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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乡瘙痒

2024-02-04蔡思若

美文 2024年4期
关键词:水泡过敏土地

蔡思若

现今,“故乡”的定义变得愈加含混、相对。人生轨迹带来的迁移使人们拥有多个居所。越来越可能成为“移民”的我们是否能摆脱故乡的影响呢?如果不能,我们该如何命名远离故土后的情感状态?

“近乡情怯”一词给了我启发。它创造出了一种混合忧虑和恐慌的腼腆。原来在思念以外,在熟悉的乡土面前,我们仍会怀有一种羞耻的逃避感。这种反本能的拒斥表现出了人们与出生地之间无法割舍的关联。因水土不服而过敏,是我在自己和亲友身上观察到的巧合。面对新环境带来的不适感,回归最熟悉的生活状态往往是“复原”的契机。我试图从这个奇特的生活发现里抓住“水土不服”背后风土的角力,将身体上的不适应同心灵内部的煎熬连为一体,把平复过程中的忍耐与坚持远行的固执彼此关联。越想压抑的东西越加显现,越内部的焦躁越向外泄。每个人都是故乡的携带者。我想透过过敏制造出一个类似“近乡情怯”的反面,即背乡以后,情感如何处在抑制与曝露的激烈矛盾之中,只得通过并不到位的抓挠得到片刻的缓解。

过敏是种莫名其妙的症候。

关于这位不速之客在何时何地袭上身,又为何缠上身,医学似乎只能靠推测提供驱赶的方法。身体是唯一的受害者。当越来越多的红丘在皮肤上浮起,如同岛屿般四处群聚,一股不自在的瘙痒便发起求援。为了避免加剧反应,除了暂时忍受,别无他法。

自来水来水

从欧洲回国的班机上,14岁的我在学习如何忍受必要的忍受。客舱里挤满了在不知第几个梦里航行的旅客,只有通风口隆隆作响。在登机的第八个小时,我把自己重新塞回座位。借着头顶提示灯的光芒,我再一次用指尖轻点手表指针,计算回家的时间。而表盘旁正突起几块小包,中央鼓着一小团水珠。生怕沾水后溃烂,又担心抓挠后更加肿胀。我依靠深呼吸来麻痹数小时如小虫啃咬般的折磨。实在抵不住在心头求饶,我就拍击水泡旁完好的皮肤,试图让轻微的疼痛转移瘙痒。这是我在漫长等待中琢磨出的解药。

为期12天的欧洲旅行自第7天起有了迫切归返的理由——我的手腕忽然长出了一颗粉色的肿包。时至仲夏,在我仍以为是蚊子作祟时,母亲一把拽过我的手臂仔细观察,道破了其中的不寻常。在剩余的旅程中,破与不破成了我更重要的课题。一面是导游司空见惯的评述,坚定是毛毯上潜伏的蜱虫所咬,将水泡刺破就能痊愈,一面又是父母的担忧,把随身携带的各种药膏和清凉喷剂试了个遍,期待这次上火催出的“毒气”也能自行褪去。可斑块是那样顽固,又在肩膀、小腿外侧现身。“会不会是癣?怎么到处爬的?”母亲皱起眉。我不清楚什么是癣,只知道父亲的脚癣是很难痊愈的病。

飞机落地后我很快又落在了一辆计程车上。得知目的地是医院后,司机脚下的力道明显更重。我不受控地往椅背贴,刹车时又往前扑。“过敏性红斑,大概是水土不服。”性命攸关的危机感在医生的专业诊断里突然消解了。我和父母一齐叹气,后知后觉地庆幸旋开水龙头就是从小养育我的江水,终于能为我的免疫提供某种保护。一周身处他乡的焦虑在另一周回归日常的日子里奇迹般地平复了。在身体各处漂浮的水泡重新沉降回皮肉里。原来回到原生地后,我那一发不可收拾的不适感就这样得到了自来水最简易的净化,连疤痕也没有留下。

地头土

从此,水泡没有再犯,我开始迷信土地和人的关联。在原始农耕时代里的自然崇拜中,土地最常被唤作“母亲”。特定的风土是母体。流转的气候与资源决定了不同生命个体的强弱,框定了视野里最原初的风景,传授最基础的知识。在萌生出自我意识之前,人们是土地最驯顺的儿女。泥人模子在江河里漂洗,生出了各异又相仿的面庞,骨骼又沿着枝杈和草叶长出。在土地的庇护下,人们用最自在的方式成长,摸索生产的规律。

在旅行中,我留意到澳门沿街店铺门口会专门纳一处角落摆放香炉。新鲜的橘子、柚子、葡萄都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跟前。溢出炉边的香灰很快就会得到清理。微妙的是,袅袅升起的烟雾似乎真与店内移动的人流有关。这或许能视作是土地的额外关照。我想起泰国街头的妇女们弯腰摆放的小绿盒。那些棕榈叶叠成的方盒里无一不睡着鸡蛋花、玉米粒,还有几棵不知名的香草。她们避免互相推挤、倾覆,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又娴熟地编织未来绿色的足迹。人的心灵虔诚地归顺于生养自己的土地。受到祈愿的土地也记忆着方圆之内的居民,记得他们最早都是孩子。

母亲是长在城郊的孩子。趁外祖父在市区里做工的时运,十八岁的她第一次跨江来到“上海”。那是一片被郊区农人视作摩登中心的小小区块,是真正获得“上海”署名权的地段。尽管蛰居在阁楼,从农活中暂时解放的她却感觉四处弥漫着不同于乡下的气息。可初中程度的乡村教育无法为她解答绝大多数的事情。她这个乡下人只好把自己抛向车水马龙里,在全新的生活里漂泊。她的味觉也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丰足中。各种奇异滋味代替了过去榨菜蛋汤在心中留下的鲜美印象。一次大快朵颐后,她的嘴唇中央忽然升起一团透明的疮泡。

母亲失去了食欲。那绝不是一次普通的烫伤。下嘴唇的边缘越发皱缩、紧绷,中间的水泡却毫无消退的架势,反倒每一天都拥有鼓鼓囊囊的存在感,伴著一阵收缩的疼。母亲失去了逛街玩耍的兴致。面对镜子,她忍痛极轻地点了点,几乎被撑到极限的表皮背后无法估量的脓水让她恐惧。她不愿用一个疤痕来纪念一段“上海”的往事。可求医的经历消耗了她所积攒的快乐。医生们用棉棒按压疮口的力度挤出了更多失落的眼泪。放弃手术方案之后,她带着疮泡跟外祖父回到了最熟悉的乡镇。邻居王伯时任村里的赤脚医生。他说,在水泡上撒一把家中田地里头的土就能治疗这种常见的水土不服。

粗布衫

和母亲一样,父亲也曾遭遇城市明显的排斥。

自小,父亲的着装是家庭作坊的作品。祖母从纺织厂收集不同织物的边角料,祖父则对着本裁缝指导用书,仔仔细细地量体裁衣。零头布料拼接而成的贴身衣服并不舒适,坚硬的粗布有时也会在皮肤上刮擦出红痕。因此,当顺滑的进口真丝背心第一次贴上单薄的身体时,这昂贵的柔软让父亲不禁揉搓了几下。一阵干燥仿佛在咬啮腹背,引得他伸手探进背心抓挠。这股没完没了的瘙痒让指尖沾上了些许湿意。定睛一看,血迹已经流进指甲缝里。他急把背心往上一掀。密密麻麻的红点原来早就攀上了身,白色抓痕里藏着点点紫淤。第一笔工资换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过敏。他换回了家乡带来的棉麻衣衫,粗糙的质感竟发挥了某种神奇的止痒效果。

在往后的人生轨迹里,母亲随同样出身城郊的父亲定居在了“上海”。数月一次的往返频率是他们与亲友不成文的契约。水泡没有再犯。他们尝试建立起新的生活秩序。除了找到安顿家庭的生计外,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克服迁移所带来的不顺服。

人们被各自的土地圈养,又因此被驯养出了各式各样的习性。土地的特质就这样进入到了人的天性之中,成为不易变更的本质。水土不服便是土地与土地之间角力的过程,是坐标转换之后全新风土所提出的适应性挑战。自踏入新地起,违背天性的苛刻要求就已开始考验身与心的承受力。人们不遗余力地为自己争取新生活的诸多条件,或隐忍、或牺牲着去创造。但对故土的摆脱似乎正意味着一种脱胎换骨——四处蔓延的水泡成了一种具像化的反应。

回家就好了

水土不服是否是新生活的入门?拥有家族史的我也从朋友身上找到了印证。

眼前是个来自北方草原的女孩,下行至上海这片滩涂。她的气息受到了莫名其妙的阻力,脸上泛着清冷的白。我深吸了口气,让混杂各路食物气味的空气沉入肺部。很遗憾,直到下一次呼吸交换时,我也没能体会到她口中的窒闷。

“或许是醉氧?”接不住她生活的苦恼,我只好试着捧住此时的话头。

“我妈之前也有类似的感觉,回内蒙古就好了。”她扒拉着一盘食堂出品的广东肠粉。厚重的粉衣半卷在餐盘上,像随手叠放在椅背的大衣。她用筷子翻找馅料,凝结的鸡蛋液里埋着几颗绿葱花。

好比步入太空的代价是失去让人踏实的重力,从高原行至平原的人也会被剥夺畅快呼吸的体验。仅仅奔赴到一江之隔的地区生活,过敏引发的水泡便在身上蔓延。水土不服总是紧随新生活到来。可对于它的发生,人们总是后知后觉,浮出体表才会发现。它是这样不讲道理,有某种如同命运般不由分说的造化能力。如同一个酷爱牛奶的人因许多年后的一次剧烈反应才检测出对肉蛋奶过敏。向往南方的年轻人在湿冷刺骨的环境里必须重新调整气息。人们总要先尝到离乡背井的教训。

缓解是唯一的应对。母亲没有回去,父亲没有回去,朋友没有回去。故乡的药方呈在眼前,可他们却只是忍耐,按捺住讶异、胀痛和瘙痒,强忍住难受的体感和退缩的心意。他们一边保守地处置身体上的症候,一边回避心灵深处徘徊着的不适感。土地呼唤的回音一再传来,他们蒙住了耳朵,假装没有听见。过敏袭来阵阵磨人的痒,他们隔着面料拍了拍患处,假装很快就会痊愈。

过敏有时会让我怀疑皮毛里看不见的地方是否蜷伏着小虫。它们尚未长出远行的翅膀,只有颤颤巍巍地乱拽手边的皮肉才能稳住身躯,以免摔落。它们尾随我们一道从故乡走出,又无处可去,只能时时作为身后土地的讯号,提醒我们未来可能的威胁。它们在身体的各处慌张地游走,何尝不是从内心流露出的惴惴不安在体表爆发。我想起赫塔·米勒笔下栖息在每个人体内的“心兽”,紧绷戒备的状态使它学不会平静。那些瘙痒的感受会不会就是心兽在焦躁地跳来跳去呢?那些对土地难以名状的心绪、在新生活跟前不得不压抑的思虑会不会正以不用言说的方式表露出来,渴盼着安抚呢?

动画《虫师》里,银古的身体里也爬行着黑色壁虎形状的虫。流浪于村庄之间,他看似调用虫的某种神力平息由另一些虫们制造出的混乱,实则无非是虫师一边经验一边参透人世间种种“虫”背后的欲念和执着。原来随身携带的小虫除了自困,还能修行出某种神性。它将会成为通透的眼,明净的心,使人获得无所动心的免疫,走向布滿阻碍却能轻松跨越的通路。

再一次隔着面料拍击。安息吧,心兽。请代我们传回这段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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