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景观书写与文脉建构
2024-01-29左鹏
摘要:地方文脉蕴含于地方标识性文化景观之中,景观书写与文脉建构多见录于方志等地方文献。唯亭曾因“潮过夷亭出状元”谶语而闻名,在明末清初成鎮以后,地方文士即利用本地历史文化资源、借用邻邑的文化要素,命名、创作了“唯亭八景”,以此打造唯亭人文丰厚的文化大镇形象。建造阜民霖雨桥并得到督抚两院题名,则显示了唯亭人善于利用政治资源并将其转化为本地的文化资源。这些标志性文化景观,发明并继承了地方传统,共构并续写了地方文脉。
关键词:景观书写;文脉建构;传统发明;唯亭
中图分类号:G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1-0130-06
一、文脉研究与唯亭由来
“文脉”本是建筑学讨论较多的话题,后来延伸至社会学、旅游学、城乡规划学和风景园林等学科领域(1)。文脉可理解为文章的脉络或文化的脉络。文化的脉络依托于各种物质载体以及人的活动,蕴含着“文化的精神与灵魂,具有承上启下的传承功能以及阐释人类生活的符号功能”(2)。文脉可从历时性、共时性和情感性三个维度加以解读,是人-事-时-空的关系网络(3)。对于地方而言,文脉连接历史与现实,隐含地方性,体现地方认同与依恋。文脉的物质化或实体性表征,即为地方标识性文化景观,如果把文化景观也看作是文本,则对于景观的制作与创作都是一种书写。这种书写比较典型地表现在明清时期各地的“八景”建构之中,各地方选取富有特色的代表性景观,给予命名并创作诗文,录入方志等地方文献,使之成为地方文化与记忆的一部分。因此之故,文脉研究最宜倚赖方志类文献,而我国现存方志数量既多,涵盖地域亦广,且种类亦繁,为考察不同区域尺度的文脉提供了翔实资料和可能路径。很多学者注意到了方志中的“八景”,从景观设计、文学、文化、记忆甚至权力话语等角度做了大量研究,阐述其景观类型与构成、文学题材与内容、文化意义与价值等,也有研究者揭示了“八景”中的地方感,甚至地方文脉传承,但仍有必要以文本细读作深入探讨。
作为这一研究的尝试,笔者谨以《元和唯亭志》为例,选取其“唯亭八景”及“大桥”以点带面地探讨在地方景观的书写中,地方传统如何发明与赓续,地方文脉如何建构与传承,以就正于同好并有益于地方。
《元和唯亭志》是清道光二十八年唯亭沈藻采所撰,沈藻采为元和县国子监生,此志“稿凡三易,阅十寒暑而告成”(4),意在“备观风者之采择”,志前收录唯亭前贤归圣脉所撰《唯亭八景》诗,并依诗意各配一图,志中备述唯亭各处景观,且无论虚实、存废,凡有题咏,皆依次罗列。从此志体例来看,它对同类志书多有借鉴,似无所创新,但从其内容来看,唯亭人颇善利用不同资源,塑造唯亭文物彬彬、山川美秀,风习佳丽的文化大镇形象,从而也以此建构了地方文脉。或许唯亭人并没有文脉建构与传承这一概念,但他们对于地方历史的维护与地方文化的建设,已使之成为事实上的存在。
唯亭,早先以“夷亭”称,大致处在府城娄门沿至和塘东行到昆山县城的中间位置,南宋以后因出现于“潮过夷亭出状元”的谶语中而闻名,本属长洲县管辖,清雍正二年“分苏、松、常三府内州县之钱粮重大、地方繁剧者,每县分而为二”(5),长洲由此析置元和县,唯亭归属之,直至民国初长洲、元和合并,划入吴县辖境。
夷亭貌似一个比较古老的地名,宋人已不知其所由来,多从晚唐陆广微《吴地记》所言,如《吴郡志》卷8引此书云:“夷亭,阖闾十年,东夷侵逼吴境,下营于此,因名之。”程大昌亦云:“予问夷亭何以名夷,虽其土人不能知也。偶阅陆广微《吴地记》而得其说,盖吴阖闾时名之也。阖闾尝思海鱼,而难于生致,乃令人即此地治生鱼,盐渍而日干之,故名为鮝,其读如想。又《玉篇》《说文》无鮝字,《唐韵》始收入也。鮝即鱼身矣,而其肠胃别名逐夷。为此亭之尝制此鱼也,故以夷名之。《吴地志》仍有注释云:夷即鮝之逐夷也。熙宁四年郏亶奏言平江水利,所记昆山支港有夷亭,即其地矣。但以亭为停,当是传讹耳。”(6)朱长文则记:“旧传有古馆八,曰全吴、通波、龙门、临顿、升羽、乌鹊、江风、夷亭。”(7)即以其为古馆舍之一,嗣后用为地名。明初卢熊直斥前者之非而以后者为是:“夷亭,前志引《吴地记》所载阖闾时事,谬妄不足据。今长洲东有僧坊,号唯亭寺。按《续记》云:古馆名也。”(8)但他也没有提出更多史料加以论证,沈藻采曾有“然亦不知何据”之疑。《大明一统志》云:夷亭“在长洲县界。郡志云:‘吴阖闾十年,东夷侵逼吴境,立营于此。’后人为亭,曰夷亭”。(9)虽引《吴郡志》,但以后人曾构亭于此而转为地名,亦未言所据。
“夷亭”何以呼作“唯亭”,亦难晓因由(10)。《吴郡志》录丘与权《至和塘记》:“初,治河至唯亭,得古闸”,但宋人文献以“唯亭”称者,似仅见于此文,如是因音同而混写,而非后人篡改,则宋时已有此写法,正德《姑苏志》卷33云:“夷亭,一名唯亭。”则明中叶前仍以“夷亭”为通名。万历《长洲县志》卷10载“唯亭山”、卷13载“唯亭桥”,但卷12所记五市四镇中不见“唯亭”,则其时“唯亭”或已成通名,不过仍旧只是村居野处,未成市镇。清初张大纯《维亭沽酒》有“远市酒旗招”“村舍傍斜桥”句(11),或见此时已成市而仍以村舍为主的样态。乾隆《元和县志》卷首“元和县田圩图”中俱标作“唯亭镇”“唯亭山”,卷2则作“彝亭山”,小注曰:“吴王阖闾时东彝寇吴,吴结亭于此以御,故名。今俗呼为‘维亭’。”同卷又有“彝亭东市”“彝亭镇”“彝亭下塘”等名,似乎官方记载的正式名称仍是“夷亭”,而“唯亭”为其俗称,且为人所熟知。《百城烟水》卷1则曰:“维亭,俗称怡亭。”或未审而致误。
从上述名称的变化来看,唯亭镇的形成或在明万历年间,而其大发展乃在入清以后。学界有关江南市镇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对唯亭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也有所分析,此不赘述。因水陆交通方便,唯亭成镇有其必然性,但相较于长洲县其他市镇如相城、许市、甫里等,其时间更晚,然而在其发展早期即有明确的文化建设意识,从“唯亭八景”的建构即可见一斑。
二、造景:文化资源的汇聚与借用
在唯亭由村庄成市镇的过程中,地方文士已有意识地提炼本地胜景,建构人文丰茂绵长的文脉,打造人杰地灵的文化大镇形象,归圣脉题咏“唯亭八景”即其标志性事件。归圣脉字薪传,号莪庵。“未弱冠,淹贯经籍,为长洲学生,从游者日众”,“当事重其名,折节承教”,“晚岁聘修通志、苏州府志、长、吴二邑志,并称多闻”。这几部志书大体修成于康熙三十年以前,可知归圣脉生活于明末清初,而题咏“唯亭八景”或许也是他晚年时事。
“唯亭八景”分别为:石桥夜月、古寺乔柯、元泾听潮、渔沼荷风、金沙落照、曲水环山、阳城渔艇、青丘野眺。从名称就可以看出,这些景观与当时全国大多数“八景”一样,富于山水田园诗和文人画的意境,蕴含往事悠邈、人世繁富和闲适的意趣,凸现出本地的山光水色足以怡情悦性,衣冠文物历来彬彬称盛。如果将《元和唯亭志》卷首的八景图标识在地图上,则可发现题咏时前三景在镇内,后五景属镇外。镇内三景从东到西依次是石桥夜月、元泾听潮、古寺乔柯,镇外五景中的曲水环山、阳城渔艇在镇北的阳城湖边,青丘野眺、渔沼荷风、金沙落照错落分布于至和塘南。
“唯亭八景”中水景居其五而山景仅占其一,映射着唯亭多水少山的自然地理环境,它们被提炼出来作为地方标志性的景观符号,表现了唯亭多样多面的自然与人文特色,如曲水环山“千家烟火结高丘”,满眼世间的热闹;阳城渔艇“江舟试问桑麻熟”,四望丰收的喜悦;石桥夜月“独立恍游身世外,擎尊若寄水云乡”,细品人生的清欢;渔沼荷风“爱同茂叔称君子,时自高吟渔父词”,隐喻德操的高洁;金沙落照“波静风清频击节,何尝把酒夕阳斜”,畅叙日常的闲适;古寺乔柯标榜的是当地引以为傲的文物,“环溪挂月似金钩,刹院萧疏景独幽。乔木十围垂铁干,游鱼一曲纵清流。佛经书法珍华藏,宦绩留题著古丘。半舫楼头参玉版,任他尘世禅春秋”。题名虽以“乔柯”为中心词,但诗中各联细述古寺及其文物,暗示本镇历史的久远,这座古寺名叫延福禅寺,与此相关的诗文,在整部志书中多次出现于不同时代本地文士笔下,可见他们对于当地历史的维护与揄扬。再如青丘野眺,则通过追怀前贤以表达本地水土优厚而能孕育杰出人才之意。青丘位于至和塘与吴淞江之间,距唯亭镇数里之遥,此地田平水碧,不过江南一普通村落而已,但元末明初著名文人高启曾退隐于此,自号“青丘子”,遂令此地增色。驻足南望,又是自号“天随子”的晚唐诗人陆龟蒙隐居地甫里(今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甪直镇),故诗云:“绝代文人隐是丘,昔时烟景尽东流。远瞻金粟埋荒径,近抱天随没钓舟。春草芊芊浮绿水,荻花邈邈点轻鸥。缶鸣谁可追遗响,木落吴淞万里秋。”高启有《缶鸣集》,其文仍存而斯人已逝,后人来此,不免感慨嗟叹。《元和唯亭志》卷3则云:“里中人材辈出。明初,高季迪启为一代开国诗宗,张子宜适诗学与高启、杨基齐名。迨我朝尤西堂父子、顾侠君昆季相继主持风雅,海内艳称。高居青丘,张居唯亭山,尤、顾虽迁居郡城,然俱里中产也。自有明数百年来,先后词坛宗匠,蔚然代兴,亦可以识地灵矣。”此数人除高启外,张适为张载九世孙;尤侗自称西堂老人,顾嗣立号侠君,有兄顾用霖、顾嗣协,俱为顾予咸子,他们都以诗闻名于时,而这一陈述可谓此诗此景之互文。
“唯亭八景”中最不用刻意寻觅、同样“可以识地灵”的,当属元泾听潮。南宋时由“潮过夷亭出状元”的谶语,邻邑昆山在县城西南的小虞浦与至和塘交汇处建造了问潮馆,并制造了八月望日在此观潮的风俗,此俗至宋末销歇,又在明万历中重现,再造为八月十八“潮生日”在县城东门外玉柱塔下观潮的风俗,入清后此俗未曾衰减,而“潮过夷亭出状元”的谶语甚至扩散成为“潮到唯亭镇,姑苏出状元”的俗语(12)。在此强力辐射下,处于由村成镇转型过程中的唯亭乃至苏州府属各县士子也是心有所期,明陈元素《何仲先移家维亭》即云:“潮到此亭曾有谶,知君才不让前人”,就是化用此典表达对友人的良好祝愿,唯亭士子因此形成了“中秋”“登状元泾桥候潮”的风俗,归圣脉诗云:“状元桥畔有湖亭,八月潮来夜半听。浪涌溪头来瀚海,名传宇内耀文星。龙腾自是符天纪,鳌占应须识地灵。百谷朝宗旋转至,滔滔雄荐绕王庭。”唯亭士子年年中秋之夜伫足桥上,仰望冰轮,凝神听潮,期冀得中科名,既应验了“状元谶”,也喻示了本镇的地气灵秀,人才滋盛。
“状元桥畔有湖亭,八月潮来夜半听”,描写了唯亭听潮的大致境况。“状元桥”在状元泾上,这条小河浜现已消失,大概与其东不远处的驷马泾一样,连通阳城湖与至和塘,跨驷马泾的石桥,为“唯亭八景”中的石桥夜月取景处。状元泾桥未见于万历《长洲县志》,《元和唯亭志》卷4则云:“明万历末,里人王峣仁、归隆允、陈证重建。国朝乾隆三十二年圮,峣仁后裔王慎聪重修。”此语当来源于其下所附王岱东《重建状元泾桥记略》。王岱东是唯亭人,乾隆丙戌进士,次年重修状元泾桥时,他撰文纪其事,文中谈到了状元泾桥名称的由来:“启土得旧碑,有‘状元泾桥’四大字,下注‘万历壬子王承宠题’,即尔谋五世祖,前明任会稽令、号‘竹林公’者也。碑旁小跋,字迹漫漶,大旨似述命名之意。然則桥之设也虽久,而状元泾之名自竹林公始,未可知也。”尔谋是王慎聪的字,王承宠与王峣仁是父子关系,王氏家族前后几代人多次重建状元泾桥,不仅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便利,而且对当地社会风习的营造贡献了力量,元泾听潮也由此成为名闻遐迩的本地胜景。
“湖亭”是问潮馆的俗名,“相传在状元泾桥左”,其他诗人亦有吟咏,如朱珔诗云:“环桥小筑叶公存,直自前朝溯宋元。”又如查诜诗:“潮返春江匹练长,湖心亭子坐中央。”皆言之凿凿,似乎问潮馆就坐落于此。但揆诸史籍,则不过是诗人虚拟而已。南宋时昆山县令叶子强所筑问潮馆,在昆山县城西南二里四十步的小虞浦边,此处离唯亭约35里之遥,按情理推测,他不可能再到当时属长洲县的夷亭另造一馆,而唯亭从未有人指认在状元泾桥边修筑或重建过问潮馆。换言之,问潮馆既未曾构筑于唯亭,诗人们写诗时状元泾桥边也没有所谓湖亭。翻阅《元和唯亭志》,沈藻采修志时,即已对此发出疑问:“吾里问潮馆,据王岱东云,叶子强筑。殆叶公既建于昆山而又筑于唯亭欤?”这里的“王岱东云”,出自《重建状元泾桥记略》:“自宋绍兴有‘潮到唯亭出状元’之谶,邑令叶子强筑问潮馆,而状元泾桥莫详所自始。今馆址久圮,独桥尚存。”细读此语,所表述的皆为事实,并未明言问潮馆建在唯亭,但这种书写方式极易造成一种阅读错觉,让读者以为问潮馆就修建在状元泾桥边。不过,“状元谶”中包含“夷亭”这个地名,也极易在流传过程中让人误以为叶子强将问潮馆修建在夷(唯)亭,而且明万历以后昆山的问潮馆已经废圮,更增加了后人弄清事实真相的难度,如清初徐崧编辑《百城烟水》时录入己作《过维亭怀问潮馆》诗,写探访唯亭时怀想问潮馆,当属未察史事而致混淆。可是,这首诗被沈藻采收入《元和唯亭志》时,将诗题改作《唯亭问潮馆》,这一改动虽只省略了两个动词,却完全改变了诗题原意,将本来不存于唯亭的问潮馆坐实在这里。沈藻采在同一条目的上下文中又疑又改的举动,似透露出非常微妙的文化心态:一方面,方志修纂的基本原则是实录,如果已经知道问潮馆修建在昆山,那他就不能不对前人在唯亭的说法有所怀疑,以示志必求实;另一方面,方志也有推贤扬善、增美乡邦的功能,前贤既已明言“状元桥畔有湖亭”,后人在尊贤崇古心理的支配下,也就极力维护前人陈说,以表彰乡里的人杰地灵。故此这一细微的改动很好地弥合了徐崧与归圣脉之间的书写矛盾,因二人大体生活在同时代,下笔时一说“怀”一说“有”,未免龃龉,而去掉“怀”字后就别无二致了。
由此可见,尽管各人采取了不同的书写策略,但是从康熙时的归圣脉、乾隆时的王岱东,到道光时的沈藻采以及其他诗人,不同年代的唯亭文士都在很默契地维护一个并不存在的事实:问潮馆虽然未曾修筑在唯亭,可当它已成陈迹,而“状元谶”已成俗语广为流传的情形下,就不再妨碍唯亭士人以此馆作为标志性景观加以追怀题咏,王岱东有和归圣脉《唯亭八景》诗,其“元泾听潮”首句“叶公曾筑问潮亭”, 似出自归圣脉“状元桥畔有湖亭”,诗下小注云:“宋邑令叶子强闻‘潮到唯亭出状元’之谶,筑问潮馆于状元泾畔,俗名湖亭。”则说明他并未如沈藻采质疑他一样,产生对归圣脉书写的困惑。归圣脉以“多闻”见称,还参修过《江南通志》《苏州府志》,应该清楚问潮馆坐落何处,为何直言其筑于状元泾畔呢?这或许是唯亭士人有意利用社会流传的谶语和俗语,借用昆山已经废圮的问潮馆、还在传承的观潮风俗来书写本地的文化景观、建构历史文脉。状元泾桥隐喻着与“状元谶”同样的文化心理,问潮馆勾连着与“状元谶”相关的观潮风俗,既然唯亭出现在“状元谶”中,就注定了在科举时代它必定因此而名显于众,也必定成为观察潮水是否到达此地的参与者,因而成为昆山观潮风俗的响应者,由此将其化作地方传统的一部分,并打造八月中秋听潮的风俗,可谓顺势而为。总之,得益于“状元谶”的流播和昆山观潮风俗的盛行,唯亭因共享这一历史文化资源而借用其文化要素,建构出本地的标志性景观,巧妙而合理。
三、架桥:政治资源的挖掘与利用
唯亭地方文脉的建构并未止步于“八景”的书写,此后数年又营造了新景观,“尽教霖雨开新景,自有银蟾照故乡”,句中的“霖雨”指唯亭人称之为“大桥”的阜民、霖雨桥,它的独特处在于一桥两名,恰当地诠释了唯亭人如何在地方建设中有意识地利用社会、政治资源来提升地方文化景观的格调、创新性地传承地方文脉。
唯亭镇起初的主体位于至和塘北岸,康熙三十二年以前跨塘南北的交通往来只有渡船,这在村居时代或许已能满足人们日常出行的需求,但随着唯亭产业的兴盛,渡船已不敷时用,遂有募资修桥之举。“桥在镇东市,跨至和塘,俗名大桥。创建于国朝康熙三十二年,里人尤本立募捐,督抚两院命名,故一桥两名。”这座橋之所以有阜民、霖雨两个名称,是因为它们分别得自当时两江总督和江宁巡抚。审阅史料,建桥似乎并没有得到官府的拨款,尤本立也不见于乾隆《元和县志》人物传,可见修桥只是民间善举,主事者也只是一个里中富户,何以能够游说到朝廷封疆大吏为其题名呢?这或许缘于其家族中有力者在背后的推动。
唯亭在形成市镇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大家族,比如顾氏、尤氏、钱氏等(13),他们累积了一定的社会资源,并在科名上有所斩获,如以进士而论,有明一代见于《元和唯亭志》的仅6人,清初至康熙年间就已得6人。这些大家族的主要人物可能并不以唯亭作为活动舞台,而是生活在京师或府城苏州,但因血缘纽带,他们与在乡镇的族人还保持着联系,也因此而为故乡谋取一些资源。
以尤氏而论,募资建桥者尤本立原非唯亭人,“自锡山赘于唯亭归氏,遂卜居焉”,“性慷慨,乐善不倦”,他应与世居于斜塘的尤氏同宗。斜塘尤氏迁自无锡,明末时有尤挺秀,是长洲县诸生,在乡里颇得人望,“生平重然诺,解纷排难,讲明乡约,里人多质成焉。太守陈宏谧重其行,举乡饮大宾。年八十二,诏给七品冠带”。挺秀之子尤瀹,同样能够秉承父志,“七试不售,著述自好”,他对乡里多有建议,而能得主事者施行,“置役田,立义冢,赈贷贫者,辄焚券”,里人敬重有加,“两举乡饮大宾,不赴”。尤瀹有七子,名倜、价、侗、佺、俊、何、倬,至此尤氏大盛,七人俱就读于县学。尤侗“生而警敏,博闻强记,有才名。历试不利,以贡谒选,除永平府推官”。他所作诗文“流传禁庭,世祖览而称善,有‘真才子’之目”,“圣祖亦以‘老名士’重之。康熙十七年举博学鸿词,授检讨,修《明史》”,“己卯,圣祖南巡至吴,侗献《平朔颂万寿诗》,御书‘鹤栖堂’三大字赐之。癸未,驾复南巡,即家晋侍讲”。尤侗虽然贵显,但“和易近人,不为崖岸”。尤何,康熙壬子科举人,“教谕黟县,以课士最,授神木令”,赴任后“救灾赈饥,用恩执法,而出以至诚。人感其廉,俗赖以淳。尽瘁卒官,几无以殓”。尤倬“天性孝友,少慕朴学,凡性理四子书及明儒讲解,靡不省录”。虽然兄家“地望通显,而倬不改儒素,不以门阀自炫也。年八十,以岁贡授训导”。尤侗有子尤珍,“壬戌成进士,入翰林。父子同朝,班联随侍,时人荣之”,后“官晋右春坊右赞善,念亲老,乞养归”,尤珍与其父性情相类,“恬退冲穆,喜推奖士类;与人交,不立崖岸”。纵观尤氏四世,前两代有声于乡里,后两代显贵于朝廷,尤侗又得世祖、圣祖眷顾,故而有机会结识两江总督与江宁巡抚。这时的两江总督是满人傅拉塔,康熙二十七年至三十三年在任;江宁巡抚是宋荦,康熙三十一年至四十四年在任,圣祖三次南巡都由他负责接待。宋荦素负诗名,与同居于苏州又甚得皇帝欣赏的尤侗早年即有交游,康熙十七年,尤侗在京师应博学鸿词科时,值宋荦榷赣关,他与应试诸公为之送行,作《送宋牧仲榷使赣州》诗,此后二人屡有诗文唱和,尤其是在宋荦江宁巡抚任上往来频繁,唯亭大桥建成的康熙三十二年,尤侗为宋荦小像题诗二首。由此可推知,乡鄙小镇唯亭在里人尤本立的主持下集资造桥,想寻求当朝州郡长官题写桥名以壮大声威、显耀乡里,可能找到的途径,自然是既与唯亭有渊源,又在朝廷有资源,且与自己同祖源的尤侗父子。而尤氏父子与人交往又“不为崖岸”,加上捐资造桥实为积德行善的义举,或许他们当即就答应了登门求题桥名的尤本立。这大概可以解释唯亭人俗称的“大桥”为何得到了督抚两院的题名,从而有两个名称。
但是,一桥一名足矣,分别向督抚两院提出请求似乎有悖常理,而且也暂未发现尤侗与傅拉塔有交往的材料,然则是何种契机促成此事?生活于乾嘉时的唯亭人朱丕成,作《唯亭棹歌三十首》,其中写到大桥:“南北中分一水遥,桥成无复唤招招。刚逢两宪牙旗过,并刻阜民霖雨桥。”此言题名契机为大桥修成后两院长官恰好经过唯亭。而尤本立的后人、嘉道时的尤崧镇作长诗《霖雨桥》,有“相传是年患小旱,建桥得雨炎威转。大吏因题霖雨名,载锡阜民殊缱绻”句,说明那年发生旱灾,因建桥而得雨,故有两宪题名。只是他们都未言及尤本立或唯亭人如何得以晋见督抚两院并为其题名。尤侗《艮斋倦稿诗集》卷6有多首诗写到是年五月、六月天旱无雨,他早起随台使祈雨之事,小旱之说当属无误;相关记录和研究虽显示宋荦四月“观风各郡邑”,七月“于役外出”,可是考其所作诗文,似未曾经过唯亭。不过,次年即康熙三十三年十月,宋荦“奉命同总督范公承勋、浙闽总督朱公弘祚会勘太湖入海水道,酌议疏浚”(14)。清代太湖入海水道主要有黄浦江和娄江,考察娄江必经唯亭,而之所以两江总督是范承勋,是因为这年六月傅拉塔去世,范承勋得上谕继任,这就印证了“刚逢两宪牙旗过”。依上述史料可推测,唯亭大桥得到督抚两院题名应当是康熙三十三年时。至于其背后是否得力于尤侗的运作,虽然不排除范、宋二人舟行至此,感慨于尤本立捐资建桥的善行,欣然命笔提写了桥名,但在等级森严、讲究关系的前近代社会,这种情况可能比较罕见,而联系尤侗与宋荦的交往,或许宁可信其有更为妥帖。
无论如何,大桥被督抚两院题名为“阜民”“霖雨”,一直让唯亭人感到荣耀并以此自矜。从中也可见出唯亭人善于利用社会、政治资源,并将其转化为本地的文化资源,在新景观的营建中实现地方文脉的传承与创新。
大桥名“霖雨”,缘于此年遭逢旱灾,而“建桥得雨炎威转”,在今人眼里,二者自然没有因果关系,是前人对经验世界想当然的关联,但在很多时候这种信仰性观念却是指导前人日常生活的依据。其实大桥从动议到建成,整个行为就不仅仅只出于方便两岸往来的实用目的,还隐含着景观建设中改善地方风水、祈求吉祥富贵的文化心理,比如建桥之前占卜吉凶:“祷于神灵卜云吉,募建舆梁咸乐从”;大桥的选址与规模:“相阴阳而度广狭,众谋佥协营于东”;大桥建成以前,“尔时耕读各安堵,土风虽淳少巨户。纵云潮到卜状元,统吴而言非块土”,但大桥建成后,“斯土自有斯桥来,饶沃清华霞并举”,这种积极后果就在于大桥对唯亭风水的改变,“良由洪波每东奔,自娄入海难蓄聚。架以长虹略锁之,令彼中流得容与。腐儒不习形家言,按之地理若合谱”。以此观之,大桥名“阜民”可谓恰如其分,它方便了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带来了唯亭的繁荣富庶,促进了唯亭镇规模的扩大,原先位于至和塘北的小镇,遂得以跨塘分列南北,并以塘为界,塘北和塘南分别被称为“上塘”“下塘”,“上塘”又按方位分“东市”“西市”,这些名称皆不见于万历《长洲县志》,而见于乾隆《元和县志》,道光《元和唯亭志》又有“上塘东市”“上塘中市”“上塘西市”之名,应可想见此时人烟更为稠密,李汾《唯亭》诗云:“晓市争先集,唯亭水陆通。一江分上下,两庙划西东。烟火千家爨,斜阳孤客篷。昔贤图八景,风雅有谁同。”很好地描绘了繁盛时期唯亭的地理形势、聚落特征、社会景况和历史文脉。而纵跨至和塘的大桥,如蛟龙卧波,唤霖雨时至,有锁钥洪流蓄聚财货的形势,有督府两院嘉誉题名的光耀,有连接南北交通的便利,也成为唯亭的标志性景观和地方文脉的承载物,“泾桥潮声石桥月,孰若兹桥多利涉”,其势头几欲压倒“八景”中的石桥夜月和元泾听潮,这两处景觀都离大桥东面不远,故此能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加以比较,但三者的空间组合,又以各自独特的寓意恰成互补:石桥夜月隐喻人生的清雅,元泾听潮隐喻人生的功名,阜民霖雨桥则隐喻民人的繁富,合起来正构成一种富贵圆满的空间意义。
四、余论
曾经村居野处的夷/唯亭,亦因“状元谶”而为人所熟知,在明末清初变成市镇,及至道光时号称“元邑首镇”。唯亭文士通过汇聚和借用不同的历史文化资源,提炼地方胜景,以“八景”书写展现了唯亭怡情悦性的山光水色、彬彬称盛的衣冠文物,打造出唯亭人杰地灵的文化大镇形象,建构了唯亭人文丰茂绵长的地方文脉。出于现实的需求,唯亭人募资修建了跨至和塘的大桥,既改进了南北交通,又改善了地方风水,并充分挖掘社会资源获得了督抚两院题写桥名,巧妙地将这种政治资源转化为本地的文化资源,在新景观的书写中赓续了地方文脉。无论“八景”“大桥”,它们的书写方式或有差异——“八景”更多地采取激活历史资源的方式经营代表性文化景观,“大桥”则是利用政治资源来丰富标志性文化景观,但它们互相呼应,发明并继承了地方传统,共构并续写了地方文脉。这一书写与建构,不独唯亭人与《元和唯亭志》为然,其他地方的人士与文献亦在在有之,值得今人细致钩稽,以昭往昔而明来者。
景观书写固然成就了唯亭地方传统的发明、地方文脉的建构,当它们被录入方志后,却使得方志书写包含了差异、虚拟和矛盾,这显然有悖于方志书写的实录原则,在方志的早期形态就受到学者的批评,唐刘知几曰:“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地理书者……则人自以为乐土,家自以为名都,竞美所居,谈过其实。又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诸委巷,用为故实,鄙哉!”(15)吕思勉也曾指出:“方志之不可尽为信史,即由于此。”(16)然则何以这种书写一直存在于方志文本中?方志从萌芽到成熟,其功能逐渐表现为“资治、教化、存史”(17),为资治、存史,方志书写应不虚美,不隐恶,平实无华。而为教化计,方志书写则宜隐恶扬善、增美乡里。换言之,资治、存史与教化之间有着内在的张力,故尽管多数方志修撰者声称实录,但受以古为尚、尊贤隐讳风习的浸染,实际书写中更倾向于扬善增美,而这与上文论述的发明传统、建构文脉表里关联。这样的书写该如何评价,则是另外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注释:
(1) 贺夏雨、任云英:《国外文脉研究的进程及其启示》,《华中建筑》2019年第8期。
(2) 郑向敏、林美珍:《论文物保护与文脉的传承与中断》,《旅游学刊》2004年第5期。
(3) 程兴国等:《“城市双修”语境下城市文脉概念的解构与重构》,《华中建筑》2020年第12期。
(4) 沈藻采:《元和唯亭志》,清道光刻本。按:下引此书不另注。
(5) 乾隆《元和县志》卷1,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9年影印,第14页。
(6) 程大昌撰、许逸民校证:《演繁露校证》之续集卷5,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395—1396页。
(7) 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宋元方志丛刊第1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51页。
(8) 洪武《苏州府志》卷43,第5页。明刻本。
(9) 《大明一统志》卷8,第10页,明天顺五年本。
(10) 今人认为“夷”“唯”在吴语中音同而混写,可备一说。参见张乃格:《苏州唯(夷)亭考》,《江苏地方志》2007年第5期。又, 各志或因音同而写作“夷”“彝”“怡”、 “唯”“维”。
(11) 徐崧、张大纯辑:《百城烟水》卷1, 《续修四库全书》第73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95页。
(12) 参阅左鹏:《状元谶及其风俗制造》,《学术月刊》2023年第10期。
(13) 参见张学群:《苏州名门望族》,广陵书社2006年版;徐茂明:《明清以来苏州文化世族与社会变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
(14) 宋荦:《漫堂年谱》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55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7页。
(15) 刘知几撰、赵吕甫校注:《史通新校注》,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582—583页。
(16) 吕思勉:《史学四种》,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2页。
(17) 杨军昌编著:《中国方志学概论》,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