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 下
2024-01-31李紫薇
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波伏娃
张蔷明一直觉得,波伏娃这话只说了一半。
男人的幸运还在于他所有的艰苦奋发都是有回报的,是和一切人生标准正相关的,只要经过了奋发向上,他的欲望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想要的女人、财富、社会地位通通都会随之到来;而女人却近乎于是负相关的,艰苦奋发所需要的时间会让她错过世俗意义上最有“价值”的年龄,所获得的成就也很难被认可,奋发向上更像是一种对抗,所以她常常被困在单一的人生标准里进退两难。
28岁前的张蔷明一直有心力对抗这种标准,所以她只撩拨比自己小的男人,谈恋爱而不必谈婚论嫁,没有结婚的后顾之忧。这些年她虽说不上无往而不利,但这方面多少也算得心应手。
因为长着一张偏长的鹅蛋脸,她年纪轻轻就经常被人叫姐姐,但那时候的“姐姐”多少带点朦胧的情趣,是《牡丹亭》里隐秘的后花园。然而现在到了真要顺理成章叫姐姐的年纪,那些欲说还休的唱词便全都跟不上调了,后花园仿佛有了指路牌,倒是更热闹起来——净是些游客。
她对所谓的人生大事并没有执念,一路走马观花似的。也不是遇不到合适的,读研时的男朋友是自己的同门,毕业时想跟她结婚,然而她几乎完全可以预想到今后那一眼就看到头的生活,比最恐怖的恐怖片还要让她害怕——因为根本不能换台。
于是在男友看似随口问了句“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时,张蔷明说道——
“我妈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我编的,这只是我的一个希望。”
大约是平日里爽朗的性格没让他想到她有原生家庭这一“减分项”,张蔷明清楚地看见他原本有些愧疚的脸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她突然格外享受这一刻,像是许久不唱主角的人终于在台前露了一回脸。
然而这戏台子是搭在穷山恶水的荒野里的。男朋友一毕业便离开了上海,她没了观众,只能略加打扮往人多的地方挤,就像现在——灯芯绒的黑色西装披在肩上,她得时刻提醒自己动作幅度不要太大,因为内搭穿的灰色针织裙是抹胸的,她觉得自己有一点副乳。没什么复杂的样式,刻意避免的,一种云淡风轻的精致。怕人看出来用了力,又不能素得落了下风,于是腰上缠了一条银色的链子,脚腕上也有,遥相呼应着她因为瘦而不太直——但胜在长的一双腿。
这双腿帮她吸引了不少目光,她知道有人隔着桌角遥遥送眼风过来,她不想搭理,但又不想失了这一份乐趣,略微往后坐了坐,将一条腿斜向下伸了伸——反正露下半身总比上半身高级。然而她上半身根本没得露。
这家酒吧是她常来的,里面的桌椅一律是木质的,偏古典风的装饰,连壁灯也做成梅花样子,两三株枝丫像从墙里长出来的,一小朵一小朵的玫红骨朵儿里闪着幽微的光,把来往的人映得暧昧通红。只是全然不能照明,所以顶上又掛了两排灯笼,纯白的日式提灯,用方正的楷书写着“兰亭”两个字,多少有点不伦不类,像下面不少有了醉意的人,强打着正襟危坐。
她想换去吧台坐,至少能看调酒师调酒打发时间,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吧台坐满了人。不过这家酒吧的吧台本就不大,只一个半圆形,内里靠墙有个一人高的酒水架,越往上越窄,像劈了一半的铜火锅,大家兴致勃勃地坐在边上等水开,烟雾缭绕里每个人都有一副热气腾腾的皮囊。
说起来张蔷明的职业也算鲜亮:本科读的会计,研究生的时候兼职帮一个时尚博主打理过一阵子商务,便是这段时间学了不少穿搭知识,毕业后博主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她便全职跟博主工作。
有时候她出来玩,也有找选题的成分,身上分了十二期购买的蔻依托特包,没人能想到里面装着Macbook。所以她虽然看起来像是常来,但其实也是难得有时间闲坐,大部分时间不是在陪博主录视频就是在写稿想选题。博主是个女强人,把她也培养成了半个,然而剩下那一半却似乎有些犹豫不决,不过,这个时候的她愿意有与博主相似的未来。
就像现在,微信工作群里博主通知大家明天加个班,临时接了一个广告,小群里便顿时怨声载道起来,可张蔷明却并不怎么有抱怨——加塞的广告一般都会给价高些,况且现在博主偶尔会让她在广告视频出镜,她虽然不是工作狂,可是想到博主有意无意对自己露出的侧重,便比别人多了些工作的动力。
次日,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化妆打扮,又不敢太招眼,临出门前把流苏耳环换成了实心的一颗小桃心坠子,半个米粒儿大小的珍珠嵌在上面,一点聊胜于无的陪衬。临近六月,白天穿西装已经有些热了,她便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件卡其色的皮质短马甲。
然而当她在工作室见到王辉宇时,便有点后悔今天的背景板穿着。
王辉宇是甲方派来的人,张蔷明第一眼看到他只觉得白,到底是在化妆品公司工作的;然后便觉得同病相怜,周末也要被派来加班——只是她的病更轻些。这么一想,心生出了一丝怜悯,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这怜悯并不纯粹,夹杂着她五十步笑百步的优越感。
拍摄中间休息的时候,她在茶水间接水,王辉宇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喝咖啡。“你好白啊,用的什么护肤品?”王辉宇大概没想到一早上并没有什么交流的人会突然同他讲话,还没来得及回答,张蔷明就俯身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边坐下边说:“可别跟我说是你们公司的产品。”
“天生的。”王辉宇端详了一眼张蔷明,笑着说道,“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公司的产品?”
“打工也不带这么敬业的。”
“可能是加班贫血。”
见王辉宇接她的玩笑,张蔷明往前探了探身子,挽起袖子把胳膊放在王辉宇手边:“你看,比我胳膊都白。”她毫不掩饰地用带有一点挑逗的眼神看向他,对视了几秒之后,低头去看他手里的咖啡。
“就因为咖啡是黑的,我从来不喝。”
说完张蔷明不经意地抬头,熟稔地在对方瞳孔里看见了自己。
下午拍摄时,两个人明显比早上熟络很多,互相加了微信,王辉宇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什么也没有。晚上拍摄结束,两人一起从工作室里出来,王辉宇说送送她,张蔷明以为他要帮自己打车,快走了两步到他前面,回身笑着说:
“不用了,替弟弟省点钱。”
然而当王辉宇掏出钥匙,街边一辆白色的车亮起尾灯的时候,红光里的三叉戟仿佛把张蔷明钉在了原地,她尴尬地看着王辉宇边给自己开车门边说:
“我是九〇年的,应该不是弟弟吧。”
“你看着小。”
张蔷明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坐进去的,只觉得浑身僵硬,像一个被摆好姿势的芭比娃娃。
时间并没有很晚,可是街灯已经全亮了,她转头看见车窗的光晕里有她一张半明半暗的脸:暗处的部分只能看见眼珠中间的一点,是东方明珠的塔尖,剩下的全被见不得人的心事盖住了;明里的脸轮廓清晰,像一幅应试的素描肖像,特地为着考官的喜好描画。
她想看些别的地方,可是她看哪里哪里就有自己的脸,无处不在的幽灵,在车里异常华丽,像是到了十二点就要灰飞烟灭似的。
她只想快点下车。
——可她住得远。
天越来越暗。驶过一片烂尾房之后车便上了立交桥,桥下商店亮起一排霓虹灯,在她眼珠里闪着各色的光,她看不清招牌的名字,只是一团光,隔着很远的距离忽明忽暗,像已经烧到底的香薰。无数的高楼大厦建在烧空了的玻璃杯里,等人爬进去便扣上来,谁也走不出去——一生也走不出去。只有刚熄灭的一缕烟灰从底下升了上来,带着呛人的逼仄的土腥味,是不虔诚的人敬的香。
终于到了张蔷明住的地方,她快速地下了车,不想抬头迎上保安的目光,只能假意转身看着王辉宇离开,一泻千里的红光简直像只赶着去投胎的鬼,边跑边回头嘲笑她,借着夜色狐假虎威。
到家之后她累极了,坐在飘窗上朝外看,觉得自己演了一天的滑稽戏。她在工作室看王辉宇应该比自己小,留意了他的穿着,也觉得不过是普通人的样式,现在想来应该是不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她从来没做过攀附这类的事情,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她一向是在小剧场里演些卖不上票的先锋派,不相信有人会为她慕名而来。
从窗户里看出去不见月亮,只有她房间里的一盏落地灯反射在玻璃窗上,像一个假月亮,但完全是属于她的。她把脸叠在那团光亮上,玻璃窗倏地一下暗了下去,只剩她和自己四目相对。她想起小时候在商场的玻璃橱窗里看一件公主裙,巨大的裙摆里也有一个这样的自己,后来她被母亲拉走了,时隔多年那裙摆突然变成猛烈的洪流朝她涌了过来,被玻璃窗挡住了——只不过这次是她在里面。
眼睛涩得厉害,她以为自己哭了,眨了两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假的月亮。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脚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王辉宇的微信。
“你今天用的什么香水?能发我一个链接吗?”
她今天没有用香水。
应该是博主的,然而她并不知道是哪款,如果是其他人张蔷明大概率会问问博主,把链接发给对方并借此聊起来,然而現在的张蔷明丝毫这样的心思也没存,在对话框里编辑了好久,最后只写了七个字——
“是邵姐的,你问她。”
又想了想,把“你”改成了“您”。
原来只有她一个打工人。她缩在飘窗一角,头枕在膝盖上,眼皮重得厉害,可是怎么也合不上,手指不住地刮脚底下一张柠檬黄的仿羊绒地毯,刮得深一道浅一道,飘飘浮起来很多细密的绒毛,是车里的幽灵化了灰,转世前的一点念头。她的腿有些麻了,站不起来,可也放不下去,只能弓着腰不停地捶打着,又下不去手打太狠,敞开的皮质马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忽扇忽扇的声音——掩盖着她的抽泣声。玻璃窗里的影子轻微地颤抖着,然而透过她垂下来的头发,却看见耳朵上一粒金色桃心坠子纹丝不动,反映在一片虚妄的月色里——比她自己的心都坚定。
已经快十二点了,张蔷明还没有入睡,手机震了一震,她没想到又是王辉宇。
“邵姐说是Penhaligon,她还问我是不是要送给女朋友,我说我没有女朋友。”
“也可以送给心上人。”
张蔷明最终没有发出去这句打好的话,决定不回复了,但是她删掉了自己的个性签名——不婚不育,芳龄永继。
这时节竟然已经开始有蚊子了,她不想起身去点蚊香液,就用被子裹住身体,可是被子还没来得及换成薄的,捂出了一身汗,越发睡不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辉宇并没有再给她发消息,但是朋友圈变成了全部可见,他并不常发,朋友圈照片只是关于一些日常生活,旅游、滑雪等,张蔷明想着肯定有几张带着若隐若现车标的照片,可是她没有看到,心里产生了一点异样。
周五的下午她收到一个快递,以为是自己买的什么忘记了,打开来是一瓶香水——Penhaligon,她直觉地猜到了是谁送的。这款香水四位数的价格让她平常只买过这个牌子的30毫升,100毫升的瓶子比她想象的小一些,可她拿在手里觉得异常的沉。
两个月后王辉宇在外滩的餐厅跟她告了白,而直到半年后的元旦,张蔷明才答应了他。倒不是她在骄矜,而是忙着和自己的自尊拉扯;有时候拒绝王辉宇的邀请也并非欲擒故纵,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面对“游客”的底气没有了。
所以答应他的那天张蔷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王辉宇把车停在自己小区门口,和她一起在路边看烟花,这是小区后门的一条小路,因为离王辉宇住的楼栋近,一眼就看到头了——不止是路——然而她并不觉得单调。
当王辉宇拉着她上楼的时候,张蔷明摇了摇头,藏了一点私心——她把他带到了自己家。
本来是一个两居室,上个月室友搬去了别的地方,她便狠心把次卧也租了下来,略微布置成书房的样子,其余的房间也为此精心收拾了一番:仿羊绒地毯换成了真丝的,墙上多了几幅印象派的装饰画,桌子上“随意”摞着五六本书,一旁的唱片机是上周才买的,就连浴室的洗漱用品也全部换了一套。
他们拥抱,接吻,倒在印满葡萄风信子的床单上,紧贴在一起,像某种最原始的动作。也许情爱本来就是一场退化,男人退化身体,女人退化心灵。所以男人控制不住自己,以放纵为光荣;女人被甜言蜜语蒙住了心,轻易放弃自我。
这最原始的动作让张蔷明不仅脸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王辉宇趴在她的肩头,粗喘的鼻息落在上面,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一只手抱了上来,另一只手在她的腰上游走,她轻微颤动了一下,不全是生理上的,她的孩子般萌芽的乳让她在此刻有些羞赧。
春天的时候她才去了王辉宇家,没有她想象中的江景平层,而是普通的中档小区,只是大些——她松了一口气。
洗完澡出来,她从他身后绕过去抱他,见他随手拿本书盖在了一张单子上,他大概不知道她本科学的是会计,也不是游手好闲混完了四年,这种账内明示的回扣,虽然不容易察觉,可远没到天衣无缝的地步。
她突然呼吸急促起来,环在他脖子上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也并非罕見,兴许是行业里的“潜规则”。然而她再怎么说服自己,心里免不了还是七上八下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王辉宇正抱着自己往卧室走去,却没有放在床上,而是放在了窗台上。
“你干吗?”张蔷明挣扎了一下想要跳下来。
“你说呢?”他挡在她面前,伸手去解她的扣子。
“外面会看到。”
王辉宇不理会,只低头吻她。
她伸手去够离她足有一米远的窗帘,王辉宇看着她摇了摇头,荷尔蒙的气息配上孩子般的神情让张蔷明一时意乱情迷,再顾不得去想方才的事情,直接瘫倒在了窗户上。
乍暖还寒,又是晚上,玻璃有些冰冷,隔着一层睡衣,凉意爬满了她整个脊背,像严冬里被冻裂的湖面,然而他们的欲火把玻璃全部融化了,两个人一起往下坠,顷刻的失重让她叫了出来,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楼栋,仿佛抵达绵延不绝的巫山。
随后的日子里张蔷明逐渐忘了回扣的事情,仿佛人生一路春暖花开,哪怕已经到了秋天,她的世界也还处处闻啼鸟。十一计划了与王辉宇出国,提前一个月她便开始期待起来,但她不愿意表现得太明显,所以当博主问她愿不愿意假期跟自己去杭州参加一个重量级的活动时,她睁着眼看见自己心里的天平是往另一边倒的,于是她不得不利用工作给自己加码,好维持她心里某种微妙的平衡。
只是她心里倒真实地对王辉宇有些歉意,于是等活动到了尾声,就跟博主告了假提前回来,因为是临时决定的,便没有告诉王辉宇。在机场自己打了车,带着行李直接去了他家,家里没有人,她本想打个电话给他,可这几日她累坏了,于是打算先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后来她是被一个女人的声音给吵醒的。
拉开卧室门,王辉宇显然被突然走出来的她吓了一跳,放在身旁女人腰上的手飞速地收了回去。张蔷明顺着看过去,三个人面面相觑。
“一个同事……来拿个文件。”
王辉宇先开了口,张蔷明看不见他的神情,也许根本就没有神情,只是一张面具,一张批量生产给全天下男人此时此刻使用的面具。
所幸她和王辉宇并没有同居,放在这房子里的东西并不多,她当下决定不要了,拉着行李箱出了门。她是想在临走的时候扇他一巴掌的,可是又觉得不够洒脱——然而她的无所谓不过是一点安慰性质的胜利。
但张蔷明简直要为自己的姿态摇旗呐喊了,她特地从小区的正门出来,拦了辆出租车,车水马龙与巨大的霓虹灯牌交相辉映,在她身后像一场谢幕——车里是刚演完《穆桂英挂帅》的后台。
可是这掌声太短暂了,仅仅只是回到家打开灯,人便散尽了,后台也撤走了,整个的完全的寂静落了下来。她在这寂静里一夜未眠,几个人的脸在她脑子里轮番登场,像一出混乱的舞台事故,主角忘了词,迫不及待上来好多个替补,咿咿呀呀每个人抢着亮相——可台下一个人都没有。
张蔷明甚至觉得也许自己不应该突然回来,至少他有心瞒她。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想起自己之前只是发现前男友和女同事聊天略有暧昧都能立即分手,她引以为傲的清醒果断在这一刻终于现了原形,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为了爱情寻死觅活,也许那本来就是她们的一种谋生方式。
她觉得可怕,她和她们没有区别——在女性特有的被广泛认可的谋生方式前,她就是她们。
王辉宇所有的联系方式她在出门的时候就全部拉黑了,当时怕他纠缠,现在恍惚间意识到——或许根本是怕他不纠缠。
她在泛滥的内耗里生活了两天,周三中午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她刚点了外卖不到两分钟,还以为是商家打来的。
“我在楼下。”
不管张蔷明怎么告诉自己不能下去,当听到王辉宇声音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纠缠给了她一种无聊的荣誉,像上学时被好学生请教。然而王辉宇不是好学生,甚至连个好人都算不上——她凭什么觉得他在不耻下问?
她踌躇着走下楼,听王辉宇说着不痛不痒的解释,本来是不重要的过场戏,可她猛然发觉他一定是故意的,把车停在门口这么显眼的地方,擅自表演一段浪子回头的痴情戏,竟渐渐地有人围观。不少人用手机拍他的车,她架不住没有防备的虚荣心一点一点咬噬着她——她才不是那种人!她应该就此扬长而去的,可转过身她不过是异乡里一个随处可见的背影,没了她,对他的人生毫无影响,他的世界依旧琳琅满目——不愁找不到下一个笑靥如花的背影。
她的内耗陡然变成了恨意,整个人在午后的阳光里越来越冷——冷到发抖。
王辉宇以为她哭了,伸手抱住她。
她突然想起她看见过的那张报价单——
回扣超过一定金额是可以坐牢的!
这念头猛然出现在她脑海里,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便听见王辉宇说道:“她真的只是个员工,我把她开除可以吧。”
张蔷明下意识捕捉到这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诚意,借着这句话,她假意和好,僵硬地把胳膊环抱上去——似乎又变成了一个芭比娃娃。但是这次有了灵魂,她想。
等她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发现工位上空无一人,原来中午工作群发了开会消息,可她完全没顾上看,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有些惶恐地敲门进去。以往开会有人迟到,博主总要呵斥几句,可是今天却全然没有责问她,只示意她捡个位置坐下。虽然不至于受宠若惊,但博主的态度确实让张蔷明有一丝意外——然而她隐约理解了。
开完会整个下午张蔷明都无心工作,坐在工作室落地窗前面的高脚椅上,整个人像坐在云端里,惴惴的,随时可以摔下去——可摔下去的不应该是她。
如果她想找到王辉宇的证据,只有报价单还不够,还需要交易记录和资金账户信息,这些应该在他电脑里,前提是他不防备她……应该不会,或者趁他用电脑的工夫……以前有过很多次看到密码的机会……唉,可惜!
她脑子越想越乱——但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终于在十里洋场给自己搭了个戏台子,虽然知道是赔本的,但到底是个机会登台献艺——也许是献色。
她日常照例与王辉宇联系着,尽力拿捏着吵架后刚和好的心态,同时开始盘算应该从哪一步着手。她特意选了自己来例假的日子去王辉宇家过夜,刚进门便全身心留意着他的举动,又怕他察觉,时不时调整自己的“演技”,可终究是自学的,多少缺了点底气——更何况还是自编自导自演的处女作。
终于等到晚上,王辉宇刚坐在电脑前,她便急忙走过去,按自己脑海里排练过很多遍的样子,坐在他腿上,头埋在他脖颈处以便能看见密码。
然而她太紧张了,王辉宇还以为她在调情。“今天怎么这么心急?”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张蔷明一下红了脸,直到看清了密码,才终于喘了口气。王辉宇用下巴蹭着她的耳朵,一点若有若无的胡须让她心里一阵发颤,颤到全身上下起了涟漪。
“我大姨妈来了。”
她等着他的亲昵戛然而止,用略带失望的语气说一句“那你来干吗”——她做了这样的准备。
“肚子疼吗?我去给你冲杯红糖水。”
王辉宇用手揉了揉她的肚子。
她有点意外,突如其来的温情考验着她的即兴表演能力,然而她一闪而过的触动不是演出来的——她没有那样的演技。
“不用了,我等会儿不洗澡了,你去洗就行。”她赶忙从他腿上下来,如同从淤泥里抽身。
打开他电脑的那一刻,张蔷明有些怕王辉宇是偶尔做这件事,到不了量刑的数额,害自己白忙活一场,不过很快她的担心就打消了,因为数额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她从口袋里掏出U盘,利落地拷贝着所有关键证据,似乎这里是她曾经四年会计课程最重要的用武之地。
拔出U盘的时候她无意间点开了微信,一眼瞥见王辉宇给自己的备注——
“宝贝(11.13生日 25号姨妈 不吃辣)”
她怔了一下,都忘了自己快过生日了,拉下去看列表其他人的,正常的备注,正常的聊天,至少看起来是。
水声已经停了,张蔷明合上电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换成什么表情,戏应该演完了,可是好像太快了些,她比观众还意犹未尽。王辉宇在卫生间吹头发,“轰轰”的声音让她心烦意乱,她只好走去卧室,随手拿了本书躺在床上看,可看也看不进去。
合上书翻身侧躺着,张蔷明的视线正好落在青灰色的雪尼尔窗帘上,后面的窗台在她心里若隐若现,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体的余温。王辉宇吹完头发走了进来,那窗台变得越来越清晰,可是不真实,像台上刚手绘的布景,油汪汪一片还没干,可她分明已经下了台,还是蹭了一身的颜料——不过正好够她画个粉白黛绿的妆迎接二十九岁生日。
迎接应当是自愿的,她却完全是被动的,临时加的一场戏——可她愿意演。生日当天王辉宇不仅给她转了红包,而且当西餐厅的服务员推着黑天鹅造型的蛋糕出来时,她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旁边的宝格丽手袋。于是她那粉白黛绿的妆就变成了一只白绿相间的蛇头,在模糊的光线里,透过暗紫色的玻璃墙,她看见那条蛇附了她的身,把她缠成一个精美的包装盒。
王辉宇点燃了蜡烛,光焰里映出她一张极力保持平静的脸,可看不见的深深的恐慌在她心里蔓延——蛇也会变老。
吹完蜡烛她重重地坐了下去,心里拿它当个杀青宴。二十九岁是所有女孩的杀青宴,她不屑这句话,可那条蛇一直在她心里蠕动。她头皮发麻,整个人陷在身后棕色的皮质沙发上,像掉进一杯巨大的咖啡里,有些冷掉了,是初见王辉宇时他喝的那杯,不过快喝完了,马上见底了。她打了个寒噤,仰头望向天花板,只觉得徒长一岁,又添一身倦意。
深夜她背对王辉宇躺着,突然听见他问自己。
“咱爸咱妈还工作吗?”
“嗯?”
“要是不工作了就接到上海来,在这小区再买套房子。”
黑暗里她睁着眼,然而睁着眼也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却不知道是谁说了句:“都在国企,还有几年才退休。”
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胸口疼的病人,在黑暗里被人换了一颗心。
那顆心在角落里幽幽地提醒她,可是——
她决定再演最后一出戏,如果王辉宇愿意跟她结婚,那她便永远留在台上。
她突然对生命有一种虚无的厌倦,像一颗劣质糖刚开始吃就索然无味了,咽也不能咽,只得吐回到原来的包装纸里,看起来还像未开封一样——大多数人的一生看起来都像未开封。
可王辉宇不是劣质糖。
……
她突然被自己这个想法狠狠刺了一下!
他不是吗?原来只有自己知道他是劣质的。可她非但不提醒自己,还帮着他一块儿骗自己——然而她觉得自己情有可原。人对自己的鄙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更何况女人不仅擅长粉饰感受,还热衷篡改记忆,所以她们的《史记》半真半假,真的那部分是放在藏经阁里的孤本,只留给自己看,假的则想方设法让它流传千古,在众人的艳羡里吸引三两个信徒。
于是当王辉宇几乎是在她的诸多“暗示”下跟她求婚的时候,她落下的两行泪难说不是真情实感的,为的是她这出无法落幕的戏,这不应该是她费尽心思的结果。她上了台才发现自己演不了穆桂英,对不起所有天时地利和买票捧场的观众。
快到年底了,正是工作室最忙的时候,品牌活动越来越多,张蔷明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适应这样的工作强度的,现在的她或多或少有些抗拒。临跨年的前一天,她突然不想去出差了,博主有点生气,可她不想理会了,她觉得她似乎已经拥有某种任性的权利了,这比她过往所有的努力与打拼都显得奢侈,因为纯粹是一种享受。仿佛把排练了很久的戏主动让给替补,她只想在台下拍手叫好。然而她忘了——她早就永远留在台上了。
她退掉了自费升舱的机票,从机场打车离开了,途中给王辉宇打了个电话,但没有人接,她没多想,只发了句语音给他。下车后,张蔷明把一直随身带着的U盘扔进了小区门前的垃圾桶里。
这结局总不算是坏的,她心里想,然而始终惘惘的,像倒着在路上走。
上楼打开门之后见卧室的灯没有关,她径直朝里走去,没注意到门口有一双不属于她的高跟鞋。
王辉宇正在床上熟睡,一只胳膊露在外面,他可真白,比睡在他旁边的女人还白,也许就是因为这白,让他看起来总是男孩的样子,猜不出来年纪——女人梦寐以求的天赋。一条黑色的针织裙钩在了被子的拉链上,似乎是条长裙,一半拖在地上,像一只妖怪的手死命拖住她,一点也动弹不得,只能站着,长久地站着,一动不动,像被施了法。
然而这妖怪的法力有限,看不出来她早就灵魂出窍了,在那条一眼看到头的小路上晃晃悠悠飘着。她想着飘到头应该就能哭出来了,然而没有,因为怎么也到不了——明明一眼就看到头了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可她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白的,无数的白胳膊在她面前晃,白得不像话,是假的被砍下来的雕塑,每个都幻想自己是维纳斯的一部分,好在身价上一骑绝尘,从此跻进上流博物馆的水晶展台上,在无数的眼睛里过完被羡慕的一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肉身回来了,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在寒风里越来越沉,整个人直往下坠,坠得一点眼泪也涌不上来,可却怎么也坠不到底,像被什么东西卡着。只有五脏六腑坠到了地狱里,把十八层的酷刑輪番受了一遍又回来了,心里面千疮百孔到处都漏着阴曹地府的风——然而外面看着却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有孩子在路边放烟花,她没来由地笑了笑,笑靥如花里藏着无数追上来的孤魂野鬼,被烟花声吓着了,四散逃了,只剩她一个人梗着脖子抬头看。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李紫薇,1994年10月出生于山西省,电影学硕士,现为高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