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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妇与河神

2024-01-31米青

都市 2024年1期
关键词:三思

1

关于我的传闻很多,有些是我散布出去的,有些却是自己生长出来的,从人群聚集的语境中生出的传闻,如同雨水落到地上的土坑里,总会长出鱼。

有人说,我早先种苹果那两年,曾经提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钱去镇上的派出所,一进门便提溜着麻袋一角,往水泥地上一倒,要买偷果子的那些镇民的人头。

有人说,我种梨树那些年,下了班的工人钻进篱笆墙,趁着夜色把枝条折回家,嫁接在自家果树上,导致附近几个村镇到处都是卖三思梨的小贩,从开始的五元一斤到后来的三元一斤、两元一斤、五毛一斤。

还有人说,我把所有赚来的钱都塞进小石屋的墙缝中,那些墙壁年久日深、孔洞斑驳,有多少个洞就有多少卷钱,最终全部毁于2014年那场全市闻名的大火,但烧掉的錢仍不过是我财富的九牛一毛。

还有人说,马三思是我亲手杀死的,我把剃须刀片夹在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中割断了他的喉咙,丢到三思梨园的大门口,嫁祸给刚好路过的苟长利。

还有人说,台湾人看上的其实是马三思,他们期待的合作对象正是他,而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农妇。我与马三思的冲突由此而起。他死后,台湾人也不来了,于是我贱价卖掉火灾后焦秃不毛的土地,移民去了加拿大,随身带着我的儿孙和大笔的金钱。

2

我仍旧保持着过去的习惯,不轻易丢掉挤得干瘪的牙膏皮。我每天早上锄完一遍地从林子里回来,举着茶缸回到炕上,让马福替我挤牙膏。那时他尚未醒来,他总比我起得晚。他说我比镇上的任何一条狗起得都早。

马福早上给我挤牙膏,晚上吃完饭就给我剔牙。

他不像我那样在牙膏的腰上挤,他从底下两个边角用力,一点点向上挪动手指,最后将一无所有的牙膏皮卷起,用力一捏,一条白色固体挣扎着冲破束缚。我跳起来,把我俩共用的牙刷凑过去接住,他披了上衣歪在炕头抽一袋旱烟。我往灶膛里添把干柴,钻进被窝躺下。他抓过我冰冷皲裂的手放到他的肚子上,他的肚皮大而柔软。我立刻睡着了,梦见冬天的晌午,我娘在堂屋正中铺下草席,席上摊开一床被子,她伸开两腿坐着拆那些针脚,四边细密的拿剪刀尖儿挑开,中间粗大的用手指扯断。被面被里拆掉洗净,棉胎扛到院子的日头里晾,晾好了再一层层铺平,缝起来。晒得滚烫的棉花蓬松柔软,我趴在上面打瞌睡,我娘做被子的针一点点缝过来,我挪一挪,她再缝过来,我再挪一挪。晒过的棉花很香,像白煮鸡蛋。

我睁开眼,看见马福端着早饭走到炕前,六只煮鸡蛋,两碗小米稀饭,两个馒头、一碟老咸菜拌葱丝。他用铁勺碾碎鸡蛋,淋上酱油、香油搅拌均匀。赶上忙的时节,天旱浇地,果熟收果,或往市区送货,我俩一天三顿这样吃,快、省事、顶饥,百吃不厌。

晚上收了工,我来不及洗手,他叫我揭开盖垫,滚烫的蒸汽腾起来,我拿个馒头,他接过去一掰两半,在刚炒完菜的铁勺里擦一圈,站着吃完了,剩的边角塞他嘴里。

他说我天天吃饭剩一口,生来是当地主的命。

闲的时节他煮一大锅土豆红烧肉,冰糖炒得又稠又焦,倒小半瓶酱油进去。隔着半亩地,新来的工人迎风抽动鼻翼,说,老板在家做好饭等着老板娘呢。老工人拿铁锨柄捣他一下,我装作没听见,只顾背着喷雾器往前走。

老工人趴在年轻人耳朵边说,什么老板,女的才是老板。这个男的家里还有个老婆,没离婚呢。

年轻人说,那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他有俩老婆?

老工人说,咱老板和他就是在一块儿搭个伙。

年轻人说,姘头?

老工人说,人家说离是离了,只差个手续,他自愿搬走,房子留给他老婆孩子,可还时不时往原来的家里跑,说是看望两个儿子。

年轻人说,就这样老板还能看上他?

老工人说,嘘,少说两句吧,当心传进他耳朵里他给你也开了。

年轻人说,我连一个老婆也没有,真不公平。

我不是不知道马福背着我干的那些事儿,谁得罪了他他就给谁穿小鞋。谁想进林场打工,都得给他送礼,先过他这一关。

前些年他还收敛些,如今越发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我早晚得把他开了。就今天晚上,我就开这个口。

我走到屋门口,他在里面喊,先在门槛上蹭净了泥再进来。

我蹭了,坐下来,布鞋脱下来拿在手里,抠底下的土疙瘩。一块一块,像被模具卡过的,有方形、有菱形、有三角形、有圆形,全码在地上排列整齐,摆成个鞋底的形状。

桌上一大盆带皮猪肉炖土豆,他吃肉,我吃土豆。

他举着筷子送来一块肉。我说不吃,塞牙。

有我啊,我剔。

我小时候啊——他又在说他小时候了——吃个饭竞争那个激烈,老早都围着桌子坐好了,座位不够,小孩儿蹲着,蹲也得趁早,占好地方,十几双眼睛巴巴地瞅,就等盘子一落桌,筷子齐刷刷扑上去,眨眼间啥都没了。菜不是天天炒,有时候吃咸菜,一个疙瘩分成十五块,我最小,胳膊短,动作慢,等我的手伸过去碗里早空了,啥也摸不着,我看见七哥手里攥着两块咸菜出去,就让我妈去跟他要,他蹲在墙根大太阳底下,咸菜已经全塞嘴里嚼碎了。我妈说我废,没用,连点吃的都抢不到。我要是饿死了,就像别家的死孩子一样,拿条破布卷巴卷巴丢到村西头的土坡上喂野狗。

菜吃净了,他撕下一片馒头皮,把盆底的汤和油擦得一干二净,省得洗了。

又塞牙了吗?他问。

塞了。我说。

他在门后的竹子扫把上折一截,用菜刀削尖了,拉着我坐在电灯底下。

这里。我含糊不清地说。

他说别动,我知道,还是那个老洞,你往这边歪头,那里有灯影儿我看不见。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烟草混合着柴油,还有汗臭味儿。

他一只手剔牙,一只手放在我眼睛旁边,挡着灯光,说,还是该去医院看看,越来越深,不好剔了。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说,出来了吗,累了。

别动,他说,就快出来了。啧啧,这么大一块肉。

我不吃你偏要我吃。我说。

我看见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和干干净净的鼻孔。他像我爹一样,每天早上都要把下巴刮得很光,还会对着镜子剪短鼻毛。

可算出来了,他说,手从我脸上移开了,那气味也随之消失。

他在长椅上躺下去,呼吸渐渐平稳。我说,别睡,我有话讲。

我把那辆老吊车拉去城里卖了,他说,折腾一整天,累死了。

那个有人要?

当废铁卖,五百块钱,要不老占着地方,过完这个雨季就该锈光了,卖废铁也没人要。钱我搁写字台抽屉里了,你记得锁进保险柜。你想讲啥?

那只保险柜是他来了以后我特意买下的,为了防他。不怪我,要不是他在家里还有个老婆,我也犯不着这样提防。

我说,讲我小时候的事。我爹地主出身,往上数五代全是经商的,传到我爷爷这辈,他是个极精明、会算计的人,开三间包子铺,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夜里关门盘账,一串串的铜钱用簸箕装着往麻袋里倒,装满了就用毛驴驮着拉到家里藏进地窖。

藏地窖是个好法子,安全,抽空我也得给你挖个地窖。他闭着眼睛,嘴唇动得很慢。

在哪儿挖?我说。

炕底下。他说,我早想好了。保险柜也不保险。

我继续说,有天早上天没亮,伙计已经剁好一盆肉馅儿放在案子上,可是他和面揉面的工夫,肉却不见了,只剩个空盆,盆里光溜溜的连粒葱花也没剩下。一个铺子的人又着急又纳闷,我爷爷瞅见家里养的黑狗肚子大得蹊跷,叫也叫不应,眼神贼溜溜的,只顾往外跑,于是喊上伙计跟住狗。狗吃得太撑走不动,没跑几步就站下了,我爷爷拿铝盆搁它跟前,狗哇哇一阵吐,把没来得及消化的生肉馅子全吐出来,正好还是那一盆。我爷爷叫伙计立时端回去包起来,还赶得上第一拨上工的人吃早点。马福,你去找苟会计吧,这个月还差五天,我算你一个整月,你把工资结了,你回家吧。

马福不说话,我用力拍醒他,说,你怎么天天歪在椅子上睡?他迷迷糊糊坐起来,说,我就喜欢这样,让你叫我上炕。苟会计咋了?

没咋,我说,上炕吧。

3

我爱种树。我喜欢植物的味道。

他们不曾想到果园里的气味多么美妙复杂,我能从中辨别出上百种生物的气息。我能嗅到果树的状况,凭直觉就知道它们喜欢多少阳光、水分,需要什么种类的肥料,早上六点前锄地最好,秋分那天施肥最好。当然也有例外,就像人一样,树也棵棵不同,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需要。

那些南方人来马镇参观,总有人告诉我,早年我用来种树的地真不如拿来盖楼盘、卖房子,肯定比我卖梨赚得多多了。

我说,我不懂盖楼,只会种果树,他们便说,盖楼可简单了,哪像你种梨这么麻烦,一根树杈一根树杈地修剪,一朵花一朵花地授粉,一个果子一个果子地保护。你什么都用不着管,什么都不需要懂,水泥、沙子、钢筋不用照顾,你只要雇一些人设计起来,雇一些人盖起来,再雇一些人卖掉。而且不管你盖成什么样子,只要倒不了,永远都会有人抢着买,因为他们太想住在高高的、四四方方的楼房里,太想有外国人那样的马桶和席梦思,墙壁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白色,水泥地面刷上红色的油漆,他们厌倦了千百年来同鸡、狗、牛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睡在同一张炕上,厌倦了在大便时被粪坑里的猪啃屁股,厌倦了与一层楼的邻居共用走廊的厨房。

我还是摇摇头,恭维他们一番,说我只是个农妇。

他们大笑着默认了。

其实我该说实话,告诉他们我厌恶那些没有味道的东西,比如沙子、水泥,我只喜欢有生命、有气味的,植物、动物,不包括人。

4

马福来的第一天,我俩一块儿在地头上吃午饭。那年大旱,马路两边的排水沟全干得见底,我借了三个水泵,从附近庄稼地的井里往外抽水浇地。

午饭是我用手绢包的四个馒头和两个咸菜疙瘩,摆在水泵上,我俩蹲着吃。

我两三口吃完了,把剩下的馒头一扔,起身去刨垄沟。

我问马福,我锄头呢?回头一看他捡了那半个馒头,拍打两下放进嘴里。

我说,你干什么?

他说,这一地都是树叶,没沾上土,不脏。

我说,不是,那我吃剩的,你怎么给吃了?

他说,谁吃剩的不是粮食?

他站起来,鼻子里哼哧几下,猛地喷出一大串鼻涕,就手擤了,抹到一旁的树皮上。

我说,你怎么给抹我树上了?

他说,咋了?

我說,你埋汰。

他说,这怕啥?树皮,又不是人的脸皮,树知道啥?

树也知道膈应。我说。

他说,树我没少伺候,都没你的这么金贵。

我冷着脸干活没再和他说一句话,想抬什么东西,该挪哪截管子,要往哪一片地去,就冲那个位置使个眼色,他倒也识趣,马上能懂。

我俩配合默契,三十亩地一天工夫浇完大半。我心里说有个男人做帮手是不一样。但我打定主意等下干完了就和他明说,以后不用再来。

收工已是夜里,我把钱递过去,他蘸着唾沫点了,说,从傍明干到半夜,十六个钟头,就这几块钱?

我说,就这些钱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早年开小卖部没少攒下钱,可承包苹果园还差很多,为了钱我相当于卖了儿子牛海川——他爸给我三百块,叫我发誓此生绝不探望,两家人也老死不相往来。

马福哼一声,把钱卷卷塞进裤兜。

这人算个好工人,可惜了。不过也好,我反正不会开除人,一开始不会,到后来还不会,市里举办的企业家培训课程我去听了不少,也听得懂,可就是学不会。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只知道干活。

你干吗去?他说。

干活啊。我说。

他说,黑更半夜的干啥活?

水泵还开着,我按天交钱,不浇地多亏?再说我得看着这些水泵,万一叫人偷了呢?都是借的,我赔不起。

他说,饭还沒吃呢,你钱给得少,总不能叫工人饿着肚子回家吧。你自己不吃饭?

我说,还是冷馒头就咸菜疙瘩,你爱吃?

他说,吃,多吃一口也是赚的。

夜里气温很低,一说话风就往嘴巴里灌。我带他进了看林人的小石屋,拉开灯,关上门,西北风从门缝窗缝灌进来,呜呜咽咽。

他把沾满泥巴的胶皮靴子往地上一蹬,一屁股坐到马扎上。

谁在这儿住?他问,你?

我没搭茬,他一双眼睛四下里扫,巴掌大的地方两下扫完了。他又说,哟这炕倒挺大,两个人睡也宽敞。就你一个人?

他看着我,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

我解开手绢摊在炕头,馒头已经硬邦邦的,咸菜疙瘩只剩半个,面上结一层白花花的盐粒子。

他拿起来吹吹,啃了一大口,嚼着,脆生生像吃苹果。

不咸吗?我问。

他说,我娘怀我的时候,一天三顿就着咸菜吃油条,等我下了地,连奶头上都要抹盐。

我笑,胡说。

马福说,真的。我们全家都爱吃盐,我爹喝茶也摸一搓盐粒撒进去。茶叶加了盐有股特殊的香味儿,不信你尝尝。

他把手里那只巨大的保温杯举起来朝我晃晃。玻璃壁上满是茶锈。我没接。

他吃完咸菜,开始啃馒头。

他说,明天我还五点五十到,你起来给我开大门。明天可冷,比今天还冷,你起得来?

我说,起得来。想想又说,你别来了。

他说,来,就这点工钱我也认了,现在活儿不好找,公家的果园倒闭了好几家。我得赚钱交抚养费。

我发不出工钱。

就这点钱你都不舍得?人家干活看着太阳走,太阳起来就干,太阳下山就停。你倒好,看着星星走,早上开工一天星,夜里收工也一天星。

我把家里的宅子都卖了,承包费得一次性给大队交齐。我身上一分钱也没了。

卖了你住哪儿?

这儿。

你家没别人了?

还有我娘,她在人家家住,当保姆。

我明天去苟镇看看,听说那儿有林场,挺大的,不过苟镇那地方我一般能不去就不去。

嗯。

你多大了?

二十四。

你这么年轻个女人干吗找这种累受?在家养个娃老实享福不好吗?

我其实虚报了两岁,我这个长相说二十七八也有人信。此后关于年龄我再也没有讲过实话。给我干活的农民工、收水果的贩子、外贸公司的业务员、超市的招商经理、外资企业管事儿的,还有市里镇上大大小小的干部,我打交道的人中十个有九个是男的。我没占着性别的优势,但至少不能让人拿我当黄毛丫头。好在风吹日晒的劳作使我的谎言愈发令人信服,即使我把实际年龄再加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所以马三思才会讲笑话似的说,他爸听说他娶了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一气之下要同他断绝父子关系。渐渐的,关于真正的岁数,连我自己都要认真想一想才搞得清。可当时的马三思不知道,我那一愣神并不是愣在年龄,而是愣在那个“娶”字上。

我得赚钱。我对马福说。

你那么爱钱?马福说。

我点头。

他问,赚钱干什么?

我又摇头。这个问题我从第一天起便没有想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喜欢钱的味道,我喜欢把赚来的纸币按面值从小到大排起来,卷得实实的塞进墙缝,等墙缝都塞满了就用皮筋把那些小卷捆起来,变成大卷,一卷一卷扔到枕头底下。

屋子角落有只蛐蛐儿,屋外也有一只,两相唱和隔墙而应。大风摇撼睡梦中的树,发出呓语般的呼喊。猫头鹰在叫。也许仍是同一只猫头鹰,它不怕我,从第一夜起便将它那张老头似的脸对准小屋唯一的一扇窗户,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你闻见了吗?我说。

闻见了,这屋子可真臭,比我的脚都臭。

上一个看林人,我说,是个小儿麻痹症,没老婆,没家,在这屋里睡了十年。不是,我说的是香味儿:树香、果香、土香。

树叶都掉光了,果子早摘完了,土和着粪,是臭的。

你不懂。我说。

深夜田野中的气味尤为浓重,它们同人一样睡着了,放松了,白天藏起的种种情绪与信息都被释放出来。

什么声音?

猫头鹰。

这声儿可真瘆人,呜呀呜呀鬼似的。

这种猫头鹰就叫鬼鸮。

你不怕?

我闻着地里的这些味儿睡得特别香,比过去那些年在镇上睡得都好。

我把最后一口馒头丢到炕上。

你这什么毛病?吃饭老吃不干净,糟蹋粮食是造孽。他边说边捡起那块硬得像土坷垃的馒头放进嘴里。

我想说,还不是我爹惯的,从前不管剩多少他都替我吃完。可我没说出来。

他说,你夜里一个人,不怕?

我说,不怕。

他说,我听介绍活儿的人说你离了,我也离了,咱俩,他忽然咧嘴笑道,一个年轻女人干事业肯定有人捣乱,这黑更半夜的,你自己害怕,要不我陪你?

我站起身拿着手电筒走出去。

你干吗?他说。

干活。

这都几点了你还不歇着?要钱不要命!

水泵也没歇着。

人不是机器。

我是。

我一整夜在林子里转悠,看水泵,疏通堵塞的垄沟,侧耳倾听各处的动静。马福说得对,马镇的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不敢回小石屋去睡,怕有人偷水泵、偷树划树搞破坏,怕马福还没走。我小心翼翼提防着每一棵树后可能出现的人影,分辨着林声、水流声掩护下的人声,落叶遍地,一个男人穿着大雨靴的脚踩上去,一定分外刺耳。

那一夜我至少有五次听见脚步声,却都不是马福,只是田鼠、刺猬或黄鼠狼,不是人。

5

五年以后再遇見马福时,我已经借了银行一大笔钱,包下半个马头坡,用来种果树、绿化林和矮灌木。

他一进门便抽着鼻子说,哟,这回不臭了,屋子也大了,墙刷得这么白,看来老板娘发财咯。

第一眼我没认出他。我擅长认树,不擅长认脸。

还是那栋小石头屋,里屋一盘土炕,外屋做饭,西头加盖三间当办公室,摆上两套旧桌椅,招徕方圆二百里之内的林场工人,要求年龄在十八岁到五十岁之间,男女不限。我给的工资比同行高,小组长以上的管理人员还给买社保,各村的支部书记吃了我请的酒,在大喇叭里日夜播放我的招工广告。我给市电视台的招商部也交了钱,每晚新闻联播结束之后的本市节目,端庄大方的男女主持人会微笑着说出,现在插播一则广告。于是每天天蒙蒙亮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林场的栅栏门外汇聚成乌泱乌泱的一大片,等着我来面试。

我对马福说,我不是老板娘,我就是老板。

他说,老板,马老板,您还认得我不?我是马福,好几年前我来给你浇过地。不过那会儿就只有几棵光头苹果树,可没现在这么气派。

我说,我不记得,马镇姓马叫福的人很多。

那时总有人与我套近乎,有说是我爹的拜把子兄弟的,有说童年与我订过娃娃亲的,有说在我家小卖部买过东西的,还有人提起牛海川的爸和那个我早已遗忘的婆家。

我说,别叫我老板,就叫马娟。你去那边填个表,写写你会什么,等我看过了再叫你,朝前走,别挡住后面的人。苟秘书,你来。

马福说,哟,都有秘书了,我果真没看错人,马老板,那天夜里我就知道你能有大作为,你和那些农村老娘们不一样,你看,我是你当年雇下的第一个工人,咱俩……

我打断他,别叫马老板,就叫马娟。

马福说,那不行,马镇叫马娟的人可多了。

6

我留过一次级,马三思跳过两次级,小学四年级那年,他和我同班了。他个子高,坐教室中间,我个子矮也坐中间。我俩的桌子隔着一条走道,不过我从没和他说过话。他每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干部”“文体标兵”,年年代表全校去市里参加作文竞赛、奥数竞赛、书法比赛,每逢镇上有外宾领导来参观交流,他便作为少先队员代表上台致欢迎辞。

四年级那年我和他打上交道,是因为一个话剧《河伯娶亲》。

他演西门豹,我演巫婆。

我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演巫婆。以前没有一个老师让我上台,还是全镇六一会演的舞台。

以前也没有一个班演话剧,都是歌伴舞、合唱、独唱、诗朗诵,或者相声小品。

马三思年年六一上台演节目,不是相声就是朗诵。有一回老师忘了排练,会演那天早上才想起来,便临时叫他上台写毛笔字凑数。她们把他白皙的脸蛋涂上两团胭脂,又给他描眉毛、抹口红,穿上白衬衫、黑裤子,系上黑皮带、红领巾,他和一大群演节目的学生一起,站在后台一角,怕弄掉了口红,只好噘着嘴唇喔喔啊啊说话,隔一会儿便咕嘟一声,咽下攒了满嘴的唾沫。我们搬着凳子进了大礼堂,排着拖泥带水的队伍从他们跟前过去,走向观众席,他们一眼也没有看向我们,反而更大声地交谈,更响亮地笑,更夸张地把手里的绸扇子甩起来,快板打起来。

是因为那个唐老师,她是来自师范学院的实习生,上大三,短发,瘦高个,不说话的时候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举在胸前,说话时亮出手掌打手势。她一进门就微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是外地人的第二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他们不姓马,不姓苟,也不姓牛,而姓另外一些抽象的、令人无故觉得美好的字眼。本地人长年饮用自家井中打上来的地下水,“引黄济青”和通自来水是最近几年才发生的事,那些含氟量过高的井水给了所有人一口大黄牙,我们抿嘴笑,或者用手掩住嘴羞涩地笑,绝不露出牙齿。我们不刷牙,用门牙嗑葵花子,在两颗门牙上留下一双年深日久的瓜子槽。不论老人小孩,人人牙痛,牙齿维持到四十岁上下甚至三十余岁,便开始松动脱落,有如耄耋之人,一张嘴便现出空荡荡的粉红牙槽。

唐老师让我们这些演话剧的学生放学后不要回家,留下来排练,等到排练结束,她还不放我们走,带我们去寝室吃零食,看她在大学拍的写真,讲她在大学里的事。

那是本黑皮写真集,封面上的唐老师趴在桌子上,视线蒙眬地注视镜头之外的地方,我们从未见过有谁这样照相,马镇的照相馆总要我们向前看,要我们站直了,脑袋摆正,笑笑,高兴点。

一层毛茸茸的光照在她脸上,罩住裸露的双肩。我和马三思交换了一下眼神,我知道他疑惑的也是:这个皮肤白皙、脖颈修长并且没有戴眼镜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唐老师本人,如果是,她怎么能不穿衣服拍照,怎么能把不穿衣服拍的照片拿给学生看。

翻过几张我们才发现她穿了衣服,是条浅绿格子连衣裙,很长,虽然露着肩膀,但却盖住了脚面。

我其实没有时间排什么话剧,唐老师在语文课上点完八个名字,问道,这几位同学有没有什么意见?如果哪位同学有困难,现在就要提出来。

以前没有老师问过我们的意见,我左右看看,犹豫地举手。

她说,马娟同学,你有困难吗?

我想说,我每天放学以后都得回家看小卖部,卖东西,没时间排练。这是爹去世前嘱咐的,他说除了上学,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娘不是做生意的料,不会算账,二十以上的加减法搞不清楚,小卖部要是交给她,不出半年就能赔个精光。

唐老师说,马娟同学,不用担心,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讲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雪白的牙齿在光线昏暗的教室里闪闪发亮,像班主任戴的金项链。

我摇摇头,又坐下了。

我感觉到马三思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那时他还很瘦,寸头,戴金框玻璃眼镜,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形状修长,眼梢上翘。这种眼睛是他的家族特色,他母亲和高他两级的姐姐都长着这样的眼睛。

多年以后,我再见到他时他的变化很大,尤其是眼睛,没有眼镜的束缚,它们完全打开了,变得大而宽阔,不复当年的形状。

另外六名同学分别扮演等待献祭的河伯新娘、百姓、乡绅甲、乡绅乙、卫士甲与卫士乙。大家局促地挤在那间单人寝室里,粉色的窗帘和粉色格子床单把每个人的脸映成粉红色,很香,我尽力不被察觉地吸动鼻翼,试图辨别出是哪种植物或脂粉的气味。但那香味与我家货架上的任何一种商品都不同。

马三思问,你感冒了?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声音非常轻柔,在这间小屋里,每个人都变得很温柔、很犹豫,热乎乎的气息喷到我脸上,我嗅到他嘴巴里的味道,有点甜,有点牙膏的薄荷香,还有点饥饿的苦味儿。

我说,没感冒。

那你抽鼻子干吗?

我在闻。

闻什么?

你闻不到吗?

饼干?他用下巴指指桌上那只大号铁皮桶。

我说不是。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的嗅觉真的不好,甚至分辨不出夜来香与花露水的区别。

但那时我尚未来得及了解他。虽然我们每天下午都在一起排练,每天一个钟头,到五月底的最后一个星期,唐老师替我们向所有任课老师请了假,每一个完整的下午,我们都泡在她寝室里对台词,练习动作、表情和上下场。

除了巫婆,另外一个女性角色便是河伯要娶的新娘。演新娘的女生姓宋,也是外乡人,留齐耳短发,有五颗虎牙,在右上边并排长了两颗,这使她笑起来不像个女生,而像一只猫。排练时唐老师用角色的名字称呼我们:喂,西门豹,喂,巫婆,喂,乡绅甲。巫婆,恐惧,没有出来,你脸上的恐惧呢?你的声音要颤抖,身体也要跟着抖,就像这样。你要被处决了,要被扔进漳河里淹死了,怎么还能这么冷静?不要背课文,干巴巴的没有感情。新娘,你的笑太浮了,你的表情要淡,要复杂,要体现你的处境。台词,台词不是课文。演员,演员是什么?你做了演员你就没有自己,你现在就是巫婆,你是西门豹,没有马娟,也没有马三思。卫士甲往后站,这里不该你出场,椅子西边是舞台,东边是后台,你们要把每一次排练当作正式的演出。

我觉得我用不着跟着他们练,因为我只上一次台,只有一句台词,那就是:大人,饶命啊。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要跪下去给西门豹磕头,然后挣扎着让他们做出扔我的动作。我一面不断呼喊大人饶命,一面就势下了台,走下台阶离开,这代表我已淹死,代表又一个鱼肉乡里的封建势力得到了应有的惩治。

当我一次次地从代表前台与后台界限的那两把椅子中间走过去,后背紧贴墙壁让出空间,看着他们继续表演,继续说出台词,做出动作,我好像真的找到了一种死去的感觉。或许我那死去的爹也是这样看着我,像观众看着台上的演员。我的生命短暂、简单,在台上甫一亮相,须臾即下场;别人的一生却长而复杂,有戏剧性的情节。从一扇窄而高的窗户里透进来的夕阳光辉逐渐移动,变为一线,如果一直盯着那光线看,就会觉得它像某种行动迟缓的动物,可在它消逝的一刹那,却又飞速迅捷,无比坚定。台灯打开了,有明有暗的小小空间,愈发像真的舞台,台上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复来,在我眼前愈来愈大,愈来愈宽广。他们愈退愈远,话音愈来愈弱,但仍字字清晰,仿佛隔着一条来世的河。

该走了,天黑了,你怎么了?他低头俯身,迁就我的身高。是马三思。他说,你怎么了?睡着了?

7

直到小学毕业,话剧里的称呼都保留下来,巫婆这个绰号取代了我原来那个——蛐蛐儿。我初二退学回家站在柜台后面看小卖部,仍旧有人喊我——哎,巫婆,打半斤黄酒。巫婆,二踢脚返潮了点不着。巫婆,你家不卖敌敌畏吗?巫婆,今天再赊最后一回。巫婆,来盒大前门,不是我吃,我怎么能吃烟,是我爹要吃。

学期结束时唐老师离开了。她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学校、寝室号码和电话,让我们写信给她。宋媳妇写过,还有不少人都写过,尤其是男生中写的人很多,我听说连马三思也写过。我也想写,可是因为一直没有人收到她的回信,我便作罷了。

总共排练了二十天,我从第一天开始每天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两块钱,塞进墙上贴的明星照后面。我从小就有这个习惯,把钱卷起来塞进某个缝隙,跟我爹学的,他也这样。六一前一个星期,我攒够了钱,拿到集上找到裁缝马起,要他替我做条裙子,演出用。他接过钱数了数,塞进腰包,提议我做一条大裙摆的乔其纱连衣裙,中间用本布做宽腰带,这是今年城里流行的款式,满大街的年轻女孩都在穿,尚未流传至马镇。我腰围小,这样的款式可以突出优点,遮盖我的大屁股和大腿。他给我看画册里的彩图,那是一条白色长裙,大摆,系腰带,最为突出的设计是前后肩上各垂下的两片布,他说这叫披肩,非常飘逸,非常适合上台演出这类人生大事。

我问他有没有浅绿格子的花色。他说没有,粉格可以吗?我说也可以。

男女主角穿正式戏服上台,是唐老师专门找在文化馆上班的朋友借来的。

西门豹是大红色的朝服,帽子上有帽翅,老师要他穿自己的黑色雨靴。试演那天下午马三思全副武装站在后台,很有电视里县太爷的派头,只是戏服太肥,唐老师拿别针在他腰上别了好几圈。因为不能戴眼镜,他总下意识地眯起双眼,他眯眼睛的样子更好看,再加上扑了粉、画了眉毛,红彤彤的戏服把皮肤衬得粉红,使他看上去很像京剧里那些演男人的女演员。

新娘的行头更加齐整:凤冠霞帔、吉鞋、盖头、金灿灿的耳环戒指。唐老师亲自化过妆的两张脸上没有猴屁股似的红脸蛋,倒像是生来便唇红齿白、眉长入鬓似的。他俩一亮相,仿佛一对要行仪式的新娘新郎。台下负责调度的老师问我,这个男的就是河伯?

不是,我说,他是西门豹。

你们班这个剧不叫《河伯娶亲》吗?

是叫《河伯娶亲》。

哪个是河伯?

没有河伯,只有西门豹。

这个穿得像新郎官的不是河伯?

不是,西门豹是……我不知该用什么词,课本上没说他是什么官。

哪个年代的事?宋朝?清朝?

不是。是战国。

这人怎么叫河伯?那他爸也要喊他伯?

河伯是管理漳河的神。他不叫河伯,他叫马三思。

马三思?他说,我听说过马三思,他爸是不是镇长秘书?

我说是。

我想起上课记下的笔记,这是我唯一做过笔记的一篇课文,除此之外,课本上的空白处全部写满了数字,那些是小卖部的钱款出入、邻居们赊欠的账目,以及每日、每周、每月的盈亏。上午第一堂课通常是语文,这时脑子最清醒,我把昨日的买卖交易一笔一笔写下来过一遍,便再也不会忘记。后来的传言说我脑子厉害,从不记账,这倒是真的。不仅账目,连每个工人出工的天数我都一清二楚。也有人说,就因为我不记账、不懂管理才会导致那样的结局。

我只有数学成绩过得去,语文从未及格过。不过《河伯娶亲》这一篇我学得格外认真,在书页空处记下了唐老师说的每一句话。

我对调度老师说,这个故事集中体现了地主乡绅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和精神愚弄,也体现了西门豹不畏权贵、破除迷信的坚定决心。

调度老师上四、五、六三个年级的思想品德课,兼着学校的后勤,有时,食堂大师傅回家割麦子、收苞米,他也会替一下。调度老师后来再见到马三思就喊他河伯。他以前上课从不提问,自从六一会演之后,他时常叫马三思:河伯,你来说一下什么是五讲四美三热爱。河伯,你明天交一篇学雷锋活动月的感想给我。

此后,马三思和姓宋的女同学便都有了他们的外号,分别是“河伯”和“媳妇儿”。大家忘了西门豹这个名字,可能是西门这个姓过于独特,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接纳的范围,不如河伯叫起来流畅顺口。

媳妇儿真漂亮,调度老师说,怎么,他还不乐意?

我说,他嫌她不够漂亮。

他说,这还不漂亮?

我说,他还要个更漂亮的。

他说,你呢,你演什么?

我说,巫婆。

他说,巫婆就是神婆子吧?那你干什么?

我说,我要被扔进河里,除了我,这些人也要被扔进河里。

他说,你们这个戏还挺好演。你没有戏服吗?

我说,我也有,我有一条乔其纱裙子。

他说,应该的,这很难得,咱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演过话剧。听说这次会演市教育局的几个领导都要来,还有记者,获奖节目会刊登到日报上,那个是你们老师吗?还是城里人会的多,洋气。

到了六一那天,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开小卖部的大门,而是在玻璃柜台上铺平两条毛巾,把军用铝壶灌满开水,熨烫我的演出服。我见过爹这样做。他总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腰杆笔直地坐在柜台后面。因为里面没有衬衫,而是秋衣或背心,所以他总把最上面的一粒扣子也扣得严严实实。他远远望见客人的身影便会站起身,从柜台上双手递过田字本、发酵粉、顶针、冰棍儿、锯子、果酱夹心面包、墨水瓶和二锅头。他们说他不像个开小卖部的,倒像个外交官;不像在卖鸡零狗碎,而像在与外国领导人交接文件。

我们班被安排在第三个出场。

先是副局长致辞,再是校长致辞,然后像所有的文艺演出那样,节目单上排在第一的是大型歌伴舞《长城长》,第二是相声《奇妙的成语》。

六月的早上还很冷,我在外面罩了件旧毛衣,就是平日排练穿的那件。唐老师说配角穿日常衣服上台就好。她只扫了我一眼。她的重点在西门豹身上,他的戏份最多,她忙着听他过最后一遍台词。可他是马三思,她不了解他,正如她不了解我。或者她也没有想过要了解我们。

新娘上去了,两只手提着裙子,高跟鞋噔噔响。我脱掉毛衣,折叠整齐放在椅子上,做好了准备。胸前的披肩打着卷儿,熨一早上也没熨平,我两只手各捏住一只不乖顺的衣角,从幕布的缝隙看向台下。

高大的落地窗前垂下紫红色的丝绒窗帘,将初夏的阳光挡在外面,边缘处有两线光透进来,像两条金灿灿的花边,一对燕子的影子在那光中叽喳乱舞,上下翻飞。黑压压的人头,高高低低望不到边。座位上、走廊上挤得水泄不通。这一回,全镇各乡各村的小学都出了节目,派了观众代表来。大片低而深沉的声音,像被关在蜂箱里的蜂群。

一团光罩住马三思,他拿话筒的手垂下去,缓缓踱着步子,那光追着他走,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国王,孤独而沉默。

我以前不知道从舞台上往下看是这样的情形:我这样高,他们这样矮,这样多而密,无数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盯住台上的人,像一张织得密密的网,兜住几条小小的鱼。

长长的一段静谧,台上台下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该我上场了。因为马三思刚刚说出的台词是:巫婆何在?

我急匆匆踏上台阶,忙乱中好像看见唐老师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我来不及听清她说的话。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裙子,我没料到最后一级台阶特别高,灯光又亮得刺眼,我踩到裙擺,摔倒了。

有人笑,笑声从观众席的最前面传来,像有蜜蜂逃出了蜂箱。包裹暗红色海绵座套的前排软席,坐着市里的领导、校里的领导,他们负责给每一个节目打分。像是得到了允许似的,又传来一声更嘹亮的笑,离我很近,是站在台下扛着摄像机对准我的人,然后是硬座上的学生、老师,像零星洒落的雨点。最后是过道上的乡下孩子。他们的笑天真爽朗、活泼恣意、连绵不绝,如同盛夏暴雨,冲破乌云压顶的酷热,回荡在马镇礼堂高而空荡的穹顶,连终年严肃的大礼堂也以低沉而嘹亮的笑声应和着。

快起来——在漫长的呆滞中,我终于听见马三思弯下腰,躲开话筒压着嗓子对我说的话,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站起身,他一如往常地说出了他的台词:不行,这个新娘不好看,河伯肯定不满意。巫婆,你跟他好好说说,容他再宽限几天,等找到了更漂亮的再给他送过去。卫士,你带巫婆去吧。

该我了,我该说出那句属于我的唯一的台词——大人,饶命啊。

可是笑声仍在继续,愈来愈响,愈来愈乱,夹杂着口哨、欢叫和拍打椅背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西门豹的话。

卫士甲、卫士乙、河伯的新娘也都同我一样呆立着。马三思举起话筒又把刚才的台词说了一遍,这次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更大的音量,脸涨得很红,可我依然只能看见他不断开合的嘴巴。

座位上的人把手里的外套丢向空中,走廊上的人把屁股底下的凳子举起来敲打地面,窗边的人掀开窗帘掏出小圆镜,接住倾泻进来的阳光,形成几道光的箭,朝着舞台上的几张脸乱射。不知哪里来的更多的燕子被惊起,飞舞着,洒下几泡鸟粪,有人惊叫着捂住头顶。我从不记得我们有过这样的狂欢。

那位刚才致过辞的领导起身面朝后方要求肃静。班主任都站起来了,维持各自管辖范围的秩序。骚乱退潮般快速平息,马三思脸上一层亮晶晶的油汗,眉粉、胭脂在融化,粉色的汗水滑落脸颊。我接过他递来的话筒,抓住时机喊出我的台词——大人,饶命啊!

从我那农民的胸腔中爆发出的呼喊,经过话筒的放大,像暴雨中行驶的船,被狂风送上浪尖。

刚刚被镇压下去的笑声再次轰然而起,以山呼海啸般的气势扑面而来。我模糊记得那两个扮演卫士的高而瘦的男同学一左一右架住我,逃下了台。至于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再也没有任何一点记忆。

第二天我在校门口一露头便像个名人似的,被人夹道观看。

我做好了准备,等着唐老师叫我去办公室,等着另外那七名演员围住我的桌子。然而什么也没有等来。直到唐老师走后,河伯事件的余波依然在继续,下课时,外班甚至外校的学生趴在窗口,相熟的朋友指给他们看,哪个是巫婆,哪个是河伯,哪个是新媳妇儿。而我们八个人就像聋了一样,装作听不到他们的放声议论,默契地躲开彼此的视线。

8

先是台湾人来了,要用我的林场种梨。他们问我,你的林场叫什么名字?先得有个名字,好注册个公司,签个合同,搞出口。

我叫它三思果园。

他们的梨是我们没见过的新品种,霜降前摘完,有专门的质检员拿着标尺逐个卡,合格的果子套上纸袋装进纸箱运往青岛码头,不合格的全扔搅拌机里打碎倒进河沟,一个也不留,有谁敢偷拿立马就地开除,下工的时候,站在大门口搜身搜包的都是台湾人。

工人把三五只梨埋在篱笆底下,等到夜深人静再来刨了取回家,给老婆孩子尝尝。

这样做也有风险。就有工人被小红楼里养的大狼狗咬过,缝了五针,还被派出所抓进去关了几天。工人们一般犯不着冒这个险,只偷吃,捡熟得最透、颜色最金亮的放身上蹭蹭——反正每只都套了纸袋,挨不着农药——连皮带肉啃得一干二净,核丢地上,鞋尖挑起一点土盖了。三思果园的每棵树均有编号,每棵树上结多少果子也有记录,他们偷吃的时间和数量都很谨慎,每每有人在一旁望风,也从来不敢当着我的面,只要不太过分,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见了,咳嗽一声。我天生嗓门大,随我娘,他们老远就能听见,偷吃的那个便直着脖子吞咽,手里慢吞吞的锄头赶快动起来。马镇人好管,老实巴交,胆小懦弱。他们不比苟镇人。

以609国道为分界线,道东是马镇,道西是苟镇,苟镇人穷、懒、恶、仇外,远近的人都知道,外镇人宁可绕道也不从苟镇过,很少有人愿意往那里嫁女儿,他们的婚事要么在苟镇内部解决,要么坐火车向西走,买四川、宁夏的女人回来做媳妇。

工人说,咱这儿的梨又硬又酸又压秤,像老太婆,他们的梨皮薄肉厚,又甜又嫩水又足,像小媳妇儿,全被外国人买去吃,不光是好梨,还有好苹果、好棉布、好茶叶,连他们的狗都要吃牛肉味的饲料。外国狗肯定吃不着屎,外国大街上没有屎,再说,这狗要是吃惯了牛肉饲料,哪还能想吃屎呢。

后来台湾人走了,走之前他们把能带走的老树带走,带不走的都劈了烧了,给我剩下个光山头。只是他们不晓得我留了后手,花了三年的时间就把果园重新建好,金灿灿的三思梨照样挂满枝头,比原来结的还密、还甜、产量还大。这里面少不了马福的功劳,他每年春天从老桩上偷些枝条,回家嫁接到院里的梨树上,这个事他做得密不透风,连他前妻也瞒过去了。

台湾人来的时候只带着一种产品,五年之间,他们又在小红楼里不断研制,更新了三代,听说在美国的超市论个卖,一个要人民币八块钱。

他们的梨分四种,都有名字,全是外国名,我记不住,后来我自己注册了商标,统称为三思梨。

往后的几年,枝头上的果子还又青又小,像枣子一般大时,已被全国各地的商贩预订完了。

再后来外国人也来了,是韩国人,他们要我种大白菜,运到邻市的工厂去腌泡菜。马镇再也找不到闲置的耕地,我又把隔着国道,与梨园遥相对应的三百亩地承包下来,那里是苟镇的地界。此时的马镇早已将马三思遗忘,他的父亲也早已退休。只有那年,他代理了一家美国产的生物肥,从上海回来发展下线,才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短暂地记起了他。

他连夜下了高速,沿着609国道自南而来,国道东边是我的梨树,西邊是我的白菜地,他问前来接站的大表哥,马镇什么时候变样了?像风景区。

还不都是那个马娟的。大表哥说。

马娟是谁?

一个种地的,女的,先是种苹果搞出口,后来给台湾人种梨,现在又在种大白菜,那一片,看见没,全是。

哎,对了,我听说她的第一个梨园,就叫三思梨园。她莫不是认识你?坐在后座的二表哥说,你们莫不是同学?她对你是不是有啥想法?

我记得三思在马镇念完小学,那年咱舅调到市里,他和舅妈还有表妹跟着过去了。大表哥说。

马三思说,我五年级就转学了。

那马娟是不是你的小学同学?

她比三思大吧?我在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少说也有五十多了。就算都在马镇中心小学念过,那也比三思大好几届。

我有几个亲戚在她果园上班,她去年得了市里一个什么杰出青年奖。

青年?我三叔说她脸上的皱纹都快赶上奶奶了。

听说特别能干,一个人能顶上两三个男劳力。农村妇女嘛,一天到晚风吹日晒的,不比城里坐写字楼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我倒觉得女人能干比什么都强。能干、聪明、时运又好。有钱啊!你们知道她有多少钱吗?

有人说她能把马镇买下来。

他们说她能把马镇、牛镇、苟镇都买下来。

夸张了吧。

有人说她从来不往银行存钱,做买卖老拿现金,就那年信用社主任求她帮忙挡存款任务,她跟一个男的提着两条麻袋进了办公室。我亲眼看见的,当时不知道她就是马娟,要是知道肯定多看两眼。不过好像也挺普通,一个农村老娘们,模样土气。

我也听说了,我听说的是她大半夜提着两条大麻袋,去找苟镇派出所所长苟长生。

那个苟长生不是东西,正经事不干,还跟道上有来往。

你猜麻袋里装的什么?全是钱,一百元,崭新的,红彤彤、硬扎扎,拿尼龙绳绑得结结实实,一捆一万,一万你知道多大?其实也没多大,差不多半个砖头这么厚。两麻袋,一百万准有。

一百万?怕有一千万吧?

你见过一千万?

没见过。

她拿钱是去买人头的,买那几个带头偷白菜的人的人头。三百万,一百万一颗头。

她一个女的,能这么狠?

惹急眼了呗。那些人太过分,把她相好的打残废了。

我不信,传得太邪乎。后来呢?老苟给她人头了没?

我也是听他们喝了酒瞎说的。把苟长利和另外五个男的逮起来了,还有一个逃了,不是贴了通缉令吗?六年前的事儿,几个镇的电线杆上都有。

这我有印象。不过老苟能舍得抓他?

哥你把窗户摇上去,咱别说了,路边站着的那几个都是苟镇的人。

这马娟就不应该到人家的地盘上去种菜。

他们做了什么?马三思问,她要买他们的人头?

偷白菜。

狠着呢。一个女人不狠怎么能在外面混这些年?

那不叫偷,就叫明抢。开着三轮车、拖拉机,一车人一车人拿着化肥袋子、铁锨、锄头,不是抢吗?

哥你小点儿声。过去苟镇的地界了吗?

他们手里还有枪。

就没人管吗?马三思问。

领头的苟长利和所长是亲戚,谁敢管?

没过去,咱仨还是别说了。

三思你再好好想想。你小时候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大把的女孩子暗恋,指不定里面就有她呢!

要真是那可好了,你如今魅力不减当年,一点不像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你这个化肥要能打通她那关,谁也用不着见了。

我听舅妈说,你办离婚手续了?

上周刚办完。马三思说。

离就离了,那上海的女人有什么好?女人家就該夫唱妇随,支持丈夫干事业才对。

财产怎么分的?

已经没有什么财产了。马三思笑道。

无妨,男子汉在哪里不能安身立命?从头再来。

我记得你当年有一个外号,叫作“河神”。我家还有你演河神的舞台照,那个英姿飒爽,跟唱京剧似的。

马三思说,我演的不是河神。

不是河神,那是谁?早上来家喊你上学的孩子不都叫你河神吗?

车子拐了个弯,遥遥望见前方的马头坡,晨雾轻纱般缭绕着山尖,红色的房顶在茫茫白雪似的梨花丛中若隐若现。

马三思问,山上的房子是什么单位?

大表哥说,原来那伙台湾人盖的办公楼。

马三思说,好地方。

大表哥说,自然了,马镇最好的水土都在马头坡,连种棵丝瓜都是甜的,马娟前些年跟政府租下马头坡种果树。听说一月工资有拿四千多的,就是累、管得严,一个小组长带五个工人,收了果子就拿铁丝别个圈儿,往梨上套,个太大套不下去的不要,个太小让圈掉下去的也不要,就要那些刚刚好的。他们说这主意就是马娟出的,都骂她,说她想着法子帮外人作弄自己人。

马三思说,我想起几个叫马娟的,有会计、教师,还有编辑,可是没有种树的。

她没考上高中,脑子不行,初中一毕业就回家种地去了。你说她脑子不行吧,她干这些糙活倒有的是办法。

马三思问,她长什么样?

黑、矮、胖。

马三思问,有什么特点?

腚大,奶子大,力气更大。

都笑了,大表哥问,想起来了?

马三思说,一点印象也没有。

大表哥说,大腚能生儿子,好事儿。她好像有个儿子。

二表哥说,有。她妈想让她安生些,初中毕业就给她定了亲,十八岁时跟了个在炼油厂上班的男的。才在一块儿过了一年多,就撇下孩子离了。

怎么离了?

她老往外跑,月子里也不安生,跑到苟镇去赶集,卖山药。

这怎么了?

那男的不让她出门。牛镇人穷,想法落后,觉得女人抛头露面的丢人。

说起来,还数着我们马镇富裕。

那男的镇不住她,回回跑去集上抓她,摊子也砸烂了,她还是往外跑,这女的野,在屋里头净发呆,不做饭不洗衣服,天天想着往外跑,连奶孩子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你看见她奶孩子了?

我二嫂是牛镇的,娘家和那男的住对街。去她家串门子,马娟老同她说,该在院子里种什么树,养什么禽畜,到哪里的集市上去卖,城里人都缺什么东西,什么水果受欢迎,什么款式的衣服受欢迎,我二嫂嫌烦就不去了。妇道人家脑子里没那根筋,只爱东家长西家短嚼嚼舌根子,像马娟这样的女的,跟男人也就差了根裤裆里的东西。

她这样的女的白给我我也不要。

都说她是托生错了性别。

马三思问,她有个相好的?

前些年的事儿了,这几年再没见,听说架不住孩子们劝跟前妻复合了。马娟就结过那一次婚,人天天在树林子里待着,连个家也没有。

远远地望见林场的大门,三块巨石垒起来,最上面那条石头上用楷书刻着“马娟梨园”四个大红字。

你们有没有熟人?马三思问,能带我见见这个马娟。

9

台湾人在马头坡上留下一幢两层小楼,红砖红顶,像电视里那种美式乡村建筑,天花板特别高,前后都有落地格子窗,屋顶有阁楼,屋前有小草坪。

我没怎么迈进过这幢楼,我怕那几条德国狼狗。除非有万不得已的事,例如签合同改合同,替工人要工资要福利,我才会进去。台湾人走后,它废弃了几年,工人们当作工具间和仓库使,里面堆满农具、化肥、树苗、水泵和小型巡林车。窗帘环断裂,遗弃的绣花纱帘蛇蜕般堆积在地上,野鸡在上面生下浅青色的蛋;山猫夜夜叫春,产下猫崽;野狗与同类整夜撕咬追逐;田鼠咬住红枣木门框和大理石窗台打磨牙齿,孩子挥舞当作武器的树枝爬上屋顶,踏碎瓦片;黄鼠狼用富有耐心的利爪在铺满落叶的园圃中挖洞,埋掉半截吃不完的野兔尸体。

马三思第一次进门时,一脚踏在遍地灰白色的鸟粪上,那些粪便铺了一层又一层,旧的尚未干燥,新鲜湿润的又接踵而至。麻雀与蝙蝠同时飞起,拍打着翅膀在断裂的枝形吊灯间从容穿梭,耐心等待这个不速之客离开,就像等着那些午后小憩,随地大小便,随后匆匆交合的男女离开一样。

马三思的皮鞋在一地的粪便、落叶与包装袋之间蹚过,我看见一只避孕套趁机粘在他的左鞋底上,如同一粒狡猾的苍耳,期待他带它远走,去往不知名的地方播撒后代。我想起两天前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经过小楼后窗看见一个半裸的女人回过头来,她的脸我认识,是苟镇有名的乡间暗娼。那只避孕套里包裹的罪恶种子也许还新鲜着。想到这里我紧走两步,赶上马三思,一脚踩住那个东西。他回过头,对我露出笑容。

我说,你不戴眼镜了?你以前戴眼镜的。

多少年不戴了。

能看清吗?

需要看清楚的时候就戴上。

他每日站在小红楼前抱着画夹画图纸,会戴眼镜。也不是小时候那副铁框的,是一副黑色的半框镜。那几个月里我干着活,常常有意无意地绕到这边,远远地看他。

我努力把现在的他与小时候的样子重叠起来。

他手搭凉棚,冲着刺目的阳光眯起双眼,观看那座久遭遗弃的建筑。小楼外到处是鸟粪和雨水冲刷的痕迹,爬山虎、喇叭花、野葡萄、野西瓜枯荣兴败,在墙上重重叠叠,密不透风地挡住不剩一片玻璃的窗户,像此处真正当家的主人。他绕着小楼一圈圈踱步,在丛生的杂草间踏平一条小路,他怀抱画夹,咬住铅笔头皱眉思考,太阳从他背后——山的另一边升起来,将他的整个身体轮廓包裹在金光里,可是他的脸藏于黑暗,犹如当年舞台上那个孤独的国王。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打开我用来巡林的高亮手电筒,雪白的光束刺破浓重的夜雾,似要代替沉默的山林发出尖叫。他想看清它在每一个时刻的形状与样貌,好把它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像改造一个他准备爱的女人。

馬三思把小红楼里里外外各个角度的素描画贴满招待所套间的墙壁,其中几张上面有密集的线条和数字,大部分只是装饰般的黑白和水彩画。

你学过建筑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主修国际经济贸易,第二学位是金融数学。

你应该学画画。我说。

画画没有用,他说,写字、画画这些都没有用,还是应该多学些济世安民、实用的知识。

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房间。穹顶、巨幅油画、落地花瓶和窗外的竹丛,吊灯上雪白的水晶坠子在微风里徐徐摇曳,蕾丝窗帘轻轻拱起,在那层叠繁复的灯盏之下,却是一片海水,蔚蓝的波涛之上,有躺着睡着的,抑或是死去的两个人:一个高大,另一个矮小,一个纤细,另一个圆胖。我想问,可是没有问。我猜这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幻想之作,就像集市上售卖的带着金边相框的油画,那上面的少女抱着大水罐,近乎赤身裸体。现实里不会有这样的少女,也不会有这样的屋子。

我在马镇政府招待所的顶楼长年保留几个套间,用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户、慕名而来的同行或记者。

春季到来之前,马三思一直住在这儿。

春季到来之前,就在他们和我都开始以为,他会永远地占住走廊尽头最大的套间,永远享受等同于本市市长的待遇时,他动工了。

这是他从上海回来的第十个月。我们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但我已确定他不会再回到那里去。

他从儿时起便拥有的无所不能的才华再次展现出来。

他带领几个工人每天从日出干到日落,他们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听从老年工人的建议,查看皇历,并在正门台阶上摆满香炉、瓜果与锡箔纸钱,放鞭炮焚香祷告。他那双穿着软皮鞋的脚毫不犹豫地踏上遍地干结的人粪,他那十只修剪得圆润的椭圆形指甲会用来刮除溅上门板的漆点。他亲自将几根树枝捆接起来,逐个捣毁屋檐内的燕子旧窝,他撕扯爬山虎老而弥坚的气根,割人藤和铁蒺藜在他笔直的西裤上留下撕扯的痕迹。午夜,他突然手持长竿出现在山猫交合的现场,将它们从白天刚刚贴好纯白大理石的窗台上赶下去,他每天清晨亲自检查捕鼠笼里的成果,揪住尚未完全死去的田鼠尾巴丢进水泥搅拌机。

他坚持不懈的努力起到了显而易见的成效,三个镇子的人与动物都了解了他的意图,不再试图靠近这栋焕然一新的二层小楼。围绕它种下的一圈路灯,未长全的草坪上雪白的地灯,还有围墙上闪烁的摄像头,代替了前几年的那一类勃勃生机。

他甚至分担起林场和果园的工作,开着老东风车在陡峭简陋的盘山路上飞驰而过,在马镇招待所和工地之间往来穿梭,在春夏两季我分身乏术的忙碌时节,替我接待来来往往的客户,替我去市里的银行兑换汇票,替我翻出铁柜中经年累积的账本,坐在苟秘书兼会计的桌边同他一一核对,替我等候夜间到达的大车司机,身穿单薄的西装,站在零下十摄氏度的野外公路上,呵斥搬运银杏树的工人为节省力气摔掉了大半土球。

他一见到我便兴致盎然地诉说起装修的成果,指点给我看那些平面画上的哪一处已然变为了立体的现实。很快地,我便以为那个热切期盼着竣工日的人不单是他还有我,直到夏至前的某一天正午,炙热的阳光伙同炙热的话语,使我在半日劳累后的疲乏中昏昏欲睡,我忽然听见那句话——再过整整三十天,我们就可以搬进去了,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的。

是的,他用的是“我们”。我从神思恍惚中猝然惊觉,将那句话反复回忆思量,直到确认他所使用的确实是两个字——“我们”,而不是——“我”。

挂着沪牌的厢货开始频繁出现在梨园西门的609国道上。马三思开着巡林车,把巨大笨重的木质家具、壁炉、花瓶、油画、摆件和蕾丝窗帘拉到山顶,搬进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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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住弧形楼梯的扶手一步步走上去,想起那个瘦瘦的、嘴唇上留一点胡髭的矮个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手扶栏杆居高临下俯视我。我的布鞋踩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鼠叫般尖利的吱吱声。他们叫他廖总。一个抽象的姓,不像马、牛、苟那樣具体、清晰,叫人一听便能了解它的含义。廖字的笔画这样多,我都不一定写得出来。

马三思果然选了二楼正中最大的那个房间,就是台湾负责人廖总的办公室。

圆形的屋顶,雪白的水晶灯,砍掉后重新蔓生的竹林在窗口唰唰作响,蕾丝窗帘底下透出毛茸茸的晚霞。

正中间是一张圆形的床似的东西。

他坐在床边拍拍,说道,来,坐。

我坐下了,我的屁股像个客人的屁股,肌肉紧缩,用着力气,然而在它接触到床面的一瞬间便觉察到一丝不祥的下坠感,像是有人在猛烈晃动吊秋千的麻绳。我本能地要站起来跳下去。

马三思按住我,他的衬衫夹带的皂香味儿扑在我身上,我好像坐上一条船,有什么在用力晃动水面,将船掀翻。

我嗅到他口腔里的气息。比四年级时愈加浓厚,愈加苦和酸,这气味的变化让我记起已过去了多少时间——三十二年。

我想不起我爹走了几年,想不起马福走了几年,想不起台湾人走了几年,却唯独记得排练《河伯娶亲》是哪年发生的事。

马三思在我身旁孩子似的大笑着,用力摇摆身体,晃动水面——不是水,是床,一张圆形的水床。

前些年,有一回,我和马福去青岛栈桥,冬天,海水是灰色的,游客很少,一个穿雨衣的人迎着我们走过来,问坐不坐船。我说不坐,马福说什么船?那人抖动着手里的一沓票,说,豪华观光游艇,双层的,怎么样?走吗?

怎么样?舒服吧?马三思站在床边伸展手脚,以背向跳水的姿势仰面躺倒,我的身体猛地弹跳起来。水床,高科技产品,美国进口,这张床可走了一万四千公里的水路。马三思欢快地说,能调节温度,对颈椎病、腰椎病还有风湿特别有好处,你只要在这张床上睡上一年就一定能好起来。只有上海的商场才有的卖,而且需要提前一个季度预订。我下个月要出国一趟,拿下整个华北地区的代理权。你说好不好?我恍然明白,那幅画着蓝色波涛的房间并非什么艺术抽象的表达,它就在此处。

马福说,你得先叫我看看你这豪华观光游艇是什么样儿的。那人说,走走走,跟着我,看不上不买票。这时又有几个人朝我们走来,每个人手里都抖动着一沓东西,有船票,有相片,拿相片的人脖子上挂着相机,说,拍照吗?来拍个情侣照吧。一张三块钱,拍了就能拿走。马福说,什么叫情侣照,我们是两口子。拍照的人说,你们不能是两口子。马福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是两口子?那人说,两口子没有冬天来栈桥的。马福说,我们就是两口子,我们是开果园的大老板,平时很忙,只有冬天才有空出来旅游。来来,你给我们拍张婚纱照,我回去挂起来。那人说,婚纱照是要穿婚纱的,你这个不能算是婚纱照。马福说,你这个人真啰唆,我们不拍了,去坐船。卖票人说,走吧走吧,你们运气好,今天一艘大船只拉你们两个人,多划算。

马三思说,你说好不好?做这个肯定会有更大的事业,比现在卖树卖水果更大、更辉煌,更能得到政策扶持。他撑起头偏过来看我,他离我这样近,我看见了他眼角的皱纹。他说,以后我们每天都睡在这张床上,就像漂在大海上,就像坐在船上,就像在梦里游泳。他六一表演诗朗诵时就是这样的语气,那是一首他自己写的诗,里面也有海,有波涛、船、未来和梦想。

我们脱了皮鞋拎在手里,穿着袜子跟着卖票人走过柔软湿润的沙滩,一只贝壳突然惊动,长出几只脚快速逃走,马福追上去踩住,捡起来放到我手里。过了沙滩是嶙峋怪石,穿上皮鞋走,成片密集的贝类贴在石头上,有穿雨靴的人手拿铲子撬开,挖去一块肉,放进水桶。我探头去看,那塑料桶已将近漫溢,什么都有,鱼、贝壳、海带、螃蟹。卖票人回过头来说,到了,上去吧。我们看见一艘小艇,一脚踏上去晃悠悠。马福说,这就是豪华游轮?不坐了不坐了。那人什么也没听见,马达的声音铺天盖地。抓紧了,那人的嘴形说道。我立刻抓紧马福,马福抓紧围栏。

马三思站起来拉上所有的窗帘,厚重的遮光布像一堵堵墙凛然闭合,有一线光从地面透出。不知何处来的风吹着,两片黄叶如同两只小动物,腾挪雀跃,他追过去捉住,丢进垃圾桶,关上窗,一点点光与一点点风同时消失,房间里完全漆黑寂静。

好冷,我对马福说。其实他听不见,我自己也听不见。我无法张开嘴说话,海浪扑打着我的脸和身体。马福张了张嘴,又立刻闭上。确实有一艘游艇。那卖票人像卸货一样把我们从摩托艇上卸下去,对开船的人说,今天真倒霉,天儿不好,统共就弄来俩。开船人说,慢慢儿开吧,省着点油。船晃晃悠悠地出发了,出了太阳,阳光照在身上。(真的有下午茶,摆在一张小圆桌上,粉红丝带系着透明盒子,蛋糕点缀着艳丽的红绿樱桃。)海鸥!娟儿,你看!马福兴奋地喊,海鸥!怎么会有这么多海鸥啊。我一开口就想呕吐,急忙把身子探出去,吐进海水里。卖票的人走过来说,你们要不要喂海鸥?马福说,拿什么喂?卖票人说,有鱼,五块钱一份。马福说,喂海鸥还要钱啊?你们该给我钱。卖票人说,海鸥也不是我们家养的。马福说,要钱谁还喂?咋回事,什么东西?马福跳起来,抖着皮棉袄上的粪便,这是他最宝贝的一件衣服,外层皮革,棉里子是活的,能拆洗,说是结婚的时候买的,轻易不拿出来穿。卖票人说,这栈桥海鸥天天被人喂,通人性,谁要是不喂它它就要往谁的身上拉屎,今天给你打折,买一赠一,五块钱两桶鱼,怎么样?

马三思的影子在黑暗中勾勒出更深的黑暗,两只手的形状脱掉我的衣服。他用力抱住我赤裸的身体,一粒衬衫扣压住我,结束时它已在我的肚皮上形成一粒小小的圆形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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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几个夜晚我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晃悠悠的感觉。我回想小时屋后的池塘,柳树荫蔽下,水面绿藻遍布,女孩子们赤裸身体,仰面躺在水上,像躺在摇篮里,有一只温柔的手不停歇地摇晃着,铜钱大小的光点落在晒成古铜色的躯体上,唯有我,长出了毛,那时几岁?十岁?十一岁?有人好奇地探手来摸,柔嫩的少女的手指,掌心布满老茧,在草丛般茂盛的阴毛中探寻,像寻摸一只蟋蟀或是一只青蚂蚱。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很希望她继续摸下去,那手让我觉得安全、舒适,像一个归宿。

但那手骤然停了。我费尽力气坐起来,看着黑漆漆的空气,背部的知觉最先醒,然后是视觉。我以为自己飘在太空中,墙上荧光钟表的数字是恒星的光。窗户大开着,风刮着崭新的纱帘,仍有油漆、木料和新房子的气味,听不见猫头鹰,听不见蛐蛐儿,我的果树一齐发出海涛般的声响。

十点钟。

我睡得早,马三思迁就我,每晚九点之前便陪我上床,那时我已困乏得坐在餐桌上连连点头。他叫醒我,牵住我的手,在黑暗中踏上宽大的环形楼梯,走向睡眠的起点。

我轮换各种姿势尝试入睡,平躺、侧躺、趴着,然而无论我的哪一个部位都不认识它。

从小到大,我只能适应坚硬而滚烫的土炕,就连夏天,我也要在灶膛里塞一把草,一把木柴,工人铲锄掉扔到田垄上的马齿苋、野麦子,还有修剪下来的树枝,逢到雨季天气,湿气重,喷一点酒精,火苗一靠近它们便抢着燃烧,热气疯了似的往炕洞里逃窜,逃到头,无处可去,便折返来聚集在我的腰下,一下一下地舔着那些疼痛潮湿的骨头。

夜夜如此。我在餐桌上盹着,一睁眼人已在床上,方才的梦境,黄澄澄的洪水从窗户里涌进来将我吞没,或是我从天上掉下来,又或我坐在狂风暴雨的海上,一个巨浪将我打翻。

马三思背向我睡着,头发长了,软了,塌在头皮上,新生出的发根发白,尚未来得及使用染发剂。我以前以为男人的头发永远都会硬扎扎的,朝天翘,也许因为我爹死时也还那样。马福也那样,有一头好头发,刺猬般粗硬。

他翻了个身,转过来又转回去,仍旧背向我。床上起了波涛。

那赤裸的脊背尚年轻,应当鼓的肌肉鼓起,应当凹陷的部位陷落,紧绷绷、白晃晃,像是由他逐渐老去的身体所生出的孩子。爹说人的身体不是一起老的,有的人手先老,有的人腮先老,有的人耳朵先老、头发先老、腰先老、背先老。爹离开时,他的头发仍旧未老,马三思的背也没有。

隐约听见猫头鹰掀动翅膀的声响。蝙蝠纷纷逃向遠处,藏进枝叶繁茂的树杈。

我轻轻挪动四肢。手掌下的海微波荡漾,我与马三思在同一条船上。

你去哪里?我想他会立即醒来,这样质问。他的背上也许长着眼睛。

我会说,去看看果树,该施肥了,如今土壤的质量很差,台湾人把地掏空了,果树天天吃不饱,饿着,叶子都薄了,结出的果子空有水分,不甜。

可是他会问,那几吨进口的海藻有机肥用完了吗?用完的话我再发邮件过去要。

不能这样说,他不能知道我把他那些东西丢进阀门一厂两间废弃的仓库,整整一年都无人问津。

我应该说,今天还有两百棵银杏树没有测量完,我去卡一下米径,很快就好,很快就能回来接着睡,明天一大早胶州林场的人就要来拉树,怕来不及。

我还应该带着卡尺,这样他会相信我没有说谎。

可是卡尺放在小石屋了,我从来不把这些东西带到山顶。我会在那里洗个澡,喷上他买的香水,换上干净的衣服鞋袜。

我小心翼翼地朝床的边缘靠近,像溺水者一样屏住呼吸,游向岸边,只要触到坚实的地面,我这颗悬浮的心便会立刻落地。

我光脚下楼,光脚走进院子,打开铁门,走进果园。

以往家里开小卖部那些年,我每次起夜都会绕到厢屋去,摸摸货架上的商品和抽屉上的锁,打着手电将柜底门后的所有角落检查一遍,确认每一分钱和每一样货物都是安全的,并没有小偷溜进来偷走它们,也没有老鼠来咬碎它们,然后我才能再度回到炕上安心睡下。

此刻我的脚踏着夜露打湿的土地,我的手抚摸着每一棵树的树皮,像抚摸一张张人的脸,它们枝叶低垂,风在枝丫间穿梭,像人在睡梦中打起鼻鼾。我摸着,嗅着,感觉着,地面寒气逼人,袜子湿透,好在我的脚底盖满厚实的老茧,像鞋底一般坚硬,到了干燥的秋冬,后跟和脚趾部分的老皮断裂,但新的硬茧继续生长覆盖,如同岩层。我脚底的皮连针都扎不动,隔上几个月,马福会拿着剪刀,剪去最硬、最扎人的那些部分。

主干道上不会有任何一颗扎伤我的石头。我的工人一天到晚抓着竹扫帚不停地清扫,将每一条干道与小径都打理得像地毯一样平整,不留一块多余的石子。

有只野物一闪而过,跑到林子边缘又停下来,好奇地回头张望,似乎是野兔。它看我无意追赶便不再奔逃,慢慢踱进山林深处去了。

经过一个雨季,蓄水池的水面已涨到与土地平齐,近乎漫溢,芦苇高而细弱的茎干成片倒伏,白日间藏匿水底的大鱼挺身而起,一只接一只跃出水面。

蓄水池就在小石屋的西北方向,不知不觉间我还是走到了这里。

它灰白色的墙壁和平顶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有人说这是明末李自成起义时,一个地主为了藏元宝临时建起的,就地取材,用的是这马头坡上的石头,动乱年代曾被人里里外外掘地三尺,末了仍旧什么也没挖到。

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从未想过还会有别的去处。门上挂了只拇指长的小铁锁,生满铁锈,常忘记上锁,一些早年就跟着我的老工人还是把这里当储藏间、休息室,有时径直推门进去,从暖瓶里倒水喝,从碗橱里摸一块冷馒头一个咸鸭蛋吃掉。

等我走近了,发现门口的野草已经露头,短短的、毛毛的一层。我不来,马福不来,工人也不来。马三思盖好了正式的办公楼,有专门的食堂、宿舍、储物间和杂物间,干净亮堂,能抽烟,还能淋浴。

白狗耳聋,才听见动静,从它的窝里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我力不从心地甩甩尾巴,呜咽几声,便又趴回去睡了。这白狗是马福带来的,它也老了。

我进屋找到胶皮靴穿上,蛛网落了一脸,靴子里有只死去的蟋蟀,被我踏扁了。西北角那一带的树叶发黄,应该上点基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巡林车,马三思会听见车子在青灰色的天幕下震耳欲聋的响声,会发现我根本不在床上,也根本不喜欢那张经历一万六千公里水陆颠簸,辗转运到马镇车站,由八个工人扛上东风车拉到山顶再由八个工人扛上楼的床,或许他还会进一步发现我的高潮也是假装的,继而发现我对于海水以及那张如同密封的海一般的床的恐惧。

我每天夜里起来给果树喂鸡粪,天亮前洗净身体,满身满头喷上香水,遮盖浓烈的臭气。重新在他身旁躺下时,他仍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

他的睡眠如此安静轻柔,甚至听不见呼吸声。我不止一次伸出食指探他的鼻息,直至感觉到笃定的热气轻拂汗毛,但也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回应我的只有死亡般的寂静与沉默 。

早餐桌上,我被自己浑身浓烈的香气呛得直打喷嚏。他只是皱着眉头说,王朝茉莉不适合你,用那瓶旧桥吧。我只喜欢那一个味道。

夏季过完,第一批摘果开始了,我期待中的适应还是没有到来。有两回,白天干着活,我拄着锄头站着,就那样盹着了,一头栽倒在地,打翻了一地的梨,滚到塘边,差点儿掉进水里。工人扶我起身问我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回家休息,我说不是,不要紧,去地头上歪一歪就好。有人说,是不是小马总太厉害了,夜里没工夫睡?有人回答,小马总年富力强,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哈哈大笑,我并未走远,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从前他们也拿我开玩笑,但从不守着我。他们叫马三思小马总,马福在时,他让他们叫他大马总。就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两个马总。那时马镇还不流行叫总,最多叫马经理、王经理、苟经理什么的,工人都是近处的,有不少我的本家,都比我辈分大,走在镇上遇见他们光屁股的孙子,我还得喊个叔,所以他们叫我马娟,剩下的工人便也跟着叫。我确实没有当老板的样儿,也不爱他们看见我像见了台湾那帮人似的点头哈腰。

我就近去了小石屋,炕上铺满尘土,还有几粒老鼠粪,几乎是我二十二岁那年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样子,那天我还里里外外擦了擦,这次我没有,直接把自己扔上去拉开被子,空中腾起一片霉臭,睡意席卷而来,直至日落西山。

我出了石屋沿着山路往回走,天气很好,黑夜比往日来得晚,山顶的家红霞掩映,我的双腿轻巧有力,像个年轻姑娘,随时想要飞奔雀跃。下了班的工人扛着农具成群结队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股又一股的果香被他们夹带着,来了又去。

馬三思不在家,有个女人举着喷壶,四处喷洒刺鼻的液体。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想起他前几天主持晨会,末了说要就近找个保姆,让工人们帮忙留意。

保姆首要的条件是利索。他说。

他已再度拾起儿时熟悉的本地词汇,有时甚至会从他的上海普通话里冒出一两句,用的是完完全全的马镇腔调。但这种模仿只会让他更加像一个外来的人。

那个白白胖胖,像城里人一样挽着发髻戴着白帽子的女人,是梨园北区一名小组长的婆婆,远近闻名的利索人,据说她家灶间和外间的抹布颜色不同,以此来区分不同的功能。

她一刻不停地举着一瓶日本产的环保喷雾,对准屋内的蚂蚁、蟋蟀、苍蝇,院子里的壁虎、飞蛾、蜘蛛、瓢虫、蜻蜓,雨后的蚯蚓和秋后残喘的知了喷射。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念小石屋的土炕,想起它坚硬滚烫的触感,想到老白狗在门外不停歇地打呼噜,栖身池边的野鸭睡梦中发出刺耳的叫声,凌晨踏着露水走进去,常能捡到一两只灰绿色的蛋。

由此我再度记起了马福。和他那漆黑肥硕的身体。

然后,我既失望又宽慰地想到,我终究还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农妇,一个巫婆,睡再贵的床,喷再多的法国香水也绝不会变成城里人。

我掀开被子,指尖轻触他腰间的肌肉。他在沉睡中微微颤动一下,旋即挪了挪身体,床很大,但他已退到了距我最远的边缘。即使在无月的深夜,他那洁白的脊背仍然焕发着朦胧的白光,像某种深海贝壳动物。我没再碰他。

我甚至不曾抚摸过他挂在柜子里的衣服,担心手心的老茧或指甲缝里的倒刺划坏那些娇弱的纤维,那些桑蚕丝、亚麻和皮草。那些既柔软又坚挺的物质,如同他本身一样在衣橱深处兀自焕发幽幽微光。

此刻我发觉,我已练就了一套本事,几乎可以不激起水床的任何波动而迅速脱身。

我一路狂奔回小石屋,点燃灶膛,褪去所有衣物,躺上土炕,当我的皮肤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一声悠长的叹息从我的胸腔内缓缓流出,冰冷坚硬的炕席迅速变暖变烫,像僵死的蛇又在农夫胸口的温度中软下来、活过来、凌空而起,炕火雀跃着燃起微光,枝条灼烧,果香散逸,刺痛的颈椎如同融化的冰,渐渐软了、轻了。

一睁眼,阳光笔直地照着我的眼睑,拄着铁锨休息的工人们吸着烟,围绕着唯一的女工讲荤段子。

那天和以后的许多天,我都没有像以往的二十五年中的每一天一样,凌晨五点准时出现在果园。我睡得太香太沉,连抽水机和大卡车的隆隆巨响,以及扬洒干鸡粪的臭味都没能把我叫醒。

所以又有传言,说马三思健美的肉体、温柔的带着南方口音的马镇话,还有他隔三岔五亲自跑回大城市采购来的香水、丝绸睡衣、亚麻衬衫和软皮鞋,掏空了我这不惑之躯,鱼水之欢、口腹之欲魅惑了我,使我丧失了对艰辛农事的热爱。

你吃油条还吃咸菜?吃早饭的时候马三思说,总这么吃血管会出毛病,肾脏也会有问题。

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好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现。我一时不知该失望还是该宽慰。

我说,有人吃了一辈子不也没事,有人茶里都要放盐粒的。

这人是谁?他问。

没等我想好怎样回答,他又说,来点儿水蛋吧。

我看见他挖了一勺鸡蛋羹,才明白水蛋是什么。真的是水蛋,勺子下去,水波一般颤动。

戴着白帽子的保姆在灶间和饭桌之间来回忙碌,我看了她一眼,举着馒头伸过去,接住那块鸡蛋羹,吸溜一下,它蛇似的滑进喉咙。

马三思问我,你还记得廖千两吗?

谁?

廖千两。

我只认识一个姓廖的人。

对,台湾的那个廖千两。你不该忘了他,你和他合作了五年。

可是他不应该叫这样一个名字。这和马镇人的名字没有什么不同。我认识一个叫马千两的,一个叫马守金的,还认识一个叫马万元的,一个姓廖的台湾人,他应该叫个别的名字,例如廖三思。

我说,是他。你怎么会知道他?

他下午过来了,我们在招待所碰面,他想合作第二次,和我们,合同拟好了。

马三思推过来一沓纸。

你签一下。他说。

来过了?他还想种梨?

他摇头,笑笑,怎么会呢?劳动密集型出口已是末路了,要做就做技术型出口。水、肥、温都由电脑控制,自动化管理,员工要大专以上学历。

种什么?

有一种随兰,你有没有听过?一株两年生随兰能卖到七千加元,也就是加拿大的货币,将来我们的兰花全部出口到那里去。当然不止这一个品种。

廖千两要我们做什么?

用我们的地,建千亩兰园。

那我的梨、银杏、樱桃、苹果、白菜,怎么办?

他拉过我的手说,有了兰园,以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苟镇,再也不用担心苟所长了。一切交给我来做,你休息。

他戴了眼镜,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弯弯地眯起来,那一瞬间我又看见了西门豹的眼睛。或者是河伯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河伯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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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冬天,气温降得早,天寒地冻,没什么活儿干,工人都放假回家,只有马福没走,说这一次要留下陪我过完年。我一进门他就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把那辆柴油车的钥匙扔给他,他接了,一瘸一拐地走去地头上开了车,我把两条化肥袋子丢进车斗,天还早,可是阴得厉害,预报有雨夹雪,几个孩子站在路边把钻天猴插进土里,点了,嗖一声尖叫着冲上天去。远处零星几点鞭炮。马福说,这么早就有人吃饺子了。我才想起今天是小年。到了往镇中心去的岔路口,我朝东抬了抬手,他就知道我要干啥了。

先去的信用社。出来的时候,马福提着一条塞满了的化肥袋子,我手里攥着另一条空袋子。没那么多钱,提这些钱就已经把他们的保险柜捣鼓空了,这些还是给过年的储户还有两个小个体户贷款专门留的钱。要不是这些年来他们主任年年靠我完成存款指标,他欠我老大的人情,我肯定没法子一下拿到这么多现金。柜员要捆钱,我说不用,把化肥袋子扔过去。主任在一旁站着,柜员抬头看他,等主任点了头,他就把一扎一扎成百的钱往袋子里堆。开始我还数着,数到二十的时候数岔了,酒精开始在脑袋里发作,脚像踩在棉花上。袋子装满后,主任扯了纸绳把袋口捆上,打个死结,用牙咬断了,推开边上的小铁门走出来,把存折递给我,指给我看新打上去的那一行数字,我已数不清到底有几个零。

我没打石膏的右胳膊伸过去,马福抢先一步接了主任手里的化肥袋子,又把我那只空的也抢了夹在腋下,我看着他走进一家超市,站在柜台前拿起一盒烟,指指后面墙上的一排酒。他抱着烟和酒出来,一只手开车,一只手轮换着点烟、喝酒。半瓶下去以后,车速明显加快,到了苟镇那条被大车压得坑坑洼洼的主道上,我说想吐,他踩了一脚刹车,说吐吧,车并没有停下来。我摇下车窗对着外面吐,秽物被风吹得乱飞,他也摇下窗咳出一大口浓痰,说,苟长生在所里?我说在。他说你打电话了?我说打了。

苟镇派出所里只有苟长生和他老婆。他老婆坐在办公桌后面埋頭拨算盘,拨两下往本子上记两笔。苟长生搓着手沏了杯茶,说,马经理,怎么好让你亲自跑一趟?我知道你贵人事忙,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再容我两天,正查着,就快有眉目了。

马福说,你查一个月了。

苟长生看着我说,就快了,就快了。

马福说,给个准信儿吧。

苟长生说,最多出了正月。

这时算盘很响地拨了两下,他老婆说,大过年的,就算查到了人,你们还能上门去抓怎么着?

马福说,打伤人了,看见没?枪打的。这儿,那儿,看见没?这是我俩命大,没死成,下回就不一定了。

苟长生说,其实也快了,再容我个几天,马经理你先回,等我电话,你看我也没回家,都走了,我不回家过节,亲自加班给你查案子,你还是得耐心等一等。

马福说,查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苟长生说,得讲证据。

马福说,不是有监控吗?

苟长生说,你那摄像头质量不行,尤其大晚上的,黑咕隆咚,人太多太杂,乱糟糟看不清楚。

马福说,你不会问?

苟长生说,都说没看见,我能怎么办?

马福说,谁没看见?这个月值夜班的工人加起来有十五个,他们没看见?

苟长生说,没看见。

马福说,那就把全镇的人都抓进来。

苟长生说,说笑呢,就我这屁股大的地儿?你知道苟镇有多少人吗?全市最大的镇不是吹的,整整四万两千人。

马福说,是谁你心里比谁都有数。

苟长生说,轮不到你说话,你懂个屁。

马福说,狗。

苟长生说,二位回吧。

马福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它这回没立住,起码没像以前那样结结实实地立住。马福拿烟头一杵袋口,绳结烧断,他提起来倒扣过去。

原来钱砸到地上是这种声音,还挺响,砖头似的。拿它砸人肯定也疼。

全是面额一百的纸币,崭新、笔挺、轮廓分明,边缘锋利如匕首。原来我爹每年冬天都去信用社换几张新钱,色彩分明,还带着油墨味儿。大年初一,我跪在炕上给他俩磕头,说,爹、娘,过年好。他就把钱递过来,说,喏,割耳朵的。开始是十块,后来二十,再后来日子好了,都是一百。

算盘停了,苟长生两口子张着嘴巴,脸色刷白,半天没动弹,屋里四个人都盯着地上看,肯定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也没见过。谁都没见过。我心里说,还是现钱好,还是得把钱都提出来,把存折上那些虚弱无力的数字换成踏踏实实的纸币。

我看马福的表情像是有点后悔了。我怕我也后悔,脑子里那股酒劲儿松了,我赶紧说,苟所长,三天,够不够?

所长老婆说,怎么这回不是苹果?你不是年年都送苹果?

我每年给老苟送两回,中秋一回,过年一回。反正我跟他打不着交道,犯不着给他送茶叶、送烟酒。我给老苟送的苹果也不是什么好苹果,都是大超市送不进去,只能批给本地贩子的次等果:个头小的,长歪的,疤瘌多的。我不舍得给他优等果。一直到上个中秋节,我送的还是两箱子大白菜,在他这里省惯了,我忘记去年的形势已与往年不同——我种白菜用的是苟镇的地。肯定是因为这个,我报案有人偷白菜,他说等一等,让我忍一忍,不就几十棵白菜吗?你马总还缺这几棵白菜吗?就当做好事救济穷百姓了。有人告诉我,苟镇人,尤其是西关的,这个冬天根本没买过白菜,可他们院子里用来储藏白菜的窨子都是满的,年年开着三轮车到西关卖白菜的小贩今年一斤也没卖出去。

我错就错在雇了苟镇的人看白菜、守菜地,现在想起来,除了那些明目张胆的抢劫事件,一定有更多偷偷摸摸的数量不大的丢失,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坐在苟长生的长椅上,身后一扇窗玻璃烂了,寒夜的风夹着雨丝拍打脸颊,我的大脑骤然清醒,我记起那个廖姓台湾人,我应该感激他,如果不是他在马镇数年如一日的严苛管理,马娟梨园不会有今天。苟镇事件或许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想到这里,我猛地打了个寒战。

苟长生搓着手,围着麻袋转圈,嘴里却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人太多,法不责众嘛,你还能怎么着他们?

从我第一次報警,他就是这几句话。直到我和马福事前得了消息,牵着老白狗和另外两条借来的狼狗,一起蹲在菜地等着,天一黑透他们就来了,老远听见拖拉机突突的马达从大路上开过来,路遇的熟人打着招呼:干吗去?又去拔白菜?有人回答,对对,你去不?我不去了,我前两天拔的还没吃完。吃不完埋起来呗,大白菜搁放,别叫霜打了就成,上来吧,一块儿去。说这话的人一听就是五大三粗的苟长利,他那炮筒似的嗓子谁都听得出。去年和我竞争这块地的也是他,我去政府大楼签合同,他带着几个人来了,站在院子里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敢签你试试?我愣了一下,最后还是签了。临出门他又指着我说,你走着瞧。

拖拉机径直开到地头上,高高低低的人影一个接一个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晃动着,铁锨、锄头乱纷纷掘进土里,马福蹲在我旁边,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问我,那五个值夜班的工人呢,死哪儿去了?我拉住他的胳膊说,再等等,先别急,光咱俩打不过他们。他突地跳起来喊抓贼!老白狗也狂吠着蹿出去,它是心疼自家的东西,可那两条外来的狼狗夹着尾巴,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然后是砰砰两声巨响,狗吓住了,贼跳上拖拉机开走,它们依旧愣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别说它们,连我和马福也没反应过来,我们没料到事情会完得这么快,从开始到结束连两分钟都没有。我只是嗅到了火药味,又感觉到一阵毒虫叮咬般的刺痛。

我说,马福,我又叫扒毛虫扒着了。

我一天到晚在林子里转,总叫扒毛虫扒着,尤其是夏秋时节。每回他都拿卷胶带在我伤口上翻来覆去地粘,把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毒毛粘下来。可现在的天不该有虫子。不是扒毛虫,是土枪,马福嘴里丝丝拉拉吸着凉气,说,塞的霰弹,用不着瞄准,黑咕隆咚地胡乱冲前搂一扳机,钢珠四处乱窜,打中哪儿算哪儿,王八羔子,给我打在小腿上,你哪儿中了?

2005年小年夜苟镇的派出所里,苟长生绕着麻袋转了五圈,最后站住看着我问,说吧,你想叫我怎么干?

我说,把他们都抓起来。

马福说,把他们都枪毙。

1 3

我每天摸着黑从石屋回到小红楼时,正是昼夜交替之际那段最黑暗的时候。

路灯已灭,天光未启,山下的马镇微光闪烁,山上的小红楼静默无声,如同丛林蹲伏的野物,悄然隐身于暗夜。

那日的凌晨一如往日般寻常。我急于回到水床上去,偎在他身边享受日出之前的片刻甜蜜。我相信只要及时地赶回去,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到达,他便永远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远远望见第一片火光腾起,我以为只是朝霞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我以为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我贪恋着土炕的温暖,再度睡过了头,睡到飞鸟已离巢,在果树间展翅翻飞,搜寻工人遗落在枝头的果子及耐寒幸存的虫子,但我很快嗅到了浓烟的味道。我很快发觉,鸟儿醒得过早了,且这先于日光的骚动不同寻常,二楼的一个房间先亮起来,那是马三思的——不,是我和他的房间,那房间比打开那盏有三十六个灯泡的枝形吊灯时更明亮,比白昼更辉煌。火焰沿窗帘攀爬,从洞开的窗户径直攀上围墙外干燥易燃的竹林。

我立刻懊悔了,当初马三思将这栋楼里里外外的旧物消除殆尽,又将攀附于它躯体之上的植物砍伐一空时,我不该坚持着种下一丛新的金镶玉竹,如今它们密集的屏障形成了一场大火葬的天然燃料,变成一条紧紧缠绕住小红楼的金色火蛇。

我什么也没有带,没有手机,没有手电,没有任何一个最微弱的工具,我扯开嗓子的呼喊绵软无力,像我的四肢一样打着哆嗦,那不停重复的“马三思”三个字甫一出口,尚未来得及抵达任何地方,便被燃烧的隆隆巨响吞没。我从火蛇的缺口冲进去,大门处没有任何植物,所以它尚未来得及首尾相接。楼梯上有蜿蜒细流,我把外套按进去浸湿,捂住口鼻,金属扶手已经发烫,二楼房间的门大敞着。这里的水更深,直没过脚踝,火光围住房间正中央的一个东西,水流仍然泉水般源源不断地从几个洞里涌出来,在它周围的地面上形成保护圈,火焰的入侵被延缓了,马三思一定就埋在这一大摊融化的像冰激凌一样的东西里,只是被浓烟呛晕了,我只要将他弄醒,我们还来得及跑出去。

我在坍塌的水床里翻找起来。

它如今这样大,这样脏破不堪,几乎占满整个房间的地面,如同一座漏了气的城堡。马镇公园一到暑假就有人用鼓风机充起来这种城堡,有恐龙、米奇、海马、托马斯和蹦床,一年比一年复杂多样,最后甚至出现了巨大的滑梯和泳池,足有两层楼那样高。游客不止有孩子,成年人,尤其是恋爱的青年男女也加入进来,人们身穿泳衣,套着救生圈从陡峭的滑道上冲下去,尖叫着掉进水池,城堡上方“嘉年华”三个霓虹大字日夜闪烁,DJ舞曲震耳欲聋。马镇公园空地上的租金年年上涨,直到有一个彻夜未归的男孩,次日上午在嘉年华浴场被人发现,面部朝下的身体起起伏伏,四肢已漂白肿大,远远看去活像一具充气人偶,与那些在最后的夏夜里死去的蝉、蟋蟀、蝼蛄虫还有早凋的梧桐叶一同漂浮在浑浊的池水当中。此后,老板逃走,城堡遭人遗弃。失去了风的填充,那繁荣艳丽,曾令全镇青年、儿童无比向往的乐园立即坍塌凹陷,失去生命,变成一堆巨大的废物。那年马福带我去看,它已盖满灰尘与垃圾,如同某种水泥雕塑,任凭雨打风吹,不再轻易改变形状。在它的边缘地带有只红色的独角兽,不知为何还保留着部分气体,两个骑在它头上玩闹的小孩儿忽然间打起来,一个被另一个推倒,翻身滚落,堕入尘土,孩子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次次力不从心地跌进聚酯纤维的漩涡中。马福拉着我说,别看了,我们走吧,这里是不能玩了,我们去青岛,到栈桥上看海。

就在我觉得快要憋死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马三思,我把他从那些柔软的材料里扒出来,喊他,拍打他,然而,借着愈来愈近、愈来愈亮的火光,我看见他睁着双眼,胸前有一个红窟窿,血已凝结,最大的一处水流正是从他身旁的破洞中流淌出来的。被利刃刺破的洞,有如囚徒的解救者,释放出水床中被禁锢数年的洋流,它们逃往自由与毁灭的姿势如此不徐不疾、从容不迫,仿佛早已预见到命运的走向,料知此刻的结局,并欣然顺从。

1 4

海川他爸去世以后,他打电话叫我去上海,帮忙照顾他的第二个孩子。

其实打从2014年开始我们一直都有联系,只是瞒着我前夫。我怕他跟我要钱。刚来上海的那两年,我也怕海川两口子要钱,后来他们一直没张这个口,我也就渐渐地放了心。

家里紧巴巴的,他们却不停地丢东西:磨花的不粘锅、边缘发黄的运动鞋、笔芯用完的笔、尚未挤干净的牙膏皮、快递纸盒、洗发水瓶子、破洞的袜子、孩子穿小了的运动鞋、崭新的羊毛衫、刚刚过期的乳液。

每天等他们上了班上了学,我都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倒出来检查一遍,挑出有用处的留下,清理干净。

我对海川说,小区门口那家卖文具的铺面要转租,盘下来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请个小姑娘看着,不出两年就能盈利。

北環有一小片林场,我跟着孩子班级去农场摘草莓看见了转让的牌子,全是速生林,法桐、柳树、桉树这些,投资这里没有一点风险。

然而海川毫无兴趣。他满足于那点死工资,只图安稳度日混完一世。他像他的爸,他们都同钱有仇。

他说别人羡慕他在海关上班,别人的母亲绝不会劝他放弃体面的工作,做些下等小生意。

他把仅有的一点盈余存进银行,买成股票,每天下班回来盯着一些图表看。

家里见不到一张钱。他说已不再有人使用现金了。

我想象不出那些上班的人、打工的人、经商的人,他们怎么能让一个月的辛苦劳作变成手机里一个虚无的数字,而不是一张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币。纸币们油腻腻汗涔涔、或新或旧、或坚挺或绵软的样子,多么像人。

我收集海川犯鼻炎时擤鼻涕的纸,放在卫生间擦屁股。我把香皂碎末装进旧丝袜,做成新的香皂。洗发水、乳液、酱油和醋瓶子用到最后,倒些水进去,还能继续用很久。我背着海川在外面捡纸壳,把纸箱拆开、展平,捆扎结实,拉到回收站卖掉。

小区垃圾桶里什么都有,大多数东西都还有价值,可以拿去换钱。

别的住户同海川一样,什么都扔。那些买下二手房重新装修的人,会丢弃一整栋房子的旧物。

我跟在园丁后面,捡他修掉的树枝。落地的银杏果卖给菜市场小贩,银杏叶送去工艺品店,夹在玻璃相框中,当作旅游纪念品出售。

这样赚来的钱除了对付一日三餐,还有不少盈余。

海川两口子从未给过我钱,也从不过问家中开支的来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以为我早年做买卖赚下的钱还在。

那个周末只有我和孩子两个人在家,他忽然问我,你很有钱吗?我听我妈说,你非常有钱。

以前有。

现在呢?

不多了。

多少?

一点点。

在哪儿?我想看看。

在我的枕头里。

我带着他走进客房,拿起枕头,拽断缝枕巾的线,纸卷一个个从中掉落,滚了满地,他爬进床底,把那些沾满灰尘的拨出来聚拢。我俩面对面坐到地上,围着那堆钱。

这么多?他吃惊地望着我。

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我没想到有这么多,我一直没有数钱的习惯。

他说,怪不得我碰到你的枕头就觉得硬邦邦的。我爸也没这么多钱。

我说,你还小,对钱缺乏概念。

你从哪儿弄的钱?

捡废品。

什么废品?

大的有空调、冰箱、衣柜,小的有塑料花、铅笔头、围棋子。

他们肯给你?免费?

他们巴不得我立刻拿走,他们都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一有想丢的东西就会打给我,他们自己抛弃那些废物很麻烦,要花钱。

那如果他们知道这些东西很值钱呢?会不会找你要回去?

应该不会。他们总之是不想要了。

他双手捧起那些绑得像烫发杠子一般粗细的钱,说,我明白了,这些是你来我家以后赚的。我妈说你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有更多的钱,那些都去哪儿了?

我沉默着,他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问,那些钱都去哪儿了?

丢了。我说。

丢到哪儿了?

你想去捡?

想去。

让人偷了。

谁偷的?

马三思。

马三思偷了你的钱,你怎么不打110?

他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

他是小偷吗?他被警察杀死了?你的钱要回来了吗?

他是替我死的。

你不是说他是小偷吗?小偷不是坏人吗?

他不是坏人。

那他为什么偷你的钱?

他喜欢钱。

那他也不能偷你的钱,那些是你的钱,偷钱是犯法的。

也是他的钱。

什么意思?到底是谁的?

他偷了我藏在地窖里的钱。

那是谁杀了他?

我的仇人。他们捅在他的胸口上,像这样——我拿起一卷钱当作匕首,刺在我的左胸上。

你看见了吗?

我没看见。是保姆看见的。

坏人抓起来了吗?

我当初应该听马福的话,更狠毒一些,这样就绝不会发生后来的惨剧。他都打听明白了,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坐过牢的,在中缅边境混了好几年,剩下的那些也全都在帮。

马福是谁?

马福说,你要弄,就把他们彻底弄掉,你要弄不彻底你就忍,从苟镇的地盘上退出来,和韩国人毁约,说你种不了大白菜。

你弄掉他们了吗?

没有,跑了。

你没有替他报仇吗?

我想替他报仇。可是我没有钱了。他是替我死的。本来凶手想杀死再烧掉的人是我,可是我夜里的时候不在那里,他们事先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不在那里,我在别的地方。

马三思也不知道吗?

马三思也不知道。

他流血了吗?

流了很多,水被染成粉红色了。

钱呢?要回来了吗?

要不回来了。

所有的都被他偷走了吗?他放哪儿了?

剩下的都烧掉了。

谁烧的?

2014年那场大火。

你呢?你没事吗?你在那里吗?

我得了哮喘,眼也坏了,火灾那天被浓烟熏的。那之后我不能再干重活,也不能长时间在户外,冷风会让我犯病。我其实很想把北环那片速生林包下来,到那时候我们就又会有很多钱。

我也有很多钱。他打开一只旧笔袋。

这些不是钱。

是学具,学校发的,一年级的时候,老师用它教我们认钱。我那时还以为这些也能拿来买东西,所以就都留下来了。但其实学会认钱也没有用处,我很少见得到真的钱了。

你们课本上有没有《河伯娶亲》这篇课文?

什么?

《河伯娶亲》。

何伯是谁?

不是姓何的何,是江河的河。河伯是漳河的神。这篇课文讲的是西门豹到邺去做官,发现当地的乡绅官员搞封建迷信害人,他就把那些人都扔进河里去了。

到邺是干什么?

这篇课文应该是四年级学的,你四年级有没有学过《河伯娶亲》?

没有。

给我看看你的语文课本。我眼睛看不清了,还是你念给我吧,就从第一页,目录开始念。

第一单元,阅读,《春》朱自清、《济南的冬天》老舍、《雨的四季》刘湛秋、《秋天的怀念》史铁生……没有《河伯娶亲》。

这是什么?

《地理》。

这本是《生物》?

对。

讲什么的?

你小时候没学过吗?

没有。

你学什么?

语文、数学。

没有别的吗?

还有体育、音乐、思想品德。这些课都是同一个老师上。

同一个老师?

对。什么是生物?

什么是生物?也许你会说,能生长的东西就是生物。岩洞里的钟乳石也能从小长大,它也是生物吗?或许你还想到,能自主运动的东西就是生物。

你能背下来?

对。我最喜欢生物课。

你随你爸,会念书。

还要听吗?

背背这一页吧。

植物制造的有机物,不仅供给了植物自身,也是动物的食物来源,因此,植物是生态系统中的生产者,英文叫producer。动物不能自己制造有机物,它们直接或间接地以植物为食,因而叫作消费者,英文叫consumer。

在生態系统中,不同生物之间由于吃与被吃的关系而形成的链状结构叫食物链,食物链的起始环节是生产者。

在生物与环境相互作用的漫长过程中,环境在不断改变;生物也在不断进化,适应环境。生物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共同造就了今天欣欣向荣的生物圈。

责任编辑 申宇君

作者简介:

米青,原名刘欣帅,生于山东青岛。作品见于《思南文学选刊》《野草》《朔方》《鹿鸣》《安徽文学》《都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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