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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姑仨

2024-01-22黄征辉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放映员

黄征辉

水秀、雪丹、秋蓉,她们仨都是从外村买进的童养媳,或说是等郎妹。

来到村里时,三个人大约七八岁或十来岁,待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大十八变,她们出落成袅娜招人的大姑娘了。她们彼此住得近,同在一个生产队里,早饭后一起下地插秧割稻,吃过晚饭嘻嘻哈哈同上夜校,水秀还是大队文艺队的一员。日昼,田地里听她们咯咯咯的笑语,晚间,她三人和姐妹们在夜校里啃读着编得疙疙瘩瘩的乡土课文。她们也都是民兵队队员,实弹科目个个表现不凡。我由于出彩的射击表现,当上检测员,民兵们上靶场,要过我这一关,凭我的条子进场。姑娘们在老戏台上趴着,埋头练习瞄准,我在一旁也趴着,细致看检视镜,教导着她们如何如何。我与她们头挨着头,羡煞了那些男民兵。

三人中,水秀是老大,性子比较沉稳。与人说话时,双眼皮的眼睛盯着你,细声柔语,几分媚气。雪丹,言语泼辣,身条饱满,散发着熟女的逼人气息。秋蓉,小巧玲珑,黑眸子精光灵闪。她们在装扮上形同三胞胎,喜欢一致。有几年,村里人喜欢戴一种轻白斗笠,笠面净洁,内里中空,既透风凉爽,又翩跹美观。这种斗笠,要在县城才能买到,三位姑娘就托人上城里买了,一齐戴了,下田做活,上山担柴,远看近看,都是一道清靓的景致。

女大当嫁。最终,三位姑娘都没能留在养父母家里。水秀从下村嫁到了上村,小伙子与我同一小队,长得还算清俊。我没问过水秀是如何起意这门亲事的。因为平日里她与另一个小伙接触挺多,我们猜想他俩可能有戏,结果却出人意料。水秀的婚礼我参加了,是与村里的十番队一起去的。偷空进去她的“新人间”(我们那里对洞房的称呼)看了看。红漆老式眠床,几支红烛光焰摇曳。在那里也见到了雪丹,她是去当伴娘的,穿得一身新艳,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我问她:“你呢?几时花好月圆?”她瞪着我:“跟谁呢?跟你?”我道:“我哪有这福气。”她说:“哼,你是要远走高飞的人,哪里看得上我们粗人?”语气里隐着幽怨。实际上,她与同队的一个后生好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何,没有继续下去。

秋蓉没来当伴娘,她比水秀更早一些出嫁。她嫁给了从城里来的一个大块头年轻人,他一家随城镇居民下乡的大潮落户到了我们村。他其时是村里唯一一台手扶拖拉机的驾驶员,挺风光的。拖拉机很少犁地,成了交通车子,经常出外。能搭上拖拉机到镇上、去城里,是村人觉得荣耀的事。我幸运成为工农兵学员离村上学时,就是秋蓉的丈夫送我到二十里外的镇上搭长途汽车的。

秋蓉当年的婚事,让村人谈讲了好久。老公人高马大,她小巧纤纤,不大般配。小伙子们逮着机会就会坏坏地笑问她:“他重你一半多呢,害怕吗?”蓉答:“又不是老虎,我干嘛怕他?”秋蓉当然知道问话人的邪门意思,脸庞腾地红了。她的羞涩,在人多的场合,往往就惹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秋蓉便找个借口,躲到一边去。当然,村里人知晓,她的红娘是大队老支书,他的话语,分量重。他出面了,当事人有面子呢。

雪丹在三人里,最后一个出嫁。她嫁的是公社电影队的放映员,家境不错。放映员原先要娶的不是她,是我们村的另一个女子,面容姣好,性情品格没得说。可是,横祸飞来,就在他要抱得佳人归时,汛期的一场暴雨山洪覆没了那个女子。放映员心内泣血,放话要在这个村里再找一个好女子,这样,雪丹就进入了他的视野。很快,雪丹就身披新娘衣装,走进了他的生活。那时候,我在外边上学,没能喝上雪丹的喜酒,且是在她已是新妇之后才得知她出嫁消息的。

水秀成家后几十年,默默地过着日子。她的第一胎没保住,去县里开三级扩干会,不知怎的不小心,流产了。以后生了一个男孩,男孩长大后喜欢烹饪,成了一个厨师,菜烧得不错。后来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酒店,生意做得活络,挣了一些钱,撑起一个家,前些年在老宅基地上盖了一栋洋楼,门前还有精雅的亭子,旁边是一眼清凌凌的古井。

水秀曾经在公社的茶场里待了好些年。我去那里看过她。茶畦茵茵,景色宜人,水秀在那里待得习惯呢。她做了几样好菜,留我们一行吃饭,聊着往事,不觉天就暗了。水秀热情挽留,我们几个竟在茶山上住了一宿。她晚年的时候,老家、城里两头跑,帮儿子做些能做的事。有一回,我与一个在城里教书的同学一起去她儿子店里,她好多年没见我这个同学了,惊讶起来,大声对我同学说:“哎呀,你怎么老了这么多?!都不敢认了。”儿子斥责她:“嗨,说人家老,不知道自己有多老呢。”我差点笑出声来。

秋蓉嫁给大个子拖拉机手后,没几年,丈夫被安排到县里的果茶场,成为那里的职工,她也就一起去了。夫妇俩在那里干了多年。她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子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一时没了主意,找到在县机关上班的我。我请一位当厂长的同乡帮忙,她的孩子就进了这家厂子,尽管工作不轻松,毕竟有了职业。秋蓉似乎一直很感激我。我说:“我感谢你老公当年送我上学哩。”她的女儿以后上了市里的卫校。这时,我也改行调到市里了,见到了她的女儿,也是小巧模样,遗传了更多母亲的基因。我笑着说:“年轻时,我与你妈她们是一伙的。”

潑辣的雪丹生了两个男孩后就结扎绝育了。两个儿子平平顺顺地读完初中,而后与许多的乡民一道,出门,打工,好像还去了外省。雪丹也去儿子那里照管孙子。不知她在外边待了几年,在老家镇里是见过几回的,打个招呼,说几句话,还是那么开朗,风风火火。前面说过,她是顶了被山洪夺去生命的那个女子的“缺”,她就把自己当成了那家的女儿。每年农历年底,她依当地规矩,拎上蛋呀、面呀,前去“ 看年”。那家的老人走了,她男人也来祭奠,在灵前守了整晚。

四五十年,五六十年,就这么滑过去了。曾经的芳馨楚楚,曾经的活蹦欢悦,曾经的乡野歌吹,曾经的悲喜分合……一切都真真切切,一切又已随风散去。

三个一直留在我心里的女子,而今走了一个,只剩雪丹与秋蓉。不知什么时候,能再与她俩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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