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不下
2024-01-31湘潭大学曹志芳
湘潭大学 曹志芳
山雨
扎史喜欢喝酒,他还有一条叫巴桑的狼狗,村里人都笑话他给狗起了一个人的名字,扎史微凹的嘴角在听到这话后轻轻抽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故作深沉地说道:“这狗是我的兄弟咧。”
早上五点的村口,一人一狗正朝着山头走去,平日里不说话的扎史今天轻声哼着歌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新换上的鞋,然后学着村里的孩子,踢飞了一片落叶,接着抬起头,放慢了脚步。走在前头的巴桑听到声响,立马撒腿跑了回来,在确认没事发生后,又返回为扎史开路,雾气还未消散,巴桑的背影被揉进大山,它们立在扎史的眼前,说着千千万万。
山间的路不好走,逼得行人不得不把时间拉长,松木拢起的清香包围了整座山头,连人的手指尖都被染上了绿,这条不太好走的路,再一次接待了这对不一样的兄弟,这里的松木从地底往上疯长,连接了天地,也破开了泥尘,每一棵树都代表着一个人,他们在山脚的村落出生,死后来到山顶,俯瞰云泥。扎史走到一个土堆旁,从兜里掏出檀香点上,香雾顺着空气流动,飘到扎史的鼻尖又匆匆溜走,巴桑在他旁边转了个圈,两只眼睛停在扎史身上,像是疑惑,又像是注目。雾气缭绕着鸟叫声,野草间欲滴的水珠在人的眼里晕开,巴桑不知道里面住着扎史的母亲,那个慈祥的老妇人,会温柔地抚摸巴桑脊背上乌黑的毛发,巴桑呜咽了一声,它趴下自己的身子,用脊背轻轻地蹭旁边人的裤腿,与此同时,一只蚂蚁被刚好滴下来的松脂包裹,在这个寂静的早上,没有人知道有一只蚂蚁将成为琥珀,也不会有人见过这一人一狗弯曲的身影。
山雨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的,一眨眼的工夫,雨滴砸在地上的声音就溢满了整座大山,扎史他们来到一个能遮雨的山谷,头顶突出的岩石拦住了气势汹汹的雨滴,砸落的声音却被放大了数十倍,扎史蹲在石块上,用左臂圈住巴桑,手掌顺着它的毛发一遍遍抚摸,他的眼睛透过山林看着远处朦胧的村子,瘦削的脊背和沉默的性格使得扎史就像是一个异乡人,扎史知道村里人喜欢谈论他,谈论他这个没有太多男子气概的人,谈论他和他的狗兄弟,扎史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普米男人,他的眼睛里有常年化不开的愁绪,他像一口被废弃的古寺里的鸣钟,满堂落叶,顾影自怜。渐小的雨声唤回了扎史的思绪,他那老者般沉重的眼神在对上巴桑时变得清朗,他顿了顿,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落过雨后的青草都探起了头,他们尽情地抖动身姿,戏弄着行路人的衣角。好不容易来到了山脚,还要继续穿过玉米地,湿哒哒的衣服贴着扎史不太炙热的皮肤,分不清身上的雨是来自山间还是田野。
缄默的人不善言辞,但扎史总能一语成谶,回到村口,看着家人慌乱的神色,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笑容:“我只是去看看我睡的地方咧,没事,没事”,说完便带着巴桑往家里走去,身后呜咽的声音被距离吹散,火塘里的柴火星子滋滋作响,扎史换了衣服,没再说话。第二天早上,扎史和家人坐上了去省城的车,巴桑追了出来想要和他同行,它已经习惯了为扎史开路,扎史蹲下身子,和他的狗兄弟额头相抵,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奈何风太大,没有人听清他说的话。半个月后,扎史回来了,他永远地睡在了母亲的身边,就像他刚出生时那样。在这之后,巴桑也倒在了门前,扎史的儿子把它埋在了后院,那里有一棵海棠树,每年都会开花。
村里人后来都说扎史是被酒害死的,而他的狗兄弟巴桑则是被人下了老鼠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和一条不会说话的狗,村子里最安静的两兄弟,他们隔着一棵海棠树,隔着一座山相望,他们睡在黄土下,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亲兄弟。
深山里又落起了雨,这场山雨来得浩浩荡荡,它打湿了扎史坟头的格桑花,也透过海棠树的枝丫落在了巴桑身上,雨水从泥巴缝里钻进去,在山雨欲来之后,这两兄弟终于在地底重逢了。
晚安,海棠
从天上来的雨被海棠花割成两半,一半埋进黄土,另一半藏在了我的双眼,从此我便知晓了,人跟树是一样的,树在长大,人也在不停地长大,身体从树芽长成了树干,儿时的记忆在我们还没有变成枯叶前忽明忽暗。
我小时候的家建在河边,院子里有一棵长势喜人的海棠树,树身正对着村口的那条路,影子却延伸到水里,村里的阿嗲们坐在树下闲聊,远远看着,竟像是海棠生出的第二个影子。四五月份,花儿们争先恐后地从骨朵儿里冒出头来,枝头也被压弯了些,清丽的白色包裹着中间淡黄的花蕊,衬得春天也娇俏,偷吃的蜜蜂一头扎进那香甜里,在上面大摇大摆地劳作着,身子随着嘴巴的节奏畅快地抖动,一眼望去,倒也不像是会怕人的。四月的风路过院子,带着清香的花瓣跃跃欲试地从高高的树枝上跳到阿嗲的发尾,像是荡秋千一样乐不思蜀,阿嗲也不恼,像是看穿了它这般淘气劲儿,就任它来去,只是在下一阵风来时偏过头偷凉。
村里的学校就念到五年级,到了更高一级就得去镇上的小学,我从此于家中和学校间来回,在家里待的时间也仅限于周末,从新学校到家得坐半个小时的车,每每到了周五乘车回家的时候,我和另外几个同村的小孩儿就表现得异常兴奋,开着车窗往外看,稻田和云朵像是溶在了一起,两旁的树影也被闯入的车辆打得斑驳,我坐在车里,只觉万物可爱,长大后再走,却只记得那路弯弯绕绕,让人头晕得紧。在村头的路口下车,一抬头,那棵枝繁叶茂的海棠树和海棠树下笑盈盈的阿嗲便撞进了我的双眼,那是阿嗲每周五都要做的事,闲聊,和无声的等待。海棠和夕阳也是有情的花儿,斜斜地映着这个慈祥的老妇人,眷恋着这个等待孙女归家的阿嗲。
八月未央,海棠花早已收起自己的心性,把夕阳留给了果子,海棠果是夏天的尾巴,抓紧了最后的蝉鸣跳到树上,开始它的季节,所有的花瓣都随着上一场落雨躲进了地里,属于果子的捉迷藏伴随着最后的雨声露出了马脚。相较于调皮的花儿来说,果子显然是腼腆的,它躲在绿叶与树枝中间,不轻言也不妄动,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能将其带下枝头的有缘人。海棠树是花儿和果子的家,而阿嗲的口袋则是我的百宝箱,里面装着精灵的耳朵,它总在午夜时分人酣睡时溜进我的房里,悄悄听去少年人单纯的呓语,接着再顺着来时的路爬回阿嗲心里,将悄悄话说与心听。果子成熟的第二天早上,阿嗲来叫我起床,她就站在我面前,动作轻柔地摊开握住的双手,我看见皱纹爬上了阿嗲的掌心,却唯独绕过了那里的海棠果,阿嗲说海棠果切开是心的形状,那满手的心盖过了岁月,从阿嗲的指尖落到了我的心尖上,与血肉相连。
我不是那么不善言辞的人,却尤其擅长在说爱时沉默,对年少时的我而言,爱是一座深沉而不可言说的心牢,它把感情囚禁在里面,将声音隔绝,甚至习惯性地在旁人提起时矢口否认,唯恐声音会被泄露出去,跟爱闹别扭的人只会被爱打败,“我爱你”这句话像卡在我喉间的隆冬,在即将破冰时寒战,让人不得不等待春天。在与声音作斗争的那些年里我也忽略了一件事,我们都是不善言辞的花儿,但阿嗲却让上面结出了果子,阿嗲的爱是青山的喧嚣,无声也震耳欲聋。天上的雨变成地上的积水,积水随着河流汇入大海,那是阿嗲为我开辟的汪洋,原来爱也可以无声而强大地存在着。终于在某一个隆冬,我找到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一个有阿嗲和海棠树的夏天,我开始说爱,但最该听到那句话的人却被蒙上了耳朵,这是一个迟到的春日,海棠花还没开,夏天也在路上,阿嗲走进了泥里,就像去年落下的海棠花那样。
又是一年四月,幽人的风缠缠绕绕,被吹落的花瓣铺在地上,土地也被染白,像是一场暴雪过后,春天淹没海棠,也扰乱了记忆,树下的人已经长眠,未出口的话囿于胸口成了一粒种子,种子随着流水破芽疯长,终于在下一个收获的夏天,变成了我和阿嗲的海棠树,开在心里,也落在泥里。
阿嗲的掌心,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上面有一捧泥里的海棠花,站着光阴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