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辞职的蔡元培
2024-02-01赵淑荷
赵淑荷
1898年秋,“戊戌六君子”血洒菜市口,翰林编修蔡元培面对老态龙钟而无法转身的封建王朝,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辞职”的决定。
目睹变法的惨烈失败,蔡元培心灰意冷,从京城辞官,携家眷回到绍兴老家。时人传他是康梁同党,蔡元培并不辩解。
多年后,在北大课堂上,一向眼高于顶的国学怪才辜鸿铭表示,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蔡元培,因为“蔡先生点了翰林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而我自从跟张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这种人哪儿有第三个?”
在戊戌年的风云暗涌中,蔡元培辞掉的,不仅是翰林之身。他也辞掉了四书五经,辞掉了三纲五常,辞掉了赋予他荣宠和地位的旧制,辞掉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帝国。
此后,蔡元培一生中有记载的辞职记录超过20次,其中执掌北大期间,更是“七辞校长”。
蔡元培的辞职史,也正是民国学人探索救国之道的历史。
如今出现在民国故事中的蔡元培,几乎是与北大绑定的精神性符号。
这位瘦小的先生,以一己之力重新“发明”了北大。当时在北大所形成的自由讨论、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塑成中国人对大学的想象,至今当我们试图为理想中的学府勾勒出模样,我们不会想起古希腊,而是会准确地指向20世纪的中国,1917年至1923年之间,那段同属蔡校长与北大的黄金时期。
我们就从这里说起,却不止于回忆一个黄金时代。我们更想知道,已经成为国人之理想的蔡元培,他的心中,理想何如?
1917年1月,深冬的北京。
新年刚过,天色青灰,地上的雪被来往的车夫和马蹄踩得变滑发黑,蔡元培独自一人,来到前门外煤市街的一家旅馆。
这位点过翰林、做过总长的先生,刚刚出掌北京大学,此刻踱步在房间外的长廊上,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是他第三次来找一位故人。
多年前,蔡元培与陈独秀在上海曾有革命之谊。若不是陈独秀出手相救,蔡元培可能会葬身于自己亲手所制的炸弹之下。如今,蔡元培三顾茅庐,恳请陈独秀担任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希望这位文辞快厉的文学革命旗手,能为北大最腐败最官僚的一科带去强劲的“新青年”之风。
蔡元培既然选中陈独秀,自然是明确支持新文化运动,但与此同时,蔡元培也并不拒斥传统国学的血脉。
不久后,西装革履的胡适和留着辫子的辜鸿铭同时出现在校园,各教自己的学问,堪称北大一景;信古派的学者黄侃,上课时突然骂起对面教室的疑古派钱玄同,“钱听了也满不在乎,照样讲课”。
不仅新旧两派同处一堂,就是在新派人士当中,各有主张的学者教授,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如李大钊,信仰三民主义的如周学熙,信仰无政府主义的如刘师培,在北大也都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蔡元培解释:“我素信學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
是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北大没有官方校训,以上八字,至今仍替行校训之功能,是国人对北大的最深刻印象。
如果梳理蔡元培的个人史,我们会发现,能在北大种下兼容与自由之种子的人,非蔡元培莫属。晚清革命志士多为新知识阶层,曾作为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做到了翰林却转而干革命的,唯蔡元培一人;而这位留德留法,半工半读,钻研西方学问的新派留学生,年少时却受宋儒理学影响至深,母亲生病时,他曾偷偷割肉救母,后来接触进步思潮,广泛阅读西方书籍,他能反思儒学弊端,甚至在自己的婚姻中超前地实践男女平等思想。
由此可见,蔡元培有着非凡的开阔思维和批判精神,因此能够接受截然相反的两种文化并存,决不因自己所推崇的,而贬低他人所信仰的。周作人曾说:“蔡先生主张思想自由,不可定于一尊,故在民元废止祭孔,其实他自己非是反对孔子者,若论其思想,倒是真正之儒家。”
蔡元培的“兼容”,同样因为他本就有着宽广能容的品性。蔡元培当时在北大创“进德会”,带头做到不嫖不赌不纳妾,甚至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但是对生活上放浪形骸的陈独秀,蔡元培不仅不会苛责陈私德有失,反而多次为其解围,因更看重其是对国有益之才。蔡元培极为欣赏鲁迅,请他来北大教书,并邀请鲁迅设计北大校徽,后鲁迅因蔡元培似乎推崇自由主义,而认为自己与之不投缘,甚至公开批评,但蔡元培离开北大之后,仍热心为鲁迅介绍高薪工作,“尽了没世不渝的友谊”。
“兼容并包”思想在学校体制上的体现,则是蔡元培从国外带回的评议会制度。他提出“教授治校、民主办校”,让有学问的人管理做学问的事。北大不仅兼容不同学术观点,也在兼容大家对学校管理的不同意见,此时北大形成“为学术而学术”的宗旨,成为纯粹的学术研讨之所。
北大的历史,乃至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历史,要从蔡元培这里重新开始写了。
在蔡元培的心中,北大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1916年,蔡元培应黎元洪邀请回到北京,于年底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当时的北大,虽得一新学堂的皮子,却还是旧社会的里子,权贵之子在此浪荡三四年混得一纸文凭,校工对学生称“老爷”行礼,学生对师长则如官级之间,递“呈文”,传“手谕”。
接手北大之前,蔡元培有些顾虑:“友人中劝不必就职的颇多,说北大太腐败,进去了,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是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的说,既然知道它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爱人以德的说法。我到底服从后说,进北京。”
不过,对老早就成了革命党的蔡元培来说,这更像文人的说辞,他大概从一开始就对改革北大怀抱着积极的热情。民国初建,蔡元培已富有远见地预料到在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的情况下,免不了会有二次革命,曾官至教育总长而坚决辞职。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调整,政局气象为之一新,蔡元培认为时机已到,自己在北大定能有所作为,藉高等教育之成果,辐射全社会各阶段教育。
1917年1月4日,蔡元培来到北大。校工向新校长鞠躬,蔡元培脱下帽子,也回以鞠躬,此后日日如此。
一场教育改革—从形制到理念—正在北大校园里,缓慢而坚韧地生出根芽。
蔡元培最为痛恨将大学视为为官致富之道的观念。大学断然不是一个给权贵子女来混一纸文凭好去做官的“养成资格之所”,也不应该是培养实用人才的“贩卖知识之所”,而应该是学者自由成长的地方,“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
这个说法,可对应于我们现在已比较熟悉的“研究型大学”,即融教育与研究于一体而偏重研究的大学。不知当时的蔡元培是否明确地了解这个概念,但我们能够确定的是,极擅观察的蔡元培,是在海外游学的经历当中,对现代大学的模样有了自己的想象。
留德期间,他专修哲学、美学、心理学,并编写出《中国伦理学史》,教育学本非主要修习的对象,但他仍广泛观察德国教育管理制度,并翻译许多教育学著作,来北大后首创的评议会制度,就摹自德国大学。留法期间,一战爆发,很多留学生为避战乱回国,蔡元培却主张留在法国观战,看一看欧洲的政府和老百姓如何在战争中维持生活,希图为国内发展提供经验;法国一些顶尖大学如法兰西学院专研艰深学问,令他对大学机构的“研究”一职有了深入心底的信念。
蔡元培在自述中回忆,“以为文、理两科,是农、工、医、药、法、商等应用科学的基础,而这些应用科学的研究时期,仍然要归到文、理两科来”,他称这根本的两科,为“本科”。又因为文理两科为根本,所以“必须设各种的研究所,而此两科的教员与毕业生必有若干人是终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员,而不愿往别种机关去的”,这就又有了“学术”。
我们对现代大学的基本认知,在蔡元培的建设下,已初见雏形。
正因这份对“研究”的看重,蔡元培不仅在国内延揽名家,而且广邀世界学术巨擘来北大讲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他不计代价地“三邀爱因斯坦”。
对哲学研究颇深的蔡元培某次公开发言,表示科学无法解释时间、空间之终极,唯有哲学可以。在日留学的学者许崇清看到后撰文反驳称,现今世界上有科学家爱(因)斯坦以“对性原理”(即“相对论”)研究时空(宇宙),并在文章中介绍了相对论的内容,许也因此成为国内译介狭义相对论的第一人。
蔡元培又一次把這个对全世界都属开天辟地的新知“兼容并包”了。他深感兴趣,决心无论花多少钱,都要请爱因斯坦来北大讲学。三次受邀后,爱因斯坦答应了北大的请求,最终却因为当时北大方面不懂“合同”之事,而爱因斯坦只认“契约”,错过了时机,终未成行。
然而经此一役,外界都已了解,这时的北大已经是一所能容纳相对论的大学。一流大学的使命是探究时空真理,这一认识,至今没有改变。
历史记载,爱因斯坦最后没来。但是当时人们都那样相信,爱因斯坦会来的。
在教育上求索不止的蔡元培,一直面临着一个比相对论更难解的问题。
自然科学打破了老夫子“天圆地方”的世界,但世界仍在,只不过是转而借哥白尼和牛顿之眼去看它;白话运动摧毁了文言的根基,但语言仍存,只不过是换一种符号去组建。但到思想层面,事情却没这么简单。孔教被驳倒,纲常被打破,假如人们不再信仰延续几千年的规范,在这之后,国人的精神应在何处安放呢?
蔡元培试图为自己、为社会,寻找到一个能填补空白的精神定位。
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神州学会以“以美育代宗教说”为题发表演说,这一思想也成为他最著名的一个主张。
若只有“美育”二字,它似乎只是教育领域的一个方针,因蔡元培还提及了“宗教”二字,“美育”就被赋予了通往心灵与现世的超越性意义。
蔡元培对“美感”的解读,有强烈的道德价值判断。
“食物之入我口者,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温。美则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游之,人亦游之;我无损于人,人亦无损于我也。”美是普遍而为所有人共有的。
“马牛,人之所利用者,而戴嵩所画之牛,韩幹所画之马,决无对之而作服乘之想者。狮虎,人之所畏也,而卢沟桥之石狮,神虎桥之石虎,决无对之而生搏噬之恐者。”美是无关利害无需争斗的。
因此,美育能够陶冶人民的性情,形成高尚健全之人格,唯拥有这种完全人格者,可称现代公民。若解释到这一层,我们会感到,蔡元培说的“美”,更像一种“善”,或者,美是通往善的途径。
这并非一种朴素的善良,而是具有启蒙色彩的人文关怀。在德期间,蔡元培曾钻研康德哲学,受到现象—本体二元论的影响,通过审美沟通现象与实体的思想,直接来自康德。
美育代宗教,其实质是以科学理性替代愚昧宗教,审美行为凸显了人的主动性,人能够自由选择、自由发展信仰,而无需臣服于什么,乃千年所未有。
蔡元培以一种美好的未来眼光,构想着他心目中那个强健而和美的社会。他规划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并行的格局,从公立的胎教院和育婴院到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健全人格得以长成;提出“五育并举”的方针,希望通过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塑造合格的共和国民。
教育之为救国,在此意义尽现:“造成完全人格,使国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谓爱国。”
为美育振呼的蔡元培,成为当时中国最为赤诚的乌托邦建造者。
只是,以非关利害之心做着攸关国家生死的大事,这对矛盾,在他执掌北大的十年间不断显现,而在1919年的5月达到顶峰。
学者胡元倓曾以八个字评价蔡元培:有所不为,无所不容。
无所不容,自然指的是蔡元培最著名的兼容并包思想,以及他宽厚的老好人性格;有所不为,大抵是说蔡元培的“不合作”,他不允许自己成为理念的附庸,也不肯在时代的洪流中被裹挟着前行,每每以辞职表达自己的态度。
戊戌年辞官的蔡元培,回到绍兴不久,在当地的绍郡中西学堂担任校长,从此开始教育事业。
1900年正月,学堂校董徐树兰要求蔡元培抄录清廷一道关于警示变法人士的谕旨并将其悬于课堂,蔡元培断然不会听从,怒而辞职,在提交辞信当日就离开绍兴。
1901年,蔡元培前往上海,担任南洋公学的特班总教习,并发起了“中国教育会”,组织“爱国女学“”爱国学社”。然而蔡元培回忆,这些组织“后来多从事政治活动”,实质成为革命团体。
当时的蔡元培一心反清,想到两条途径,“一是暴动,二是暗杀”。他在爱国学社力推军事训练,在爱国女学中“预备下暗杀的种子”,并于1904年成立“光复会”,后与孙中山的同盟会两会合并。
上海期间,蔡元培自学化学,带领光复会成员研制炸弹。陈独秀初识蔡元培,对后者的印象,大抵就是一个醉心炸弹、毒药和催眠术的科学怪人。吴樾与陈独秀因争夺谁应前去刺杀晚清五大臣,留下著名的“我为易,留其难以待君”之辩,这次活动,就是在蔡元培的策划下进行的。
拼死一掷的吴樾怀揣着一个不合格的炸弹,以一次失败的刺杀震动了清政府,也震动了蔡元培,促使他转寻他途,将心力投入教育事业。
蔡元培创造了一个奇迹。冯友兰当时在北大读书,回忆称:“仅仅两年多时间,蔡先生就把北大从一个官僚养成所变为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把死气沉沉的北大变成一个生动活泼的战斗堡垒。”
然而,这十年时间,他七次辞职,实际工作时间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1917年7月,因张勋拥宣统复辟的闹剧,蔡元培提出辞职。
1918年5月,北大学生前去北洋政府请愿,蔡元培劝说不成,遂辞职。
1919年,北大学生游行开展“五四运动”,蔡元培四处奔走,解救出被捕学生后“引咎辞职”,经各界挽留回到北大。
1919年12月,北京教职员工因不满当局停职罢教,蔡元培辞职。
1922年,北大学生因讲义收费闹事,蔡元培辞职,经胡适调停后回到北大。
1923年,因罗文干冤案,蔡元培为抗议行政干预司法,向政府提出辞职。
1926年6月28日,蔡元培从欧洲访学回国,“看北京政府日坏一日”,第七次提出辞职,直到1927年张作霖取消北京大学,蔡元培作为北大校长的生涯,终于结束。
不是在写辞职信,就是在投辞职信的蔡元培,内心被一个念头扰动:在那样的时代,乌托邦是不存在的。他心中那个单纯治学的学术天堂,唯有在彼岸,而当时的中华民族,尚未蹚过这条深深的河。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的学生们,振臂高呼,一拥而上,朝天安门走去。他们敬爱的蔡校长,在门口徒劳地阻拦了一下。学生们在外界的关注和助推下热情于政治、投身于运动,牺牲学术甚至生命,蔡元培感到痛心—乌托邦未建成,此刻已摇摇欲坠。
文献记,“同学们不肯,他也就让开”。一道瘦弱的影子兀自伫立在北大校园里,忧思与回忆,一同笼上他的心头。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更甚于这些学生,埋首于炸弹和毒药之间,妄求一条捷径,能够直接通往他的理想。
如今,他令一个腐败学堂成为一所世界一流大学,他以强烈的社会责任与纯粹的学术追求影响了一代学人,而这样一所大学,必然会培养出这样的青年:他们与蔡元培校长,有不一样的见识与兴趣,有不一样的思想与方法,却因观念的激荡和救国之情怀,共有同一种摧毁旧世界的决心。
他不再阻拦,也无法阻拦。
一个新的时代,从北京大学出发,朝向门外的中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