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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汝纶杜诗评点及其影响

2024-01-26胡健

杜甫研究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吴汝纶杜诗评点

〔摘  要〕  以古文之法阅读和批评诗歌是桐城派诗学的重要理念。吴汝纶评点杜诗是桐城派阅读杜诗的典型。吴氏评杜方式主要有圈点、眉评、夹评和总评等。圈点的主观性较强,不易理解。评语大都简洁明晰,一方面在题下编年系地、疏通典故和解读诗意,另一方面引用张裕钊评语揭示杜诗艺术渊源、语言风格和文法妙处。又较多用“横截”诗学批评术语,其含义是表达诗意与诗句的分层、气势与情感的阻滞。这是吴汝纶继承方东树《昭昧詹言》以文法论诗方式下的评点实践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吴汝纶的杜诗评点及其方式,对吴闿生《古今诗范》的评点影响巨大。

〔关键词〕  吴汝纶  杜诗  评点  横截  吴闿生

吴汝纶(1840-1903),字摯甫,是晚清著名学者、桐城派后期古文大家。他留下的数十种评点著作,其子吴闿生将其辑录、刊刻和出版,总题名《桐城吴先生群书点勘》(92种)。国家图书馆2020年出版了周小艳、刘金柱主编的《吴汝纶全集》影印本,其中的诗文评点极多,总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选》《唐诗鼓吹》《瀛奎律髓》等,别集除了杜诗外,还有李白、李贺、韩愈、苏轼等。这些评点都是吴汝纶读书过程中的思索,能够窥见其部分诗学思想。

吴汝纶评点杜诗涉及的文献有三种:《十八家诗钞点勘》三卷、《桐城先生评选瀛奎律髓》四十五卷和《古诗抄点勘》二十卷。吴汝纶是“曾门四学士”之一,酷好曾国藩所编《十八家诗钞》。他在主持莲池书院期间(1889-1902)评点完成《十八家诗钞点勘》,杜诗评点是其中一部分。《十八家诗钞点勘》影印本为民国三年(1914)京师国群铸一社铅印《曾选诗文评点》本。该书选录杜诗最多,吴汝纶共选评600多题。其基本内容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对重要题目和诗句圈点;二是引用他人评语,间有夹评;三是文字校改和异文选择;四是以“横截”分段。由于不录杜诗原文,故而圈点都是通过语言来描述,一般仅标出题目、圈点的诗句和少量评语。《桐城先生评选瀛奎律髓》为民国十七年(1928)南宫邢之襄校刻蓝印本。圈点较多,评语极少,且多引元人方回原话,故价值有限。《古诗钞点勘》为民国十七年(1928)北平武强贺葆真刻本。吴汝纶编选《古诗钞点勘》主要选金元以前五、七言古诗,录杜诗五古228首、七古89首。每首皆有圈点且与《十八家诗钞点勘》一致,唯评语较多。

下面综合论述吴汝纶评点杜诗的特色及其影响。

一、吴汝纶的圈点概况

圈点是吴汝纶较为常用的评点符号,不能够轻易忽视。宋明以来,士人读书逐渐形成了圈点传统。桐城派重视评点前人诗歌,以圈点指示后学门径。吴汝纶认为:“选本专以圈点启发后人;所恶于圈点者,村学俗儒之为耳;若乃名家评点,政当奉为典则,乌可去哉!”足证他对于圈点的看重。

在吴氏评杜中,圈最为常用。一般而言,如果是用在标题上,则说明吴汝纶很看重这首诗。如在五古方面,吴汝纶圈过的杜诗标题有《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望岳》《赠卫八处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在内的62首,皆为名篇。如果是用在诗句上,则说明吴汝纶对此诗句很欣赏。当然,这种欣赏带有极强的主观性,有时候是欣赏名句,有时候是欣赏文法。相对而言,点则用得少一些,重视程度比圈轻一些。且圈与点到底有何深层次不同用途,似乎很难分辨。不过,圈一般都用在偶数句,而点则有用在三句的情况。如《八哀诗》中,《赠司空王公思礼》“童稚刷劲翮。追随燕蓟儿,颖锐物不隔”三句下点,《故右仆曲江射相国张公九龄》“何心记榛梗。骨惊畏曩哲,鬒变负人境”三句下点。

应该说明的是,吴汝纶的圈点具有较强主观性。在《桐城先生评选瀛奎律髓》和《十八家诗钞点勘》选录的杜甫相同作品中,有一半以上的圈点并不一样。如《春望》,吴汝纶于《十八家诗钞点勘》中是前四句圈,《桐城先生评选瀛奎律髓》中是通首圈。又如《月》(天上秋期近),吴汝纶于《十八家诗钞点勘》中是起二句圈,《桐城先生评选瀛奎律髓》中是末联圈,完全不一样。当然也有相互补充者,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第五首,《十八家诗钞点勘》中未圈点,《桐城先生评选瀛奎律髓》恰好选第五首,则有圈点。当然,《古诗钞点勘》的圈点与《十八家诗钞点勘》是一致的。但是,吴汝纶编选《古诗钞点勘》是对几千年的古体诗筛选菁华作为“讽诵研悦之资”,而杜诗部分主要从《十八家诗钞》萃选,圈点自然是一样。同一首诗而圈点不同,应该理解为不同时期吴汝纶评点的心态或者阅读体验不同。

另外,吴汝纶《十八家诗钞点勘》中还有“坐圈”标法,但其含义比较晦涩。“坐圈”应该是“圈”的细化。明人归有光评点古文已经使用此符号,应该是置于句末。清人方苞《方氏左传评点》中亦有多种评点符号,如坐点、坐角、坐圈等,其中深意也需要读者去领略和思索。吴汝纶应该是继承了前人以“坐圈”评文的传统而用以评诗。从吴汝纶评点杜诗来看,“坐圈”较多标于诗句末尾三个字上。如《曲江三章章五句》中,在“随风涛”“垂二毛”“梢林莽”“固难数”“休问天”“南山边”短语后,标“坐圈”。当然,这也有例外,如《寄柏学士林居》,在“乱代飘零”句下,标“二句圈,坐圈”。杜诗原句是“乱代飘零余到此,古人成败子如何”,吴汝纶所圈“乱代飘零”四字在句首位置。一般的圈点,往往针对的是整句。“坐圈”则主要针对一句之中的重要词汇或者短语,代表批点者的阅读重点,需要引起读者注意。

圈点是吴汝纶评点杜诗的重要方式。但是,由于没有文字说明,又因阅读心情体验不同而圈点位置有异,故现在很难还原吴汝纶的原意。要了解吴汝纶评点杜诗的特点,主要还是得借助其评语。

二、吴汝纶评语的特色

吴汝纶的评语分为自己的评语和引用他人评语,二者内容侧重颇有不同。《古诗钞点勘》中多自己评语,注意解读诗歌内容;《十八家诗钞点勘》中多引近代散文家张裕钊的评语,注重揭示杜诗文法和诗风。

吴汝纶自己的评语主要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在题下编年系地。在《古诗钞点勘》中,如《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题下曰:“唐十八流配施州,在夷陵舍舟登陆,时有书与公。公寄此诗酬之。”《古诗钞点勘》是吴汝纶自己比较看重的一部古诗选本,作品都经过其精挑细选并以编年排列。所以,其评语有时会从一个长时段来考察,这样的背景知识有助于杜诗的理解。如《别蔡十四著作》题下曰:“自此以上,公自陇至蜀,久居成都草堂,中间曾至青城、新津,曾居梓州、阆州,仍归成都草堂之诗。”介绍杜甫入蜀后在成都草堂居住时的一段经历。又如《杜鹃》题下曰:“自此以下,严武卒后,公去成都至戎州、渝州、忠州,暨寓居云安、夔州之诗。”简述杜甫离开成都、走向夔州的经历。

二是疏通典故。《十八家诗钞点勘》的历史典故注释大都来自《钱注杜诗》,《古诗钞点勘》则有部分自己评语,但也较为简略。如释地名,《玉華宫》题下曰:“贞观二十一年作玉华宫,后改为寺,在宜君县北凤皇谷”,考证了玉华宫的历史发展。也有部分评语驳斥前人错误。如考证《八哀诗》之《赠司空王公思礼》中的“金城”一词,曰:“《寰宇记》:景龙四年,送金城公主至始平县,因改为金城。至德二载,复为兴平。思礼为关内节度使镇此。黄鹤以为河西之金城,谬矣。”纠正了黄鹤的不妥之处。

三是解读诗意。《古诗钞点勘》中,在《鹿头山》“俯见千里豁”“始喜原野阔”等句后曰:“登鹿头山,则成都沃野千里,如在目前。”以地理知识解释诗歌,清晰明了。还有对部分杜诗的文意疏通,如《壮游》中,“俗物都茫茫”句后的“以上述少年意气之盛”,“忽如携葛强”句后的“以上叙历游吴越齐赵”,“引古惜兴亡”句后的“以上叙至京师,豪气渐衰,时事渐变”,“鼻酸朝未央”句后的“以上叙禄山乱后,肃宗至凤翔,公以拾遗谏争获罪”,末句后的“以上述暮年客蜀”。分段概括文意是桐城派诗文评点的常见形式。

吴汝纶在《十八家诗钞点勘》中引张裕钊评语70多条,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揭示杜诗渊源,特别强调杜诗继承风骚传统。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评杜诗:“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很好地阐述了杜诗集大成的特点。方东树也说:“惟杜公,本《小雅》、屈子之志,集古今之大成。”吴汝纶比较欣赏张裕钊对具体杜诗在渊源上的揭示,尤其注重指出其近风骚处。如:

从《诗·小雅》脱胎。(评《枯棕》)

杜公此等诗,实是上嗣风雅。(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孔子谓:《诗》“可以怨”。又曰:“不学《诗》,无以言。”此乃庶几风雅之遗耳。(评《遣遇》)

此与《梦李白二首》,皆仿佛骚人之遣。(评《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意格从楚骚化出。又云:按此诗,杜公盖以自况也。(评《佳人》)

同时,还注意杜诗的魏晋之风。如曰:“昔人谓《古诗十九首》惊心动魄,惟子美深得此秘。‘三吏‘三别尤其至者。”指出杜诗学得《古诗十九首》的诗法,创作出的“三吏”“三别”堪称“惊心动魄”。又指出,“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句是“从‘南登灞陵岸(按,出自王粲《七哀诗》)二语化出”,《示从孙济》“是汉魏人诗”。还指出杜诗学陶、谢处,如《夏日李公见访》“绝似陶公”,《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规抚大谢”,《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绝似小谢”。乐府也是杜诗学习的对象。张裕钊评《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胡星坠燕地”至“兽犹畏虞罗”句云:“此等诗皆从汉魏变化而出,奇郁沉痛。”评《草堂》“入门四松在”至“宾客溢村墟”句云:“数语全仿木兰词,故知规抚古人,虽大家亦往往有之,要在能与之同工耳。”

二是领悟杜甫品格怀抱及其诗歌意境和风格。桐城派解诗重视作者的人品气格,方东树就说:“诗之为学,性情而已。”“杜、韩之真气脉作用,在读圣贤古人书、义理志气胸襟源头本领上。”吴汝纶选取的张裕钊评语也部分体现了这一点。如评《凤凰台》诗云:“孤怀伟抱,忽尔喷溢成此奇境。此自关真实本原,非寻常浮华浅博之徒所能袭取万一也。”评《寄题江外草堂》“蛟龙无定窟”至“宁受外物牵”句云:“自有横厉一世之概。”评《除草》云:“直叶胸臆,令人想其磊落之气。”评《雨》“穷荒益自卑”至“幽人有独步”句云:“孤苦之思,磊落之气,飒沓并集,使人读之不厌。”杜诗充满了杜甫的精神气质,自然寄托了他的情感和理想。如评《上水遣怀》云“寄兴无端,别有怀抱”,评《佳人》则云“因以寄兴”“杜公盖以自况”。杜甫的阅历和思想皆具个性,因而诗歌的意境也与众不同。阅历方面,如评《早发》云“子美晚年湖南行旅之作,尤为微妙萧旷,视蜀中诗又变一格矣”,评《驱竖子摘苍耳》云“峡中诸五言诗萧瑟黯淡,兼往往有入道语,大抵子美所至之地,精神意思能与其山川元气冥合,所以造极渊微,诸诗乃适与夔巫萧森之境相副耳”,把杜甫在漂泊西南时期的诗歌创作与地理环境联系起来。思想方面,如评《咏怀二首》曰:“子美诗每及时事,非若后人虚作感愤语。其深心苦谊,谟谠论,直是名臣奏议,所以高出古今。”认为杜甫对于时政的见解和忧虑是真情流露,堪比名臣奏议文章。吴汝纶所引张氏的杜诗意境评语还有“沉雄”(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雄怪”(评《剑门》)、“奇气横溢”(评《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深远”(评《观薛稷少保书画壁》)、“语淡趣远”(评《水槛》)等词语,指出杜诗的意境甚至部分风格特征。

三是揭示杜诗文法妙处。桐城派重“法”,于诗文文理处尤其注意。吴汝纶引用张氏评语自然也呈现出此特点。如评《赠卫八处士》云“造句及通体接换处,固极精妙”、评《后出塞五首》第三首云“尚讥开边,下乃转入渔阳乱事”等,注意诗歌的转折接换处。又如,评《玉华宫》云“横插‘不知何王殿二语最妙,太史公文往往如此。”评《遣兴五首》其二“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句云:“插此二语妙。”这里注意到了诗中的插入语句问题。评《陈拾遗故宅》“位下曷足伤”至“名与日月悬”句曰:“六句须一气读下,方能得其神理。”阅读六句须一气之下,杜甫创作自然也是神理通达。吴汝纶此处关注的是杜诗之文势。

《十八家诗钞点勘》中还有少量“曾云”,皆出自曾国藩选批《十八家诗钞》,而略有调整。如《赠司空王公思礼》中,钱谦益引《唐书》一段,而曾国藩全引钱笺,吴汝纶则仅引“召邓景山代崇嗣”一句,却云“曾注”。曾国藩是吴汝纶的老师,是其生平最崇敬佩服的人,其文集处处可见他对于曾国藩的功业、人品和学问的正面高度评价,吸收其杜诗评语也有致敬之意。

三、“横截”评点术语的内涵

吴汝纶在《十八家诗钞点勘》的杜诗评点中尤其喜好运用“横截”一词,且仅用在五言古诗当中。粗略统计吴汝纶评点的200多首五古,近190处使用这一术语。考“横截”一词,应追溯到方东树。桐城派以文法批评诗歌形成传统,方东树起了关键作用,其相关言论集中于诗学名著《昭昧詹言》。

吴汝纶的诗集评点,大体延续了方东树的思维路径。方东树曰:

欲学杜、韩,须先知义法粗胚,今列其统例于左:如创意;造言;选字;章法;起法;转接(多用横、逆、离三法,断无顺接正接);气脉;笔力截止;不经意助语闲字;倒截逆挽不测;豫吞;离合;伸缩;事外曲致;意象大小远近,皆令逼真;顿挫;交代;参差。而其秘妙,尤在于声响不肯驰骤,故用顿挫以回旋之;不肯全使气势,故用截止,以笔力斩截之;不肯平顺说尽,故用离合、横截、逆提、倒补、插、遥接。至于意境高古雄深,则存乎其人之学问道义胸襟,所谓本领,不徒向文字上求也。

从这段话可以大致了解,“横截”与“离合”“逆提”“倒补”等,都是方东树对于杜诗顿挫风格的分析术语。在方东树看来,文势不能一平到底,需要用“顿挫”的技巧回旋斩截,然后慢慢释放。这个过程可能是反复多次的。吴汝纶评语较少,很难知道其用意。但吴闿生的评点实践或能提供参考。其《古今诗范》中评《哀王孙》诗,至“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句评曰:“回旋顿挫。”此诗主要哀怜战乱中颠沛流离的李唐宗室子弟。前八联写遇见宗室子弟并与之对话,后面五联写时局,唯此句成为前后意思的分水岭。所谓“回旋顿挫”是要将前面的意思截断,即不再继续写王孙的遭遇与对话,否则整个诗篇将会平顺到底。当然,既要有“截”,也需要有“接”。“接”就是转入另一层意思。从方东树的论述看,似乎“截”和“接”皆至少有横、逆、离三法,所以,“横截”只是顿挫回旋诸法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截”还是“接”,都不是针对某一诗句,而是诗篇气势脉络的某个点。它们只是方便分析诗篇文法,起着断开与连接的作用。所以分析“横截”,也应从上下文的意思中去寻求。下面结合实例,探讨一下吴汝纶的“横截”评点之法。

吴汝纶用“横截”有两个特点:一是用于古体长篇之中。比如,《望岳》(“岱宗夫如何”)《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得舍弟消息》(敌后谁归得)《立秋后题》等短篇古体诗,皆不见此评语。二是较多与圈点配合使用。粗略统计,吴汝纶评杜诗共用“横截”近190处,其中圈点句后用“横截”60多例。综合考察,吴汝纶使用“横截”至少有以下两个方面的涵义。

一是诗意与诗句的分层。例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吴汝綸于“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两联后评曰“横截”,其中,第二联被圈。两个“横截”将此诗截断成为三个部分。三个部分是三层意思,“横截”实际上起到了分段的作用。吴闿生对此分析到:“以上为第一段,屈曲自写怀抱,千回百转,亘古绝今。”“以上第二段,因过骊山而慨叹骄淫之蕴乱,神气远出。”“以上归家恸子,因发无穷远感。”这一层含义好理解,不多举例。

二是气势与情感的断阻。例如,《新安吏》中“中男绝短小”至“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两联被圈,又评曰“横截”。吴闿生曰:“千古伤心之言,无此刻至。”此段的后两联表现出的伤心至极,情感不得不于此停顿阻隔。圈点也是对于这两联叙述深厚情感的深刻性进行激赏。圈点与“横截”两层符号的叠加,指示读者于此需要特别注意琢磨。又如,《垂老别》开头四句“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后用“横截”。吴闿生评此四句时说:“语经百转而出,沉郁顿挫。”四句是垂老之人的悲剧人生的总结,高屋建瓴。四句之后是具体描写此老者被迫参军的血泪经历。中间用“横截”分析,意思是将沉痛而喷薄欲出的感情慢慢压下,转入具体叙述中的慢慢释放,能够使得整个诗篇既有波澜,又感情持久。又如,上述所举《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后的“横截”,吴闿生评曰:“起段一句一转,一转一深,几于笔不著纸,而悲凉沉郁、愤慨淋漓之气横溢纸上,如生龙活虎不可控揣,太史公、韩昌黎而外,无第三人能作此等文字,况诗乎?诗中唯杜公一人。”非常强调气势和情感的变化。吴闿生对于“截”的理解是到位的。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后,他评道:“二语中截断多少语说,所谓呜咽之音也。”此二句后,吴汝纶虽然没有评点,但吴闿生的情感分析有助于我们对于“横截”的理解。

方东树指出,学习杜甫、韩愈有很多“义法”,吴汝纶评诗则偏爱“横截”之法。他于韩愈《送侯参谋赴河中幕》“迁满一已异,乖离坐难凭”二句后曰“横截”,又评云:“转。”足见其对于转折义法的看重。因此,“横截”是将深厚浓烈情感硬生生压抑或截止,造成气势上顿挫回旋,体现在形式上是诗意的分层和转折。不过,吴汝纶评韩诗用“横截”远不如杜诗多,且如韩愈《南山诗》多达两百句长篇,仅下“横截”一次。杜诗《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就下了三次。此外,杜甫古体诗较多长篇,能够有起承转合的章法文势变化,更适合文法分析。实际上,吴汝纶于古体短篇,几乎未用“横截”。由此,我们可以更加能够体会到“横截”的文法意义了。

总之,方东树新创作出的一系列术语为桐城派将文法转移到诗歌评价上起了积极意义。吴汝纶接过方东树传下来的“趁手刀刃”,在诗歌剖析中“游刃有余”,“横截”是最明显的例子。它的意义在于,不仅仅能够恰当地分析杜诗的内容结构,更重要的是从文法分析走向风格判定。通过“横截”的分析,杜诗的情感“呜咽”特征所凸显出来而形成的“沉郁顿挫”风格也深入人心。

四、吴汝纶评点杜诗的影响

吴汝纶评点杜诗对其子吴闿生影响很深刻。吴闿生(1877-1950)号北江,著有《左传微》《北江先生文集》《诗义会通》《古文范》《古今诗范》等。其中,《古今诗范》选录历代诗歌,以桐城义法评点,流传不广,学界关注较少。《古今诗范》共评杜诗150多题,涉及体裁除《十八家诗钞点勘》中的“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七绝”等五种之外,还设立了“五排”。吴闿生《古今诗范》有抄本、刻本和铅印本多种,但均属于同一系统,以台湾中华书局1970年版较为精良。

从圈点看,吴氏父子对于同一首杜诗往往处理得不太一样。例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吴汝纶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句,吴闿生则圈了“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父子对于此诗的关注重点并不一样。“坐圈”符号在《古今诗范》中也没有使用。

从评语看,《古今诗范》是在吴汝纶基础上对杜甫性格内涵和杜诗结构文法作了进一步揭示。

第一,吴闿生主要拈出“血性”一词来评价杜诗。在具体诗句方面,如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于“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后评曰“字字血性中语”,《题壁画马歌》于末句“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下评曰“收血性语”。在总评方面,其在《述怀》评曰“此等皆血性文字,至情至性郁结而成,生气淋漓,千载犹烈,至其顿挫层折行气之处,与《史记》、韩文如出一手,此外不可复得矣”,对《梦李白二首》评曰“二公皆千载人神交冥漠,此诗字字从血性中流出,无一字泛设”,对《喜达行在所》评曰“字字血性中语”。这些评语显然着眼杜诗蕴含着杜甫本人的胸襟、思想、学问、性情和才华,核心是真实质朴。因而,“血性”一词,最终指向的应该还是杜甫的儒家思想底色和高尚人格魅力。

第二,吴闿生也重视总结段意,揭示文法。比如,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中,有多达24处评语,几乎是逐段评析。不过,《古今诗范》几乎不使用“横截”一类的批评术语,而是将其内化后贯穿于各类评语当中。这个方面,其对《哀王孙》一首的分析較为典型。认为首联是“逆起奇警”,次联是“连缀奇妙”,下三句是“逆接”,再后七句是“挺接以议论行之”,然后四句是“回旋顿挫”,再后七句处是“断”,末三句后是“收亦沉痛,激烈非常”。这些评语不仅指出杜诗的创作思路逻辑,还总结了读者的阅读情绪,让读者感受到诗篇不仅气脉贯通,情感浓烈,且有断有接,富有波澜。这既是在示范研究方法,也是在指示创作方法。在总评方面,吴闿生也注重提醒读者注意文法。如在《诸将五首》中曰:“凡一题连作数首,必一气搏捖,以文章之气势行之。又须章法分明,层折浏亮,方为出色当行,大家于此最见才力。必须见得不可不连作数首之故,乃非妄为。杜公《秋兴》《诸将》及《咏怀古迹》,最足为后世法。《诸将五首》尤为感愤时事之滥觞,后来作者,莫不导源流于此。”总之,分段分析诗歌在于方便剖析句法的起承转合,而不是截断诗篇的气势。桐城派特别注重诗文的气势,致力于提示其转动变化的过程。这也是吴闿生的评语极力去实现的。

值得表彰的是,吴闿生将评点拓展到律体当中。总观吴汝纶的评点,虽然圈点古、律皆有,但注意力主要还是古体,尤其是长篇。长篇铺陈较多,闪转腾挪空间更大。但是,并非短篇就不可分析。方东树就曾讨论过短篇如何“断”的问题:

篇短语无多,若截不断,则相承一片,直滚顺放。譬如乘马下坡,前面又无多地,岂不迫促跼步,无驻足分。尚有何势?尚有何奇?何处见用笔?将使题分不得尽,况求异观。故短篇尤在有丘壑,截得断。断愈多,愈便用奇,愈斩峭,愈见笔力。断而后接,用横,用对面,用逆,用离,用侧,用遥接。大放开,倏收转,有先后,有正位,一毫也不欠不乱。盖长篇用法不难,亦易见奇,惟短篇必须精用之,盖有不得已者耳。

方东树认为,因为篇幅不长,短篇截断比长篇要难得多,但短篇的关键也在能“截得断”,才能见势、见奇、见笔力。

吴闿生并没有像吴汝纶那样处处下“横截”等语,只指出哪些地方是“断”,但其基本意思也与“横截”一样。比如,七律《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吴闿生指出,第一、二句“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后“断”,第三句“我已无家寻弟妹”后“再断”,第四句“君今何处访庭闱”后“续”。短短四句,竟有两“断”。稍作分析,前两句写人间不太平,第三句写自己亲人离散,第四句写对方探亲。的确有三层意思,主语也变化了三次。后四句则是接续写对方探亲的情景。由此可见,杜诗情感沉郁、气势顿挫是在长篇短篇各类诗体中都存在的。又如,吴闿生评《捣衣》一诗曰“四十字,一字百转”,是看到了杜诗律体的文法精妙。又如《杜位宅守岁》“守岁阿戎家”以下四句,吴闿生认为是“杜公研炼句法处”。他又评此诗曰“后半神气骤变,能以古诗愤郁之气纳入四十字中”,都是看到了杜诗短篇有短篇的写法。还如,《蜀相》一诗有八句,吴闿生于前二句后评曰:“起庄严凝重,此为正格,然亦自有开阖,不可平直”,指出杜诗创作开端亦有格调个性,认为“庄严凝重”为“正格”,但不能因为庄重就放弃句式开阖。当然,七律是否开端“庄严凝重”,也是因题而异。中四句是较为具体的内容,一联写景,一联写事。吴闿生认为此四句是“提”。末二句则议论总结。吴闿生认为也是“提”,同时也是“顿转作收”。“提”主要是气势上的增加,“顿转”则是内容上的完收,二者结合,故曰“异常得势”。张裕钊也认为后四句“须作一气读,乃得其用意湛至处”。由此可见,“顿挫”几乎体现在杜甫的所有诗体当中,经得住精细至密的分析。当然,绝句篇幅过小,吴氏父子皆只圈点,未评析。不过,杜甫诸体皆精,唯绝句稍稍逊色也是事实。

总之,在吴汝纶心中,司马迁、韩愈和杜甫是文学成就最高的三人,前两人成就在文,唯杜甫成就在诗。杜诗是吴汝纶心中诗歌创作上的最高典范,因此天然地成为其文法分析最用力的对象和绝佳文本。吴汝纶的桐城义法批评实践,不仅通过杜诗评点揭示杜诗的创作特点,指示学者学杜门径,而且这种评点形式也具有可操作性,具有方法论意义,在晚清诗学评点中占据一席之地。

责任编辑  李霞锋

The Poetry Review and Criticism of Du Fus Poems

by Wu Rulun and its Influence

Hu Jian

Abstract:Reading and criticizing poetry according to the methods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is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the Tongcheng School of poetry. Wu Ruluns review of Du Fus poems is a typical example of the Tongcheng School. Wus method of reviewing Dus poems includes circling and marking,eyebrow reviews,interjections,and overall reviews. The subjectivity of circling and marking is particularly strong and hard to understood. His comments are mostly concise and clear,linking the poem to historical contexts,clarifying allusions,and interpreting the meaning of the poem. He also cites Zhang Yuzhaos comments to reveal the artistic background,linguistic style,and grammatical subtleties of Dus poems. Wu Rulun frequently used the“transversal”poetry criticism term,which expresses the layering of meaning and the clash between the momentum and emotion of the poem. This inherited the practice of using grammatical methods to criticize poetry from Fang DongshusZhaomei Zhanyanand achieved certain results. Wu Ruluns review of Du Fus poems and his way of doing so had a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Wu KaishengsAncient and Modern Poetry Standards.

Key words:Wu Rulun;Du Fus poems;poetry review;transversal;Wu Kaisheng

作者簡介:胡健,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241000。    基金项目:本文系安徽省高校协同创新项目“桐城派杜诗学文献整理与研究”(GXXT-2020-029)、高校古委会资助项目“吴汝纶吴闿生评点杜诗辑存”(2305)阶段性成果。      吴汝纶的评点著作很多,但学界多关注其古文理论、教育思想和史实考订等方面,对于诗学及其评点的研究关注相对不足。汪祚民《吴汝纶〈诗经点勘〉初探》(《安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梁金梅《不虚美,不隐失——读吴汝纶评点〈方望溪集〉》(《斯文(第3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谢模楷《吴汝纶楚辞评点及其价值》(《中国楚辞学(第30辑)》,学苑出版社2019年版)、郭太玲《〈桐城吴先生点勘史记读本〉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晋家俊《吴汝纶〈史记〉评点与古文思想研究》(云南师范大学2022年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关注了吴汝纶的诗经、楚辞、史记和方苞集的评点,较少涉及诗歌评点研究。

〔清〕吴汝纶著:《答许仙屏河帅》,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3册,第96页。按,此全集仅为诗文整理本,缺少评点著作。

〔清〕吴闿生:《古诗钞跋》,周小艳、刘金柱主编:《吴汝纶全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0年版,第34册,第75页。

贝京《归有光研究》第五章《归有光与〈史记〉》中说:“归评《史记》总共有十种评点符号,而且有些符号用在文本的不同位置,其所指又有差别,如圈,置于句首为领圈,置于句末为坐圈。每一种符号都代表着作者的特定意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71页)然有何意图,其文却未言明。

诸种评点研究及相关著作,如管锡华《中国古代标点符号发展史》(巴蜀书社2002年版)、孙琴安《中国评点文学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等,皆指出“坐圈”自有意图,但均未能指出有何深意。

〔清〕吴汝纶:《十八家诗钞点勘》,《吴汝纶全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0年版,第32册,第169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76页。

〔清〕吴汝纶:《古诗钞点勘》,《吴汝纶全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0年版,第33册,第240页。

《古诗钞点勘》,第185页。

《古诗钞点勘》,第187页。

《古诗钞点勘》,第132页。

《古诗钞点勘》,第214页。

《古诗钞点勘》,第165页。

《古诗钞点勘》,第231-232页。

〔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01页。

〔清〕方东树著,汪绍楹点校:《昭昧詹言》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5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12页、第101页、第127页、第107页、第106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05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99页、第100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00页、第107页、第114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15页。

《昭昧詹言》卷一、卷八,第1页、第211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10页、第115页、第116页、第121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27页、第106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26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99页、第108-109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04页、第107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13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22页。

《昭昧詹言》,第213-214页。原文中,“创意”等词话后多有括号,以解释说明词语含义。为避免内容枝蔓,本文仅保留了“转接”后的与“横截”相关的括号及其内容。

〔清〕吴闿生:《古今诗范》,台湾中华书局1970年版,第113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01页。

《古今诗范》,第46-47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05页。

《古今诗范》,第50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05页。

《古今诗范》,第51页。

《古今詩范》,第46页。

《古今诗范》,第45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143页。

《古今诗范》,第46页、第116页。

《古今诗范》,第47页、第52页、第206页。

《古今诗范》,第113页。

《古今诗范》,第224页。

《昭昧詹言》卷八,第215页。

《古今诗范》,第228页。

高步瀛选注:《唐宋诗举要》(全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478页。按,此评语不见《古今诗范》,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引用。

《古今诗范》,第210页。

《古今诗范》,第227页。

《十八家诗钞点勘》,第2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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