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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西天取经

2024-02-01董可馨

南风窗 2024年3期
关键词:天演论斯宾塞严复

董可馨

1898年“百日维新”进行时,严复正在翻译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六君子暴死,他震惊不已,写下“求治翻为罪”“莫遣寸心灰”,失落溢于言表。

戊戌变法失败后的政治气氛,相当压抑。“鼓吹”外国人的思想,也让严复的处境变得很危险。在苦闷的氛围中,他翻译了密尔的《论自由》,后来给了這本书一个新的中式译名:《群己权界论》。

在1903年写的《〈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中,他表达了自己对自由的看法:

“须知言论自由,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使理真事实,虽出之仇敌,不可废也;使理谬事诬,虽以君父,不可从也,此之谓自由。”

从他对自由的理解里,我们已经看不到一个考取过四次科举的儒生形象,在思想上,严复接入了世界。

这位到过英法,翻译过斯宾塞、赫胥黎、密尔、亚当·斯密、孟德斯鸠的人,是中国近代早期知识分子中,少有的对西方有深刻了解的人。他不是把舶来品像快餐一样吃下,或依样画葫芦的思想二道贩子,他是梁启超、胡适、陈独秀、鲁迅这些人思想上最早的影响者,他给中国注入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观。

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国人,不再能忍受帝国的老态,奋起求变。

这个国家的确开始改变了,速度之快远超严复的期待,以至于,他也在社会光谱的移动中,失去了平衡—19世纪末的他那么超前,而20世纪初的他又显得保守了。

他和其时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毕生都在思考:中国为什么在竞争中落败了。

严复是最早进入新式学堂、接受现代教育的一批人,也在英国学习过两年。这让他的眼界、见识、学问,早早地走在了时人前面。

不过在当时,这对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严复家里行医,祖父和父亲都没能考取功名。他小时候接受私塾教育,本来,会继续接过一代代的科举梦,求取功名仕途,但因为父亲早逝,家里出现经济危机,无力担负教书先生的费用,不得已,他放弃了科举,投考福州船政局办的学堂。

这是中国最早的海军学校,也是中国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早于后来在洋务运动中陆续兴办的北洋水师学堂、南京水师学堂、天津武备学堂。

它给学生供给衣、食、住,每月还发几两白银的津贴,一开始所招收的学生,很多如严复一样,都是传统科举教育受阻,不情不愿、无可奈何选择了这里。阴差阳错,这竟成为他们后来的捷径。

1866年,严复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船政学堂录取。此后5年,他在这里学习船只驾驶,学习算术、几何、物理、化学、机械,主要课程由英国老师用英文教授。

据1870年一位访问过该学校的人记载,当时的课堂上,学生们对圆锥曲线、动力法则、牛顿力学、流体静力学游刃有余,也能讲一口正确、良好的英文。

等到毕业时,严复17岁,此后又花了5年时间在军舰上实习,到过台湾、新加坡、日本,当他23岁时,被选派到英国读书。

在英国参加考试后,严复被位于伦敦近郊格林威治的皇家海军学院录取。他的英文简历里,有一句“非常聪明的官员与航海者”的评价。

严复在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学习了两年海军驾驶,也照例要学物理、化学、机械、数学,此外,还有国际关系。

当时的驻英公使郭嵩涛非常欣赏严复,称他“精力过人,见闻广博”,两人结成了莫逆之交。

郭嵩涛是第一位驻英公使,亲身越过大洋的他,看到眼前的新世界,不再像国内那些自以为我中华只是器物不如人但政教制度等文明里子不错的人那样固执,放下了盲目的自信,“每叹羡西方国政民风之美”。

严复也是如此,在后来翻译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时,他回顾了自己初到英国时,与郭嵩涛的谈话:“不佞初游欧时,尝入法庭,观其听狱,归邸数日,如有所失。尝语湘阴郭先生,谓英国与诸欧之所以富强,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先生深以为然。”

英国法治的公正、严肃、程序正义令严复印象深刻。他认识到,法律不是帝王的工具,也不能依赖于帝王的德性,好的法律应该是普遍的、非人格化的。

新世界里的严复,想必是目不暇接、倍感充实的。在英国,他接触了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培根、边沁、亚当·斯密、密尔;在法国,他游览了天文台、下水道,也去了卢浮宫、凡尔赛宫、万国博览会。这些,或许已让他隐隐感到,它们背后有某种共通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25岁,装满新世界知识和见闻的严复,回国了。

他被李鸿章调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担任洋文正教习,此后在北洋待了将近20年,直至位居总办。

北洋如衙门,不是学校,那里遵循官场的一切惯习。性情“孤傲”的严复,在北洋的日子并不自如,感觉“味同嚼蜡”,在给堂弟的信中,他说:“当今做官,须得内有门马,外有交游,又须钱钞应酬,广通声气”,他自己则什么都没有,不会在官场发达的。

但他还是渴望能够 “走正道”。于是,他又去考科举了,从1885年到1893年,四次参加科举,全都名落孙山。

他后来开启的翻译事业,好像就在等着这个从来没能接近权力核心的人,仕途失意、回心转意。

那个能够发挥他禀赋的时机,也很快就来了。

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北洋惨败,几乎宣告海军改革的破产。

在心理上,这次失败对时人是很大的打击,此前两次鸦片战争输给英法,尚有解释余地,可输给日本,就太难接受了。

严复大受刺激,愤然感慨:中国不行是在学问上,人民无知,所以“不足自立于物竞之际”。他挥就四篇文章:《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批评中国的专制,提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

在《论世变之亟》里,他说,一个社会要发展得好,“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这两点,中国人也认可,还常常挂在嘴边,但是落到实践中,往往行不通,人家却能行得通,区别就在“自由不自由异耳”。

在《辟韩》一文中,严复以韩愈的《原道》为靶,大骂秦以来的君主,都是“大盗窃国者”,从民众那里窃取了权力,他们颁行的政策法律,十有八九都是毁坏民众的财产、分散民众的力量,败坏民众的道德。因为这篇直抒胸臆的痛快文章,严复惹怒了他想要投靠的张之洞,官场之途更是无望。

在《原强》中,严复再一次表达,西方强大、中国落后的原因,根本不在器物这种表面,而在于思想和价值观。

他写道:自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问世,欧美几乎家家有这本书,而它们的学术政教,也随之改变了。他们认识到,竞争是物种社会的常态。“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

对严复来说,中国需要新的价值观,而这个新的价值观应当是科学的。就像进化论,它来自生物学家达尔文对生物世界广泛观察后,归纳得出的演化规律。

他是这么相信进化论,也需要进化论,所以对斯宾塞—这位让他相信揭开了英国成功密码的社会学家—极为赞赏,以至于后者几乎支配了严复此后整个思想的发展。

他要介绍斯宾塞,介绍社会达尔文主义给国内。

现在,着急的严复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没有首先翻译斯宾塞,而是选择了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在给这本书的中文版起名时,他舍弃了原作者赫胥黎最在意的伦理学—以人类的伦理,平衡进化论的残酷,只取进化论之意,翻译为《天演论》。

这本把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主要原理讲清楚了的小书,虽然在反驳斯宾塞,但恰好给了严复以捍卫斯宾塞的机会。

效果如他所愿。《天演论》一问世,引起了极大震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晦暗夜空,照亮了渴望求变的中国人的世界观。

此后,世上没有了胡嗣穈,却有了胡适之,也多了许多名为“竞存”的人,其中,就有陈炯明。鲁迅由此感叹:“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19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梁启超则称,严复是清季输入欧化的第一人。蔡元培也以严复为介绍西洋哲学的“第一”人。

严复则从这个“天演”的新观念里,得到了更深刻的启发:当时中国的权力意志和伦理观念是消极的,它并不鼓励人获得自由以发展能力,也不鼓励促进社会的分工和发展;相反,它通过降低人的自由和能力,把社会维持在低水平的静态稳定。

这就是中国在本该演化的自然规律里停滞不前的原因。反观英国,由于信奉自由、民主、法治,所以民德、民智、民力得以无拘无束地自由发展、自由竞争;那么,由所有人集合成的社会,也能够成长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机体,进而,能够在与其他民族和国家的竞争中胜出。

正如严复修改了《进化论与伦理学》的书名,《天演论》也不是全译,而是选择性“意译”的缩写版本。

严复在他的译著中,写下了大量的按语,对每一章进行评述、表达观点,有些篇章的按语长度甚至超过了正文。

尽管他自己在《天演论》里提出翻译的追求,应当是“信达雅”—“信”是准确,“达”是让读者能够理解文意,“雅”是文字要典雅,不要粗陋—但他由于太急切想要表达自己的观点,所以总被批评做不到基本的“信”。

比如,他会把《天演论》中,中国人所不熟悉的西方典故,转换为中国的典故,也会把《自由论》翻译为被人们认为更偏保守的《群己权界论》。

被认为是严复师长的吴汝纶,曾在1897年给严复的一封信中,指出严复的翻译,为了“达”而损害了“信”,劝谏太过,影响了翻译的内容。

傅斯年对严复翻译不忠于原著的批评,可谓更加严厉:“严几道先生译的书中,《天演论》和《法意》最糟,假使赫胥黎和孟德斯鸠晚死几年,学会了中文,看看他原书的译文,定要在法庭起诉,不然,也要登报辩明。这都是因为严先生不曾对于原作者负责,他只对于自己负责。”

研究严复的美国历史学家史华慈教授则更为在意,严复在翻译时,对国家富强这个目标的急切,使他曲解了自由学说的真义。比如,他会把原文中“普遍幸福”之类的原文,翻译为国家利益。

这个区别是那么的重要,因为他担忧地看到,密尔所说的自由,与严复,以及绝大多数中国人所关心的自由,不是一种自由。那些享乐的、对国家富强没有什么贡献的自由,在密尔那里,也可以正当地存在,也会得到辩护。

但渴望寻求国家富强的中国人,更在意的,则是原本一盘散沙的人、只关心自我利益的人、智识低下的人,如何能集合为具有强大能力的集体,在国际竞争中胜出。

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在投射自己在意的东西,严复又何尝没有遭受误解呢?

晚年的严复,因为加入为袁世凯复辟做舆论工作的“筹安会六君子”,名声大跌。在后来的描述中,严复在这个过程里满是不情愿,踌躇犹豫,但他最后还是有所倾向。這或许是因为,他在心里深深地相信斯宾塞,认为社会进化是不可以跳跃的,我们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忍受这个也许缓慢,但必须花费耐心的过程,而社会科学,更不是一种可以被有意识地用来改造社会的工具。

这是那些从严复那里学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相信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人,所有意无意忽略了的。

只是,对于严复来说,往前一步,究竟是哪里呢?

这位翻译过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的人,不仅自己相信,也能和更多的人同气相求:利己作为人的天性,在道德上可以被承认,也有利于文明的进步。他看到了民主、法治、自由的力量,认识到经济自由、政治自由、法治民主,是不可分割、彼此联系的整体。

在他前代的李鸿章、张之洞等改革派晚清大员,虽然已经不再固守国家不与民争利、克制求富冲动的儒家信条,转而发展经济、军事力量,但要他们承认和鼓励个人追求自我利益,依然很难。

而他们已比再往前的曾国藩、文祥、左宗棠,这些在儒家框架内寻求改良的人,走得更远了。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严复已经很新了,但很快,他将被后来的无政府主义者、女性主义者,远远抛在身后。

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一条虽然驳杂混乱,但依然可辨的“演化”方向。这一演化进程中,作为翻译家的严复,被淘汰了—他的桐城派古文,被日本转译而来的词语和白话文击败—但作为思想家的严复,仍然明亮。

在翻译英文rights时,日本人将其译为“权利”,严复不取,因为“权”在中文里意思是负面的,他觉得不应用中文里负面的词,去翻译西文中正面的词,所以在他那里,“权利”是“天直/职”“民直/职”。

至于那个当年被认为因为强调群体能力而过于保守的“群己权界论”,则在后来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他翻译出了自由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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