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节处把握小说的逻辑
——毕飞宇工作室第37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下)
2024-01-31窦立茹
韩松刚(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江苏省作协创研室副主任):《小霞》这一篇相对而言读起来更容易些。我认为《小霞》这部作品的优点有两个:一是写得比较真实和真诚,它在情感上的表达是难能可贵的。不管是来自作者自身的经验还是来自他者的经验,至少作者是基于真实情感出发的。二是作品的设计有作者自己的思考和想法。这部作品叫《小霞》,虽然小霞也是里面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但作品更多地表现了另一个主体“我”,小霞是作为“我”的一个映照存在的。小说的最后小霞消失了,也是通过对“我”的情感描写来反映的。作者写到了两个家庭的不完整性,“我”的父母离异,小霞的母亲去世。所以这两个人物的形象也对应着一种家庭的不完整,形成了一种非常内在的映照关系。
但这部作品毕竟是一个讨论稿,所以我觉得还是有很多可以提升的地方。我这里谈三点。一是这个故事显得过于平淡传统,很多的表达或者说价值观的呈现,会让我觉得过于陈旧。整个故事在我的阅读当中没有给我带来一种深入的思考,仅仅是呈现了一种现实的状态。虽然这些点是没有问题的,但我觉得可能并不会如我们想象的那样能给这篇小说带来一种艺术、思想和表达上的整体效果。二是小说的某些细节缺少考究,比如第一段。我觉得对于写作者来说,不管是从为整部作品提供的信息、思想或情感基调来说,还是从能给读者带来独特的阅读感觉来说,第一段都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段的第三句话中,“没人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客观的视角,但“我”在咖啡店又是一个主体性特别强的视角,所以一句话里呈现了两个视角,前后就是矛盾的。下一句“花花绿绿的广告页,咖啡和小食配上蒸腾诱人的雾气”又是客观情景的描述,一定程度上打断了叙述的流畅性,导致整体呈现非常错乱。三是这篇小说写得过于复杂。因为写作者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想表达的东西特别多,他想把情感表达充分,想把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表达充分,想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描述得特别复杂。但是恰恰相反,我觉得小说是要做减法的,要学会把复杂的东西用简单的方式表现出来。
貟淑红(《钟山》杂志副主编):《小霞》这部作品的情节显得平淡了一些,并且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对于篇幅来讲过多了。同时小说存在人物行为动力不足的问题,显得对于主人公情绪的描写过于直接和夸张。另外还存在一个叙事详略的问题,比如写父辈对“我”说话的时候将每个人说的话都写出来,不仅浪费篇幅,还打破了叙事的节奏。建议对于小霞人物形象的描写再丰满和立体些,“我”与陈迟的关系的变化发展可以另作一篇文章来写。
叶子(评论家,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我对两部作品里写到的爱情稍稍有一些失望。或许是你们太幸福了,不太允许生命和情感中间有一些复杂到没有办法理解的东西。我觉得作者还是要有一种在普通生活中去寻找新的东西的能力。写作不要过于谨慎,书写爱情可以再大胆一些。我更希望在《小霞》这个故事中间读到一些奇异的地方,它可以写成一个幽默故事,尝试用平淡的语言讲述不普通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写实的故事。而且到最后我也没找到陈迟爱“我”的动机,这个“爱”好像是作者的一个宣判,通篇并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张娟(评论家,东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东南大学中文系主任):《小霞》的题目我很喜欢,表现了现在大学生的价值观,他们可以对自己的长辈直呼其名。面对自己的姑姑小霞,“我”带着一种可以审判甚至可以改造对方的态度。这种态度的一方面来自当代社会的民主平等,另一方面源自乡土社会的知识崇拜,所以“我”的知识女性身份就赋予“我”这样一种指责和改造长辈的权力。如果小说能够抓住这一点深挖下去,要比写爱情故事好得多。这部作品让我想到了沈从文在《边城》里面写的翠翠,当翠翠面对感情没有办法处理的时候,她就会默念“我要离家出走”,这是一种很幼稚的小女孩的行为,这篇小说也多多少少让我感觉到一点青春期的幼稚。在我的写作课上,很多同学写的小说中,主人公因为找不到现实生活中解决问题的答案就去寻死,但我觉得写小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轻易让你的主人公死去。我很喜欢里面写葬礼的部分,人物通过葬礼返回乡村,就可以聚焦葬礼这一点,围绕葬礼把人物关系和事情的前后因果呈现出来。小说后面写到社交平台,我觉得这就是直面社会的表现,但是小说并没有写到社交媒体对我们当下的价值观有什么改变和影响。其实如果说作者能把时空关系集中一点,这篇小说可能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质感。
邹世奇(作家,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小霞》是偏向现实题材、现实性较强的小说,它有几个优点。首先,小说有着自觉的结构意识,前半部分的叙事随着人物思绪的自然流动展开,显示出作者在结构方面的匠心。其次,这篇小说比较注重叙事氛围的营造,它并不着急叙事,有环境描写和氛围经营。最后,作者的语言正在形成自己的腔调。小说中有一些令人惊喜的句子,有一些比喻也很好。这体现了作者在观察和语言表现方面的才华。在缺点方面,我觉得小说的故事内核还可以再强化。小霞的人生轨迹撑不起“我”对她的强烈关注,以及她对“我”的强烈影响乃至震撼。作者可能也是为了加强这一点,所以在小说中间说,“我”小时候看过她写的诗,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以及感受到她极度缺爱。即使有这种加强,这个人物形象和她的故事总体来说还是有点弱的。关于小说的修改,我认为一种改法是,如果可以,把逻辑补全,把小霞和“我”的故事加强,最后让小霞对“我”的这种强烈的震撼立得住。另一种就是刚才老师们说的,只呈现小霞这个人的生命历程,删掉“我”和男友的这条线。
窦立茹(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小说以“小霞”为名,但主要叙述对象和视角都是“我”,相比于感受自己,“我”似乎更能共情小霞。小霞和“我”在某些地方很相似,两人之间总存在着微妙而持续的精神联结,这也是后来“我”听到小霞家里发生的事情后产生巨大情绪波动的原因。“我”认为梦中在独木桥另一端向我招手的人是小霞,也是小霞在“我”心中位置十分重要的缘故。但“我”与小霞并不是平等的,“我”始终不自知地在高位审视着小霞。“我”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小霞的经历为“我”对情感的认知转变服务。我认为文章核心是理解“我”睡梦中的险境究竟为何,小霞又是如何成为那个引“我”上岸的人的。文中写了好多处“我”的逃避。“我”这层刻意制造的保护膜被小霞全不设防地真诚揭开。小霞走了,她终于主动抛弃了过去的一切选择重新开始或彻底结束。这种决绝让“我”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做出改变。文章对于标点符号的运用也符合“我”对情感的阻断,在对话中多次连续使用逗号并与非对话内容并列,减弱了言语的情感表达,也没有为区分对话与非对话造成困难。最后提两个小问题。一是文章的某些细节需要再琢磨。二是作者对亲戚长辈的规训、对原生家庭的苦难以及农村环境的某些描述还停留在社会刻板共识的悲观想象中,在这一方面还缺乏更真实的体验。
杨梦琪(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小霞》作者):《小霞》这部作品是我两个月前构思的,所以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冬天的意象、过年的意象以及返乡的一些情节。五位老师的意见我都有认真地采纳,接下来我想谈一下创作的始末。首先是小说中返乡的情节,在《小霞》当中,我回避了对返乡中暖流的书写,而是转向叙述小霞以及“我”对亲情的回避态度,所以小说当中每一次返乡都会出现一些创伤性的事件。其次,我关注到家庭当中女性情谊的一种特殊感情。小姨或者姑姑的形象是介于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她们往往有一种妹妹特权,消解掉了一些长辈的责任,所以小姨或者姑姑的形象都具有一种更轻盈的,或者说是不那么乖的特质。我会把一部分的友情或者亲情倾注到“我”和小霞身上,也就是说“我”和小霞之间不仅仅是一种亲缘关系。“我”是一个作家,最开始在构思这个形象的时候,我选择了一种比较讨巧的方式,就是写我生活当中比较容易接触到的一群人,即文人或者说念中文系的人。也就可以解释主人公对于小霞的诗歌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因为她对文字类的材料很敏感。以上就是我在写这篇小说时的一些思考和创作的始末,以及听完各位老师的评论之后的一些感想。能够得到各位老师和同学的批评指正,不胜感激。
注:实录中涉及的作品内容为修改前的作品,与本刊刊发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别。为保持现场研讨原貌,相关叙述予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