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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药文化绘本与西方医学叙事绘本图文叙事关系比较

2024-02-02周佳媛

医学教育研究与实践 2024年1期
关键词:图文中医药绘本

周佳媛

广州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近年来,为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坚定文化自信”的号召和《中医药发展战略规划纲要(2016—2030年)》中“将中医药基础知识纳入中小学传统文化、生理卫生课程”[1]的需求,一大批面向儿童的中医药文化绘本相继面世,如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的《小穴位大用处》(2020)、《岐黄爷爷的仁心中医馆》(2021)、《小穴位大用处(2)》(2022)等一系列中医药知识启蒙绘本。一些科学家传记绘本系列中也包含与中医药文化紧密相关的分册,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科学家的故事》系列里的《神奇的小草》(2018)。这些绘本的共同特征是摒弃了传统儿童科普绘本中生硬的问答形式,代之以生动的叙事形式,叙事类绘本已成为中医药文化在国内儿童群体中普及的重要教育资源和传播载体。绘本(picture book),也称“图画书”,其意义生产依赖于文字和图像两种叙事媒介的动态关系。“日本绘本之父”松居直[2]对绘本图文关系是“文×画”,而非“文+画”的著名论断,在加拿大著名儿童文学学者和批评家佩里·诺德曼(Perry Nodelman)[3]那里得到了呼应:“正是图画和文本结合所产生的独特的节奏,让图画书有了显著的特征,从而与所有其他形式的视觉艺术和语言艺术区别开来”。然而,目前学界针对中医药文化绘本图文叙事关系的研究严重不足。在中国知网期刊全文数据库(CNKI)中,以“中医药文化绘本”“中医文化绘本”“中药文化绘本”“中医药绘本”“中医绘本”“中医药文化图画书”“中医文化图画书”等词与“叙事”或“图文关系”搭配进行主题检索,仅得有效文献2篇,其中周佳媛[4]以叙事学及基于功能语言学的视觉叙事理论探析了个别绘本中的图文叙事合作,而陈雅熙等[5]以美国本土作者和插画师创作的单册中医药题材儿童绘本为例解析了叙事策略对中医形象塑造的作用。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绘本在中医药文化国际传播中的缺位。在当前考虑不同受众群体的精准传播理念导向下,绘本理应成为中医药文化在海外儿童中推广的理想手段。这是因为图、文这两种不同信息来源的结合能让儿童“从极少量的信息中获得极多的知识”[3]。此外,绘本以图为主、以文为辅的形态,降低了语言翻译过程中译者可能产生的术语误译和文化误读风险,可为中医药文化国际传播减少传播语言上的阻力。可现实是,尽管绘本作为中医药文化“走出去”之抓手的潜能巨大,迄今却鲜有以中国作者为创作主体,以国际传播为目的并以“国际通用语”英语创作的该类绘本问世。

中医药文化既有本土性,又有国际性,通过文化交流,与其他国家相互借鉴、博采众长,可以实现自我文化的更新[6]。同理,中医药文化绘本若要优化本土教育和传播效果并成功“走出去”,在图文叙事关系的设计上也必须具备“比较”的视野。借用比较文学研究专家乐黛云[7]的表述,“‘民族的’要得到‘世界的’的认可和喜爱,在突出自身特点的同时,还必须考虑其受众的期待视野和接受屏幕”。有鉴于此,本文运用绘本图文关系理论和叙事学理论,首先探索我国中医药文化绘本的图文叙事关系,以阐释其实现儿童中医药文化普及的叙事机制,然后分析西方经典医学叙事绘本的图文叙事关系以为比较,继而挖掘中医药文化国际传播背景下现有图文叙事模式的传播潜能与潜在问题,以优化现有模式并拓展海外传播路径。

1 中医药文化绘本中的图文叙事协同

玛丽亚·尼古拉杰娃和卡罗尔·斯科特(Maria Nikolajeva &Carole Scott)[8]将图画书中的图文关系分为两大类:一类为图文“对称、一致或互补”,另一类为图文“提供另类信息或以某种方式彼此矛盾”。克莱尔·佩因特(Clare Painter)等[9]在研究图画书这类多模态语篇时将模态间意义结合的方式统称为“耦合”(coupling),并将之分为 “聚合”(convergence)和“分歧”(divergence)两类,前者指图文两种模态通过“重复的协同模式”以“放大彼此,使相对应的意义倍增”。不难发现,上述两种分类方式所分的第一类均为图文通过彼此照应、支持或互补进行同向表意。这种协同关系是当今中医药文化绘本图文叙事关系的主要实现方式,不仅可以使抽象的中医药基础知识和高深的中医药思维方式、价值观、哲学思想有机融入绘本的图文叙事肌理,以通俗易懂的方式传达给儿童读者,还可以大幅提升阅读代入感,为中医药文化在儿童中的普及提供兴趣锚点。本文将从人物塑造、聚焦模式、叙事进程三个方面探究该绘本类型中的图文叙事协同。

1.1 图文互补塑造人物

人物是叙事类绘本的重要组件。这是因为人性使然——“人类对自身图像的兴趣,往往比对其他任何东西的兴趣都大,所以会更关注自身的图像”[3]。现有中医药文化绘本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多让文字与图像互为补充。

拟人化的中草药是该类绘本独有的一类人物形象。以《我的中药朋友》第一册《小药花子和神农传说》[10]为例,故事讲述女孩阿布在游历神农架时巧遇名为“头顶一颗珠”的小药花子精灵,继而与其结伴同行,认识了各种珍稀草药。当图画书的文字指涉“对象的类型,以及被指涉的类型中的特定对象”时,“图解绘画能让我们理解事物的运作”,轻松展现文字无法企及的结构细节[3]。在绘本第12页(见图1),文字通过阿布和小药花子的叙述话语发挥“指涉”功能,先锚定小药花子居住植株的类型——“草药”,再识别类型中的特定对象——“头顶一颗珠”,学名“延龄草”;而图像则发挥“图解”功能,将该草药的外形细节以整体的孩童形象,而非繁复的语言序列呈现出来:其粗短身形照应植株的矮小;三叶草形状的帽子呼应“叶3枚”的特征;头顶的红色圆珠忠实再现了果实的颜色和形状,是对药名生动的视觉诠释。而由于图画并不以详细说明见长[3],延龄草具有止血、消肿、安眠作用这一说明性信息则被置于小药花子的人物话语中。可以说,绘本对小药花子的塑造融合文字和图像各自的表征优势,让儿童读者于无形中熟悉了珍贵草药的外形、药名和药效。此外,绘本图像层运用鲜艳的红色描绘小药花子的头顶圆珠,以空间“前景化”暗示“头顶一颗珠”是该草药最显著的形象特征;文本层俗名先行而学名后置,以时间顺序突出“头顶一颗珠”这一命名方式。作为中医学象思维的重要组成,形象思维是用直观形象和表象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11]。此处,图文互补造就的图文信息对位凸显出中药“以象名之”[11]的形象思维,为儿童理解中医思维方式提供了高效的认知路径。

图1 《小药花子和神农传说》第12页

现有中医药文化绘本中的另一类典型人物是中医医家。绘本《神奇的小草》[12]正是图文互补共塑中医人形象的典范。叙事发端于屠呦呦幼年遇到采药老中医的轶事,老爷爷采撷的野山楂和他行医济世的高洁品行吸引并打动了呦呦,为她成年后诉诸中国草药研发抗疟新药埋下伏笔。在绘本第18和19页(见图2)有关老中医治病救人的倒叙中,文字作者和插画家分别从人物行动和人物外貌切入,联手塑造了饱含中医药文化意蕴的老中医形象。文字讲述老爷爷曾用中草药治好了“被毒蛇咬伤的小哥哥”和“得了伤寒病的农民伯伯”,而插画在表现两个救治场景时还补充了文字未能展现的细节信息——小哥哥和伯伯均衣着朴素,后者所盖的被褥甚至打有补丁,这提示两位病患家境贫寒,从侧面为中医医家“广济博爱”“不图酬报”[13]的优秀品格作出“视觉脚注”。绘本还通过对老中医外貌和衣着的直接刻画“画出了”中医学的哲学源头。插画里的老中医白眉长须,头戴黑色偃月冠,身着藏青对襟长袍,显然融入了中国古代的“道家”形象。“道家和道教是对中医学发展影响最大的古代思想体系,中医的阴阳学说、养生学说、经络学说等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此”[13]。这里的图文互补将中医实为“仁术”的医学伦理和复杂的“医道同源”思想转化为简单直白的视觉印象,经由视觉神经传导入儿童大脑。

图2 《神奇的小草》第18、19页

1.2 图文聚焦协作表意

尼古拉杰娃和斯科特[8]认为:“绘本中的文字是传递叙事声音的主要手段,图像则是展现视角的主要渠道,之所以强调‘主要’是因为文字文本也可有自己的视角(即采用各种聚焦模式)”。当今中医药文化绘本中不乏文字和图像采用同类聚焦协作表意的例子。

《岐黄爷爷的仁心中医馆》系列里,视觉文本和文字文本整体上均采用了零聚焦模式。经典叙事学代表人物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14]区分了三大聚焦模式:零聚焦(zero focalization)或无聚焦(nonfocalization)、内聚焦(internal focalization)、外聚焦(external focalization)。零聚焦是聚焦者与叙述者统一在同一主体上展开“无固定观察角度的全知叙述”[15],因而既可以对不同人物的神情、动作进行外察,也可对其心理状态和变化加以透视和客观评论。以该系列中的《防治肥胖和消化不良篇》[16]为例,故事以胖胖和瘦瘦在幼儿园运动会中表现不佳切入,老师带领他们向仁心中医馆的岐黄爷爷求助。绘本第5页上(见图3),文字层的全知叙述者用“急切”一词修饰二人对岐黄爷爷的问询,直接点明其想要通过治疗提高成绩的迫切愿望,而画面的零聚焦则将两者的焦急心态以向下的眉梢、渴望的眼神、紧绷的嘴角等表情语言表现出来。此外,由于该模式中故事外的聚焦者“以上帝般的眼光来看待一切”[17],该页上的图像也因采用零聚焦而产生俯瞰一切的“全景式”效果,背景空间中的中医文化元素得以被一一表征。无论是墙上的人体穴位图,还是柜子上整齐码放的艾条、火罐和酒精,均赋予儿童读者对中医馆内部典型陈列和空间布局的直观感知。岐黄爷爷对二人进行穴位治疗的叙事也是图文通过零聚焦有机协作的佳例。如第19页(见图4),文字部分的全知叙述者客观陈述了岐黄爷爷的按揉指法、按揉的穴位名称和次数,图画部分则藉全知视角客观呈现了“足三里”“丰隆”“内廷”三个穴位的物理位置和按揉方向,两者协作表意。在绘本第26页和27页,文字层的全知叙述者还透视了胖胖和瘦瘦接受艾灸治疗时的心理活动:二人分别想象着自己在运动会上大展雄风的样子。图像层与之呼应,胖胖自信飞奔的场景和瘦瘦跳远落地时的开怀大笑分别以圆形框架嵌入艾灸画面,比之二人初到医馆的叙事,可以发现图文零聚焦将两者由焦虑到乐观、由尴尬到希冀的心态转变刻画得惟妙惟肖,背后映射的正是中医治疗的显著疗效。

图3 《防治肥胖和消化不良篇》第5页

图4 《防治肥胖和消化不良篇》第19页

有些绘本还将内聚焦模式同时导入文字和图像,以捕捉儿童注意力进而达到优质的中医药文化普及效果。《神奇的小草》就是其中典范。绘本开头,图文采用零聚焦模式叙述儿时的屠呦呦总会在小巷看到一位从城外采药回来的老爷爷,但第4页(见图5)的文字“今天,老爷爷的背篓里,还放着一束结满红红的野果的小树枝”提示文字视角开始换用第三人称内聚焦。内聚焦的特点是“视角=(一个或多个)故事内人物的感知”[15],此处的聚焦者对小红果的身份并不知晓,意味着采用了呦呦的人物主观视角。同时,绘本也让呦呦从图像中退场,转而聚焦于背篓中的野山楂。这一视觉处理类似于电影中的“主观镜头”,当镜头与人物视角重合,人物本身也从画面中隐退。当读者以“人物的眼睛去观察,原则上将会倾向于接受由这一人物所提供的视觉”[18],因而这里的图文聚焦协作可产生极强的带入感,将小读者的注意力牢牢锚定在红红的果实上,邀请他们与呦呦一起揭开红果的身份之谜。第6和第7页(见图6)构成一个跨页,文字叙述老爷爷在“一家小店铺门口”停下晾晒草药,叙事因采用呦呦的有限眼光,并未透露小店就是爷爷开的中药铺,爷爷和店铺的关系成为又一待解谜团。该页图像的处理更为巧妙,呦呦虽未从画面中彻底隐退,其观察的背影却形成黑色剪影并被置于画面前景,呦呦仿佛化身影院中的前排观众,其目光牵引着读者目光,锁定在老爷爷的一举一动上。可以说图文在聚焦维度上的和谐同奏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阅读动力,引领读者与主人公一起一探中药房的秘密。呦呦最终从爷爷那里得知甜甜的野山楂也是药材,中医“药食同源”的抽象理念也随之深入儿童内心。

图5 《神奇的小草》 第4页

图6 《神奇的小草》第6、7页

1.3 图文共建叙事进程

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19]修辞性叙事理论中的“进程”(progression)是指叙事建立其自身前进运动逻辑的方式及这一运动邀请读者做出各种反应的动态经历,主要通过引入两类冲突关系产生:不稳定因素(instabilities)和紧张因素(tensions)。儿童绘本中比较常见的是不稳定因素。作为故事层面的冲突,它可以来自人物之间、人物与其身处的世界之间或人物内心[19]。当前中医药文化绘本的文字和图像往往通过协同合作构建这类冲突。

人物与疾病的矛盾是该类绘本频繁采用的不稳定因素。《小穴位大用处》系列里《助人为乐的田田》[20]一册即通过杏林城的小猪哼哼中暑事件向小读者普及了人中穴的概念、位置和作用。在第14和15页构成的跨页中(见图7),文本层叙述小老鼠甜甜推门报信,将哼哼中暑这一不稳定因素引入,配图则采用了典型的倒三角结构:老师灵蓝夫人构成三角形底部的独立一角,报信的甜甜和教室内紧邻而坐的两位小动物分别位于三角形上部的左右二角。就视觉构图而言,正三角形构图稳定,创造的张力较小;倒三角形打破平衡,营造的张力更大[3]。构图的失衡隐喻情节的波折,将文本层导入的不稳定因素进一步放大。由此烘托出的紧张氛围和哼哼能否获救的悬念牢牢抓住儿童读者的注意力,牵引其密切关注故事走向。同样,不稳定因素的解决也依赖图文共建。从第23页(见图8)上的文字可知哼哼在被灵蓝夫人按压人中穴后“睁开了眼睛”,田田也“终于松了口气”,紧接着“灵蓝夫人递给哼哼一瓶藿香正气水”。图像中清醒后的小猪、正在递给他藿香正气水的灵蓝夫人与眉眼舒展的甜甜不仅完美再现了文字讯息,三者还形成稳固的正三角结构,暗示着张力的释放和问题的解决。小读者在为角色安然无恙感到欣喜的同时,更能切身体会到中医药的神奇效果。

图7 《助人为乐的田田》第14、15页

部分中医药文化绘本还利用图文协同引入人物之间的不稳定因素,尤其是围绕亲情和代际关系的冲突,使阅读兴趣点从单一走向多维。《小穴位大用处(2)》中《“讨厌”的爸爸》[21]一册对委中穴的科普即由一个亲子陪伴缺失的故事触发。故事始于教室里一场“谁的爸爸最好”的争论(见图9),文字文本除叙述争论本身,还通过直接引语引用了小猴皮皮的三位同学对爸爸如何给自己过生日的描述。图像语言与之巧妙照应:热烈的讨论场景构成前景,每位爸爸给孩子庆生的叙事则分别以独立画面嵌入背景。当同学苏蒙问皮皮他的爸爸如何给他过生日时,文字叙事却戛然而止,暗示皮皮对这个问题无言以对,配图中一脸落寞默默走开的皮皮不仅和兴高采烈的同学构成鲜明对比,也对应着文字层皮皮的“失语”。此处的图文合作将皮皮渴望父亲陪伴而不得的矛盾完全勾勒出来,使之成为叙事运动前进的推力和召唤读者继续阅读的拉力。而在叙述皮皮于生日当天等待父亲这一情节时,文本层的一句自由直接引语“爸爸是不是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将皮皮的内心絮语外显化,配合皮皮紧锁眉头盯着墙上挂钟的画面,令同样渴望父母陪伴的儿童读者对皮皮的焦灼心情感同身受。随后皮皮负气独自爬树,爸爸解救了被困的皮皮,皮皮也得知了爸爸消防员的身份,父子心结由此解开。爸爸在解救皮皮时腰部扭伤,他的病痛能否治愈继而形成新的叙事动力和兴趣抓手。最终,皮皮从灵蓝夫人口中得知按压委中穴可以缓解腰背疼痛和扭伤,治好了父亲的腰伤。总而言之,依托图文协同,绘本得以反复建立和消解冲突;借由叙事进程的起伏,委中穴的部位和功能得以以水到渠成和极具吸引力的方式走入少儿的认知图谱。

图9 《“讨厌”的爸爸》第6、7页

2 西方医学叙事绘本中的图文叙事反讽

文字和图像由于迥异的符码特质,两者间不仅存在照应和支持,更有矛盾和抵牾。相比前者而言,后者的重要性更为国外绘本图文关系研究者广泛承认。如佩里·诺德曼和梅维丝·莱莫(Perry Nodelman &Mavis Reimer)[22]认为:“图画书的主要乐趣,就在于观看者觉察出插画者如何运用文字与图画的差异”。佩因特等[9]的模态 “耦合”方式不仅包括“聚合”,也包括“分歧”。诺德曼[3]借用文学中的反讽手法,将图画书中文字和图像之间提供差异化信息、甚至相互抵触和相互破坏的关系称之为“反讽关系”(ironic relationship)。西方与现代医学相关的叙事类绘本中不仅有图文协同,也存在图文反讽,它是图文合作的另一种方式,可以激发儿童对医学知识的探索欲,也可以引发悬念、营造幽默、提升阅读趣味,甚至有助于培养儿童的批判性思维、引导其进行伦理反思。本文以三册包含医学叙事的西方经典儿童绘本为例,探索其中的三种图文叙事反讽,即图文人物塑造反讽、图文聚焦模式反讽、图文叙事进程反讽,如何助力西方现代医学知识和与之相关的价值观念在儿童群体中的传播。

2.1 图文人物塑造反讽

图文人物塑造反讽是指文字层塑造的人物形象和图像层展现的人物形象存在作者故意为之的悖逆而带来的反讽效果。德国著名童书作家安娜·鲁斯曼(Anna Russelmann)被译介入中国的科普图画书《牙齿大街的新鲜事》[23]是运用该类型反讽的翘楚之作。绘本的主人公是一对名为哈克和迪克的牙齿细菌兄弟。他们在牙齿上凿洞建房,不仅修筑了各自的安乐窝,还计划着改建所有牙齿出租盈利。西医将病因归结为细菌、病毒、烟酒等外在因素刺激机体而诱发炎症反应及免疫紊乱等,以致器官功能损伤、产生疾病[24]。两兄弟的图像表征就直接暴露了其作为细菌的病原体身份:迪克是身材浑圆的球状细菌,哈克是修长的杆状细菌,两者都面容丑陋、神情狡黠,迪克头上的一对尖角更向儿童读者明示迪克之流的牙菌是为祸牙齿的“小恶魔”(见图10)。但文字部分的人物塑造却呈相反走向:首先,叙事开端仅叙述二人身量矮小来暗示其细菌身份,对他们令人生厌的外形却按下不表,其后更是通过叙述两人精心布置小家、“挥汗如雨地工作”(见图11)、设计管道装置将牙齿表面的饮料引流入“屋内”等行为凸显其热爱生活、勤奋聪慧等优秀品质。其次,在对哈克和迪克梦想建造“龋齿大街”的叙事中,全知叙述者两次使用了自由间接引语:“他们要做成功的商人!”;“如果这个伟大的计划能够尽快实现该多好啊!”。由于“自由间接引语是叙述者和人物之声的双声语”[25],保留了人物主体意识的感叹句体现出叙述者对人物创业梦想的强烈认同。再次,在叙述二人存粮被牙齿警察——牙膏——清扫一空、连门牌也被摘走时,自由间接引语“辛辛苦苦攒的粮食,就这样被牙齿警察毁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中的叙述声音则充斥着对二人梦想折翼的深刻同情。叙事发展至此,文字构建的兢兢业业的创业者形象与图像营造的狡黠贪婪的破坏者形象几乎背道而驰,赋予作品以丰富的“复调”性,引发儿童读者对两个小牙菌既警惕又亲近、既厌恶又共情的矛盾态度,继而对其蛀牙行为的后果和治疗方案燃起强烈的探究欲。

图10 《牙齿大街的新鲜事》第1页

图11 《牙齿大街的新鲜事》第9页

不容忽视的是,图文酿造的人物形象反差还指向一种更高层次上的价值观冲突:文字强调追逐个体成功的正当性,符合西方文化对独立、自由的一贯重视;图像则通过将刷牙和补牙过程隐喻为拆除违章建筑的过程暗示遵循社会秩序的必要性。图文对人物同一作为的不同诠释逼迫儿童读者调用批判性思维,在两种价值取向间反复权衡、研判轻重。文本结尾处的一句设问“什么?你真的认为牙齿应该成为住房?不不不……”则帮助儿童在审慎思考之后做出最终的道德判断:只为追求个人利益不惜侵占、破坏公共设施的行为绝不可取。正是借助图文在人物塑造上的反讽,作品主题才得以完成从个人卫生领域到公共秩序领域的延拓,令儿童在建立良好卫生习惯的同时树立正确的社会价值观。

2.2 图文聚焦反讽

图文聚焦反讽可视为图画和文字蓄意使用不同的聚焦方式而产生的反讽。绘本中极有可能出现的一类图文聚焦反讽是“文字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人物聚焦,而伴随的图像则采用第三人称视觉聚焦”[9],“文字的主观性聚焦和图画整个的客观性之间就有一种反讽的距离”[3]。英语科普绘本《神奇校车》(TheMagicSchoolBus)系列正是此种反讽的典型例证。该系列绘本是美国国家图书馆推荐给所有学龄前儿童和小学生的课外自然科普读物,采用故事化的叙事形式,以小学班主任卷毛老师(Ms. Frizzle)驾驶“神奇校车”带领学生探索自然为情节主线。 其中,《在人体中游览》(InsidetheHumanBody)[26]一册蕴含丰富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对消化、循环、呼吸、免疫和神经系统的结构和运作方式及各系统中器官的功能和作用进行了图文并茂的展示。若从叙事学角度来看,该作品的趣味性和吸引力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文本和图像的聚焦差异。文字除思维泡和话语框之外的主体部分以卷毛老师任教班级的学生为第一人称复数叙述者兼聚焦者,即叙述者只说出“我们”的所知所感,在热奈特的聚焦分型里属于内聚焦叙事。作为儿童科普绘本,《在人体中游览》的目标读者无疑是儿童群体,因而以小学生群体为第一人称聚焦者很容易拉近与儿童之间的叙述距离,引发其认同感和情感共鸣,读者仿佛与人物聚焦者一起亲历了这场穿越人体的奇幻之旅。然而,图像却因采用第三人称零聚焦而透露出更多信息。如绘本的第10页(见图12),配图全景式地展现出“神奇校车”在卷毛老师的操作下不断缩小,进入了正在进食的同学阿诺德的口腔,而在文字层的内聚焦模式下,“我们”由于视角有限并不知晓这一情况,“只觉得我们突然着陆了”。这种读者借助图像得知人物身处险境而人物懵懂不知的冲突类似于文学中的戏剧反讽(dramatic irony)。正如戏剧反讽能因读者“知”人物所不“知”而引发悬念[27],此处的图文聚焦反讽也能衍生出“我们”能否化险为夷的悬念,使儿童读者的阅读兴趣倍增。此外,阿诺德的反应和行为是贯穿作品的一条副线,有关他的叙事同样形成了图文聚焦反讽。如第13页,阿诺德由于校车在小肠中穿行感到肚子疼,思维泡中他对自己吃错东西的主观判断和图像层对于真实原因的客观展示构成了幽默对照。戏剧反讽式悬念的另一效果是让读者觉得“比小说人物更高明、更睿智、更具有判断力”[27],同理,这里的图文聚焦反讽也会让小读者自觉身处“信息高地”而获得更多的阅读快感。

图12 《在人体中游览》第10页

2.3 图文叙事进程反讽

图文叙事进程反讽可以理解为图像和文字分别致力于营造不同的叙事进程而创造的反讽效果。英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插画家芭贝·柯尔(Babette Cole)被译成多种语言的《大狗医生》(Dr.Dog)[28]为医学叙事绘本如何藉图文叙事进程差异达到优质医学科普效果提供了范本。大狗医生是甘家(the Gumboyles)的宠物狗,也是他们的私人医生。与其他医学叙事绘本通常以疾病的发生、发展和治愈为叙事动力一样,该绘本的一大显性进程是甘家人患病带来的不稳定因素,正是甘爷爷和五个孩子在大狗医生出差期间生病,绘本才得以借由大狗医生返回后对一家人的逐一诊治向儿童普及了吸烟会导致咳嗽、着凉会引发扁桃体炎、混用梳子会长头虱等一系列不良卫生习惯的致病机制。文字和图像在制造该进程几乎完美匹配。例如,当文本交代甘妹妹因没穿雨衣、戴帽子而患上感冒、咽喉疼痛,配图中淋雨的她鼻头红肿、手摸喉咙的样子为文本信息做了形象的“视觉图示”(见图13),病因和症状一目了然。然而,故事开端还暗藏一脉由图像牵动的隐性进程,即大狗医生与甘家人的冲突。绘本第1、2页(见图14)的文字文本分别为“这是阿甘一家人”和“这是他们的狗,他是一名医生”,文字以极其平淡的口吻直陈人物关系,图像却饱含冲突的张力。左图中的甘家人身材肥硕、头发稀疏,爸爸口叼香烟,孩子一脸雀斑,映射出其随意和任性的生活方式,也为爷爷和孩子全部得病埋下伏笔。右图中的大狗医生身着洁白的工作服,背后是一套正在运转的精密实验仪器,隐喻其严谨的工作态度和强大的专业素养,同时为故事后期他因连续诊治劳累病倒做下铺垫。绘本第3、4页和第5、6页分别构成两个跨页,文字各自叙述两个事件——大狗医生在巴西进行学术演讲和甘家父母因家人生病决定召回医生。文字引入疾病这一进程并指向和谐的家庭医患关系,而图像却导向和谐背后的隐忧:乱作一团的甘家与井然有序的会场形成鲜明对比,暗示病患的过度依赖有可能给负责任的医生带来健康威胁。由于图文提供差异化信息,少儿读者必须积极调动观察力对伏笔进行解码,继而全身心投入阅读以印证自己的预判。在这一求索过程中,儿童成功从被动的被科普者变身为主动的探究者。在甘家人得到治疗之后,隐伏于图像叙事中的人物冲突终于从图像层延伸至文本层——“大狗医生自己也病倒了”,读者在享受谜底揭晓的愉悦的同时也接收到作者的另一科普讯息:合理的休息也是健康的重要因素。随之显现的还有绘本蕴藏的个人卫生和健康观:维护健康不应全然仰赖他人,每个人都应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成为自己身体的“第一责任人”。

图13 《大狗医生》第11页

图14 《大狗医生》第1、2页

3 国际传播背景下的中医药文化绘本图文叙事关系

如前文所述,现有中医药文化绘本的图文叙事协同是其实现国内儿童中医药文化普及的重要叙事策略。但若将这种图文叙事协作至于当下中医药文化国际传播的宏观语境下,再以上述三册在全球范围内传播较广的西方经典医学叙事绘本为参照系对其进行重新审视,不难窥见现有机制在拥有巨大传播潜能的同时也面临着不小的潜在问题。

3.1 传播潜能

首先,图文两种叙事媒介在人物塑造上的彼此支持有助于中医药文化的多个维度,包括基础知识、思维方式、价值观、哲学思想等,从抽象化为具象,从深奥晦涩变得通俗易懂。因其符合儿童的普遍认知规律,不仅可以推动中医药文化在我国儿童群体中的普及,也可在国际传播过程中助推海外儿童对中医药文化的了解和吸收。其次,图文聚焦互联既能向异质文化主体客观展示中医药文化空间及中医治疗过程和疗效,又能将受传者带入角色主观视角,以此拉近不同文化主体间的距离,提升传播效果。再次,当前该类绘本的叙事进程从人类的共同经验出发,涉及诸如疾病体验、亲情、代际关系等能广泛引发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儿童深层共鸣的题材,而图文在叙事进程上密切协作,围绕这些共通经验构筑起不稳定因素,可唤起传播对象与绘本人物类似的情绪反应和情感体验,凝聚其注意力资源,以情感纽带促进理性认知。这与近年来国际传播领域对“共情”的强调不谋而合。“共情的传播效果在异质文化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是因为,共情是一种本能的情感驱动,当共情触发,横亘在文化间的鸿沟于无形中消失。受传者基于情感的一致性对信息内容进行‘同向解码’,随着情感的不断‘传染’,形成范围逐渐扩大的群体认同”[29]。

3.2 潜在问题

其一,图文互补共塑人物固然可以降低海外儿童解码中医药文化的难度,但比之西方医学叙事绘本中的图文叙事反讽,可以发现前者对图文同向表意的过度倚重,会导致对拥有自主推理能力的大龄儿童认知吸引力不足。反讽的“识别与理解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认知过程”[30]。图文相悖要求儿童必须通过观察发现矛盾,通过研判统合矛盾,方能最终抵达对人物行为的整体价值判断。根据让·皮亚杰(Jean Piaget)[31]认知发展阶段理论,7~11岁的儿童处于具体运算阶段,该阶段的特征是随着推理的自主性开始发展,“孩子越来越有能力评估论点,而不是简单地接受预制的单向想法”。因此,这一阶段的儿童能在解密反讽的过程中获得评判争议的巨大满足感和成就感,认知能力和思辨素养也得到训练和提升。而图文叙事协同则大大削减了绘本的认知挑战性,更无从引导儿童对人物言行进行价值观比照和伦理反思。其二,正如上述图文聚焦反讽实例分析所示,图文之间的聚焦范围落差可赋予读者比人物更全面、更开阔的观察角度,继而营造戏剧反讽。受传者或因事件发展的悬念,或因占据信息高地的快感而全身心融入阅读,而图文聚焦模式的单调重复可导致此种阅读趣味的减损,以致影响传播效果。同时,文字和图像不同聚焦模式的并置能让孩童意识到“事物可能存在多种相互冲突的表征方式”[32],世界可以从迥异的视角进行考察,这有助于孩子逐渐认识到世界文化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文化间没有非黑即白的对立”[29],不同文化主体能通过良性互动消弭冲突。反之,若只求立竿见影的传播效果而机械、过量地运用图文聚焦协同,无异于鼓励受传者从单一狭隘的视角解读事物,遇到绘本中与自身文化相异的成分时便采取对抗的姿态“舍异求同”、而非包容的心态“求同存异”,反而无益于与西医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存在显著差异的中医精神文化被海外,尤其是西方儿童群体接受。其三,图文进程反讽激荡起不同进程之间冲突的暗流,使情节更为跌宕,也让科普信息更为丰富。图文进程的相互抵制和颠覆,更赋予绘本以开放性和不确定性,儿童得以积极卷入与文本的对话和协商,从被动的意义接受者转化为主动的意义探究者和建构者。反讽给予儿童的诠释主体地位契合“新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由文化单向输出向增强对话意识的转向,“当下的这个‘新全球化时代’与前两波全球化浪潮不同,它不是要把全世界变得像中国一样,而是要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核心理念,以‘赋权’(empowerment)的方式带动世界各国共同发展,促进文明的平等交流与互鉴”[33]。相较之下,图文协同纵然能制造多线进程并汇聚成强大的叙事动力流和阅读引力流,却不能提供与异质文化互动协商的叙事体验,从而抑制了儿童在文化交流中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从消极的中医药文化传播客体变身为积极的文化阐释主体,甚至成为文化传播链条上的“二次传播者”。

4 结语

若要让中医药绘本实现本土传播升级并成为中医药文化“走出去”的传播介质,在发扬图文叙事协同模式传播潜能的同时,还须借鉴西方经典医学叙事绘本中的图文叙事反讽,在现有模式中有机融入反讽之维,打破当前绘本对协同机制的片面强调并达到两者的动态平衡。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这类图文反讽以调动图文差异达到更好的图文共叙效果为目的,而非绘本创作者欠缺图文统合素养或文字作者和插画家缺乏团队合作而导致的图文不协调,后者“只会造成困惑、模糊意义”[8]。这不仅对我国绘本创作者发起了挑战,也对国内儿童文学家和中医药文化传播者寻求海外插画家合作共创具有国际视野的优秀作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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