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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袝藏偃师杜预墓之论的生成与建构

2024-01-26李煜东

杜甫研究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偃师杜甫

〔摘  要〕 颇有论者认为杜甫逝后最终祔葬于偃师杜预墓。考诸史料,在唐代,偃师杜预墓仅具备象征意义,在实际的丧葬安排中并未得到杜氏的广泛认可。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和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两份“现场文本”也并未直接将杜甫家族和杜甫本人的墓葬与杜预墓关联。至清代,偃师地方官员重新在现实中“发现”了邻近的杜预墓与杜甫墓,文人则“论证”了杜甫是祔葬杜预墓,杜甫与杜预两墓才最终被建立起文献与现实两方面的紧密关系。

〔关键词〕 杜甫  杜预  偃师  墓葬文化

关于杜甫的葬地,历来有葬偃师、巩义、耒阳、平江诸说,涉及初葬、权葬、改葬、终葬等问题。由于缺乏早期文本的记录,大量记载实属晚出,加之千余年的时空变迁与相关遗迹的破坏乃至不存,文献与考古呈现出无的放矢的状况,往往难以坐实,而且这一问题又关涉地方文化资源,导致学界至今争论不休。

在纷繁的讨论中,较为公认的是杜甫在唐代宗大历五年(770)于湖南逝世后,因家贫只能先权葬,至四十余年后的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才由其孙杜嗣业迁葬回河南。针对这一过程及最终结果,古今有不少学者认为杜甫返葬河南后是祔葬于偃师杜预墓旁,或暗示杜甫墓、杜审言墓与杜预墓存在着某种关联。本文无意介入杜甫最终葬于偃师还是巩义的争论,仅就杜甫祔葬杜预墓这一论点加以阐述,分析这一论题发展与定型的生成史,以期丰富对杜甫、杜预及墓葬文化的认识与研究。

一、唐代杜预墓的实态

中古京兆杜氏多自称是杜预之后,体现出杜预在京兆杜氏发展脉络中的关键地位。这一方面是因杜预一支在魏晋时期本就十分繁盛,子孙散播各地。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杜预在文武功业上的成就而导致出现了伪冒攀附现象。《晋书·杜预传》所录杜预“遗令”记载杜预葬在首阳山南。隋唐之际,“首阳山”的指向位置较魏晋发生了东迁,位于唐代首阳山南的杜预墓已非西晋原墓,当是由唐人重建,其实际形态可见于传世文献与墓志。

晚唐僖宗光启二年(886)进士苏鹗所撰《苏氏演义》,今存之条目云:

今洛阳石桥店东十里已来,大道之北,当高山,山巅有一冢,乃杜预冢也。

苏鹗指出石桥店东某座山的山巅上有杜预墓。石桥店在唐代洛阳上东门东三十余里处,在汉魏洛阳城上东门(建春门)故地附近,今日此地仍有石桥村。此地向东“十里已来”,是至首阳山之南。由《苏氏演义》的记载可知唐代杜预墓的两个特点:一是在大道之北,二是在山巅。

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中也对杜预墓有所描述:

苍苍孤坟,独出高顶。静思骨肉,悲愤心胸。峻极于天,神有所降。不毛之地,俭乃孔昭。取象邢山,全模祭仲。多藏之诫,焯序前文。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庶刻丰石,树此大道。论次昭穆,载扬显号。

这段内容的描述较为抽象,又与杜预遗令有一定重合,导致学界普遍认为是化用自杜预遗令。但结合《苏氏演义》,杜甫此处坟在山巅的描写应是实写。

今见唐代墓志中最早明确记载葬在杜预墓附近的是《杜嗣俭墓志》和《杜嗣先墓志》。《杜嗣先墓志》云“以先天元年九月六日薨于列祖旧墟偃师之别第,春秋七十有九。以二年二月二日,与夫人郑氏祔葬于洛都故城东北首阳原当阳侯茔下,礼也”。杜嗣俭是杜嗣先的兄长,墓志云其“周万岁通天二年岁次丁酉四月丁卯朔廿一日丙戌终于洛州询善里之私第”。夫人阎氏去世后,“合葬归茔,即以先天元年九月丁卯朔十八日甲申合葬于故洛城东北首阳原当阳侯茔西南次,礼也”。墓志没有说明杜嗣俭是去世后就入葬,还是直到阎氏去世后才一起入葬。根据学者对唐代两京地区夫妇合葬墓的考察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过入葬时间不等同于茔域营造时间,根据《杜嗣俭墓志》,他在父亲去世后就长期居于乡里,《杜嗣先墓志》也云偃师是其家族旧墟。因此,不能排除杜嗣俭在去世前就已经重建了杜预墓及周边茔域。至少可以确认,最早在武后万岁通天二年(697)或更早,最迟在先天元年(712),这座偃师杜预墓已经存在。可惜二志均非考古发掘所出,无法得知具体的出土地点。

不过,这座杜预墓虽然存在,但从今日可见的传世文献和新出碑志来看,仅有杜嗣先和杜嗣俭两人的墓志明确称其葬与此墓有关。更广泛地来看京兆杜氏杜预之后人,绝大多数都归葬长安。偶有葬于洛阳周边者,也不祔葬于此墓,如开元三年(715)的《杜忠良墓志》云“预为武库,将军之物望攸存……改茔大葬于河南府河南县金谷乡北邙之山隅”,开元十三年(725)的《杜济墓志》云“晋镇南十二代孙也……择地邙山老君庙北,从权殡也”。还有一些杜氏则就其居地而葬,如咸通十四年(873)的《杜鸿墓志》云“其先晋当阳侯预之后裔……寝疾终于定州无极县招贤坊私第……葬县西南五里余地乡姚村西原”。宋人赵令畤《侯鲭录》云“偃师首阳山在官路,其下古冢累累,而杜元凯墓犹载《图经》,可考。其旁元凯子孙附葬者数十,但不知孰为子美墓耳”,似乎表明京兆杜氏颇有人祔葬杜预墓。不过,从赵令畤不知何墓为杜甫之墓可知,《图经》上的这些“附葬者数十”之墓并未标出所属姓名。加之赵令畤对这些情况的判断来源是文本而非实地考察,因此在首阳山“古冢累累”的状态下,实难以根据《侯鲭录》所云判定《图经》所录杜预墓周围的墓就与京兆杜氏有关。谢思炜就评赵令畤的这段记录是“出于臆测”。从上述这些情况来看,唐代的杜预墓具备的很可能只是象征意义,在实际的丧葬安排上并未得到广泛认可。

二、杜甫葬杜预墓问题辨析

杜甫祔葬偃师杜预墓之论定型于清代,其所据有着历史悠久的文本基础。以下先对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和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这两份直接涉及杜甫家族、杜甫本人安葬问题的文本加以解读,其后再对杜甫祔葬杜预墓的问题作历时性分析。

(一)两份基础文本的内涵

目前所见对杜甫祔葬杜预墓情况的阐述,涉及杜甫家族墓地即杜审言墓,以及杜甫本人的葬地,均渊源于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和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这两份最切近历史现场的文本,故有必要先予以解读,辨析可能存在的问题与误读。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记载了杜审言墓葬的情况。志文云:

以其载(案:天宝三载)八月旬有一日,发引归葬于河南之偃师。以是月三十日庚申,将入著作之大茔,在县首阳之东原,我太君用甲之穴,礼也。坟南去大道百二十步奇三尺,北去首阳山二里。……茔内西北去府君墓二十四步,则壬甲可知矣。

卢氏是杜审言的继室,杜甫的继祖母。从墓志可知她葬在首阳山东原,且杜审言之墓(即“府君墓”)亦在此处。杜审言子杜并的墓志20世纪初出土于偃师杜楼村,杜审言茔域或应在此。谢思炜指出,杜审言墓是取符合他中层官员身份的八卦冢中最大者,完全是以他自身为茔域核心进行建构。确实如此,杜甫对卢氏墓位置的描述就完全是以杜审言墓为基准,将杜审言墓视作“大茔”,没有提及杜预。其实在开元二十九年时,杜预墓似乎是处在缺乏维护的状态。杜甫《祭远祖当阳君文》自云“不敢忘本,不敢违仁。庶刻丰石,树此大道”。虽然没有明言,但此时的唐代杜预墓似是丧失了指示性标志,所以杜甫才要在大道旁刻石以标识。倘若杜审言墓果真就在杜预墓旁,或者有着紧密的关联,恐不至于此。因此,很难说杜审言茔域与杜预墓有必然的关联。

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因直接涉及杜甫迁葬问题而备受论者瞩目。《墓系铭》云:

适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师,途次于荆,雅知予爱言其大父为文,祈予为志。……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嗣业贫,无以给丧,收拾乞匄,焦劳昼夜,去子美殁后余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铭曰:维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阳山之前。

这篇《墓系铭》是杜甫之孙杜嗣业扶杜甫之棺路过江陵时,请被贬于此的元稹所撰。志文的性质与内容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墓系铭》保存于传世的元稹文集,属于尚未最终刻石的纸上文本,而且是提前在异地所撰,描述的内容未必等于实际情况,即无法证明杜嗣业最终是将杜甫葬在偃师首阳山。第二,即便如志文所言,杜嗣业准备“襄祔事于偃师”,预计要将杜甫葬于首阳山前,但全文均未提及杜预。有论者认为“襄祔事于偃师”就是指祔于杜预墓,未免强解志文,且此说晚出(详下),“祔事”更可能指的是祔杜审言墓或宽泛而言、没有具体指向。

由此看来,记录杜甫家族墓地和杜甫墓最为关键的两份“历史现场”文本中,均未表达出与杜预墓有关的情况。

(二)杜甫祔葬杜预墓之论的出现与演变

在杜诗学著作中,注杜编杜者其实长期都未将杜甫墓与杜预墓关联。如在现存的五家分别由吕大防、赵子栎、蔡兴宗、鲁訔、黄鹤编纂的宋代杜甫年谱中,就没有一家认为杜甫是祔葬杜预墓。清前诸家论杜,也未有此解。反倒是杜诗学之外的文献较早试图将二墓加以联系。

据现有文献,北宋人赵令畤首次提到杜预墓和杜甫墓可能存在着联系。其著《侯鲭录》云:

杜子美坟在耒阳,有碑其上……然元微之作子美墓志曰……当以墓志为正。盖子美自言晋南阳杜元凯之后,故世葬偃师首阳山……偃师首阳山在官路,其下古冢累累,而杜元凯墓犹载《图经》,可考。其旁元凯子孙附葬者数十,但不知孰为子美墓耳。

赵令畤此论主要是为驳斥杜甫葬耒阳的说法,立论是元稹所撰墓志及所谓“世葬”。因此他看到某一《图经》只记录了杜预墓而不及杜甫墓时,便想当然地认为附近古冢之一当是杜甫墓。赵令畤未曾实地考察,其言仅是推测,尤其是在“古冢累累”的情况下实际上是无从根据纸面信息来判定杜预墓附近的墓冢就是“元凯子孙”。其实《图经》的这一情况反而说明杜甫墓与杜预墓未必有直接的关联。实际上在赵令畤之后,长时间内也未有人对此论点作进一步的延伸。如《舆地纪胜》在叙述杜甫迁葬之事时,就未进一步关联杜预墓。至元代,纳新《河朔访古记》云“杜氏坟,在巩县西五十二里首阳山东。唐杜审言及子闲、孙甫三世墓皆在焉”,与赵令畤相反,仅言杜审言、杜甫而没有提到杜预。《河朔访古记》是纳新结合实地调查与文献记载撰写而成,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由于今本是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可能具有断片的性质,不过“杜氏坟”一条应该是完整的。结合《侯鲭录》所载《图经》及《河朔访古记》,以及相关的地理志如《太平寰宇记》等,可以注意到在宋元时期的文献中,要么提到杜预墓但不言杜甫墓,要么提到杜甫墓但不言杜预墓。加之杜诗学论著未言及两墓之关系,可知两者还未建立起紧密的联系。

检读史料,将杜甫墓与杜预墓直接关联并予以指证的论说实属晚出,而且应是在明清重新“发现”杜预墓、杜甫墓后的建构。成书于明景泰七年(1456)的《寰宇通志》可能是目前可见最早将杜预墓、杜甫墓明确关联的文献。其内载:

杜预墓,在偃师县首阳山南,又云在县西北。预,晋名将。

杜甫墓,在偃师县首阳山,杜预墓侧。甫,唐人。元稹作志,甫卒,旅殡耒阳,后返葬祖坟,彼葬其一履耳。

我们无法准确判定《寰宇通志》记录杜甫墓在“杜预墓侧”的史料来源为何。从其引元稹所撰《墓系铭》来看,应非实地踏勘,是根据《墓系铭》认为杜甫返葬偃师祖坟,并进一步将祖坟与杜预墓画上等号。《寰宇通志》的书写方式开启了杜甫墓与杜预墓存在必然联系的滥觞。不过记载之中也凸显了矛盾:既然在编纂者看来杜预墓的位置有“首阳山南”和“县西北”两说,又如何能判定杜甫墓“在杜预墓侧”呢?两年后,明英宗修《大明一统志》,《寰宇通志》便遭毁去。有趣的是,在《大明一统志》中,杜甫墓与杜预墓又重新区隔开来:

杜预墓,在偃师县首阳山南,又云在县西北。预,晋名将。

杜甫墓,在偃师县首阳山。甫,唐人能詩者,卒耒阳。

杜预墓的内容是承袭《寰宇通志》,但杜甫墓的内容则进行了修改,特别删去了“杜预墓侧”一句和元稹墓铭的信息。此后,修成于明代弘治十七年(1504)的《偃师县志》甚至没有记载杜预墓,而只记载了杜甫墓。进入清代,雍正《河南通志》亦仅云“杜甫墓,在偃师县土楼村,元和八年元微之志其墓。甫,工部员外郎”。

清代乾隆道光时期,情况彻底发生了变化。嘉庆《大清一统志》云“杜甫墓,在偃师县西土楼村,从当阳侯葬,元和八年元微之志铭”,相较雍正《河南通志》加入了“从当阳侯葬”的内容,由此进入由国家完成的最高级别总志之中。这一变化主要是由于入清以来偃师地方对墓葬的推断与再营造。

顺治《偃师县志》已经将杜预墓与杜甫墓加以联系。先云“杜预墓,在治西北十余里土楼村”,又称“杜甫墓,在土楼村,从当阳侯葬。元和八年葬,元稹志墓”。虽然尚不明确修志者根据何种证据将墓冢判定为杜预墓、杜甫墓,但这是首次直接点明二墓在杜楼村。乾隆十一年(1746)九月,偃师知县朱续志立《重修晋当阳侯杜公唐工部员外郎杜公二墓碑记》云:

偃之西偏土楼村,有晋当阳侯杜预及其第十三叶孙唐工部杜甫二墓……余承乏茲邑,考之史乘,迹其茔兆。土楼村前故有小祠数楹,询诸父老,曰:“此当阳侯杜公祠也。村人改为土神庙,祠后有杜侯墓,墓西南有工部墓,微址尚存。”遂从祠后搜觅,得诸丰草中。侯墓为土人马现习耕地。工部墓为田方禾耕地,封土几平。余讶二公皆前代名贤,况当阳以帝室之亲,分茅食邑,其冢墓岂无公侯仪制,不应湮没至此……两贤者一则以俭自完,一则因贫穷薄葬。既无穹窿状致,又无华表丰碑,而后人涖兹土者,等于邙山故垒,莫之整葺……将墓表而出之,遂各增封土,立碣以标其处……

朱续志从杜楼村村民口中重新“发现”了杜预墓和杜甫墓,并且两墓接近。因此,他立碑叙述了重新整备二公茔域、墓表、封土的情况。显然,此类“发现”的可靠性极有疑问。且不说如前文所述,唐代杜预墓是位于小山之巅,与此处的情形大相径庭。就此墓的后续状况而言,在缺乏维护的情况下,仅仅过了四十年,乾隆五十三年(1788)钱泳到访时,先前由朱续志厘定的墓冢就已经被村民“侵削”了,也就可知在长期缺乏维护的状态下,此地乃是千年前杜预墓、杜甫墓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朱续志立碑后,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偃师知县汤毓倬再修茔园。在此前后,不少清人不约而同地在诗文中强调或“解释”了杜甫墓何以在杜预墓之侧。冯敏昌(1747-1806)《复至偃师西北三十里土娄村后谒少陵先生墓再赋四律》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刻为诗碑,立在偃师杜甫墓前。诗中小注集中批判了杜甫改葬巩义之说,目的在于进一步确定偃师杜甫墓的真实性。其中第一首云:“土娄荆棘今无宅,武库功名合有孙。千里艰难归祔处,后人还复祖能尊。”诗后自注称:“……孙嗣业……始迁先生柩归祔首阳山当阳侯之墓。见元微之所作墓志。”将杜甫墓与杜预墓关联起来,证据乃元稹所作《墓系铭》。诗人张九钺(1721-1803)在《土娄村谒少陵先生墓》诗中云“万古文章焰,尸乡覆一茔。杏花开土室,草色近清明。远祖禋能祔,孤孙志克成。朝廷休涕泪,咫尺是东京”,下有自注,称“先生墓葬偃师首阳山下,祔当阳侯,见元微之《墓志》”,也是以元稹所作《墓系铭》为证据。钱泳(1759-1844)在乾隆五十三年到杜甫墓考察,其《履园丛话》云:

按《河南通志》云,唐工部郎杜甫墓在河南府偃师县之土娄村,元和八年,元微之志其墓。刘昫《旧唐书》载宗武子嗣业迁甫之柩,归葬于西首阳山之前。墓志亦云启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师。祔者,祔当阳侯墓也。是墓在偃师土娄无疑矣。自《河南府志》有巩人与事之语,遂沿司马温公诗话误载入巩县,反驳元微之祔葬偃师,为江陵途次悬拟之词,岂《旧唐书》亦不可据耶?以嗣业数千里乞丐焦劳,迁柩归葬,岂不知其祖平日不忘本不忘仁之言?祔葬当阳,以慰泉壤,礼也。

钱泳的出发点是为了批评杜甫改葬巩义之说,他坚持杜甫葬偃师且与杜预墓紧密相关的依据也是元稹所撰《墓系铭》。

冯敏昌、张九钺和钱泳三人都认为元稹所撰《墓系铭》所说的“祔”是祔杜预墓。现实中重新被“发现”并被文人实地考察的杜预墓与杜甫墓位置接近,同时文人又“论证”了杜甫返葬偃师后是祔葬杜预墓,由此现实与文献(《墓系铭》)构成了看似稳固的证据链。然而如前文已经指出,元稹所撰《墓系铭》仅言“襄祔事于偃师”,没有明确指出杜甫墓与杜预墓的关系,而且属于纸上文本。因此在《墓系铭》和现实都不甚可靠的前提下,冯敏昌、张九钺、钱泳等文人事实上是利用不可靠证据进行了互为前提的循环论证,结论自然不可靠。不过,自此以后,将“襄祔事于偃师”等同于祔杜预墓成为了文人学者讨论杜甫墓的重要信息,两墓也就被彻底“绑定”,成为了讨论杜甫最终葬地时难以绕开的议题。

三、余论:杜甫与杜预之间的三重连接

从以上对杜甫墓与杜预墓关系演变的梳理与分析可知,在唐代,当时的杜预墓与杜审言家族茔域可能同处于首阳山南这一大的地域范围,但并无证据表明两者有直接关联。杜甫即便最终如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这一纸上文本所言,是“襄祔事于偃师”、“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阳山之前”,也应仅指祔杜审言茔域。迟至清代,杜甫墓与杜预墓才被彻底关联起来,并在乾隆时期由地方官员和文人充分构筑了现实(重新修筑的杜预墓与杜甫墓)与文献(《墓系铭》)上的依据。

杜甫墓与杜预墓最终被紧密关联的现实因素是当时偃师地方官员对当地文化建设的需求,具体来说是为了坚持杜甫终葬偃师,并批判杜甫改葬巩义之说。当然,杜甫与杜预两墓之关系最终能够被清人加以“坐实”,其根源还在于杜甫确实与杜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影响到了人们的判断,生发出了相关论点。

在杜甫心中,始终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家事”。概而言之,就是他在《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中所称的“远自周室,迄于圣代,传之以仁义礼知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具体来说主要涉及家族中几位重要人物的品行与成就,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杜预。

杜甫与杜预的连接,首先建立在血缘与宗族上。杜甫家族所称的出身襄阳杜氏,便是杜预之后——杜预幼子杜耽的后裔在两晋时期南渡至襄阳,开辟了京兆杜氏的襄阳支脉。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中就自云是杜预的“十三叶孙”。也正因此,杜甫才能与当时京兆杜氏的其他支脉产生联系,如《示从孙济》《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陪王汉州留杜绵州泛房公西湖》中的杜济,《杜位宅守岁》《寄杜位》中的杜位,并试图借助这层关系求得生活、仕途上的帮助。

其次,杜预是杜甫反复言及的追摹对象,尤其是围绕着“儒业”展开的品质、精神与功业。开元二十九年(741),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里全面盛赞了杜预的功业,不仅是“缮甲江陵,祲清东吴,建侯于荆,邦于南土”之武功,也有“《春秋》主解,槁隶躬亲”,并说自己“不敢忘本,不敢违仁”,要以杜预为楷模。天宝中后期所作的《进雕赋表》则云:“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杜甫还在诗作中回首和追忆由杜预所创造的杜氏功业,感叹自己的壮志未酬,如《回棹》便称“清思汉水上,凉忆岘山巅。顺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岘山巅”“吾家碑”均是用杜预之典。

其三则是如论者新近指出的,在唐代,杜预配享孔子,地位大幅上升,对杜氏家族成员有着极强的激励作用。这进一步引导相关杜氏家族标榜杜预,是杜预在杜甫追摹家族先辈时被更加突出表现的内在因素。

以上三点体现了杜甫与杜预的紧密连接。这是在历史时空变迁下,文献亡佚不足,实地又沧海桑田的后世将杜甫墓与杜预墓加以捆绑的根源因素。

The Form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View on Du Fus Burials

in Du Yus Tomb in Yanshi

Li Yudong

Abstract: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Du Fu was finally buried in Du Yus tomb in Yanshi after his death. However,according to historical records,during the Tang Dynasty,Du Yus tomb in Yanshi only had symbolic significance,and did not receive widespread recognition from the Du family in terms of practical funeral arrangements. Moreover,Du Fus“Tomb Inscription of the Late Lady Lu from Fanyang of Tang Dynasty”and Yuan Zhens“Epitaph for Du,Former Assistant Officer of the Ministry of Public Works of Tang Dynasty”did not directly associate Du Fus family and tomb with Du Yus tomb through“on-site texts”. It was not until the Qing Dynasty that local officials in Yanshi“discovered”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Du Yus tomb and Du Fu's tomb in reality,while literati“demonstrated”that Du Fu was buried in Du Yus tomb. Thus,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reality was established regarding the two tombs.

Key words:Du Fu;Du Yu;Yanshi;tomb culture

作者簡介:李煜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后,100732。      如《杜甫全集校注》在所附《杜甫年谱简编》中称“杜甫死后四十三年,嫡孙杜嗣业将暂厝在岳阳的杜甫灵柩运回偃师,葬在首阳山下,这里有其远祖杜预、祖父杜审言的墓”。见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577页。相关论说又见王元明:《杜甫墓新考(上篇)》,《洛阳工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6年第3期,第60页;霍林松:《杜甫与偃师》,《河东学刊》1999年第1期,第3-5页;松原朗:《抚育杜甫成长的世界——继祖母卢氏的氏族观探微》,《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2期,第84-85页;王超:《杜甫遗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98-202页;以及地方编纂的风土文献等,兹不赘举。

王力平:《中古杜氏家族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耿朔:《首阳山小考——兼谈魏文帝首阳陵位置问题》,《北方民族考古》第2辑,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5-211页。

具体情况,笔者有另文《洛阳偃师杜预墓的历史变迁与塑造》专述。

〔唐〕苏鹗撰,孔凡礼点校:《苏氏演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3页。

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1卷,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1985年版,第14页、第130页。

〔唐〕杜甫著,谢思炜校注:《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076页。

陈尚君辑:《全唐文补编》“再补”卷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103页。

毛阳光:《洛阳偃师新出土〈杜嗣俭阎夫人墓志〉及相关问题研究》,《敦煌学辑刊》2014年第1期,第72页。

尹彩燕:《唐代两京地区夫妇合葬墓研究》,郑州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2-44页。

叶国良:《唐代墓志考释八则》,《台大中文学报》第7期,1995年,今据《石学续探》,大安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133页;毛阳光:《洛阳偃师新出土〈杜嗣俭阎夫人墓志〉及相关问题研究》,第71-75页。

王其祎、周晓薇:《长安新出隋大业九年〈杜祐墓志〉疏证——兼为梳理隋唐墓志所见京兆杜氏世系》,《唐史论丛》第14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21页;王其祎、周晓薇:《望高天下:隋唐京兆杜氏再考察——以长安新出唐杜式方夫妇墓志为案例》,《唐史论丛》第17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229页。

吴钢编:《全唐文补遗》第2辑,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425-426页。

吴钢编:《全唐文补遗》第6辑,三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7页。

吴钢编:《全唐文补遗》第4辑,三秦出版社1997年版,第511页。

〔宋〕赵令畤撰,孔凡礼点校:《侯鲭录》卷六,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62页。

谢思炜:《唐代葬法与杜审言夫妻合葬问题——据杜甫〈卢氏墓志〉考察》,《清华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第64页。

《杜甫集校注》,第3067页。

郭玉堂:《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页。《杜并墓志》云“以长安二年(702)四月十二日瘗于建春门东五里”。一般认为此建春门是北魏洛阳之建春门。不过杜楼村距建春门十里以上,谢思炜、胡永杰均认为杜并初葬在建春门五里处,待位于杜楼村的祖茔建成后再迁入。见谢思炜:《唐代葬法与杜审言夫妻合葬问题——据杜甫〈卢氏墓志〉考察》,第64-65页;胡永杰:《论杜预、杜审言影响杜甫的唐代现实背景》,《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1期,第64页。另外,杜楼村曾名土楼村、土娄村,本文所引历史文献中之旧称则一仍其旧,文章叙述时为免混杂则统称为杜楼村。

《唐代葬法与杜审言夫妻合葬问题——据杜甫〈卢氏墓志〉考察》,第71页。

《杜甫集校注》,第3076页。

〔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91-692页。

彭国忠:《从纸上到石上:墓志铭的生产过程》,《安徽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第34-49页;孟国栋:《写本·刻本·拓本——唐代墓志的生发、篆刻与流传》,《中国文学研究》第32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60-70页;程章灿:《石刻文献之“四本论”》,《四川大学学报》2022年第5期,第45-54页。

五部杜甫年谱参见蔡志超《宋代杜甫年谱五种校注》(万卷楼2014年版)。

《侯鲭录》,第162页。

〔宋〕王象之编著,赵一生点校:《舆地纪胜》,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02-1503页。

〔元〕纳新:《河朔访古记》,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7页。

刘嘉伟:《〈河朔访古记〉的文史价值初探》,《郑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第143-146页。

〔明〕陈循等编:《寰宇通志》,朝华出版社2020年版,第212页、第213页。

〔明〕李贤等撰,方志远等点校:《大明一统志》,巴蜀书社2017年版,第1396页。

弘治《偃师县志》记杜甫墓云:“杜甫墓,在县西。诗人,明皇授幕府参军。肃宗拜拾遗。以攻房琯出为华州功曹,弃官入蜀,寓荆襄。年五十九,旅殡岳阳。后四十年,归葬于此。见唐志。”见〔明〕魏津纂:《(弘治)偃师县志》,河南省地方史志办公室编纂:《河南历代方志集成》,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282页。此对杜甫生平记录颇为不经,且归葬信息当本自元稹所撰墓铭。

〔清〕田文镜等修,孙灏等纂:《(雍正)河南通志》,《河南历代方志集成》,第109页。

〔清〕穆彰阿等修:《大清一统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页。

〔清〕艾元复修、蔺楠然纂:《(顺治)偃师县志》,《河南历代方志集成》,第359页。

《(顺治)偃师县志》,第360页。

〔清〕孙星衍、汤毓倬纂,偃师市志编纂委员会点校:《(乾隆)偃师县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339页。

〔清〕钱泳撰,张伟点校:《履园丛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03页。

关于地方官员对偃师杜甫墓的辨析,尤其是针对巩义杜甫墓的问题,可参读王超《杜甫遗迹研究》。

〔清〕冯敏昌:《冯敏昌集》,广西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页。此碑拓片尚存,见桑永夫编:《洛阳明清碑志·偃师卷》,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2頁。

〔清〕张九钺著,雷磊点校:《陶园诗文集》,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550页。

《履园丛话》,第503页。

可参读王超《杜甫遗迹研究》的相关讨论。

《杜甫集校注》,第3056页。

这三首诗中的杜济是否为同一人,学界尚有争议,参读李煜东:《杜甫〈示从孙济〉系年新考》,《中国诗歌研究》第23辑,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46-251页。

《杜甫集校注》,第3076页。

《杜甫集校注》,第2957页。

《杜甫集校注》,第2725页。

《论杜预、杜审言影响杜甫的唐代现实背景》,第6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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