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腿
2024-01-31华东师范大学鸥声
华东师范大学 鸥声
我并不同意你所说的,流浪汉和流浪猫是距离诗和浪漫最近的事物。除非你认同病痛是距离诗和浪漫最近的事物。缺胳膊少腿靠乞讨为生的流浪汉就不说了,单是流浪猫,你知道它们身上背负多少疫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吗?当然我承认,流浪猫和流浪汉身上可能存在某种吊诡的奇妙诗意;但是这种诗意是仅发生在故事叙述过程之中的。当故事结束的时候,这种诗意会骤然烟消云散,旋留的是一些七弦琴的哀叹。
如今你我在高楼中穿行,看到流浪猫鬼魅一般从一个阴影游到另一个阴影,你想起的是波德莱尔那首诗,“它们沉思冥想,那高贵的姿态/像卧在僻静处的大狮身女怪”;而我会想起我的家乡宛由镇,曾经存活过的那批流浪猫。不,这不是一个思乡的故事;况且你我忍着笑意创造的这番可称造作的诗性交流氛围,实在经不起乡土气息的敲打。
大约在我三四年级的时候,宛由镇西有一群流浪猫,橘的玄的狸花的都有。后来某个冬季,卫生所严打狂犬病,不久一群流浪猫就只剩两三只,这些幸存者机敏异常,尤其是一只被人们唤作“老鸦”的玳瑁猫,狡猾机警,能闻出药味儿,还懂避机关,更会偷悬在檐下的腊肉。卫生所组织了几次围猎,最后一次甚至动用了打鸟的弹弓,请专业猎鸟人出马,那回较量让老鸦晃悠着被弹子打断的腿逃离。几天后老鸦竟然复出,矫健地衔走一户邻居放在底楼窗台的鲫鱼,四肢完好无缺,堪称神迹,大家据此断言猎鸟人那天的弹子用的是QQ 糖。卫生所还欲再战,老鸦却长了心眼,只要看到弹弓立马匿去,卫生所无奈,只好鸣金收兵,决定等它老死。
就在那个冬天,我家附近出现了一位流浪汉,五十岁上下的男子,齐膝盖少了一条左腿。他有一支口琴,吹得颇为婉转,最常吹的曲目是《一步之遥》,吹到动情处便高亢地扬起脖子,使人看到他沉静的眼睛和半分未逝的俊色。流浪汉往往盘着仅有的一只腿坐在简陋的四轮板上,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一角吹他的口琴,琴声给他诱来沉甸甸的硬币和断断续续的掌声。流浪汉在附近的口碑甚至称得上好——一个是他爱干净,早上会到宛由河岸老妇人捣衣的台子上洗漱;一个是他性格好,见了大人小孩会仰着头笑。关于他的传言经过一轮口中发酵,到我耳中已经是俗而又俗:外省人,离了婚,音乐老师,他一个人南下流浪,要去海南给他的前妻吹口琴挽旧情。我当然不是从我的爸妈那儿问到的,他们不会允许我听说这样的故事,我是从他们和亲戚之间的闲聊里偷听过来的。听说人们真管他叫音乐老师,因为我对门邻居的儿子天天听他吹口琴,自己也开始练,偶尔请流浪汉吃个水果讨教些技巧,最后竟然在学校的口琴比赛里拿了一等奖。他在领奖的时候大声说我的口琴是乞丐教的,于是众人目光灼在他真正的音乐老师身上,叫老师满头大汗仓皇奔逃。
身为一个流浪汉,音乐老师和宛由镇人天然存在一道鸿沟。但是随着他的好脾气、好才华逐渐展露,这道鸿沟日益得到填补。在小镇的第二人民医院对面是一座精神病人疗养院,六层楼高,四周围着铁栏,院内绿意盎然。新上任的管理人员宣称要丰富病人们的精神生活,每周三、周日给病人开才艺培训班,音乐老师遂进入候选名单。院方派人与他交涉,他一口答应,此时人们才知道原来他还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话从不晃悠手——只有对自己的语言表达具有足够的自信的人才能彻底摒弃手势语言。每个周三和周日,疗养院的小花园里会飘出凌乱的口琴声,而在乱絮中有一簇尤为明朗悠扬的,一路裹着梧桐香,飘到第二人民医院的输液厅。彼时某口琴爱好者罹病正在输液,正好听到那段旋律,如痴如醉,一曲听罢,高呼“拔瓶”,按着针孔就急吼吼地循声而去。他看到疗养院的小花园内,一群精神病患者四散而坐,用嘴里的口琴喷出高矮胖瘦不一的音符,一个人被他们围在中间,那段美妙旋律就是从他嘴里淌出来的。该口琴爱好者越听越觉得技痒,取出口琴练手,吹着吹着,技痒之感便化为技拙之叹了。
疗养院有一位口琴大师的消息叫那口琴爱好者传开了,不日本地其他口琴爱好者陆续来访,隔着栏杆与那些精神病患者一同倾听学习。考虑到病人的学习能力有限,音乐老师连着四周教的都是同一首《荷塘月色》,这可把那些口琴爱好者急坏了,一听《荷塘月色》,舌头就腻歪得打结。于是他们找音乐老师商量,周二、周四晚上在小公园的亭子里另开一场兴趣班,他们也给钱,还包晚饭。小公园在宛由河边上,那时整个宛由镇唯一的一株晚樱树就在这个小公园的亭子边上开花,在宛由河这一侧远远就能看到一树白星。宛由河岸种很长的一道红花檵木,这种灌木叶背粗糙,可以粘在身上当徽章;沿河而行,那座亭子叫作晚游亭,亭子中央也有一台石桌,面容经过修葺的音乐老师就盘腿坐在桌子上面,一吹口琴就扬头,老态难掩俊色。在一曲毕前,没有人会认为这个人是一个残疾人、流浪汉,反而会觉得他是个伟大的商人,和音乐之神做了交易,用一条腿换来出神入化的技艺。
音乐老师和口琴爱好者们成了朋友,朋友理应互相关心生活。口琴爱好者们希望他能想办法在本地找个地方定居。他的收入虽然不多,但是应该负担得起宛由镇最便宜巷子的房租,朋友们也会尽力帮衬。这些都被音乐老师回绝了。他告诉朋友们,他有居住的地方,如果能邀请朋友们拎着啤酒上门一聚再好不过,只是太简陋而脏乱,不容他人瞥视。但我要说的是我确实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我还知道更多有关音乐老师的秘密。往后的故事必然会更加荒诞,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安静而津津有味地倾听。
春天过后是夏天,就像晚樱一树的白后是一树的绿。宛由镇近海而不临海,我一直觉得是一件很亏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它见不到海却年年有台风。几乎每个夏天都有台风,它像是喝惯宛由镇风味的老酒客,每年卷着铺盖来痛快喝一两宿又疯驰而去。早夏某个周四的傍晚,我小学放学,天色阴沉,步行十来分钟,大雨瓢泼而下,宛由河上如同沸腾一般扬起了雾。在雨声中夹杂着些微轻柔的呻吟,恍恍惚惚如同合唱里的叹息。声音来自一丛红花檵木底下,一只刚出生的奶猫,它羸弱的腹上还有半截脐带。现在回想起来这大约是一件透着命运悲剧色彩的事情,猫妈妈是上个冬季打猫行动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产期落在今天,却恰逢台风,生完了不得不迅速转移小猫,正落下这一只。小猫的叫声被雨幕捶散,我撑着伞捧起它,却进退两难,因为我素有鼻炎,父母必然不许我饲养带毛的小动物;何况冬季刚宣传过,流浪动物都是很脏的。正踟蹰间,我眼中却蓦地出现一只漆黑的游动的矮脚菇,菇伞一抬,露出音乐老师和他的小板车,想来是突逢暴雨,他们不得不暂停口琴活动。我怯怯朝他问好,他却把黑伞朝后仰,看着我说,猫,给我看看。
音乐老师的右手沾满污水,在裤脚上擦干净后他接过猫,奶猫在他手里像是一小尊玉像。他看了几眼,皱着眉说,小老头,我得把猫带回去看一晚上。小老头是宛由镇方言里对小男孩的戏称,我顿感亲切,昂地应了一声,却又反应过来,问他,能活吗?音乐老师答非所问地回我,明天我找你。他把奶猫放到盘腿窝出的空隙里,一手撑伞一手推地走出去了。
在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那只小猫。我不知道为什么坚信它一定会活着,活着就必须取一个名字。第二天晴了,在课堂上我依然在想那只猫,我想我奶奶家的狗叫阿南,那么小猫或许可以叫阿北。我甚至都想好了要从爸妈的零钱罐里摸几枚币去给小猫供奶。
放学的时候音乐老师就在校门口的香樟树下等我。中心小学门口有许多香樟树,一半底下是流动商贩,另一半底下是载客黄包车。音乐老师应该是来得足够早,所以能赶在流动商贩和黄包车之前占了距校门最近的香樟树荫;见着我他也不说话,只盯着我看,那目光虽然有力但是不蛮横,是在说话的,我看到他说“快过来”,所以我背着书包走过去,问他,伯伯,猫呢?他说,你没给它取名字吧?我没反应过来,说,取了,叫它阿北,北风的北。他说,阿北死了。我脑袋里的水开始慌不择路,从眼睛里下来一些,从鼻子里下来一些,怎么形容来着?对,涕泗横流。音乐老师说,还没埋,小老头,等你去埋。他又等我哭了一会儿,改口说,小老头,你不去也行。
你说呢,我肯定要去,不然故事还怎么讲?而且多亏了死掉的阿北,我成了全宛由镇第一个知道音乐老师住所的人。我印象里宛由河的尽头是一条国道,通往高楼林立的省城,但是当我切切实实横穿国道后才知道,宛由河没有消失,它从国道底下流过去,在那头养着两侧的田野。你分得清番薯和土豆的藤叶吗?我分得清,我打小识蔬识果,一眼看出田地靠河的一畦地种的是番薯,藤叶泛紫像是晚霞的眼影,这道眼影搽得很长。在田最荒的角落有辆坏掉的车,盖着遮雨布,音乐老师说,就在这儿。他掀开遮雨布钻了进去,旋即出来的却是一只玳瑁猫,正是老鸦。它伸了个懒腰,一对绿色瞳仁朝我乜来,端坐起来舔舐趾头。我仔细打量这只战胜了人类的猫,看不出它的特殊之处,它慵懒而矍铄。音乐老师半天没出来,我开始聊斋式地妄想,莫非老鸦就是音乐老师所化?它有人的智慧,所以不会被抓到;在被打断腿后丧失了作为猫的勇气,于是化成一个瘸腿的人,作为平等的种族继续自己的流浪事业……
但音乐老师随后爬了出来,怀里存一个小纸盒,里头是阿北冷掉的身体。他把纸盒子递给我,说,失温而死的,估计也呛了不少水。你就埋在那块田里好了,那附近我扦了几条紫荆枝条,能活的话明年这个时候就会开花了。我照他的指示望过去,田里却只有一块地参差插着些枝条,再远些的地方,田地与山垄交接的地方,有座不知谁住的水泥坟,坟前立一株紫荆,花期已过,绿色隐没在绿色中。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习惯:在宠物下葬的地方种一些植物,尽管不至于谈及轮回,日后植物茂盛了,多少可以在它的葳蕤里看到已逝之物的影子。也许音乐老师觉得阿北会在明年变成紫荆的花,并试图诱导我这么想,但我明白阿北只会变成泥。田里的土并不硬,阿北像是一株没发芽的树被种下去,盖上土,拢出个丘,最后音乐老师和老鸦用同样的表情注视我把紫荆枝条扦在丘上。我们背后的落日已经被完全抿进山的唇里。
埋完阿北,我感觉该走了,但是又不想走。我问音乐老师,你的腿是怎么瘸的?音乐老师没有回答我。我又说,你要一直在宛由镇住下去吗?他还是不回我。我沉默一会儿,问,你不吹个口琴吗?音乐老师终于开口,干吗要吹?我犹豫说,我想听。音乐老师说,你再不回去天就黑了。老鸦跃到车顶,像是要目送我一样盯着我。我把单肩挎着的书包重又双肩背上,沿着田垄和宛由河向国道走过去,走出去几十米,一阵口琴声从身后飘过来。这串口琴声音是有密码的,我不能马上破译出来,也不能转头去看音乐老师,因为毫无疑问一旦转头,那缕口琴就会马上断掉。口琴声驱逐了有关阿北的所有想法,我昂首挺胸地回到家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口琴的旋律忘得很干净了。
后来?我正常小升初,初升高,然后现在上大学,跟你走在高楼下,给你讲这个故事。老鸦的结局我是知道的。它是骄傲地老死的,奇怪的是,它被发现时,腿是断的,就是被猎鸟人打断后来又奇迹般恢复的那条腿。有可能我后来见到的老鸦其实不是老鸦,是另一只玳瑁猫。至于音乐老师,我确实不清楚他是如何消失如何告别,又是在何时离开宛由镇的。我当然询问过,街坊说,那个吹口琴的音乐老师啊,哪年冬天走的来着?她们说,他是大踏步走的。我纠正说,他是瘸了一条腿的!街坊就改口,啊,那应该是坐着轮椅走的。不记得了。
故事差不多结束了。但是我知道你还关心一件事情,那串口琴密码。我整整忘了它六七年,直到我高考结束的时候,沿宛由河横穿国道,看到音乐老师以前住的废车已经消失不见,但是埋着阿北的那块田确实长着一株紫荆。那时是夏末,紫荆叶苍翠如鬓,我知道音乐老师没有和我说的应该和阿北说了,现在我可以偷听、解码那串口琴。然后我就站在宛由河边上想象,你可以构想一下那种情景,最远是江浙特有的小山垄,山和田交界处有很多树木,各种各样的绿,绿色渗到田里稍微稀释了一些,但是有一撮绿突然在河边冒尖,它是一株紫荆,我就站在紫荆前面,听它圆滚滚的叶片互相摩挲的声音,缓缓地,口琴的声音跨越时空地飘扬过来。
我告诉你我破译的是什么。我想象了一个场景,是在冬季,在晚游亭边光秃秃的晚樱树底下,半截入土的老鸦对音乐老师说,我快要死了,等我死了,你就可以把借我的腿拿回去,大踏步地离开。老鸦第二天死了;后来音乐老师确实离开了宛由镇,他把口琴放进口袋里,沿着宛由河尽头的国道,大踏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