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别叫我美人
2024-02-01黄茗婷
黄茗婷
一名融合了東方典雅气韵和西式自由气质的女性,把自己瘦削的身子安放在一张大绘画桌面前,不停地写写画画。
她是林徽因,共和国第一位女性建筑师。
从不被允许以宾大建筑学学士身份毕业,到归国后与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为守护中国古建筑而冒着战火与危险四处奔走,晚年被重疾缠身时坚持在床榻上完成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林徽因那短短51年的一生,大半献于中国建筑。
她以娇小瘦弱的身躯,搭建中国建筑学早期的理论骨架,为战时中国建筑的研究工作撑起了保护罩,也将那“一身诗意千瀑寻”的文艺造诣与刚强坚韧、高洁硬铮的人格,熔铸进中国建筑的雕梁画栋。
在北京八宝山,“中国近代建筑之父”、陪伴林徽因共度大半生的丈夫梁思成,亲手为发妻设计了墓碑,上面写着:建筑师林徽因墓。
1924年夏,宾大校园里,林徽因总穿浅色中式上衣、深色长裙,活跃在课堂和社交活动上。“她的慕求者之多有如过江之鲫”,但学业才是她心中最重的分量,她总能在作业评比中脱颖而出。
不过林徽因在宾大时,因其女性身份受到了入读建筑系的限制。
原因在今日看来无疑是无稽之谈—建筑系学生需要在夜间作图,“一个女生深夜待在画室是很不适当的”。
这种性别限制,在那时是常见的。物理学家吴健雄在1936年前往美国深造,却被密歇根大学“不许女性走学生会大门”的规定劝退,最后改道前往加州大学。
但当时林徽因一身孤胆。对她作出限制的,只是一所机构不合理的规定,而非建筑学的知识。虽然建筑是静止的,但一木一石、一梁一柱所呈现的知识是流动的,而比知识更重要的,是一种科学看待建筑的世界观与方法论。
凭着对建筑的热爱,林徽因迂回地选择了入读美术系,同时选修建筑系的课程。直到毕业,林徽因取得了建筑系的61个学分—在如今宾大韦茨曼设计学院副教授林中杰看来,“这足以证明,和建筑系最优秀的学生比,林徽因毫不逊色”。
2022年,“中国建造:现代建筑百年对话”在宾大举办。一众建筑学者在回顾这批中国近代建筑师海外求学之路时发现,“除了个别退学的学生,林徽因是这些人里唯一没拿到建筑学位的”。
为了修正这个错误,2023年10月15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中国中心发布消息:“在明年5月18日的毕业典礼上,将向林徽因—这位现代中国最著名的女性建筑学家,颁发迟到的建筑学学士学位。”这场毕业典礼,迟到了100年。
宾大韦茨曼设计学院院长弗里茨·斯坦纳说,“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错误”,而错误的起点,在于林徽因的女性身份。这场针对性别的偏见,在林徽因诞辰120周年,终于被纠正。
但对于公众来说,长期以来,这位民国才女,她的外貌与性情,她那《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等诗篇以及文学家的身份,甚至是她与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等民国大师真真假假的感情传闻,比她作为共和国首位女性建筑师、她对中国建筑学术的贡献,更被人熟知。
这种对外表的肤浅关注,为性格直爽的林徽因所反感。好友金岳霖曾记载过一则轶事,他夸赞林徽因为“林下美人”,但遭到了她的责骂:“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个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好像只配做摆设似的!”
女性要做的事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而对林徽因来说,文学只是爱好,建筑师的事业,才是她终身热爱、终身奉献的“一项神圣事业”。
林徽因对建筑的热爱与学问,始自一次与父亲林长民在欧洲的游历。
1920年,此时已辞去司法总长的林长民,以“国际联盟中国协会”成员的身份被派赴欧洲访问考察。在林长民外出公干时,林徽因总跟着作为建筑师的女房东外出写生。
建筑(architecture),不只是房子(home)或建筑物(building),而是“凝固的音乐”“石头的史诗”,“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林徽因对建筑的热情,归国后直接影响了“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的梁思成。
1924年6月初,两人漂洋过海来到了宾大留学。虽说当时的美利坚大陆上,有林徽因“所喜欢的民主精神”,但她心系的,始终是中国大地上长久伫立却正在摇摇欲坠的古建筑,还有那个撕裂破碎的家国山河。
在接受当地一家媒体访问时,林徽因谈及了当时国内建筑艺术研究冷清,但又迫切希望跟上世界的狂热。“我们悲伤地看到,我们土生土长的和特有的本色的艺术,正在被那种‘与世界同步’的粗暴狂热所剥夺。”她甚至直言,“荷兰的砖瓦匠与英国的管道工,正在损害着中国的城市。”
一种强烈的想保全守护中国古建筑的壮志,“一种能使建筑物数百年不朽的建筑理论”,在游子林徽因心中深深扎根,成为她奔走呼告、呕心沥血的事业。
2018年,“觉醒的现代性—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中国第一代建筑师”展览,面向公众开放。策展人、同济大学教授童明认为,“如何界定、如何发展中国建筑”是当时林徽因等人面临的使命。
在宾大求学的日子,并非两位年轻人避世享乐的时光。胡适留学美国时来造访,他发现,林徽因老成稳重了许多。究其原因,梁家与林家两个大家庭,正值内忧外患。宾大求学的头两年,梁家与林家噩耗接连来袭,惊恸了两个在外求学的年轻人。
林徽因与梁思成刚到宾大一个月有余,梁母李蕙仙因乳癌去世。第二年12月,林长民作为东北军第三军团副军团幕僚长,在抗击张作霖军阀一战中,被张学良的奉军伏击,中流弹身亡。
在梁母、林父接连去世之后,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求学念头有过强烈的动摇。支撑着两位年轻人的,是梁启超。
梁启超向梁思成写道,“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梁启超次女)一样看待”,并叮嘱梁思成鼓励林徽因:“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
宾大留学期间,梁启超向两位年轻人送来了宋代建筑学家李诫撰写的《营造法式》。这本古著,后来在林、梁的建筑人生中,成为指南针般的存在。
此时的梁启超因丧妻及丧友等事务奔波,已是劳累过度;数月后,1926年3月,梁启超因尿血症入住协和医院,但被误诊,在手术台上被误割了健康的右肾。此后身体每况愈下,3年后便撒手人寰。
不可忽视的是,无论是梁启超,还是林长民,两位革命家对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建筑人生,都有重要的指导。两位年轻人在建筑事业中,传承了父辈的家国情怀与人文良知。而林家满门忠烈、梁家一门三院士的恢宏叙事,则是另一段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为求知、求真、求和平而奋斗的家国历史。
1927年,梁思成与林徽因在渥太华举办了婚礼,婚期是3月21日,这个日子,是为编写了《营造法式》的李诫立的碑刻上的日期。
林徽因不愿穿西方的白纱结婚,而渥太华又无处可寻一套东方的凤冠霞帔。她决定为自己设计一套中西结合的婚服,“头上环裹饰以嵌珠的头巾,左右垂下两条彩缎,也算有冠有帔了。领口袖口都配上宽条彩边,比素净洁白的西式婚纱来得喜庆”。
这一套中西合璧的婚纱,喻示了她日后“以今日西洋建筑学和美学的眼光来观察中国建筑”的视角。
二人婚礼过后,经欧陆辗转回国,先是在梁启超的铺垫下,到东北大学着手建筑系的建立。后因梁启超病故,梁家大宅处于风雨之中,作为长子长嫂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到那个他们阔别5年的北平,扶起飘摇的家族,又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操建筑学的事业。
1931年到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的6年时间,是林徽因一生里为数不多的不被顽疾缠绕、不被战火炙烤的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她做了许多流传至今的诗作、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
相较于与《新月》杂志社徐志摩等文人的交往,对于建筑师林徽因来说,营造学社的中国建筑研究工作,才是她在北平生活的重心。
1931年,她与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分别任“校理”与“法式部”主任,成为中国首批对传统的中国建筑进行理论性诠释的学者。众人游历山河四省等地,尽览古都古建筑。林徽因与梁思成二人的建筑思想,在此发轫。
1932年2月,林徽因在《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一期上发表了《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一文,运用“实用、坚固、美观”的原则来分析中国建筑。
1934年,在为梁思成《清式营造则例》所作的绪论中,林徽因的建筑理论进一步体系化。她借助“同时代‘西洋建筑学和美学的眼光’”,提出“结构法”“平面布置”中国建筑木框架结构体系的基本特征,将中国建筑与以砖石建造及垒砌的西方古典建筑作出了明确区分。
這两篇文章都为后来梁思成一系列理论表述提供了创新点。梁从诫后来回忆父母的学术生涯,他记得父亲说过,“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亲给‘点’上去的”,而素来腼腆的梁思成也曾说:“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林徽因的视野是开阔的,她对建筑的考察与理解,并不局限于建筑学的逻辑。除了西方建筑视角,作为文学家的她,还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与思考美学逻辑的大脑。她认为,相较西方严实的砖石建筑,中国木框架结构建筑“袒露所有结构部分,毫无畏缩遮掩的习惯”。
林徽因大胆地将文学领域的拟人手法,放入了建筑学的理论论述中。夏铸九评价:“林徽因的建筑史写作,文字动人,使得一种技术性的写作,也充满了热情,以带有深情之语句,肯定的口气,鼓舞读者之感情。”
这种论述,彰显了她作为“民国第一才女”博学融汇的才干,也代表了“她对中国建筑的研究,从技术和工程的领域,进入到伦理学和哲学本体论的境地”。凭借林徽因这些不落条框的创新发现,“我们足以将林徽因定为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的奠基者与先驱者”。
在撰写《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时,林徽因已有身孕,总因为妊娠反应而不适,“常常脸色苍白地离开写字台和绘图板”,同时还要照顾大家庭的众多人口和料理家务。这给林徽因本就因肺结核而羸弱的躯体带来重负。
林徽因曾写信向友人发泄杂务缠身的不满:“每当我做些家务活儿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
儿子梁从诫的眼中,他的妈妈“不爱做家务事”,“这些琐事使她觉得浪费了宝贵的生命,而耽误了本应做的一点对于他人,对于读者更有价值的事情”。
但林徽因对于建筑学的热情,无法被一地鸡毛的家庭劳动消磨。1933年,身体有所好转的她,与梁思成一道踏上了长途跋涉的实地勘察古建筑之路。5年间,7个省份,林徽因与梁思成踏足北平、山西、陕西、河北、浙江等省市,丈量测绘了山西的云冈石窟、河北的正定隆兴寺等古刹楼阁,其中最具历史意义的,非五台山佛光寺莫属。
1937年,林徽因与梁思成等营造学社同道,经过两天翻越山丘的路程,在初夏的黄昏下终于看到了那座宁静肃穆的佛光寺。一张照片记录了当时林徽因的工作状态。身着深色裤装的她,左脚伸直在下面一级梯子,右脚踏上一级木梯,保持重心稳定,伸出双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测量佛光寺经幢的高度。
待她走进这座神秘庙宇的内部,一团黑色的物体向她飞来。是成群结队的蝙蝠,它们扇动了梁上的灰尘,还混合着臭虫的味道。这就是建筑考察的日常。
在这恶劣的环境下,林徽因远远望见了佛寺大梁下雕刻着“女弟子宁公遇”—这是由当时宁公遇夫人、僧侣们称之为“武后”的女性所捐赠的寺庙。凭借这些文字,佛光寺的历史可追溯到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857年。
这是中国建筑史上一次激荡人心的发现。佛光寺是林徽因等人“这些年的寻访中所遇到的唯一唐代木结构”,比当时中国发现的最古老的木构建筑还要早127年。
这打破了当时日本学者伊东忠太对“中国境内已无唐代木构建筑,只得日本京都与奈良有”的断言,在当时日军迫近华北之际,无疑是一则能够激励民心的发现。
佛光寺发现数天后,在卢沟桥,日军司令按下全面侵华的按钮。
烽火连天在北京街头上演,与此同时,梁思成收到了来自日本“东亚共荣协会”的邀请,其目的不言自明。林徽因与梁思成当即拒绝,并忍痛割舍父辈友人赠送的物品,只带着几只皮箱、两个铺盖卷,拖家带口地顺着中国知识分子的动向,南下烟台,又辗转郑州,一路向西南转移。
一路上,数千张战前两人在营造学社调查古建筑的原始资料,“他们却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张也没有遗失”。经停昆明后,他们最后在宜宾的小村庄李庄安顿下来。此时,已是1940年,日军已一路南下,直达香港。
在李庄,林徽因肺结核发作,卧床不起,梁思成早年车祸留下的脊椎软组织灰质化越来越严重。安顿在李庄的第二年,前线传来噩耗,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在一次對日空中作战中,牺牲在了成都上空。这可能是林徽因“情绪上最抑郁的时期”。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梁再冰与梁从诫都记得,在李庄时,母亲林徽因喜欢读杜甫与陆游的诗,“尤其是杜甫在战乱年代写的诗”。“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可怜小儿女,未解亿长安。”中国传统文人风骨与节操,支撑着他们度过艰难的抗战岁月。
穷且益坚,梁思成这样描述妻子:“近年来,她虽罹重病,却仍葆其天赋的机敏与坚毅;在战争时期的艰难日子里,营造学社的学术精神和士气得以维持,主要应归功于她。”
他们靠着几块木头搭建的书桌、一台噪声很大的打字机、一个撑着梁思成下巴以减免脊柱疼痛的花瓶、一张安放林徽因病躯的行军床,和着各种文献、典籍等资料,撰写出属于中国人的《中国建筑史》,并用英文撰写及绘制了《图像中国建筑史》,搭建了一条中国第一代建筑学者研究成果走向世界的路。
抗战胜利后,两人回到北平,住入清华园,着手建立清华建筑学院;后又遇北平解放,两人与解放军商讨,保全了北平城内的古建筑。
丹心照汗青,新中国成立的前夕,林徽因以抱病之躯,参与了国徽设计,而后参与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
1955年4月1日凌晨,她安静地长眠在了那个新纪元下的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