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好玩的大师
2024-02-01王晴
王晴
1919年,在康奈尔大学当物理讲师的赵元任,把电池的正负极放在舌头上,给自己拍下了一张照片。
这不是刻意去模拟某种震颤,这个27岁的年轻人,只是想“亲口尝尝电伏特的滋味”。
“尝尝滋味”,大概是赵元任掠过人生的一景一幕时,顶愿意做的事情。生在一个世界格局纷繁复杂的时代,又曾作为庚子赔款留学生,肩负着“开眼看世界”的种种期许,赵元任身上一度被戴上许多顶沉重的高帽。
在后来者的追忆中,他是“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是蜚声国际的结构主义大师,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中最年轻的一位。他曾任哈佛、耶鲁、伯克利等名校教授,涉猎范围从物理、天文至哲学、音乐,无一不及。在整理档案时,他的外孙黄家林曾说:“我想象不出来,他到底花了多少时间,能做这么多事。”
赵元任不是诸多紧拧眉头的大师中的一员。身在变动不居的外部世界,他更多被纯粹的知识吸引。他深知日子的“滋味儿”是尝的,很难说的。赵元任一生所做之事,无过于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式,将种种难以言说之物,或以相片,或以文字,或以曲调,一一记录下来。
他的一生,被详细而琐碎地留在了20多万件影像与文字材料中,除学术成果外,还有成年后便不间断的照片、记载了70余年的日记。在这些浩瀚的材料下,赵元任似乎在轻松地微笑。
“好玩儿。”他说。
赵元任的妻子杨步伟写过一本小传,记录赵元任一家的后半生,名为《赵记杂家》。赵元任将其翻译为“Family of Chao’s”,取“Chao’s”既可以看作“赵”的音译,又可看作“chaos”(混乱)。赵元任素喜欢用双关逗人一乐,而这“赵氏”的另一重含义,也隐隐装点了他的人生底色。
1892年,赵元任出生于天津。由于祖父为官,频换差事,在他人生的头十年,赵元任随着家人几乎每两年换一处居所,辗转在磁州、祁州、保定、冀州和常州之间。直到祖父过世,赵元任一家回到家乡常州,才相对长久地定居在一处。
尽管当时的赵元任尚未懂事,但有语言天资的他,很小便喜欢琢磨各地的方言,也在其中琢磨“平常日子”的滋味。单是祖父这一大家子人中,便有说京话、常州话、保定话、山东话等各地方言的。在复杂的语言环境中,赵元任很早便感知到语言与身份的联系。
彼時,赵家几个孩子尚未完全掌握发音方法,像“天、全、面”等字,只能发成“贴、瘸、灭”音。小时候的赵元任看见有猫儿偷吃面,也只能大叫“猫雌我的灭”(猫吃我的面)。
但有一日,赵元任比家里哥哥姐姐先开窍,忽然学会了前鼻音的发音方法。他将这发音方式告诉哥哥,却没得到想象中的赞许。因这种说话方式,和照顾孩子的保定人周妈的口音相似,赵元任哥哥回他:“别学那些老妈子说的那种话!”
这种方言和身份的关联并不是固定的。日后回忆起来,赵元任反想起友人傅斯年的口音。因其一家是搬到北京的山东聊城人,家中佣人说话多为北京话。当傅斯年在读书时学会说北京话时,家里人也笑说:“你怎么说起老妈子的话来了?”赵元任推测,许是这一笑,让傅斯年即使在已推行以北京话为标准国音的时期,仍爱用“闪董料秤”(山东聊城)的方言说话。
与更宽广的世界产生联结的新语言,迅捷切入赵元任的生活中。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赵元任这类世家子弟,开始走入新式学堂。这个阶段前后,因私塾老师、祖父、父母的接连过世,赵元任于1906年到常州本地的溪山小学读书,随后考入位于南京的江南高等学堂,正式翻开新的一页。彼时,晚清一批知识分子已开始望向世界,不少国人开始反思自身文化传统,试图在对比中搭建桥梁。1898年,中国第一部系统的语法书《马氏文通》比照着拉丁语的语法写就,借拉丁语的语法结构,讲述中国古代汉语语法体系。
在南京读书的赵元任接触了这本书,同时师从美国老师学习英语、物理,并选修了德语。种种知识交杂在脑中,如他笔下的日记般,开始使用多种语言和记音符号。赵元任谈及:“(我们)开始以现代的甚至革命的看法看事物,开始划分人类为文明人及野蛮人。”变革,成为这群青年学生心照不宣的呼号。
1910年,赵元任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取得了第二批用“庚子赔款”留学美国的名额,其日后的好友胡适也在其中。赵元任被分至康奈尔大学学习物理,随后也沉迷于哲学和音韵学。一个自由的知识世界在他面前打开,这一去便是十年。
在美留学期间,赵元任与同仁一同创办了《科学》杂志,希望译介国外新知到中国。彼时正值“世界语运动”初期,在这翻译与介绍浪潮中,赵元任加入“世界语俱乐部”,成为其中的活跃分子。
由俄国犹太裔的柴门霍夫医生所创立的世界语,其诞生背景与赵元任等留学生所处的环境暗暗相合。柴门霍夫生长在俄国人、波兰人、日耳曼人和犹太人四个族群中,深感不同民族的人们由于语言不通等障碍而产生了种种隔阂,在19世纪末出版了第一本世界语教科书《Unua Libro》(世界语译作“第一本书”),希望通过一门更好掌握的语言,让人们消除沟通的障碍。
受世界语这类抚平沟通障碍的语言目标所影响,选修音韵学后的赵元任,对语言学产生了真正的兴趣。1916年,他与胡适合写一篇英文论文《中国语言的问题》,其中主动比较了中国当下使用的白话文与印欧语言的发音规律,认为二者其实同源。此外,他们还在其中谈及使用一种中文之外的辅助语言,国语罗马字,即一种以笔画式为载体的拼音文字,希望借此打破国人沟通读写的障碍。
这篇文章在日后由胡适进一步发扬讨论,成为后期白话文运动的起源之一。
提倡将书面语由文言改为白话文,既是书写载体的转换,也是自命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希望降低读写的门槛,向大众普及思想的努力。但在推广时,难免涉及与文言传统相关的“文白之争”。赵元任曾作三篇以口语的单一音节写作的文言故事,借以说明文言与口语的距离。其中流传甚广的,是一个全文78字均用“ji”音写作的《季姬击鸡记》,全文如下:
季姬寂,集雞,鸡即棘鸡。棘鸡饥叽,季姬及箕稷济鸡。鸡既济,跻姬笈,季姬忌,急咭鸡,鸡急,继圾几,季姬急,即籍箕击鸡,箕疾击几伎,伎即齑,鸡叽集几基,季姬急极屐击鸡,鸡既殛,季姬激,即记《季姬击鸡记》。
这一文章,朗读和翻译都不易。赵元任作此故事,并非意图完全否定文言,但他也实在地指出:“文字这个东西既然成立了一个制度,它就有自己的独立的趋向。特别是经过若干时代,要是不拿这个文字来写活的语言,它就可能会离开了活的语言走得很远。”当写作成为脱离日常说话的口语,就容易忽视文字的语音,滑入佶屈聱牙的困境中。白话文写作与拼音文字的推广,是教育普及道路上相辅相成的两样。
1920年,赵元任留学归国,加入“国语统一委员会”(后改名为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并在此前思想的基础上,参考“世界语”及其他民族国家的标准语,撰写了一套结合国内多种方言发音的标准国音。尽管后来有录制的唱片辅助推广,这套标准国音由于不是任何一个人所使用的语言,最终推广失败。
1925年,赵元任应聘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三人共事,并担任下设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主任。他退到了学术论战之外,走到田野间,开始了这一生中最富心血的活动:汉语方言调查。
与从前看到的《马氏文通》不同,赵元任希望用实验的方法,记录和分析正在被言说的汉语。由于南北方言均有不同,而在此前,并没有一套针对当代汉语的完善系统,这无异于是一个开山工程。
但赵元任一家均有就此安家的准备。在海外奔波半生,赵元任希望的正是能踏实做一份学术。为此,他和妻子杨步伟回到南京,一点一点将史语所和一家人的住所修建起来。
此时,他和好友刘半农均引进西方技术,几乎同时用实验观测到声调的高低是声带震动频率变化的现象。
赵元任拜托上海中央研究院物理所的丁西林所长研制出一套“自动音调记录仪”,并向史语所内部添置了许多最新的实验机器。他带人先从周围吴地出发,随后进一步到两广、湖南等地做中国方言的调查研究,拿着录音机,四处录下当地人的发音。
在这个阶段,赵元任才真正从书斋中走出来,并认知到现象的多样。不同于以往照搬理论,他选择遵照现实。后来回顾方言调查时,赵元任曾表示,在一个地方做调查,当地人的发音,就是最有效力的事实。“知识求博”的赵元任,在不同的学科和环境中交叉往来,有意无意间,将结构主义、田野调查等时兴的研究方式嫁接到国内,发展了面向当下的共时研究。
但在史语所初见雏形、方言调查工作开始依照计划进行时,七七事变来临,南京也不再是一片安稳地了。原本赵元任准备进行的福建方言调查只得中止,他随大部队南下云南。即使在这个过程中,赵元任仍转变计划,在途经湖北时完成了《湖北方言调查报告》。可惜书稿在交付商务印书馆后,印刷工厂被炸毁,时隔10年才正式出版。
1938年,为寻找一片可以安静做学问的地方,赵元任接受了美国夏威夷大学的邀请,再度赴美任教。在驶离祖国的船上,他唱起了周若无作词、自己作曲的《过印度洋》。
“照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也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那虽是亚洲?那虽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丢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
飕飕,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此次一别,在赵元任一家看来,都以为只是暂时避乱。哪里想到此后竟隔了34年,才重新踏上故国。1946年,赵元任本欲随次女赵新那和其女婿黄培云归国教书,但为避免落入行政事务的窠臼,他想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暂任一年教职,等国内行政事务的邀请冷却后再起身回国,但此次耽搁,却让其随后在伯克利一待便是17年。
在其学生、朋友陈原看来,这番离别之于赵元任,是在他与祖国之间蒙上了一层互难看清的迷雾。“他一心追求学术上的真理,他很不情愿参与政治,这就加大了他对社会变革理解的难度。”
外部世界在这踌躇与等待的30年间,发生了另一番变化。当初自诩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们,逐渐发现“开蒙”的时代已经过去,庚款留洋这批学生所兴办的《科学》杂志,在1950年悄然停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迫切地投入建设中。作为一生都在研究活的语言、当下的语言的赵元任,此时却离自己的研究对象如此遥远了。许多新的语词加入这片土地上,而他却无法直接接触。在这个阶段,赵元任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担任东方语言学教授,转向了对中国语言系统的完善和教学研究。
但赵元任也并非常是忧愁的,相反,他的家仍然是友人们在当地的会客厅。这段时间,心中对纯粹知识的喜好浸润着他,让他在语言和逻辑的游戏中流连。与赵元任打过交道的人,总会为他冷不丁儿的玩笑所折服。
一个广为流传的例子便是,杨步伟再度回到美国时,因见当地许多食材可以做菜却被浪费,可惜之余,她干脆写一本中国菜食谱,赵元任参与编辑。
杨步伟在书中让赵元任出场,教大家做炒鸡蛋,赵元任便一本正经说,炒6个鸡蛋,需要准备7个蛋。“由于将两个鸡子儿碰撞时,只会有一个碎,因此需要取第7個蛋用来打碎第6个蛋。如果第7个先碎而不是第6个,也是常有的事情。一个办法就是用第7个蛋,把第6个蛋放回去。另一种做法就是,把数数字的过程推后,等第5个鸡子儿被打碎之后,再碎的那个鸡子儿就叫作第6个。”这种冷之又冷的机灵,总在他们的生活中抖落一通,而升级版本,便是将语言玩到极致。在外孙黄家林的记忆里,赵元任会根据发音方式,将字母歌“a、b、c、d、e、f、g”对着录音机倒过来唱一遍,并在唱完后将录音带倒放,竟真和按正向顺序唱出来的一模一样。“倒着唱”并不是简单地从“z、y、x”唱起,而是将每个字母反着读,如“x”发“e-k-s”三个音,倒着读便是“s-k-e”。如此加上歌曲音调,难怪当赵元任成功唱出时,脸上难掩得意。
更进一步的游戏,则是一种真正的以学术为生活。1951年,因在家中照看外孙女,赵元任听得孩子的发音有趣,便日日录下外孙女的声音,并写出一篇研究婴孩语言的论文“Cantian Idiolect”。后来埋头于研究的日子中,他只讲与研究的语言有关的话,甚少公开谈论其他。
1973年,在中美关系缓和后,赵元任终于回到中国大陆探亲,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二女儿赵新那一家,以及许多旧日朋友。1982年1月26日,赵元任写下最后一篇日记:“Up late, took a nap after breakfast. PM took another nap.”(起晚了,早饭后小睡一觉,晚饭后又小睡。)
20多天后,1982年2月24日,在一个“没什么事情要着急的,也没什么专门要指望的事情,觉得也不是怎么高兴,也并不不高兴,大半儿觉得自己人还挺舒服的,可是又觉着像有一点没落儿似的”日子中,赵元任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