家前辈张洪声老人的绰号。“郭家的地,高家的房,张百万的银子拿斗量”,这是灞桥、蓝田和临潼等地很多人都知晓的顺口溜,足见张百万家的财力。

张家也不是祖传的家大业大,起初,张洪声的父亲张步福为了养家糊口,在西安、三原等地摆地摊,从最底层做起,风吹、日晒、雨淋。有了积蓄后,张家才在三原开了间点心铺,其后生意越做越大。据说,如今的三原名吃蓼花糖、开口酥都与张家的点心铺有渊源。

张步福有五个儿子,张洪声位列老四。到了张洪声这一代,张家的生意急速扩张,买卖做到了青海、新疆、天津、广州等地。他们从西安带去茶叶、丝绸,从这些地方带回皮货、药材等等,买卖两头赚,逐渐积累了巨额财富,创办了“德合生”商号。

“德合生”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张家一鼓作气,陆续在西安、宝鸡、兰州、西宁、乌鲁木齐、天津、上海等地再开商号与分号,还开了钱庄与当铺,甚至依托港口,与日、美等外商做起了国际贸易,一时间富甲天下。有一年年底家族分红,张洪声分到了一百万两银子,从此落下绰号“张百万”。

在清代,一百万两白银可以购买两千八百多套北京的四合院。而这一百万两白银,只是张百万一年的分红。

张家富起来后大兴土木,在西安的车家巷、开通巷、三学街、太阳庙街、湘子庙街等地修筑公馆、花园二十多处。在故居车丈沟村,也盖起了七套十四处深宅大院,三原县也有张家的宅院。这些大宅院富丽雅致,重要的,每处都拥有花园,每个花园里,都有镇园的草木。

无疑,张百万家的镇院之宝,是“摇钱树”。老西安人说起这座宅院,都对院子里的“摇钱树”金丝吊蝴蝶记忆深刻。

在张百万心目中,富态茂盛、怀抱串串金元宝的摇钱树,是吉祥树,是一种财富的隐喻。当他给院子里栽下祖籍秦岭、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摇钱树”时,心底一定默默期许:“家栽摇钱树,子孙辈辈富。”后来的一切,也证实了摇钱树与张百万的确相互成全,它们似乎都接收到了对方生命发来的密电码。

如今,其他张氏家族的宅院,或倾塌,或被拆后建成了楼房,已很难看到原貌,保存完好的只有张百万故居。

村口,一株挂绿牌的古皂角树,掀动唰啦啦的叶片,迎接了我们。

与皂角树合影留念后,大约步行四五十米,就看到了距今150岁左右的张百万故居。

在西安,上了年纪的人大都知道东郊的这座宅院,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张百万故居曾经作为地主庄园向市民展览,接受人民群众的批判和忆苦思甜。

时过境迁,地主,已成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地主庄园,或者说这幢清代的四合院,属于它的故事,也已渐行渐远。

打眼一看,张百万故居并不起眼,然而走近了再看,就会发现它的精美。故居建于高处,比村子里的地平高出六级台阶。房屋外墙由青砖垒砌而成,那磚头质密厚重,颇有年代感,仿佛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雕花的门楼、高门槛、抱鼓石、高高的山墙、屋檐下的斗拱等等,都饰有繁复细腻的砖雕花纹,透露着考究,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宅院曾经的不凡。

老宅规模不小,坐东向西,并列有南、北两个院子,屋檐下有一道圆门相连,是典型的二进院落。

来这里之前我做过功课,知道这南北两院都属于“张百万”张洪声的后人所有。其中,南院保存完好,归属于张洪声的大儿子,其后代已定居城市,这座宅院长期关闭,不对外开放。北院归属张百万的二儿子,现在里面还住着张洪声的亲孙子张焕仁。

果然,南边院子的黑漆大门紧锁。很幸运,这北院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的。步入大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院子中间的红“蝴蝶”。

窄长的四合院里,摆满了绿植,显得有点拥挤。金丝吊蝴蝶是株胳膊粗细的小树,嫁接在砧木丝棉木上,不多的红“蝴蝶”正寂静地停息在树下,霜后的叶子微微泛黄,树顶稀稀拉拉。盆栽的紫色吊兰、金边吊兰和君子兰环绕着小小的“摇钱树”和它身旁的一块太湖石,众星捧月般簇拥出满院子的静谧。

靠近上房的一株碗口粗细的大树已经枯死,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片叶子,甚至没有树冠,已无法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植物。金丝吊蝴蝶生长缓慢,百年里树身长到碗口粗是有可能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古摇钱树?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正躺在上房门口的躺椅上闭目养神,老者,该是张焕仁老先生。院落安静,没有一丝风,时间仿佛停滞。我像是贸然穿越进一幅古画里,身着黑褐缎面长衫的老先生,立柱高大的正房,房梁上的雕花,连同房内木质的屏风,都是古老画卷的一部分。

本不想打扰老者,就在我举着相机拍摄“摇钱树”上的红蝴蝶时,老人的声音忽儿传来,他说:“对门院子里那棵树今年结的繁,你们现在去拍照好看。”声音不大,却有股穿透力。老先生的音调和他的面容一样,慈祥,温暖。

“这株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是摇钱树吗?”我指着靠近上房的那棵碗口粗已枯萎了的大树问。

老人摇摇头说不是。

我突然不想问南院里是否有一株古摇钱树了,反正也看不到,就让它永远生长在大家口中的张百万故居里吧。

老人口中对门的院子里,确有一株金丝吊蝴蝶树。院子没有围墙,从老宅院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它。这株“摇钱树”正值最美年华,乖巧秀气,婀娜多姿。它个头不高,树冠只比我高出一米的样子,枝叶间,飞舞着无数红“蝴蝶”,抑或叫金元宝。枝条有点不堪重负,纷纷弯垂,那些红蝴蝶便与我的视线齐平,我得以近距离端详它们。

该怎样描述眼前的树蝴蝶呢?

我词语的库存里,率先弹出一词:灵动。

我不知道最初它经历了什么,和蝴蝶有过什么樣的交集,但显然,这种树似乎爱上了蝴蝶,然后,努力把自己的果实,全都长成了蝴蝶的模样。一种植物与一种昆虫,就这样灵动地合二为一。

有的“蝴蝶”底部洞开了小口,露出身穿橘红色假种皮的种子,恰如蝴蝶的眼睛。当蝴蝶随风飞舞时,这眼睛便顾盼生辉。

灵动的,还有它身上的色彩。你看,红色,从四角形橙黄的果荚里流出,洇向四个向上弯翘的翅膀。似有一双神奇的手,让红在黄的河里涌动,以至于红黄过渡得如此美妙,若是红再浓一点,就暗了;再淡一点,又轻了。绿黄为果之本,季节之手慢慢从中抽走了绿,唯余金黄。在秋天的调色板上,金黄里又被添进了大红,秋风随手一推,那红,便以渐变色凝固在蝴蝶的翅膀尖上,由浅入深。

如此这般,一只只蝴蝶,便有了美艳的体色,像一树神秘的话语。

我给这株陕西本土奇树拍了很多照片,它虽不是我远道而来想要拜访的古摇钱树,但它生长在张百万故居前,和古宅院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就是那株古树的孩子。

满树灵动别致的果荚,也使它超越了平常,拥有了非凡之美。

我给这棵树拍照时,有种深深的感动,树木给予人间的美好实在太多,很多时候,草木巧夺天工的外形和隐喻,一直是我们前行的动力。摇钱树、金元宝、金丝吊蝴蝶,这些吉祥美妙的称呼,虽源于人的眼睛和意识,但都寄托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祈愿。

这棵树,肯定没有经历过张百万家早年的荣华富贵,也没有看到张家后来的衰落,但在这株结满红蝴蝶的树下,我听到了它们迎风递送的歌,分明是《菜根谭》里的句子: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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