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渍
2024-01-31墙有棘
一块水渍,巴掌大小,呈浅灰色,盘踞在主卧飘窗左下角乳白色的墙面上,异常刺眼,充满恶意。
李沅凝神细看,水渍好像正在缓慢扩大,似有蚕食整块墙面的野心。她忽地想起许多年前,母亲在院子里抖开雪白的床单,她极力掩藏的一小块尿渍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七岁的她羞得无地自容。当时,母亲柔声宽慰她说,没关系,小孩子尿床没什么丢人的,干吗捂着不告诉我?你要听话,以后有事一定要和妈妈讲。几天后,母亲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争口气?你都多大了?除了尿床还有什么本事?没出息的东西……那天被骂的原因是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张床单洗了无数遍,尿渍仍残留一抹浅黄,阴魂不散。
瞬间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李沅指着水渍,厉声责问身旁的工长,这是怎么搞的?
工长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烟黄色的牙,齿间清晰可见午餐的残留物,一丝韭菜叶。每次说话前,他都要咧嘴一笑,不是因为有什么高兴的事,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习惯。工长说,墙里渗水了,但肯定不是我们装修的问题,是外墙出了问题。然后开始详细解释,一口浓重的方言,夹杂许多令人费解的术语。李沅连估带猜,能听明白七八分。工长的意思是,室内防水做得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绝对物超所值,但飘窗所在位置的外墙由于年久失修或其他什么原因,裂开了很深的缝隙。连日降雨,雨水自裂缝灌入,渗入内墙,形成水渍。李沅打开飘窗,将头伸出窗外,想看一看工长所说的裂缝。工长在屋里一个劲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吧?是不是有条缝?就是有条缝嘛。仿佛他的目光可以洞穿墙体,洞察一切。
确实有缝,而且不止一条。在李沅眼中,雨水冲刷过的外墙,如同自己卸妆后的脸,矫饰尽失,时间的破坏力尽显无遗。工长再次强调,这个真和我们没有关系。李沅说,外墙的问题,我会找物业,但这块水渍,你们也要想办法处理。工长笑了笑说,等天一晴,慢慢就干了。李沅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们必须把这块铲开,重新做防水。工长又笑了笑,说,好好好,这个好办。
李沅没想着今年夏天会装修房子,如同气象台没料到今年夏天雨水如此丰沛。这套位于西平市城区边缘的三居室,是她与丈夫结婚时买的。二手房,装修七成新,周边生活设施还算齐全。只是距离两人单位太远,上下班往返至少俩小时。除此之外,住得还算舒适。婚后两年,女儿出生,两家老人轮流过来带孩子,住着也宽绰。没想到孩子日渐长大,一个要命的问题暴露了出来,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学校。于是,四处托关系求人,拎着猪头找庙门,颇费一番周折,才将女儿送进市中心的一所小学。从城乡结合部到市中心,通勤时间更长得离谱,为了孩子,他们只能搬家。小学周边房价已涨上了九重天,根本买不起。他们将三居室出租,全部租金加上一个人的一半工资,在小学附近租了个一居室。转眼三年又三年,女儿升入初中,他们一直没挪地方。
一居室的租价一年飙过一年,三居室的租金却不升反降。李沅和中介谈了几次,一次比一次闹心。李沅问,我本来租得就够便宜了,为什么还要降价?中介掰着指头解释说,房型不好,地段太偏,经济形势不乐观,租房的人越来越少,如果租金不下调,根本租不出去。总之,有一万个必须降价的理由。谈着谈着,就谈崩了。李沅索性不租了。她横下心来想,干脆让女儿住校。在一居室里挤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已经忍到了极限。
房子出租六年,租户换了一批又一批,原来的装修早已千疮百孔。地板翘起,木门开裂,窗户变形,卫生间漏水。墙面随处可见来历不明的污渍,斑斑点点,看得人头皮发麻。从房屋中介出来,李沅径直去了装修公司,一鼓作氣签了合同,决定进行彻底翻修,将前任房主和历任租客的痕迹尽数抹去,一切重新开始。
装修公司郑重承诺,一定确保业主省心省力省钱。结果开工不到一个月,设计图和预算方案崩得一塌糊涂,成本一路攀升。李沅发现,从装修队砸下第一锤子开始,各类加项就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如女儿脸上的青春痘。工长每次拿出新报账单前,也会咧嘴一笑。这个笑容很真实,发自内心。她质问工长,怎么会多出那么多钱?工长先笑一笑,然后用蹩脚的普通话解释每一笔新增费用的由来。他耐心地引导她慢慢回忆,每一锤、每一铲、每一道槽、每一根管、每一块板、每一片砖,都经过了她的同意,绝非先斩后奏。她争辩道,可当初你没说会这么贵。工长诚恳地说,价格都是公司定的。她无可奈何,事到如今,总不能赶走他们,再另找一家。天下乌鸦一般黑,再找一家,可能比他们还黑。
然而,砸进去那么多钱,墙面居然还渗水,简直岂有此理。尽管工长一再强调是外墙的问题,她仍气呼呼地下命令,今天必须把这块水渍处理掉,我明天就过来检查。工长满口答应,当即叫来一名小工,指着水渍,用李沅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叮嘱一番,口气严厉,辅以有力的手势,显得雷厉风行、十分靠谱。
接着,李沅去了一趟小区物业。对方态度良好,表示只要明天不下雨,一定安排工人师傅检查外墙,为业主排忧解难。李沅没在物业耽搁太久,后面还有许多事。要赶去建材城,选定橱柜样式,签木门合同,订购一个智能马桶。再给银行打电话,督促对方加快放贷进度。装修是个无底洞,她申请了装修贷。贷款很快通过审批,但银行说,必须等地砖墙砖全部贴完才能放款。这个规定匪夷所思,你不放款,我拿什么买地砖墙砖?银行耐心地解释道,这是防范金融风险的需要,很科学、很合理。
前往建材城的路不好走。雨势渐增,豆大的雨点气势汹汹地砸在车挡风玻璃上,噗噗作响。雨刷器徒劳地摆动,李沅手握方向盘,视野一片模糊,只见前车红色尾灯龟速移动。建材城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突然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铃声是《就让这大雨全都落下》,很应景。来电显示是办公室的小彭。
李沅今天下午请了假。这两天,领导们出差的出差,开会的开会,原不会有什么急事。她接了电话,只听小彭慢悠悠地说,有个文件,领导突然要改,她不知道存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改。李沅打开免提,遥控指挥小彭在自己电脑上改稿。对方始终不得要领,这里不明白,那里不清楚,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就是要李沅回来自己改。李沅对小彭早有不满。这丫头一向散漫拖沓,工作上纰漏不断,整天不是刷手机,就是到其他办公室串门聊闲篇,根本不把李沅这个处长放在眼里。但处里目前一共就两个人,而且据说小彭背景很深,李沅只好忍着。一通电话打得唇焦舌燥,文件的事仍是一团乱麻。她真想顺着电波冲到电话那头,将小彭连同电脑砸个稀碎。
最后,李沅又从建材城赶回单位。已过下班时间,小彭踪迹不见。文件被改得七零八落,改过的地方,十句有八句不通,不知道是小彭的问题还是领导的问题。李沅纠结了一阵,决定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病句再改回去。文件这么送上去,大领导一定会拍桌子骂娘,而领导一定不会承担责任,末了倒霉的还是她。眼看天色渐黑,她准备给丈夫发条短信,说自己加班,晚些回家。言下之意,做晚饭这件事就别指望她了。不料刚取出手机,丈夫的短信已抢先发来:今晚加班,晚些回家。夫妻二人居然如此心有灵犀。此时,雨势渐小,但淅淅沥沥的就是不停。她又想起了那块水渍。
晚上七点,李沅提着外卖回到家。逼仄的房间,家具电器、锅碗瓢盆、衣食杂物,都在争抢有限的空间。三个人,六年,生活的必需品与沉淀物,各式各样,多得可怕,挤得可怕,重得可怕。她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卧室门锁轻响,门打开一条缝,女儿探出脑袋。一室一厅,女儿住卧室,李沅和丈夫住客厅,一张一米二的折叠床和沙发拼在一起,勉强够两个人睡。
李沅说,出来吃饭。女儿说,我在屋里吃。李沅点头,女儿慢慢走过来。这两年,女儿个头蹿得很快,差不多和李沅一样高了,长得和李沅越来越像,话却越来越少,这是孩子进入叛逆期的正常现象。女儿接过外卖,问,你给我报素描班了吗?李沅一怔,什么素描班?女儿说,你答应过我的,暑假我要学素描。李沅快速检索记忆,依稀想起,以前确实向女儿做过承诺。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小升初的这个暑假十分关键,她为女儿安排了数学、英语、语文三科的提高班。一个多月后会有入学分班考,如果被打入普通班,就麻烦了。一步赶不上,步步落人后。寸阴是金,哪有时间学什么素描?对女儿这种不切实际、不合时宜、不分轻重缓急的想法,李沅倍感恼火。但自己有言在先,现在食言,总有点理亏。她略加思考,用商量的口吻说,还没找到合适的班,要不我给你买两本素描教材,你先自学?女儿说,你答应给我报班的。李沅说,我没说不给你报。女儿说,那就给我报一个合适的班呗。李沅说,我会再找的,你快去吃饭。
女儿回屋,咔嗒一声,门又锁上了。女儿最近总锁门,屡教不改。李沅坐在床边,支起折叠桌,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继续改文件。她先上网搜了一下素描班信息,在提高班间隙插入一个素描班,并非不可能。但她最后决定不报。因为这才是对女儿最好的选择,她很确定。她想好了对策。再过两天,英语提高班第一次口试,以女儿现在的状态,大概率会考得稀烂。到时候,将女儿痛批一顿,痛陈一番学习重要、父母不易、人生残酷的道理,也就彻底绝了这丫头学素描的妄念。
主意已定,李沅关闭浏览器。深蓝色的电脑桌面,映出她脸孔的虚影。她略一愣神,一种莫名的厌恶感突然涌上来。女儿越长越像自己,而自己越来越像母亲。母亲昔日对她使用的种种招数,她现在稍加变化,也一一施加在女儿的身上,仿佛一个轮回。大脑皮层深处的记忆渗出来,在沟回里积聚、流淌,浸透敏感的神经元。
李沅记事前,父母就已离婚。父亲很快再婚,搬到另一座城市,从此和她们断了联系。母亲一个人将她抚养长大。母亲退休前是一位模范教师,先进事迹多次上过报纸,经常被比喻成春蚕或者蜡烛,学生们都拿她当亲人。只有李沅知道,母亲有两副面孔,一副温柔、宽容、和蔼可亲,如春风拂面、春雨润物细无声;另一副则冷峻、刻薄、阴阳怪气,如秋霜催花、秋风扫落叶。李沅总是面对母亲的第一副面孔卸下防备,然后被她的第二副面孔狠狠收拾一顿。
上小学时,李沅一度迷上漫画书,没日没夜地看。母亲知道后非但不反对,还说,有兴趣爱好是好事,有喜欢的漫画书,我给你买。最后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不影响学习就好。她钟意的漫画书,母亲真就整套买回家。同学们都很羡慕,有的偷买了漫画书不敢带回家,就交给她保管。她书架上的漫画书一字排开,像等待检阅的队伍。这段美好时光,在期中考试后戛然而止。她的班级排名出现了下降。母亲立即换上第二副面孔,声色俱厉地细数漫画书的种种危害,剜心剔骨地斥责女儿玩物丧志,辜负了母亲含辛茹苦的付出。书架上所有的漫画书,被逐一撕烂,她替同学保管的几本书也遭了池鱼之殃。撕书的时候,母亲眼喷怒火,咬牙切齿,似有一段深仇大恨隐忍许久。自此之后,李沅不敢再碰漫画书。
进入高中,李沅和一个男生走得较近,彼此有些朦胧的好感,但还没到“早恋”的程度。母亲不知从何处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却不动声色,一面推心置腹地同女儿聊理想、谈人生,一面不经意地夸赞那个男生如何优秀,小火慢煨,汤滚肉烂,终于让李沅主动吐露心曲。第二天,母亲给男生家长写了一封长信,言辞恳切,语重心长,请他们管好儿子,将不良苗头扼杀于摇篮之中。待那一頭火烧起来,再不紧不慢地换上第二副面孔,揪住李沅“反攻倒算”。她半句不说那男生的不是,只一味贬损李沅: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又笨又懒,脑子一团糨糊,做什么都做不好,人家怎么可能看上你?从那以后,李沅再没和那个男生说过话。
记忆不再是涓涓细流,几乎变成没顶的洪水。李沅心头猛然一紧,手指紧点几下鼠标,电脑屏幕泛出白亮的光,文档打开,满屏3号仿宋体字,密密匝匝,组成坚固的防洪堤,将如潮的记忆挡住。她松了一口气,暗暗感谢这些冠冕堂皇的文字。
一个多小时后,李沅合上笔记本电脑,只觉脖颈酸痛,太阳穴发胀。目光转向窗外,雨变得更小,但仍然没停,窗玻璃上布满细密的水滴,构成密集恐惧症患者的噩梦。她又听到门锁轻响,这次是大门。下一秒,拥挤的客厅里又多出一张臃肿疲惫的脸。丈夫回来了。
李沅问,吃饭了吗?丈夫一边低头换拖鞋一边说,吃了。李沅说,今天怎么这么晚?他径直走进卫生间,含糊回了一句,最近事比较多,然后关上洗手间的门。
空气中有一缕烟味,极其细微,但被李沅精确捕捉到。从进门开始,他一直有意躲避她的目光。不是第一次了,李沅心如明镜。可以断定,加班是托词,他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家。不过,他没去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在办公室磨蹭到天黑透,去单位附近找个小馆子,吃一碗牛肉拉面或三两鲅鱼馅饺子,加一个豆腐丝、拌木耳之类的凉菜。吃完饭,一路溜达到地铁站——夫妻二人单位方向相反,家里只有一辆车,平时李沅开。从地铁站钻出来,撑着伞站在雨地里,抽一支烟,或是两支。吞云吐雾时,他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惬意?紧张?沮丧?抑或全无表情。再磨蹭一会儿,依依不舍地碾灭烟头,慢吞吞走回家。李沅想,真实情况多半如此。她懒得拆穿他。
抽水马桶和洗脸池的水声依次响起,卫生间门打开,他拿着拖把,开始拖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迷上了做家务。做饭、刷碗、洗衣、打扫,一回家就撸袖子开干,一个人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丈夫包揽家务,貌似是妻子的福音。但他的那点小心思,李沅洞若观火。他是为了躲开她。干家务,比陪她说话轻松。
李沅对着丈夫的背影说,今天我去房子那边了,墙面又在渗水,你说怎么办?几天前,她向他提到墙面有水渍,他一边兴致勃勃地擦抽油烟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么一小块水渍,过几天就干了。西平一向干燥,最近这种天气百年不遇。这种论调一出口,立刻遭到李沅严词驳斥。她详细阐述了墙面渗水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水患不除家无宁日。而且,多雨阴湿保不齐就是今后的常态,气候变化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他说,问题可能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她继续反驳,遇到问题,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像你这样无视问题,逃避问题。
今天,李沅再次提起墙面渗水。他马上说,那就让装修队重新做防水。她说,没用,和装修没关系,是外墙的问题。他说,那就找物业。她说,我已经找了。他说,你别太着急,老房子嘛,有这种问题很正常,没办法。她说,我们要想办法。他不言语,转身去卫生间拧拖把,然后收拾垃圾。她又说,明天我再去物业一趟,督促他们快点找人修。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她问,你想和我一起去吗?他说,当然一起去,反正明天单位也没什么事。她说,我单位明天倒是有一大堆破事。他说,那你忙你的,我去就行。她说,你去有什么用?人家三两句话就把你忽悠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你别管了。他说,好,那我下楼去扔垃圾。他心里明白,她已拿定主意。刚才的对话,并非真要与自己商量什么,只不过是宣泄情绪。他默默提着垃圾袋出了门。雨还在下,不知何时是个头。
其实,他想的不全对。李沅并非单纯释放情绪,这么说也是为了进一步证实一个判断——丈夫对自己越来越不上心了。她曾一度以为,她和他已黏合成一体,亲密无间。但现在,有某种异物渗了进来。不管异物是什么,能够渗进来,就说明有裂缝存在。而且,这裂缝越来越大。
最近,她的睡眠很糟,经常半夜突然醒来,浑身酸痛,困意浓重却再难入睡。十几年前的记忆不停在脑海里闪回。她和他相识于大学校园。他时常在网络和报刊发表些汪洋恣肆的文字,一副身无半文、心忧天下的做派,加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是她心仪的类型。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黄昏的街角,金色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归家的行人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高浓度的甜蜜混合强烈的羞耻感,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生成无与伦比的幸福。滴酒不沾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醉意,头晕目眩,心花怒放。那是一段十分久远的回忆。
后来,他们一起毕业,考编,进入机关,在西平扎下脚跟,顺理成章地结婚,在老家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然后回到西平,在一地鸡毛中踯躅前行。普通人的生活无非如此。李沅原以为,他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与众不同的色彩。万没料到,他比她更快适应了索然无味的生活。象牙塔里的所有光芒倏然消散,他很快泯然众人矣,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丧失了对一切新鲜美好事物的兴趣,棱角分明的脸渐渐膨胀成一个鼓鼓囊囊的球体。他在家里寡言少语、惜字如金,主动与她交谈的频率,比两人的性生活频率还低。更让她恼火的是,他变得越来越淡定,家里的大事小情一概懒得思考,自欺欺人地绕开所有问题,躲到一旁看热闹。这次决定收回三居室前,她给他打电话。没说几句,他就忙着表态,房子继续出租也好,收回来装修也好,你定就行,我没意见。装修方案打印出来,他扫了一眼说,你看好就行,我没意见。至于选材料、买配件、定家具、办贷款等诸多事宜,他的态度一以贯之,翻来覆去就是,你定就行,我没意见。貌似百依百顺,实则推卸责任。因为没有做过决定,所以但凡遇上问题,一律与他无关。墙面渗水,根本不可能指望他解决,还假模假式地说“一起去找物业”,她不过追问了一句,他立时就露出了故作姿态的马脚。如果真心诚意要陪她去找物业,不论她怎么说怎么问,坚持说“一起去”就好了。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只能证明他压根不想陪她去。毫无疑问,事实就是如此,她越想越灰心丧气。
第二天,雨竟然停了,看来龙王爷也有累的时候。厚重的灰色云层低垂天际,缓慢地翻滚,似乎在积蓄力量。中午,李沅一个人赶到装修现场。工长不在,屋里只有一个小工,正在卫生间里和水泥。渗水的那块墙皮已被铲掉,裸露着灰黑色的墙体,水渍还在,仍是巴掌大一块。她又去了一趟物业,对方依然态度良好,叫来一名维修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老师傅头发花白,满面沧桑,身手却异常矫健,腰上松松垮垮系了条安全绳,便翻出四楼窗户,腳踩安放空调外机的小平台边缘,仔细检查外墙。李沅站在窗边,看得心惊肉跳。老师傅研究了一阵,手脚并用攀回四楼,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点了支烟说,你家渗水和外墙一点关系没有。李沅说,不可能,外墙裂了好几条缝,我都看到了。老师傅气定神闲地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裂缝确实有,但我检查了,肯定不是渗水的原因,这事你还得找装修队。李沅说,装修队说和他们没关系,是外墙的问题。老师傅说,他们说得不对,绝对不是外墙的问题,我给你解释一下。于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一口地道的西平话,吐字快而含糊,混着烟味一股脑喷出来,熏得李沅头昏脑胀。她越听越糊涂,索性拨通工长电话,打开免提模式,三个人开电话会议。老师傅和工长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车轱辘话交替反复,搅和成一锅滚热的糨糊。正胜负难分之际,银行的电话插进来,李沅不得不中断三方会谈。
银行告知,贷款现场审核时间定在明天。对方再次提醒,只有地砖墙砖全部贴好,银行才能如期放款,切记一块砖也不能少。接完电话,李沅一个箭步冲进卫生间,那小工居然还在慢条斯理地和水泥,地面和墙面一多半裸着。她问,还有多久能贴完砖?小工头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口音比工长难懂百倍。她厉声命令,今天必须贴完!对方点了点头,继续专注地和水泥。
李沅回到主卧,老师傅一支烟抽完,随手将烟蒂弹出窗外,很内行地说,我看这渗水也不严重,再做一层防水就够了。李沅气急败坏地说,外墙的裂缝,你们必须想办法处理。老师傅说,我可以把那些缝都抹上,不过抹平之后,可不敢保证内墙不渗水,这本来就不是外墙的问题嘛。李沅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修?老师傅抬头看了看乌云越积越厚的天空,说,肯定要等到天晴以后,现在这种天气,弄了也白弄,瞎耽误工夫。
老师傅走后,李沅也准备离开。单位还有一大堆“作业”等着她,办公室正唱空城计。今天一早,小彭发了条微信请假,说痛经疼得下不了床,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时,手机一阵躁响,是在老家的母亲要视频通话。她不假思索拒绝视频邀请,快速回了四个字:我在开会。紧接着,母亲连续发来几条语音信息。李沅全都转成文字,她实在不想听见对方的声音。
语音信息说:你选的墙漆颜色太暗,看着特别压抑,阴森森的,应该换暖一点的色调。次卧的柜子不够多,柜子里的隔断太多,放不了大件东西,不实用。柜面颜色太轻佻,要换掉。床的样子我也不喜欢,干脆搭个地台,铺榻榻米,经济实用,对老年人身体也好。最后,对方又发来几张样式各异的榻榻米照片。
李沅顿觉脑袋大了一圈。墙漆换颜色倒不难,可订制家具的合同已经签了,订单已然下厂制作,现在要改,虽说不是不行,但少不得费一番周折。三居室的次卧是留给老人的,装修前,李沅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意见,母亲云淡风轻地说,我没那么多讲究,怎么样都能住。然后说,西平天气太热太燥,装修色调素一点冷一点比较好。家具无所谓,但床一定要选好的,老年人睡眠质量不好,床不舒服很麻烦。最后又说,没关系,你看着办就好。尽管如此,李沅还是将装修方案和效果图、家具样式图片都发给了母亲。对方回复了一个“好”字,这是两个星期前的事。
踌躇了片刻,李沅拨通母親的电话,那个声音终究躲不开。母亲说,你不是在开会吗?李沅压低声音说,我从会场出来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柜子和床是不是一定要换?我都交过钱了。母亲说,你之前不是说征求我的意见吗?我还没同意,你怎么就先交钱了?那一开始还问我干什么?李沅说,我当时把效果图发给你,你没反对,我以为你同意了。母亲说,你不要总那么自以为是好不好?一大堆图片发过来,我肯定要仔细看看,好好考虑考虑,怎么会轻易做决定?我哪能像你一样,从小做事毛毛糙糙的,什么都没想明白就瞎做决定,就像考大学时一样,谁都不商量,非要考到西平那么远的地方……她絮絮叨叨,将原先的设计方案和家具样式批得体无完肤,声音如同一把无形的锉刀,穿过电话,钻进李沅体内,刺透耳膜,割破神经,磨损五脏六腑。李沅想大声反驳,但近四十年的亲身经历证明,与母亲的任何争执,都是无用功。找了个话缝,她飞快地说,我还有事,就不多说了,都按你的意思改。母亲说,房子是你的,怎么装修最后由你定,反正我又不是没地方住。说罢便挂了电话。李沅感觉身体发烫,每个关节都隐隐作痛。
一声绵长的闷雷,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漫天乌云压得更低,兵临城下,蓄势待发。卫生间里的小工终于开始贴砖,一边干活一边哼歌,曲调李沅再熟悉不过,又是《就让这大雨全都落下》。她心里盘算,一场大雨不可避免,现在往单位赶,十有八九会被堵在路上。两个小时后,大领导要审看她修改后的文件。三个小时后,要提醒女儿上英语提高班。四个小时后,要给工长打电话,确认地砖墙砖是否全部贴完。十九个小时后,银行将进行现场审核。还有,墙面防水重新做完后,还会不会有水渍?天知道。
低沉的雷声再次响起,倾盆大雨瞬间落下。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仿佛看见,无数雨滴汇流成无数道水柱,无数道水柱又汇合成一张巨大的水幕,将她的家完全包围。雨水正灌入每一条可见与不可见的裂缝,源源不断渗入墙内,企图淹没现在与未来的生活。
李沅给丈夫发了条短信:今天加班,要很晚才能回家。这次,她先下手为强。然后开始打电话,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换掉墙漆,取消家具订单,调整设计方案。工期难免延后,预算又超了若干。但问题既然不可避免,就要想办法解决。面对来势汹汹的大雨,她无声地吐出一连串恶毒的咒骂,无比坚定地回击那些无孔不入的敌人。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墙有棘,现居北京,业余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