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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与自然
——浅谈傅菲散文集《灵兽之语》

2024-01-31上海大学施岳宏

青春 2023年12期
关键词:写作者散文意象

上海大学 施岳宏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散文在反复的体式破立、审美重构以及层层涌现的写作思潮中不断推进自身。除去写作者在不同时代下对该文体的自觉改造与刷新,外国文学新潮的输入及外部学科知识的介入、碰撞也是使中国散文持续更新发展的常态因素。从《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沙乡年鉴》等外国生态主义文学引入国内后,中国也于20 世纪80 年代左右诞生出聚焦自然生态的文学热潮,环保意识、生态伦理、非人类中心主义等现代化生态观念尤其为极具包容力的散文注入了新鲜的书写思路与审美取向。时至今日,我们已拥有一批以苇岸、胡东林、徐刚、傅菲等散文家为代表的“自然的圣徒”。如吴周文所总结,他们主要分为试图用文学话语直接干预环境危机的批判者,和书写在场性体验以间接寄寓环保意识的自然描摹者。表面分野,实则“是怀着忧患意识演绎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在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的历史进程中,两种文明的激烈碰撞与对抗中人性和社会道德、伦理的嬗变,所表现的是社会心理的焦虑和疼痛”(吴周文:《论“生态主义散文”的兴起、使命与理论建构》,《东吴学术》2022 年第2 期)。

“载道言志”与“传情达意”向来是散文文体的核心功能与表达使命,即便散文大类被渐次切分出报告文学、非虚构文学与各种新媒体文类而变得愈发难以描述,我以为,当代散文依然怀揣着最根本的初衷,即在最广泛的场域内书写人类的生活经验,进而探索与辨析写作主体与自我、他者、世界间的情感联系、情感动向和情感细节。以此观照生态散文,诸如非人类中心主义、生态整体主义等伦理观念背后的忧患意识,不仅促使散文写作者将思考视野延展至更宏阔的道德立场,更推动写作者将笔触纵深至人类与自然物件、动物生灵密切互动的情感抒写维度,使散文文体在处理人与动物、大自然等对象的情感联结时获得更丰富鲜活的表达肌质,散文的情感书写内涵得以拓展。在这条写作之路上,傅菲无疑是近年间备受关注的生态散文作家,其新作《灵兽之语》汇集了9 篇人与动物相处、相惜、相爱的散文故事,视野温煦,有别于许多持生态批判眼光的“金刚怒目”,在深入生活现场的文字内生动建构人类与动物、自然的复杂情感联结。在他的书写中,我们能清晰地观察到一种将动物叙事与散文文体有机结合,进而铸造动物意象、建构人与动物情感气氛,最终呼应散文写作“见自我”“见自然”之文体内涵的书写逻辑。

一、人兽共情:动物叙事与情感共鸣

相比起《深山已晚》中对花草、雨水、山石等自然物象的诗意勾勒与细致摹写,傅菲在《灵兽之语》内则淡化了对自然的深度细描,而将笔墨更多置于叙事层面的事件编排、人兽刻画与气氛营建。因此,同样基于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意识,《灵兽之语》内的数篇作品却明显不可与生态散文内常见的描景、描物散文并置,它们故事生动、角色鲜明、叙述完整,更具有非虚构故事特写的基本面貌。值得注意的是,在散文中,各种事件往往并非以强关联的姿态呈现,场景片段的拼贴勾连才是散文叙事的常见脉络。《灵兽之语》注重攫取平凡的生活场景,在直线叙述的基础上少量使用倒叙插叙、事件交错等手段,于扎实朴素的事件系列中绘制人兽情感互通、和谐共处的美好画幅。其中,动物并不是人类的附属品或依附者,而是与人类共同承担主要的叙事功能,位于主体性地位。整体而言,在叙事层面,这9 篇散文基本符合陈佳冀所总结的“动物作为人的本质性象征的母题模式”(陈佳冀:《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类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即人类陷入物质或精神困境,由动物直接或间接地以补救式举措或情感触动实现对人类的救赎,以此确证人性之真善美的命题主旨。

虽然傅菲动物叙事的结构和母题可以被一些既成的范式和成规所统摄,但《灵兽之语》在人与动物的情感位置、情感表述和情感流动上仍有其超越之处。他的叙事笔触直达生活片段内感情最为充沛的节点,结合散文作为“情感载体”的书写优势,将人兽相互体察、彼此净化的动人场面充分呈现。以开篇的《灵猴》为例,常年随父亲打猎并痴迷于体验“征服者”地位的旦春在猎杀短尾猴时,意外遭遇一只舍身护幼并似人一般懂得跪地作揖的猴子,对方在濒死时楚楚可怜的求饶姿态瞬间给予旦春巨大的情感冲击。旦春此后放下猎枪,为死去的猴子立墓,并在保护、养育幼猴的经历中逐渐洗脱自己的懊悔与内疚。人类主人公因沉溺凌虐脆弱生灵的征服感而陷入精神困境,又因为动物所给予的深刻情感触动而得到救赎,并以“报应”一词链接作为“加害者”“统治者”与“忏悔者”的人类,使其走向更为复杂的情感位面,并赋予动物“受害者”与“拯救者”的神性位置,完全超越了把动物作为情感镜像的客体处理方式,正是这样近似宗教救赎的情感主题使傅菲笔下的人类主人公具备了生态哲学升华性理解的自觉性。另一篇《敏秀的狗》则把情感重担放在了被人类饲养的动物身上。傅菲对敏秀的狗这个主要角色几乎没有内部描写,他通过狗的几任饲养者的行为和话语定义其忠诚、坚强、仁义的个性。但就在整个故事即将以一种外部的情节形式结束时,傅菲以近乎超自然的笔触回归了带有悬疑色彩的开头,并第一次将狗真正放置于情感表述的主体位置。此时,读者才会明了这个故事的真实结构,即一只具有情感、耐心、智慧与行动力的狗为复仇历经多年的谋划。即便丧主、即便主家的亲人都已渐次离去,狗依然留守在空寥的屋子里,在多年后等来杀主仇人,把忠心落实为最后带有超现实色彩的复仇行动。这为敏秀的狗注入丰富可感的灵魂,进而有力地指向人类对高尚情操敬仰、崇拜的原始情愫。

在借书写动物展露、呼应且观照复杂人性、建构人兽和谐景象的愿景中,傅菲从创建人类与动物深度的情感互动、共鸣里拓展了生态散文的写作面向。值得格外留意的是,这份“共鸣”之所以成立,在于作者笔下的人兽之情并非单向的主导、灌输或奉献,而是双向交互的交流、联结,落实于具体书写,体现为人类与动物间微妙的距离感和敬护心。在《圣鹿》中,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主要人物明启提早放置食物,然后在夜晚小心翼翼地远观黄麂吃东西时的互动场面。黄麂在雁坞人心中无疑是圣洁而不可侵犯的,它在房屋失火时及时提醒众人,拯救了雁坞;它的分娩让仅仅是目睹了这一过程的明启奇迹般逐渐恢复健康。比起客观存在的肉体生灵,它更像一种“生命意象”,雁坞人与这种神圣、玄妙的存在保持着微妙且和谐的距离,这似乎也象征着人与各种生命主体的一类情感交互状态:互相拯救、互相敬畏且互不打扰。

在《梨树上的花面狸》中,妻子春秀以自身艰难养育儿女成长的辛酸与怀孕的花面狸共情,而丈夫宝荣更似“观摩者”或“体悟者”。通过接触花面狸,宝荣逐渐理解妻子的不易,在由动物生发的触动中孵育出似水温情。纵览全集,这份饱含体贴、关怀与敬护的温润笔风处处弥漫。在傅菲手中,散文并不直接表现为被用以批驳现代工业文明、呼吁生态意识的文字工具,他以“散文之心”进入自然、打开自然,在对现实生活经验的诗意处理与对人兽情感的细致辨析中还原了生态自然的“本真”面貌。或许正如汪雨萌所论,现代散文在不断的文体吞并与文类突破中“已经超越了其作为文类主体的地位,而成为一种写作方法论性质的存在,这种方法论甚至已经突破了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限制,走向了更多更广的人文学科”(汪雨萌:《气象与肌理——浅论夏坚勇的历史散文》,《当代文坛》2023 年第3期)。所以,与其说是各种生态伦理意识为散文带来新的书写材料与审美主题,不如说是散文之体本身便能成为推进我们深入共情自然生态、积极挖掘人与自然情感联系的方法,傅菲的写作正是一大例证。《灵兽之语》也由此呼应了汪树东对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局限性的批评思考,即生态文学的书写不旨在单纯地宣扬保护环境、节制欲望,而在于“充分意识到自然对人的制约与引导,并把这种制约与引导内化在人格建构中”(汪树东:《当代中国生态文学的四个局限及可能出路》,《长江文艺评论》2016 年第4 期),写作者应洞察人性的矛盾状态,并对生态意识达成个体化理解。傅菲对自然生态、动物生灵的理解既接续了中国文化中“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文化母题,也经由自身的思考和体悟,独到并真切地体现为他在本书后记所言及的:“这是一本关乎人性的书。人在对待动物时,人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哺乳动物敏感、友善、勇敢、机智、有趣、知恩图报。正如良善之人。我为它们博大的爱心塑像,也为它们苦难的一生立碑。”(傅菲:《灵兽之语》,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 年版)

二、凝情成诗:动物意象与情感气氛

在不断还原生活情态、剖建人兽共情的书写中,《灵兽之语》内的散文故事大多并不为读者带来跌宕起伏的惊奇感,而是在细腻的情感书写与诗化表达的加持下,给予人丰盈、唯美、酣畅、感动的阅读体验。“诗化散文”思潮便是从传统诗学基因中挖取养分以建构新散文美学的一大尝试。比起“诗化散文”对诗歌文体内涵的过度靠拢,傅菲在其生态散文创作中的诗化表达则更贴合陈剑晖所言的散文“诗性”,即“流荡于万事万物和人的心灵深处的一种纯真的美质。为了捕捉到这种美质,散文家必须全副身心去感悟、体验和倾听”(陈剑晖:《中国散文理论存在的问题及其跨越》,《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2期)。回顾傅菲的散文创作,不难见得,将身体完全浸入大自然氛围以获取心灵感悟是他无比娴熟的写作姿态。在《星星缀满我的脸》中,短短一段从井中取水的动作便完成了对星光、星点、星群、星空层次渐进的细致书写,不仅清晰可感,更洋溢着浓烈的生命美质;而《雨滴在大地上重逢》一文也贯彻了对某一自然物象集中、深入的沉浸式笔触,充分利用自身感官,贴切地书写了雨滴、雨丝的种种形态以及和雨水接触后的细腻通感。

这份“诗性”美质的传递在更偏重叙事的《灵兽之语》内体现为动物意象的建构与其中情感气氛的弥漫式塑留。意象呈现为语言文字中包蕴着丰富情感的媒介与符号,它是大部分文学作品内部的基本元素,也是文学美感生成的一大基础。郑明娳将散文中的意象诠释为“正文信息所系,它本身就成为语言艺术的髓质,而不是一种装饰工具,它成为作者情智的调和点”(郑明娳:《现代散文理论垫脚石》,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在文学文本中,意象便是联通作者心象与读者情动体验的关键桥梁。如果说动物叙事是《灵兽之语》纹理清晰的外壳,动物意象则是它收束情智、包蕴散文的“真情”内核,这份情感基本表现为各种动物意象的“神性”特征。试以《黑马之吻》为例,马是一种高贵、孤独的动物,与生俱来地带有充满极大魅力的孤高气性。这份魅力深深感染了人类主角撇角,他眼中的马如山湖般深邃、沉静,如山间仙灵般令人不由自主地为其折服。黑马的形象也逐渐脱离一般马匹作为人类骑乘工具、搬货工具的附属品或劳动力,而神性化地跃升为一种象征动物野性风采、高贵之美,与人类地位平等甚至更具魅力、更富有审美意涵的动物意象。在《隐豹》中,这种人类痴迷于动物原始野性的情结成为故事发展的核心势能,成为驱使人类主角行动的最大动力。云豹孤僻、谨慎、雷厉,它终日在山野间四处游荡、神出鬼没,富有动物生灵受自然环境磨砺出的力量美,其无拘无束的姿态似乎也反衬着人类在社会、家庭内受各种规训、成见束缚的情态。云豹是会攻击人类的肉食动物,但在意象塑造下,这份危险感转化为神秘的野性张力,人与兽之间单纯的利益考量关系由此也被超俗地复杂化、多义化了。

当我们确认傅菲以超拔的意象塑造手法为各种动物形象赋予和人类持平甚至高于人类的神性地位后,值得观察思考的便是这份意象情感的传递机制。张怡微认为,写作者塑造意象的质量需要依凭其对外部世界的深入观察,更依赖其将这些有关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美感经验转形转义的“物化”过程。在散文文本中,那些有关各种知觉、能唤醒读者通感能力的文字构成一片片氤氲着丰富情感内涵的气氛,成为读者想象力、共情力、沉浸式意象感受的一种触发和唤醒机制。例如在《黑马之吻》中对黑马眼睛的深情描摹:“他在马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那个东西像个星空。星空并没有繁星,只有一颗白金色泛着黄晕的星星,天幕则是纯黑,发出乌铁般的光泽。星空如一个漩涡,飞速旋转,形成的巨大气流,拖曳着他陷入其中。”(傅菲:《灵兽之语》,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 年版)星空的色泽、星星的形态与其变化旋转的动态细节,将黑马孤独、良善的情感气质包孕于朦胧、含蓄的“气氛态文字”,共同构建为可供读者感受并阐释的整体气韵系统。

比起小说、诗歌或戏剧,散文在叙事、描写、说明与议论等写作元素上看似拥有更开放、多元的行动权利——它似乎无所不能,将近乎一切有关人类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内容囊括入写作内容,再以近乎无限多的布局方式进行排列组合,但却因此更容易在泛滥无节制的任性书写中磨损读者的阅读耐性,也使自身陷入文体不明、意义涣散等常见困境。由此延伸,夸张地说,散文是非常“不自由”的,一篇散文的完成度与完美度极大依赖写作者对复杂情感的理解程度与转化、表达能力,正如王安忆将散文比作“情感的试金石”(王安忆:《情感的生命》,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 年版),好的散文需要有丰腴、沉重的情感质量,才能使文本的意涵与美感不涣散、不凌乱,卓绝的散文家甚至能在情感书写中迈出原有的理解疆界,拓展一份情感的复杂内涵。以此理解反观《灵兽之语》,我们能看到,傅菲将塑造动物意象作为情感书写的“抓手”,以一种动物意象所衍生的意象系统统摄全文的情感气氛。在表达人与动物的情感联结层面,傅菲成功开辟了许多新的书写面向,也因此使自己的散文作品真正接融了一种“诗性”,即写作者对万物美质的切身体会和细腻且精巧的沉浸式传递、表达。

三、悲悯之思:抒写自我与观照自然

在谈及散文创作时,傅菲提到:“散文所强调的‘真实’,是指作家真诚的态度,文本中的人物、故事、细节必须符合生活的逻辑,让‘想象’回归到理性的空间。”(出自访谈《自然是一部精彩的默片——作家傅菲谈自然文学创作》)的确,在散文中,写作者的书写内容直接源于个人最本真的生活经验,从经验里挖掘、辨析并合理地表达复杂情感是散文文体的应有之义。在生态文学领域,写作者往往秉持着生态伦理意识、非人类中心主义等思想观念以反思、反省或懊悔的笔调书写自然。诚然,也有部分研究者表达了质疑,汪树东认为当代中国生态文学的一大局限是叙事拘泥于生态破坏者与保护者的单一互动模式与由此衍生的批判内容,即“生态叙事过于模式化、概念化,艺术魅力稀薄匮乏,人性探索不够深入”(汪树东:《当代中国生态文学的四个局限及可能出路》,《长江文艺评论》2016 年第4期)。王兆胜则指出生态散文的中心依旧是“人”,“离开这个底线和基调,所有的爱物和生态意识都会走偏,甚至走向公平正义的反面”(王兆胜:《关于中国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的辩证理解》,《东吴学术》2022年第2 期)。如果说,从自我出发真诚地书写经验与情感是散文的基本追求,而跳出小我、观照自然是生态文学的核心意旨,那在生态散文中,自我与自然的书写比重应如何分配?或者说,我们应如何理解生态散文内自我与自然的辩证依存?

《灵兽之语》显然不同于许多生态文学的批判追求,它的书写重心不在对抗、反驳,而更偏向建构。作者将自身对动物生灵浓烈的爱意注入编排有序的叙事结构及意象塑造中,既以自我情思细致体察自然生灵,也借自然的博大之美呼应、完善自我,在真实的生活场域内发掘人面对自然动物时的复杂人性,建构人与自然更细腻、新颖的情感联结关系,将二者的通融接汇交束于各故事深处的“悲悯”意识。以《水牛的世间》为例,主角东生是村子里对水牛满怀体恤之情的极少数者,对于自家水牛拉姑,东生始终善待。一辈子辛苦温顺的水牛像一面镜子,东生从中照见了自己人生里的艰辛,甚至窥见了人类命运的共同主题,即无所不在的责任、负担与辛劳。傅菲以剖解东生对水牛的同情、恻隐使文本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范畴,达到关怀自然的伦理高度,同时,对水牛形象、境遇的塑造也照应着人类自身的生命局限,在书写自然生灵的面向里拓展了人类对自我命运的体认,由此打通了生态散文“见自我”与“见自然”的意涵通联。《灵猴》一文,主角旦春目睹老猴求饶情态后所经受的情感冲击,弱者在生命最后关头的告饶点燃了他对自我本质局限的惊惧——面对威胁、死亡时的无力感与求生本能。傅菲不仅让旦春完成了自我反思与超越,传递人类与其他自然生灵并无本质区别的生态伦理意识,最重要的是,不以批判的样态呈现,而是完全基于对人类复杂人格的真切觉察与文学性阐释。

对人、兽生活处境的悲悯之思借叙事编排、意象营建而熠熠生辉。在写作技法层面,这种悲悯哲思的传递也依托于《灵兽之语》“跨文体”的散文样式建构。回顾前文论述,我们会发现,《灵兽之语》与类型化的小说动物叙事模式遥相呼应,其语言气氛、意象建设则极具诗性色彩。这种文类界限的跨越让散文获得了更庞大的艺术张力,其承担的细腻情思也被装载于更精致可感、更值得反复品读的体式外形内。由此,当我们再次体味傅菲所言的“真诚的态度”时,我更愿用“去蔽”一词理解其言下所指。小说善于在虚构层面创造意义、逻辑完满自洽的封闭世界,诗歌善于以压缩、凝练的手法改造现实,二者都不可避免地给生活经验带来一定程度上的异变。但在文体机杼的把控下,散文达到了张怡微所说的写作者对素材、结构的处理将直接反映其处理事物、事序的过程,内里蕴含着写作者“分解生活、提炼生活、超拔生活的理解力”(张怡微:《散文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版)。傅菲在对人兽、自然生存与生活情境的理解力之观照下,将种种与小说、诗歌等文体相关的写作技法也成功“去蔽”,使其被圆融地化用于散文书写中,其文体外延被指向生活本真的写作态度淡化了。多元的技法没有减损创作主体的真实性,反而为其真诚的经验、情感传递效果锦上添花,并将散文的书写面向朝更完整、广阔、动态且真实的生活场域有效推进。“真诚的态度”在于写作者以坦诚、纯良的心灵直面自我的成就与缺憾,直面外部世界的一切美好与苦痛,并以深入、长久乃至内耗式的姿态尽力挖掘面向自我、他者与世界的复杂情感,为这份情思谋求合理的表达方式。成见、麻木、慵懒、矫饰都是散文家必须对抗的宿敌,而在生态散文的书写中,领受“去蔽”意识简直是写作者迈入创作大门的第一道门槛,各种强调摒弃自我中心意识的生态思维无疑照应着写作者对人类自身高度、权势的自我消解,并以真切关怀动物生灵具体生存处境的悲悯意识看待自然。

然而,值得留意的是,“生态散文首先是散文的文学,然后才是文学表现的生态。内容与形式是不能拆散开来的,之所以这么拆开来说,是为了强调散文艺术形式呈现的重要性”(吴周文:《论“生态主义散文”的兴起、使命与理论建构》,《东吴学术》2022 年第2 期)。或者说,是为了强调生态散文创作抒写真情与观照生态的联通关系。生态散文并非环保主义者借以摇旗呐喊的宣传工具,作为一种用以自我表达的写作技艺,生态散文可以自主地审视、斟选各种生态伦理意识,将对大自然的忧思转化为协助创作主体提炼生活、厘定情感的有效元素。《灵兽之语》正是凭借散文叙事在情感营建方面的优势以及散文意象的诗性表达兼顾了自我与自然的书写平衡,将原本庞杂且抽象的“生态”“自然”等概念具化为人类与动物进行身体性情感交流的日常情境式表达,将原本含混迷离的人兽情感凝铸为结构明晰的意象与气氛系统,让散文笔触由关注自我迈向观照自然,又从自然书写回归自我表达,在生态散文领域内打开一条新颖且得当的写作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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