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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政治哲学的一般意涵与总体特征

2024-01-29李婉芝 江畅

江汉论坛 2024年1期
关键词:人民至上王道

李婉芝 江畅

摘要:中国政治哲学一般是指春秋战国时期以来在中国社会不同历史时期产生的,具有中国社会背景和文化根基,对当时和后世产生过一定影响,至今仍然具有重要价值或启示意义的各种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包括元理论、基本理论和应用理论三个基本层次。它运用经验体悟、理智直觉和思辨构想一体的方法研究家国天下一体,重点关注道与德、理想人格与理想社会、王道与霸道等问题。中国政治哲学源远流长、内容丰富、思想深邃,与同样历史悠久的西方政治哲学相比较,具有历史演进的一贯性、理论根基的深厚性、思想旨趣的道德性、理想追求的崇高性、学术观点的归宗性等标志性的总体特征。

关键词:中国政治哲学;家国天下一体;理想人格与理想社会;王道;人民至上

中图分类号:D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1-0060-10

何谓政治哲学?国内外学术界见仁见智,最一般地说,政治哲学是研究政治现象和政治问题的哲学专门学科。本文所说的中国政治哲学,主要是指自春秋战国时代以来,中国思想家对政治现象和政治问题进行哲学思考和探讨所形成的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其中既包括不是在政治哲学名义下隐含在理论成果(如《老子》《论语》等)之中的政治哲学思想,也包括在政治哲学名义下研究形成的政治哲学理论成果(主要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相关学术成果)。中国政治哲学内容博大精深、丰富多彩,但不像西方政治哲学那样斑驳陆离、复杂多变。与西方不同,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思想家几乎都没有谈及对政治哲学性质的理解,甚至没有政治哲学的概念。但是,以丰富的历史文献和当代研究成果为根据,我们还是可以对中国政治哲学作一般性的界定,以便对中国政治哲学的性质和特点有总体性的把握。

一、中国政治哲学的复杂情形

西方自古及今的政治哲学研究没有统一的范式,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哲学研究更是如此。20世纪80年代中国政治哲学作为一个学科开始兴起,中国学者一直在围绕着什么是政治哲学的问题展开讨论,以求达成基本共识,但收效甚微。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归根到底是“哲学无定论”(1)的特性决定的。春秋战国时期以后,中国政治哲学几乎始终都在意识形态内发展,因此虽然在政治哲学领域也存在观点分歧,但对立和冲突相对较少。不过,由于历史条件的变化,以及外来文化的传入、冲击和影响,中国政治哲学演进的情形有其特殊的复杂性。充分认识这种复杂性是我们从总体上把握中国政治哲学性质和特征的前提。

中华文明被认为是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断过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文明,绵延五千多年的中华文明既是中国政治哲学孕育、生长的丰厚土壤,也是其丰富、发展、沿革的不竭动力。冯天瑜先生认为,中国历史发展经历了原始时代、封建时代、皇权时代和共和时代。(2)根据冯先生的观点,中国政治哲学诞生于封建解体时代(春秋、战国),经历了皇权时代前期(秦至中唐)、皇权时代后期(中唐至清)和共和时代(民国、人民共和国)等不同时代,而在清代末期开始从传统向现代转变,今天进入了兴盛时期。伴随着时代的演进,中国从政治上看在周秦之际发生了宗法封建制度向宗法专制帝制的转型,后者是一种由地主经济、官僚政治构成的“君主专制制度”;在近代又发生了从宗法专制向民主共和的转化,最终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制度。(3)也正是在历史发展中,作为中华文明主体的中华民族,其形成也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自古居于中原的华夏-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长期共存互动,经频繁的民族融合、民族迁徙,中国境内之诸民族汇聚成“多元一体格局”的中华民族。(4)从思想文化看,华夏本土文化的形成过程也是不断吸取外来文化的过程,佛教、西方文化都对中国产生过深远影响,马克思主义更成为当代中国立党立国、兴党兴国的根本指导思想。马克思说:“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5)中华文明植根农耕文明,其历史演进归根结底是中华民族的生产方式尤其是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演进和变革的结果。西周以后2000年,中国生产资料所有制经过领主制到非领主制(周秦之间)的土地制度变革,形成了土地王有(国有)制约下的土地私有制(6),到现代又经过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最终建立了“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即全民所有制和劳动群众集体所有制”(《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国政治哲学就是生长于这种复杂的文明形態之中,而这种文明的时代变迁的复杂性正是中国政治哲学复杂多样的背景和根源。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7),政治哲学作为实践哲学尤其如此。中国政治哲学就是中华文明在不同时代延展的丰富性、多样性和复杂性在思想中的提炼和提升。

从历史演进的角度看,中国政治哲学发展可以大致上划分为孕育形成时期(包括夏商西周时期、春秋战国时期)、儒家独尊时期(包括秦汉时期、魏晋隋唐时期、宋明清时期)和现代化时期(包括民国时期、共和国时期)三个大的历史时段。中国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产生于春秋时代,但在春秋前长达两千多年的夏商西周“三代”(8),就已经有了丰富的政治思想观念,其中包含政治哲学元素。《尚书》的记载中就凝聚了从尧舜时代到西周时代统治者的政治哲理和政治智慧;《诗经》中也包含了一些政治诉求和政治期盼。如果从管仲算起,中国政治哲学的理论形态早于古希腊三百多年产生。在近三千年的历史过程中,中国政治哲学经历了与西方不同但也十分坎坷的历程。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政治哲学一诞生旋即就形成了诸子百家相互争鸣的局面,分属“百家”的思想家犹如夏夜晴空的群星,璀璨夺目,他们为中国和世界留下了丰富多彩、思想深邃的宝贵政治哲学资源。这种局面持续了五百多年后,汉武帝在以经过汉儒改造过的儒家思想作为正统政治哲学理论的同时,对非正统的政治哲学理论进行打压甚至扼杀,即所谓“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汉书·董仲舒传》)。在这种皇权专制时代,中国政治哲学虽然在内容上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但其研究基本上是在儒家思想的框架之内展开,宋代以前甚至只局限于儒家经典。宋明理学兴起,给儒家政治哲学提供了深刻的本体论论证,但基本政治主张仍然是汉儒确立的伦理纲常尤其是“仁义礼智”。但即便在这个理学占据主导地位的时期,理学内部也存在着以二程和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和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之间的分歧,而且还有以陈亮、叶适为代表的事功学派不满足于理学空言性理天命而注重实际事功和实际利益,试图把事功作为不违背天理而又区别空言天理的另一标准。(9)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政治哲学伴随着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换而走上了现代化之路。在国门被洋枪洋炮打开后,西方各种政治哲学学说纷至沓来,在中国学术和政治舞台上竞相亮相,最终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占据了主导地位。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被运用于中国政治实践,并在政治实践中不断中国化、时代化,这种政治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主要是一种实践形态的政治哲学。到改革开放以后,作为学科的、自觉形态的政治哲学开始兴起并不断走向繁荣。

中国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政治哲学,不仅理论性质不同,而且其价值指向、实质内涵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即使在同一历史时段,中国政治哲学学说也斑驳杂呈,最为典型的是春秋战国时期。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政治哲学与同时期的古希腊政治哲学有很大的差别。古希腊这个时期的哲学家不少,但真正留下理论政治哲学的思想家主要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师徒三人。此外,早期斯多亚派也有一些有影响的重要政治哲学学说。与古希腊时期那种学派一家独大不同,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各种学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它们大多出于救民于乱世而特别关注政治问题,思想家纷纷著书立说,办学授徒,于是就出现了人类思想史上的政治哲学学说井喷现象。不同学派的诞生虽然在时间上有先后,但它们之间一般没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样的直接师承关系。在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汉书·武帝纪》)以后,虽然其他政治哲学学派被排斥、打压,但在儒家内部仍然存在着极其复杂的情形:一是儒家思想遭到非正统的政治哲学的冲击,道教、佛教、谶纬神学、魏晋玄学就是反对儒家思想的强大力量;二是正统儒家思想遭到内部异端思想的反对,如以陈亮、叶适为主要代表的事功学派与空谈心、性、命、理的理学相抗衡,黄宗羲、戴震等思想家更是对“以理杀人”的程朱理学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三是在正统思想家阵营内也存在着士人与官方之间、不同正统政治家之间、士人之间,以及保守派与改革派、洋务派与守旧派、保皇派与革命派之间的对立和斗争。在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化的过程中,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彻底打破了皇权专制时代一家独尊的学术格局,出现了现代版的百家争鸣,不同思想家都力图用自己所信奉的西方政治哲学或儒家政治哲学重构中国政治社会。經过几十年的战争、革命和建设,中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自觉进行政治哲学学科建设的时代,从此中国有了现代政治哲学的学理形态,但对于政治哲学及其与政治现实的关系问题仍然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中国政治哲学在不同时期呈现出的多元性、多样性,正是中国政治哲学复杂情形的重要体现。

中国政治哲学的历史阶段性、同一历史阶段的多元性和多样性,从内容上看,是中国思想家政治哲学思想、理论或学说、观点多元多样的必然结果或外在显现。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哲学理论观点是中国历史上最丰富的,其丰富性也是世界上罕见的。西方近代(从14世纪文艺复兴运动兴起到19世纪德国启蒙运动结束)与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时间跨度大致相当,但其学派远没有中国多,思想理论观点也没有中国丰富。“诸子百家”中的“百家”最初指学者,后也指学派。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春秋战国时期数得上名字的学者一共有189位(家),著作有4324部(篇)。不过,其中流传较广、影响较大、最为著名的只有几十家,仅有10家发展成学派,它们是法家、道家、儒家、墨家、阴阳家、名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纵横家。这些学者和学派大多都有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哲学学说,不用说最有影响的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即便是因注重农业生产而得名的农家,虽然其书的内容多为农圃之技而非学理,但也论及君民并耕,把君王与臣民同耕作为最高社会理想。先秦诸家可以说大多是研究政治的学派,因为他们的基本宗旨大多是为君王出谋划策,如儒家主张以德化民、道家主张无为而治、墨家主张兼爱尚同、法家主张以法治国、名家主张去尊偃兵,如此等等。所有这些主张与政治家的政治主张不同,它们都有一定的政治哲学学说作为其主张的理据和基础。由于政治和思想大一统的缘故,汉代以后墨家和名家成为绝学,农家独立成一门技术性学科,阴阳家演化为神秘的方术,只有儒、道、法三家对后来的大一统王朝政治产生过直接影响。但是,其他诸家的许多政治哲学思想理论观点已经成为积淀在中华民族心理深层的传统观念和文化基因,而且他们的诸多著述始终都是可供人们阅读和解释的历史文本。

春秋战国以后,中国政治哲学思想理论观点发展呈现为三种基本样式:一是对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政治哲学理论和主张进行阐发和创新。在历史上有所谓先秦儒家、汉儒、宋儒、明儒之别,也有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争,这都表明儒学有不同的历史形态,它们有弘扬亦有创新。二是外来的政治哲学思想理论观点的影响。其中重要的是佛教的传入并与中国本土文化的融合、西方现代思想文化对中国主导文化的冲击,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对中国现当代社会的深刻影响。外来政治哲学思想理论的影响,是一个中国政治哲学向外域思想文化学习并在此基础上借鉴、融合、创新的过程。三是传统社会结束几十年之后政治哲学学科的兴起和发展。这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现的以前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情况,政治哲学研究除了传统的基本理念或原理研究,还出现了元理论研究(包括政治哲学史研究)和应用理论研究,政治哲学逐渐成为由三个不同层次构成的学科体系。春秋战国以后,各种新政治哲学思想理论观点的产生大多不是否定性的,而是积累性的。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政治哲学的思想理论观点越来越丰富,结构也日渐完善,已经成为世界上规模最为宏大、资源最为丰厚的政治哲学宝库。

理论形态的中国政治哲学以文献为载体,而中国的政治哲学文献尤其是历史文献极其复杂,这种复杂性是中国政治哲学复杂情形的最突出表现。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历代产生的典籍难以计数,据不完全统计,留存至今的古籍尚有8万余种之多。对古籍的分类整理也很早就已开始。最早是刘向、刘歆父子先后主持编成的国家图书馆目录《七略》,该书早已亡佚,但它的基本内容都被保存在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中。《汉书·艺文志》是今存最早的古籍分类目录。《隋书·经籍志》正式标注经、史、子、集四部的名称,四部体制最终确立,并一直延续至清代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不过,在这四部古籍中找不到属于政治哲学的类目,更找不到像柏拉图对话集中的《国家篇》、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那样典型的政治哲学著作,这是因为中国传统社会政治哲学没有作为专门学科独立出来。中国政治哲学思想在归属于经史子集四大类的文献中都有所体现,但体现的程度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大致上说,经类、史类、子类包含比较充分的政治哲学思想,而集部只是隐含着某些政治哲学元素。而且,四部主要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划分的,从文献学的角度看,其中的经部完全没有理由单独作为一类,它们大多属于子类,少数可划入史类。显然,就作为载体的历史文献而言,中国传统社会政治哲学比西方传统社会的要复杂得多。

在中国现代社会,由于采取了现代图书分类法,政治哲学的边界明确得多,但许多问题不是单靠图书分类能够划分得清楚的。首先,政治哲学与政治学(主要是政治科学)的界限不清晰,许多著述属于两可的,论文尤其如此。除了那些研究元政治哲学理论、政治哲学史以及政治哲学原理的著述比较好辨识之外,那些研究一般政治问题和具体政治问题的著述就很难说是政治哲学的还是政治科学(现代政治学)的。比如,近些年来国内发表了大量研究中国社会公正的文章,它们就既可以划入政治哲学也可以划入政治科学。其次,政治哲学与伦理学(道德哲学)之间也没有明确界线,同一问题常常会成为两者的共同对象。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关系是清楚的,它们不是两个学科,而是一个学科的两个部分,关于道德的讨论“不仅是政治学的部分,而且还是它的起点”。(10)但在今天,政治哲学和伦理学是两个学科,然而许多问题同时属于两者,如道德治理问题就是如此。再次,政治家的政治思想存在是否属于政治哲学的问题。辛亥革命后,中国政治家(其中重要的代表人物有李大钊、毛泽东、邓小平等)都有系统的政治思想,有不少政治思想还见诸著作文字,具有理论形态,其中或多或少包含政治哲学思想,有些著述就是政治哲学著作(11),那么就存在这些思想是否属于政治哲学范畴的问题。除了上述问题外,还有一些学界似乎没有关注的问题,如政治哲学与法哲学、军事哲学、社会哲学等相关学科的关系等。

以上所述的各种复杂情形表明,在我们研究中国政治哲学及其历史的时候,需要从外延和内涵上对中国政治哲学作出明确的界定。只有这样,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研究才能明确方向和中心,避免误入歧途,防范顾此失彼。

二、外延意义上的中国政治哲学

中国政治哲学史的复杂情形表明,中国政治哲学从纵向看涵盖夏商西周“三代”、春秋战国时期、皇权专制统治时期、现当代不同时期的政治哲学;横向上包括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包括现代体现在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学科中的政治哲学思想)、隐含在经史子集以及其他载体(如政治实践、现当代政治家的讲话等)中的非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不同层次的政治哲学等不同形态的政治哲学。所有这些形态的政治哲学各不相同,各具价值和特色,彼此之间有矛盾和冲突,也有一些相同或相通的内容和精神,而且都程度不同地具有中国文化和哲学的性质和特色。它们都属于中国政治哲学的范畴,这种意义上的政治哲学是广义的中国政治哲学,其中有许多有价值的资源可以不断挖掘。然而,我们今天所主要关注的不是这些形态各异的政治哲学,而是这样的政治哲学,即它们在中国和世界历史上具有一定影响,在今天仍然具有学术价值或现实价值,而且继承了中国文化传统,富有中国历史和文化个性和特色,亦即狭义的中国政治哲学。这种中国政治哲学是对于今天政治哲学和政治学研究、对于当代政治实践和政治生活最具价值而又尚未得到應有的挖掘、整理和阐释的政治哲学,需要我们给予重点关注。

对这种狭义的中国政治哲学,我们可以进一步作出外延上的界定:中国政治哲学是指在中国不同历史时期产生的各种政治哲学中,那些具有中国历史背景和文化根基,对当时和后世产生过一定学术影响和现实影响,至今仍然具有重要价值和启示意义的不同层次的理论政治哲学。这里所说的“中国”,指源自“三皇五帝”时代以至夏商西周时代文化传统的中华民族,既包括统一的中国国家(如秦汉、隋唐、元明清等朝代),也包括春秋时期的不同诸侯国,以及历史上分裂时期的三国、南北朝、十六国、五代十国等。中国政治哲学指的就是中华民族历史上自春秋战国时期以来近三千年思想家关于政治的哲学理论。对于这一外延界定,需要作以下阐述。

第一,中国政治哲学主要是指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那些散见于各种载体中的政治哲学思想、观点、看法均不属于严格意义的中国政治哲学。今天人们所说的政治哲学通常是指政治哲学思想,其成果不一定是得到确证的政治哲学知识。但政治哲学思想可能是指政治哲学理论,也可能是指政治哲学观点、看法。例如,《诗经》中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雅·北山》)诗句,就是一个政治哲学命题,但又不属于中国政治哲学理论,不是狭义的政治哲学。从历史文献看,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思想主要包含在以下四类的文献中:一是部分子部文献,这些诸子的著述直接表达了他们的政治哲学理论和思想;二是部分史部文献,这些记载历史上政治家活动的文献中包含了他们的政治哲学思想;三是儒家经典的注疏,其中包含的阐发性的零散政治哲学观点;四是集部以及那些不属于春秋战国“十家的子部文献”,其中隐含着一些政治哲学元素。在这四类文献中,只有第一类才具有政治哲学理论形态,因而属于狭义的中国政治哲学。

狭义的中国政治哲学主要是指中国思想家以政治为对象进行思考和探求形成的具有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如《老子》《论语》《墨子》《韩非子》等等。这里所说的“思想家”是广义的,主要是指中国历史上的诸子(如老子、孔子等)、政治思想家(如商鞅、王安石等)、学者(王夫之、黄宗羲、新儒家等)。中国传统社会没有典型意义的哲学家,更没有典型意义的政治哲学家,所以我们把提供政治哲学理论的人统称为思想家。中国现代社会虽然有了典型意义的哲学研究者,但提供政治哲学思想的并非只有他们,还有政治家、政治学家以及法学家等。不过,理论形态的中国政治哲学往往会从非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的文献(如《周易》等)中吸取营养,从而这样的重要历史文献也就会进入中国政治哲学史研究的视野。

第二,中国政治哲学的主体部分是基本理论(原理)。20世纪80年代以来,元理论和应用理论获得快速发展,它们都属于中国政治哲学的范围。如同西方政治哲学一样,中国政治哲学从诞生开始,很长时间关注的主要是政治问题,只不过这些问题具有中国特色,如理想人格与理想社会及其关系、家国天下的关系、王道与霸道等。在传统社会,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形成了法家、道家、儒家、墨家、佛家的政治哲学理论,在儒家成为“独尊”之学后又产生了汉儒、宋儒、明儒等儒家的不同形态。鸦片战争之后,受西学的影响,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新儒学等是中国有代表性的政治哲学理论。中国共产党信奉的马克思主义最终成为新中国占主导地位的思想理论或指导思想,科学社会主义可以说是包含政治哲学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而其中的历史唯物主义则是其理论基础。李佃来教授指出:“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哲学并不是互为他者乃至相互对立的,而是内在会通在一起的。”(12)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不过从马克思主义体系本身来看,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的。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政治哲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进一步中国化和时代化,不仅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也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已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研究领域,属于中国政治哲学基本理论方面的研究;二是受西方政治哲学影响和启示,对政治哲学的性质和中西马政治哲学史的研究兴起,出现了中国政治哲学的元理论,而且方兴未艾;三是为了应对当代中国和世界出现的诸多重大社会问题,将政治哲学观念、原理和方法应用于这些问题的研究,出现了应用政治哲学理论,如法律哲学、管理哲学、军事哲学等,这是当前中国政治哲学研究备受关注的领域。这些变化表明,当代中国政治哲学一方面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公开打出了“政治哲学”的旗号,另一方面已形成了比较完善的政治哲学研究元理论、基本理论(原理)和应用理论的结构体系。在这方面,中国与西方具有明显的趋同走向。

第三,对中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已经产生和可能产生学术影响和现实意义的中国政治哲学是我们主要关注的中国政治哲学。历史上产生的不少政治哲学理论成果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只有那些有学术影响和现实影响的理论才流传了下来并将流传下去。政治哲学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关注所有政治哲学理论,而应重点关注那些在历史上有学术影响和现实意义的政治哲学理论。这里所说的“学术影响”并不限于对当时和后来的政治哲学的影响,也包括对其他学科的影响,尤其是对与政治相关的学科的影响。孟子的“亲亲仁民爱物”学说到了张载那里发展成为“民胞物与”学说,董仲舒建立的“三纲五常”学说成为了宋明理学的核心内容和实质蕴涵,这些都是政治哲学学术影响的事例。这里所说的“现实意义”主要是政治哲学对国家构建和运行、对社会政治生活所具有的规范和指导作用。孔子的“大同”和“小康”社会理想两千多年来一直都对中国社会发生着影响,当代中国把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作为奋斗目标、中国共产党把为世界谋大同作为三大使命之一就是强有力的证明。有些政治哲学理论既有学术影响又有现实影响,如老子的《道德经》就是如此。早在1788年,当时的西方传教士将该书翻译成拉丁文,作为礼物献给伦敦皇家学会。迄今为止,《道德经》的翻译语种已经超过了50种。《道德经》的再版热成为新世纪以来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仅2010年至2017年间,就新增了136个版本,涉及语种16种。由此可见,《道德经》是迄今为止世界传播范围最广的中国图书之一。(13)历史上还有一些因为特殊原因而湮没的文献,它们对学术和社会都没有发生多大影响,但仍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三、内涵意义上的中国政治哲学

中国政治哲学涵盖的范围虽然在空间上没有西方那样广泛而多变,但在时间上更长,历史更悠久,因此要对中国政治哲学在内涵上作出界定无疑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需要以对中国的相关历史文献和社会现实状况及其相互关系进行深入研究并形成完整的研究成果为前提。但为了便于从总体上把握中国政治哲学,笔者在这里根据自己对西方文献资料和社会现实的粗浅了解,从内涵上对中国政治哲学作一个初步的界定,供学界同仁讨论和批评。在笔者看来,中国政治哲学是以家、国、天下一体为研究对象,以为天下平、国治、家和、民乐的社会理想及其实现为主题,以道与德、理想人格与理想社会、等級尊卑与众生平等、家国天下关系、王道与霸道、尚民爱民与人民至上、内圣外王与人民民主,以及德治、礼治与法治等问题为关注重点,运用经验体悟、理智直觉和思辨构想一体的方法探求社会治理之道的哲学理论。对于这个内涵界定,我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论述。

第一,中国政治哲学以家、国、天下及其相互关系为主要研究对象。与西方政治哲学以国家为面向不同,中国政治哲学以社会为面向。中国是以一个家族(部落或部落联盟)战胜其他家族成为统治者而进入文明社会的,胜利的家族占据的范围就是它的地盘,被视为它的天下。这个天下是没有固定边界的,统治者只要有意愿和可能随时都会去扩大地盘,占领土地、财富和人口。在夏商两代,人们似乎既没有国家的概念,也没有天下的概念。西周实行分封制,诸侯的封地被视为国,而所有的国构成天下,周朝统治者(天子)则是所谓“天下共主”。这时仍然没有现代意义的国家概念,但已经有了明确的天下概念,即周朝统治的地盘。统治者所关心的也不是国家问题,而是天下(世界)的问题。正如赵汀阳教授所指出的:“与西方的政治思路完全不同,中国政治不是从国家问题开始的,而是从世界问题开始的。”(14)“天下”一词最早出现于《尚书·大禹谟》:“奄有四海,为天下君。”从此中国人就有了明确的天下概念。对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而言,他们考虑问题的视域就是天下,而不是他们所在的诸侯国。但是,中国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宗法制社会背景和文化传统,使他们同时意识到,天下是由国构成的,而国是由家构成的,天下和国都以家为本位。于是,他们将天下与国和家作为一个有机体来考虑社会治理问题,一方面着眼于天下考虑国和家的问题,另一方面又立足于家来解决国和天下问题,而解决问题的根本被认为是统治者个人的人格(圣人)。先秦儒家设计的社会治理路线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这种考虑的典型表达。伴随着儒家政治哲学上升为统治思想,这一治理路径尽管在政治实践中没有得到充分贯彻,但得到了普遍认同。这种家国天下一体、着眼于天下治理家国,并立足于修身以“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哲学观念成为传统,并对现代政治哲学有着深远的影响。现代中国政治哲学致力于研究和回答政治如何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的问题,就是这一传统政治哲学观念的现代转换。

第二,中国政治哲学以为天下太平、国家兴盛、家庭和睦、民众喜乐(幸福)的社会理想及其实现提供哲学论证为主题。追求家齐、国治、天下平是十分古老的中国传统观念。《尚书·尧典》云:“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是讲尧帝通过推行大德,由家族和睦实现社会和睦,由社会和睦再协调万邦诸侯,形成和谐一体的地缘关系和天下秩序。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继承和弘扬了这种传统观念,明确将家齐、国治、天下平作为社会理想,同时又将民乐(相对于统治者而言的“民心”)作为这种社会理想的落脚点。这就是孟子依据古训“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尚书·泰誓上》)提出的统治者必须“与民同乐”的主张。“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下》)至此,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便完成了家庭和睦、国家兴盛、天下太平、民众喜乐四位一体的完整社会理想的构建,从而研究和回答如何实现这种理想蓝图便成为了传统社会历代思想家政治哲学的重要主题。传统政治哲学追求民乐、家齐、国治、天下平的社会理想,现代政治哲学将传统的这种价值追求转换为现代意义上的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虽然两者对社会价值目标的表述有所不同,但其实质内涵是相通的。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根据马克思的社会理想和现代社会的时代精神,把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作为现阶段的价值目标,其主要内涵是国家富强、民族振兴和人民幸福,而人民幸福的实质内涵就是马克思作为共产主义实质内涵的“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15)同时,中国梦也是维护世界和平、促进世界发展、加强世界合作、倡导世界共赢的世界梦,它追求造福中国人民,也追求造福世界人民,内蕴世界大同的伟大梦想。研究和回答这个当代中国的伟大梦想及其实现的问题,正是当前中国政治哲学的最重要主题和最崇高使命。

第三,中国政治哲学重点关注和探讨道与德、理想人格与理想社会、等级尊卑与众生平等、家国天下关系、王道与霸道、尚民爱民与人民至上、内圣外王与人民民主,以及德治、礼治与法治等问题。西方政治哲学以国家为主要研究对象,正是这种研究取向决定了理想国家、政府形式及治理方式、国家权力、公民德性和权利等与国家相关的问题成为西方政治哲学家始终关注的主要问题。(16)与西方不同,中国政治哲学以家、国、天下、民众一体为研究对象,以社会和谐为研究取向,关注的问题不仅僅局限于国家,而是广泛涉及社会的各个方面。中国思想家将研究的重点放在如何实现社会理想上,主要研究回答社会及其治理的根基、政治追求的理想、社会成员的身份地位、社会的基本结构、社会治理之道、社会治理者与社会成员的关系,以及社会治理的方式等主要问题。中国政治哲学研究回答的问题涉及五个基本政治哲学理论问题:一是社会的价值取向,涉及社会追求道德还是功利、富国还是富民、整体和谐还是个人自由等问题;二是社会优劣的标准,涉及如何判断社会治乱、国家兴衰、民众苦乐、官员廉腐、民心向背等问题;三是社会治理方式,涉及社会治理是重有为还是重无为、重王道还是重霸道、重德治还是重法治、重义还是重利、重德教还是重刑赏、重教化还是重修身等问题;四是官民应有的关系,主要涉及以民为本还是以官为本、以民为天还是以王为天、王权至上还是人民至上、为民作主还是人民自主等问题;五是官员权力制约问题,主要涉及社会治理应重自我修身还是重制度防范、重廉洁自律还是重法律制约、重奖励激励还是重惩治威慑等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研究,中国政治哲学和政治学并无明显的界限,事实上中国历史上不少政治哲学家,同时也是政治学家,许多还同时是政治家,即使在今天两者之间的界限也不十分分明。如果有所区别的话,政治哲学思想家更重视从哲学方面考虑有关问题的合理性、正当性和合法性,并提出一般性的原则,而不研究具体的实务。

第四,中国政治哲学尤其是传统哲学注重运用经验体悟、理智直觉和思辨构想一体的方法探求社会治理之道。这种方法是以经验体悟为基础,以理智直觉为路径,以思辨构想为目的的中国哲学特有的方法。张岱年先生将中国哲学致知的方法概括为六种:一是“验行”,即以实际活动或实际应用为依据,这是墨子以及清代颜习斋的方法;二是“体道”,即直接体会宇宙根本之道,老子、庄子常常使用这种方法;三是“析物”,即对于外物加以观察辨析,这是惠施、公孙龙以及后期墨家的方法,清代戴震也采取这种方法;四是“体物或穷理”,即对物进行体察以获得关于宇宙的根本原理,强调直觉与思辨并重,荀子以及后来的邵雍、张载、二程、朱熹等人的方法属于此类;五是“尽心”,即反省内求以发明本心,孟子以及陆九渊、王阳明推崇此方法;六是“两一或辩证”,即注重事物两方面的对立统一,这是一种思想家运用较多而论述较少的方法,只有《易传》和庄子对此方法有较详细的论述。张岱年先生认为,体道与尽心都是直觉的方法,不过一个向外一个向内;体物或穷理则是直觉与理智合用的方法。验行是实验的方法;两一则与哲学中的辩证法有类似之处。(17)所有这些方法大多也是中国传统思想家研究政治哲学的方法。中国传统思想家正是运用这些方法基于宇宙本体构想社会本体,基于社会本体谋划社会理想及其实现。不过,与苏格拉底之前西方并无社会理想不同,中国在先秦思想家产生之前就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社会理想观念,天下平、国治、家和、民乐并不是先秦思想家的发明,而是他们凭借经验体悟和理智直觉从现实中认知,然后运用思辨构想概括提炼出来的。至于实现社会理想的社会治理之道,则是思想家运用哲学思辨方法揭示和提出的。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唯物史观逐渐成为中国政治哲学研究的根本方法论,中国现代政治哲学在运用这种方法的过程中不断促进其丰富和发展。“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人们的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18)唯物史观这一基本原理和基本方法成为20世纪初以来的中国政治哲学理论和实践的指导思想和基本遵循。从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历代领导人都自觉运用唯物史观观察、研究、解决中国政治问题,在推动唯物史观中国化时代化的过程中,揭示了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实现了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认识的新飞跃。政治哲学在中国成为相对独立的学科以后,唯物史观又成为了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研究的学术立场、理论依据和方法指南。“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决定性根基不是观念世界之任何一部或全部,而是社会—历史的现实”(19),这是许多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学者的共识。以唯物史观为方法论,这是中国政治哲学历史进程中的重大变革;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唯物史观在中国化时代化的过程中,注重同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方法相结合,形成了唯物史观中国化的理论和方法特征。

四、中国政治哲学的总体特征

中国政治哲学诞生于以发达的传统农耕文明著称的广袤华夏大地上,拥有数千年中华文化传统作为其思想观念滋养。它由一大批献身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的古圣先贤所原创,之后又有一代又一代追求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仁人志士不断革故鼎新,创造性地推进其丰富发展。经过近三千年的发展,中国政治哲学形成了具有独特性和原创性的理论特质和显著特点。

第一,历史演进的一贯性。产生于西方历史文化土壤中的政治哲学,因西方社会演进发生过从古希腊罗马社会到中世纪社会、再到现代社会的巨大变化而呈现出断裂性。就政治哲学而言,中世纪从根本上不同于古希腊罗马,而西方现代更是完全不同于中世纪。与西方不同,中国政治哲学的演进具有不间断性,后一历史时段的政治哲学是对以前历史时段政治哲学的继承、批判和发展,有中华文化的基因和血脉贯穿于其中,整个中国政治哲学从深层次上可被视为一个完整的思想观念体系。先秦时期的政治哲学虽然百花齐放,但它们都源自春秋时期以前的文化传统。正如司马谈在《论六家之要指》中所指出的:“《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儒家政治哲学在皇权专制时代占据统治地位,也并非像西方中世纪政治哲学对待古希腊罗马政治哲学那样从根本上给予否定,倒可以说是从先秦诸家中脱颖而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最终取代儒家政治哲学成为中国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哲学以后,虽然曾有过对儒家政治哲学全盘否定的过激做法,但在深层次上是对接的。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当代政治哲学更是自觉地对传统政治哲学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今天,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正在全面地致力于同中华优秀传统政治哲学相结合。就此来看,中国政治哲学的历史演进保持了一以贯之,始终以宇宙、天下、国、家、人及其关系问题为中心展开和沿革,具有内在的历史逻辑。

第二,理论根基的深厚性。政治哲学作为哲学的特殊领域,是有其理论根基的,这就是本体论。在古希腊罗马,政治哲学的本体论根基主要是苏格拉底奠定其基础的宇宙目的论,根据这种目的,人的一切政治都被视为实现某种理想社会的活动。中世纪政治哲学也是目的论的,只不过这种目的不是“尘世之城”,而是“上帝之城”(奥古斯丁语)。近现代西方政治哲学的本体论根基主要是社会契约论,其前提是假设社会曾经是某种“自然状態”,人们在这种状态中生活不仅不能获得利益,相反生存会受到严重威胁,为此,人们不得不订立契约组成社会、建立国家,这就是国家存在的正当理由。显然,这种以自然状态为基础的契约论并不是真正的本体论,一方面作为其基础的自然状态只是一种想象的事实状态;另一方面它缺乏宇宙本体论的根基。无论是霍布斯的物体实体论,还是洛克的“实体观念”和“实体本质”(20),都不能对社会契约论形成本体论支持。与西方不同,中国政治哲学从诞生时起就有深厚的本体论根基。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其他诸家,其政治哲学都是基于远古以来形成的道观念或道德观念提出的,其中儒道两家更是在此基础上建立了道与德一体的道德论本体论,以作为政治哲学的基础。儒家政治哲学占据主导地位后,其本体论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宋明理学家建立了以“天理”为核心的天理论本体论,但这种本体论实质上是与先秦儒家的本体论一脉相承的宇宙本体论。尤其是在中国政治哲学现代化过程的早期,许多思想家在民族生存危机日益深重的紧要关头仍然致力于构建本体论,以为他们提出的政治哲学主张提供论证和辩护,如康有为的“元气-仁说”、谭嗣同的“以太-仁-心力说”、严复的“气一元论”、章太炎的“以太阿屯说”、熊十力的“体用不二”本体论、冯友兰的“新理学”本体论等。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现代中国占据主导地位之后,其直接的理论根据是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是作为宇宙本体论的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应用。总之,探寻本体论作为政治哲学的根基,这是中国政治哲学不同于西方的一贯做法和重要特征。正因为如此,中国的政治哲学才具有历史的贯通性和理论的深刻性。

第三,思想旨趣的道德性。西方政治哲学在道德与政治的关系上历来存在着重大分歧。在古希腊,苏格拉底最早将灵魂之善视为德性,柏拉图甚至将善作为终极实在和终极价值,亚里士多德也将德性看作是幸福的主要内容,但他们所说的德性(“αρετή”,“aretê”)并不是指人类特有的道德,而是指一个事物在完善性方面的优秀,其含义远远超出道德。基督教和中世纪神学家强调神学德性,而作为神学德性的信仰、希望和爱主要是宗教意义上的优秀品质,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德。被公认为“西方现代政治哲学奠基人”(21)的马基雅维里,则在西方第一个将政治与道德完全对立起来。他主张君主为了政治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并提醒君主要认清人的本性,并利用人本性的自私和贪婪来控制和统治人。“任何人要建立国家、制定法律,他就必须假定,所有人都是恶的,只要他们一有机会,就总要依这种恶之本性行事。”(22)“因此,君主必须是一头狐狸以便认识陷阱,同时又必须是一头狮子,以便使豺狼惊骇。”(23)在现代西方,将道德与政治、法律对立起来更是一股强大的学术势力,其典型表达就是“恶法亦法”。一般法理学的开创者奥斯丁(JohnAustin,1790-1859)是这一观点的首倡者,认为“所有的‘法’或‘规则’都是命令”(24),是主权者的命令,无所谓一般意义的好坏,或者说法律的好坏完全是相对的。

与西方不同,中国的政治哲学历来都是道德性政治哲学,伦理学具有明显的政治性,政治哲学具有鲜明的道德性。孔子所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等表述,非常典型地表达了中国政治哲学对政治与道德之间紧密关系的强调。当代中国把以德治国作为治国方略之一也体现了中国政治哲学对德治的强烈诉求。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政治哲学理论反对道德对于政治的极端重要性,即使历来被认为非道德主义者的韩非其实也仅仅是反对腐儒的道德,并非完全否定道德的价值。(25)他肯定道德的论述很多,如“安术有七,危道有六。安术:……七曰有信而无诈”(《韩非子·安危》)、“明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饰邪》)、“修身洁白而行公行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饰邪》)等,只不过他认为道德仅可用作治国的辅助,不能作为治国的原则。

第四,理想追求的崇高性。中西方政治哲学都把构建理想社会并为之提供论证作为自己的重要使命,但中国政治哲学所构建的理想社会与西方有几点明显的不同:一是社会理想尽善尽美。传统社会儒家政治哲学所构想的“大同”社会、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所推崇的共产主义社会,都被设想为尽善尽美的社会。孔子所描绘的“小康”社会虽不完善但被看作是完美社会的堕落,而当代中国追求的“小康”社会则是向完美社会的过渡。西方政治哲学所构想的“理想国”或“理性王国”等理想社会则都不是尽善尽美的,基督教政治哲学构想的“天堂”虽然尽善尽美,但它并不是世俗的理想社会。二是社会理想与人格理想相贯通。古希腊罗马政治哲学也谈到公民德性对于理想社会的意义,但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基督教政治哲学肯定个人神学德性对于进天堂的意义,但进天堂与个人德性完全无关,一切最终都取决于上帝的恩惠。现代西方政治哲学除了20世纪下半叶出现的社群主义和德性伦理学注意到共同体需要公民具有德性外,其他的政治哲学几乎都不谈个人德性,更不谈理想人格。与西方不同,中国政治哲学尤其是儒家政治哲学把个人人格与社会理想紧密关联起来,认为一个人只有达到人格完善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所有人都达到人格完善就能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三是把修身作为实现社会理想的根本。《大学》中的“三纲领”“八条目”非常典型地表达了修身对于治国安邦的重要性。今天中国共产党强调党员党性的先进性、追求马克思恩格斯所主张的“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都体现了把修身作为治国安邦之根本的理念。因此,对于中国政治哲学来说,修身不仅是个人完善之本,也是天下安泰之本,研究修身是政治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第五,学术观点的归宗性。中国文化历来讲道统(26),讲认祖归宗,中国政治哲学亦如此。中国政治哲学虽然诞生时就多门多派,即所谓“诸子百家”,但它们都生存在华夏大地,沐浴着三皇五帝沿袭下来的悠久文化传统。因此,中国古代的不同学派像一个大家庭的兄弟,他们都把自己看作是文化传统的真正传人并努力证明这一点。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百花齐放”的格局只有在社会四分五裂或社会转型时期才会出现,而在中国历史上这种时期比较少。从春秋战国以后的传统社会历史看,一旦社会统一,在政治力量的作用下,政治哲学百花齐放的局面就会结束,一切不能认祖归宗的政治哲学学说都得不到承认而被排挤或被打压。学术观点所要归的“宗”,指的是“正宗”或“正统”。从中国历史看,正宗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道统之正宗或学术之正宗,二是政治之正宗。道统之正宗在先秦是三皇五帝以降以“道”为核心的传统,在儒家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是儒家思想,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则是马克思主义;政治之正宗则是国家所确立的社会意识形态,主要是其中的思想理论,包括政治哲学。在社会统一稳定时期,中国的学术之正宗与政治之正宗是重合的,一切不能进入学术之宗的政治哲学也不能进入政治之宗,反之亦然。无论是传统社會还是现代社会,两种正宗都具有中国文化传统的共同渊源,今天中国强调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就是要将马克思主义植根于中国文化传统。西方政治哲学只有中世纪才有真正意义的道统之宗,而且是与政治之宗同一的,而在其他时期,基本上不存在这两种“宗”。显然,中国政治哲学与西方不同,春秋战国以降,这两种“宗”在中国一直存在,只不过其内容有所更新。

注释:

(1) 陈修斋:《关于哲学本性问题的思考》,《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2期。

(2)(3) 冯天瑜:《“封建”考论》(修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23、424页。

(4)(6) 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上册),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7、367页。

(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7)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4页。

(8) “三代”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时期的《论语·卫灵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该词一直到战国时期都是指夏、商、西周。秦朝之后,“三代”的含义才开始包括东周,并一直沿用下来。

(9) 郭齐勇:《中国哲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84页。

(10)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载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8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41页。

(11) 如毛泽东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  参见 《毛泽东选集》  第2卷,  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1、662页。

(12) 李佃来:《论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哲学的内在会通》,《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13) 何明星:《〈道德经〉:影响世界的中国智慧》,《人民论坛》2018年第20期。

(14) 赵汀阳:《坏世界研究: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3页。

(16) 江畅:《西方政治哲学重点关注的八大问题》,《理论月刊》2022年第8期。

(17) 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28—529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2页。

(19) 吴晓明:《论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唯物史观基础》,《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年第1期。

(20) 邓晓芒、赵林:《西方哲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页。

(21) [美]施特劳斯、克罗波西主编:《政治哲学史》(第三版),李洪润等译,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页。

(22) 周辅成主编:《西方著名伦理学家评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4页。

(23) [意]马基雅维里:《君主论》,潘汉典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84页。

(24) [英]奥斯丁:《法理学的范围》,刘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页。

(25) 魏倩:《韩非并非“非道德主义者”辨析》,《文教资料》2016年第9期。

(26) “道统”是唐朝哲学家韩愈提出并论证的,原指儒家的先王之教(仁义道德)在各个历史时期薪火相传的统绪,后来成为中国传统文化辨别思想观点正统与否的重要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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