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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之思向谁说

2024-01-24任可馨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20期
关键词:蒋捷

任可馨

【摘 要】蒋捷,是生于南宋末年、跨越了宋元两朝的遗民诗人。入元后拒不入仕的他,胸中积压了深沉的亡国之痛与怀古之思。无处宣泄悲愤的他,转而投诸诗词创作。因为《一剪梅·舟过吴江》中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得名樱桃进士。纵观樱桃进士《竹山集》中的作品创作,总共有三首词中运用到了樱桃这一意象。由《瑞鹤仙》到《一剪梅》,再到《高阳台》,词人蒋捷的心态由亡国的哀愁,逐渐发展为面对自然、历史等大我的无奈与接受。通过批判元朝统治者收买人心,词人表现出了超然物外的追求,达到了超脱世俗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直叙不降于元的气节,为后世所称颂。竹山遗民词的创作,还凸显出自叙传的诗史特征,以其多元创作风格在宋元之交的遗民词中独树一帜。

【关键词】蒋捷;樱桃词;故国之思;遗民情怀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20—014—03

引言

蔣捷,生于南宋末年,是临安府著名书家蒋璨的后代,属于当地有名望的羲兴钜族的子孙。1274年南宋咸淳十年,蒋捷考中进士。可偏偏他生不逢时,在任不几年后,就经历了血雨腥风的王朝更迭。南宋亡国后,作为忠于南宋的遗民,蒋捷深怀故国之思,从此隐居山林,再不出仕。《瑞鹤仙·乡城见月》《一剪梅·舟过吴江》《高阳台·闹元宵》三首运用了“樱桃”意象的词,尤以《一剪梅》中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1]为先的广泛流传,使得蒋捷被后人称为“樱桃进士”。这三阙词都是蒋捷在南宋亡国后的创作,因而都抒发了亡国的哀愁。但他的故国之思又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处于不断发展之中的。

一、樱桃在,梦难觅——盘旋的哀愁

瑞鹤仙·乡城见月

绀烟迷雁迹。渐断鼓零钟,街喧初息。风檠背寒壁。放冰蜍飞到,丝丝帘隙。琼魂暗泣。念乡关、霜芜似织。漫将身、化鹤归来,忘却旧游端的。

欢极。蓬壶蕖浸,花院梨溶,醉连春夕。柯云罢弈,樱桃在,梦难觅。劝清光,乍可幽窗相伴,休照红楼夜笛。怕人间、换谱伊凉,素娥未识。[1]

中年蒋捷,在中进士还没几年,官位还没坐热之后,就遭遇了南宋的亡国。从此,他便在无休无止的飘零中,饱尝着漂泊江湖的孤寂。这首《瑞鹤仙·乡城见月》,就写于其初次回到故乡宜兴,望月感怀,触发对故国的怀念之时。

上片写景。迷雾中的雁,零落几声的钟,寒壁与冰蜍,都充斥着彻骨的冰冷。他明明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乡,却只看到了荒芜与孤寂。下片的一欢一难遥相对比,直写其乡思哀愁。“樱桃”句,化用段成式《酉阳杂俎》和《梦游录》中梦到女遗樱桃的典故,表达了往事如梦、难以寻觅的哀愁。回忆中的欢乐,早已随着南宋灭国而酒醒。凄清的月与幽暗的窗,就是彼时能够陪伴词人蒋捷的一切了。结尾之处,他更是提到,夜半飘扬着笛声的红楼是不应去的,万一换成了《伊州》《凉州》那样的北曲,阵阵催人愁,直教人“肠断白蘋洲”[2]。他的“休”和“怕”中,满载对江山易主的悲怨,直白地表露出对元朝统治者改朝易代的不满。

这首词整体的格调是低沉萧索的,抒情也含蓄内敛,颇有“关河梦断何处”[2]、“良辰好景虚设”[2]的沉痛之感。刚刚经历亡国的蒋捷,心境还处于低迷的状态,此时的他,是沉郁悲痛的,哀愁盘旋其心头不去。月亮,还是素娥所守的月亮,但今日的月光,却再也照不到他所思所念的故国了。借着眼前的清冷之景,蒋捷抒发了物是人非的感慨,此情此感是悲凄强烈,且挥之不去不绝如缕的。

蒋捷在诗词创作中喜直抒胸臆,无论是记事还是抒情,都少有委婉与遮掩。《竹山集》中符合了诗言志、诗缘情文学创作传统的作品,在宋元之交的遗民词创作中,尤其难能可贵。叙事层面,他对于旅程的记录,是详细且明晰的。因此,他记游的文字,给后人研究南宋遗民词人的生存境遇提供了一手史料,曾一度被史学家当作史料对待。因此,他的词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杜甫的诗史传统,表露出自叙传式的以诗为史的特征,又因其情感的深厚真挚而具有了一定的历史性和批判性。

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消散的愁思

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1]

上阕一开头的“一片春愁待酒浇”[1]就直切伤春之旨。可是,这里的蒋捷,既不能走出这春的时令,跳出哀怨的情思,又不能拦住这匆匆行船,去岸边阁楼的酒家揭开帘幕、寻酒消愁。因此,词人只好在满怀愁苦中继续自己的羁旅漂泊。这令无数文人骚客流连忘返的秋娘渡和泰娘桥,却丝毫没有激起他心中的波澜。故国之思长久地积郁胸中,连年在外独行,让他早已对许多事许多情都麻木了,唯有春愁,能引起他短暂的共鸣。“风又飘飘,雨又潇潇”[1],风雨飘摇中挣扎的词人,走过了一程又一程,却始终是迷茫怅惘、不知前路,不知何日是归程。

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洗我在外为客的外袍呢?下阙一问,把我们代入了诗人勾勒的重逢景象中。他想象在不久后的将来,就能再与家人相见,一起调弄镶嵌银字的笙,点燃炉里心形的盘香。可惜这美好的幻想也似流光一般不解人情,“明月不谙离恨苦”[2]、“春风不解禁杨花”[2],它们只会随春来,伴春去。

元十三年春,元军攻破临安,蒋捷也被迫又一次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暮春时节,早已青春不再的词人,在船上感叹时光的匆匆流逝。他怀念自己逝去的年华,那少年听雨“红烛昏罗帐”[1]的风流潇洒。可惜如今的他,正在一叶扁舟上,在无奈中漂泊,“江海寄馀生”[2],甚至和家人团聚这样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在飞逝的时光、亘古不变的自然面前,蒋捷深感自己如沧海一粟,悲伤也就随着渺小感而化作无奈。同样,小我在大我面前的,面对厚重的、向前进的历史的,也是无力且无奈的。随着时间流逝,元朝建都已十年有余,诗人与其他遗民诗人也逐渐深化了南宋复国无望的认识。反抗的意义日益淡化,因而其情感的抒发上也平淡了许多。词人蒋捷那淡淡的隐痛与哀愁,是含于词内、蕴于词中的。

而对比上一首《瑞鹤仙》而言,这首词以诗为史的特征却更加明晰,秋娘渡和泰娘桥两处地名直接点明行役路线和行程。这说明“居无定所实为其生活之常态。他以词题形式记录这些流寓地点所体现的写实性叙事态度,在南宋遗民词中并不多见。”[3]

南唐后主李煜在诗词创作中也曾提到过樱桃,在 “樱桃落尽春归去”[4]句中,他运用樱桃这一意象来表征时令,可见樱桃开落,才是春天的结尾。然而蒋捷却创造性地将春天的“红了樱桃”[1]与初夏的“绿了芭蕉”[1]并列,写出了春去夏又到的时光匆匆,以显得时间如白驹过隙般难以把握。这里的快,不是“逝者如斯夫”[5]的今比昔快,而是诗人内心里主观所感的快。这时的蒋捷,只觉得时光匆匆太易逝,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夏天就到了,樱桃落尽仿佛还在昨天。一红一绿的对比之下,是诗人满满的无奈与心酸。可是,时间总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在这不断飘摇的日子里,四季已不知更替过多少轮。这种浮萍般无所依的悲伤,无以言喻,却又隨着时光流逝而渐渐淡化了。而此句格律工整的对偶,更显示出竹山深厚的文字功底,自然流利、淡雅清新。

三、柳梢一寸残红炬,喜尚堪、移照樱桃——超然的追求

高阳台·闹元宵

桥尾星沈,街心尘敛,天公还把春饶。桂月黄昏,金丝柳换星摇。相逢小曲方嫌冷,便暖熏、珠络香飘。却怜他、隔岁芳期,枉费囊绡。

人情终似娥儿舞,到嚬翻宿粉,怎比初描。认得游踪,花骢不住嘶骄。梅梢一寸残红炬,喜尚堪、移照樱桃。醉醺醺、不记元宵,只道花朝。[1]

南宋灭亡后,蒋捷就归隐山林,隐居不仕。纵然屡屡接受征召、被迫交游,他也抱定绝不出仕的衷心,坚决不降元朝。其气节为时人所重,故他也被赞誉为“竹山先生”。这首讽刺元代粉饰太平的词,就描绘了元宵之夜的图景,直接表现了词人拒不入元的崇高气节。

时至元朝,历经朝代更迭的遗民诗人,都深感身世之悲。“而蒋捷和当时的遗民诗人郑恩肖、刘辰翁、谢枋得等一样,始终守节不移,诏征不赴。这虽然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但也能反映出他强烈的民族意识和鲜明的爱国立场。”[6]极目远眺,街头巷道唯有“桥尾星沈,街心尘敛,天公还把春饶”[1]的悲凉而已。“相逢小曲方嫌冷”[1],曾经讨人怜爱的小曲,在此时已带不来任何的喜悦和欢快,因为词人满心都是悲凉与凄楚。下阙首句用比喻来写人情。词人蒋捷将人情比作娥儿,用一句“嚬翻宿粉”,辛辣地讽刺了元朝的政治,说元宵佳节歌舞升平的背后不过是一片空虚。这一切在词人眼中,都不过只是短暂的欢聚,是元朝统治者的小人得势。对比之下,只有他所忠的大宋王朝,才多清流之辈。“此恨难平君知否”[1],只有他大宋的开元图景,才是最让人眷恋的盛世。“‘此恨难平也正是贯穿整个《竹山词》的主要基调。”[6]

在一片欢声笑语的觥筹交错中,蒋捷也不得不去应酬、欢笑。但他的欢笑背后,却不是喜与乐,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意蕴。他笑中含悲,所悲痛的,就是逝去的故国;悲中有刺,又流露出几分苍凉与不屑,刺的,就是那元朝宵小的统治。此时的他,仍旧坚守着自己的初心,秉持着那不屈的气节,就像他词中“不记元宵,只道花朝”[1]所说的那样。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仰天长啸的不惧不屑与敢于批判的放荡不羁。亡国多年的遗民词人们,已然接受了元朝建都的现实,他们对于故国的悲情可以是时聚时散的。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对元朝就可以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了。他们的痛与恨,是日益浓烈的。“怜他”“枉费囊绡”,是对元朝统治者收买人心的不屑。在不拘一格的嬉笑怒骂间,词人的心境日益旷达超然。比起委婉表达故国之思、苟且偷生的同时代遗民词人,蒋捷的气节则更为人所称赞。多年的隐居与漂泊,使得蒋捷逐渐练就了钢铁般坚硬不屈的心肠,在创作的意境中描绘、并真正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7]的超然。小曲珠络的外物点缀,已然成为一种徒劳与枉然。他看淡了天地万物,看淡了死生存亡,世俗里的一切,他都可以一笑而过。这里的蒋捷,可以说是达到了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提出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8]的境界,孤傲高洁,目下无尘。

四、结语

作为遗民诗人,蒋捷借诗词创作排遣了心中愤懑与故国之思。其作品集《竹山集》,就凝聚了他的思想感情——对故国的爱与对元朝之恨。“蒋捷是一位高风亮节的词人,他的生活道路和文学创作具体、形象地浓缩了那段历史悲剧中一代遗民词人的不幸命运。”[6]形象地反映了朝代更迭给文人士族、乃至全国百姓所带来的痛苦创伤。

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评论到:“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史达祖)较贞,其思视梦窗(吴文英)较清。刘文房(刘长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与!”[9]刘熙载的评价,高度赞扬了蒋捷诗词创作的流畅自然,更是标榜其长短句为长城般雄浑壮美。在此基础之上,蒋竹山在创作上,词作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其词风多以悲凉清疏、萧瑟俊爽为主,融婉约和豪放为一体,因而呈现出风格多样的特色。在以上三首樱桃词中,樱桃进士蒋捷以其独特自然的流利之语,选取了多种包括樱桃在内的意象,营造了悲凉却不落寞、孤寂却无哀婉的意境,在记录自我经历的同时抒发亡国之思,体现出了以诗为史的倾向。就其艺术技巧而言,蒋竹山尤以造语奇巧之作,在宋朝词坛上独标一格。因此,蒋捷的词作,又被后世之人高度评价为填词的法度和标准,不愧为长短句之长城。

参考文献:

[1](宋)蒋捷,撰.蒋捷词校注[M].杨景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2]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宋词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李世忠.蒋捷词的遗民叙述[J].保定学院学报,2020(5).

[4](南唐)李煜,著.李煜词集[M].王兆鹏,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金良年,撰.论语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6]朱鸿.心怀故国 笑傲江湖——试论南宋遗民词人蒋捷[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1).

[7]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8](唐)司空图,著,二十四诗品[M].罗仲鼎,蔡乃中,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9]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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