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2024-01-22廖清德
廖清德
大舅七十九岁谢世。接到信后,我们中午从城里驾车出发,太阳落坡时赶到表哥家,他的音容已入殓。大舅在梦中驾鹤归西,走得平静,去得安详。
当晚,祭奠仪式毕,亲友们陆续散去。我主动请缨和二表哥一起守灵,在大舅上山前的两个时辰,陪陪他。守在堂屋门口明晃晃的灯光下,我们俩不时到灵前烧香、化纸钱,让大舅在天堂路上“ 潇洒走一回”。看着室内缕缕青烟,屋外夜幕泼墨,我的思绪滑向了从前的时空。
大舅会一门手艺,十里八乡都知道。不过,有人说是迷信,有人说不是,也有人说是一种文化。我只知道有人叫他端公先生,有人称他风水先生,有人说他是算命子,还有的喊他草药先生。大舅从不在意这些名头,别人叫啥他都答应。他在那个行道里,就像我的小学老师,能教语文,也会数学,能打篮球,也会唱歌。听母亲说,外爷在旧社会是个大端公,大舅是子承父业,他的衣钵是从外爷手上接过来的。算命是半路出家,跟河对门的“赵瞎子”学的。我知道他读过《易经》,也读了不少他那个行道的书籍。他知道我也喜欢读书写字,我读初一的时候,给我提起过想买一本《道德经》《千家诗》《大悲咒》……还嘱咐我要多读些古诗词。不过,我们读书那阵,除开课本,课外书是“盲区”,他提到的这些书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说这些书,过去他们家里都有,在“破四旧”时,烧了几背篼,烧了两个晚上,这些书烧掉后,他几天吃饭睡觉都不香。大舅腹有诗书,婆婆(奶奶)去世时,是大舅作的祭文。听父亲说,赛过几十里。当然,大舅知道父亲读过旧书又上过新学堂,肯定下了功夫的,他一定不想在他妹夫面前给他读过的诗书丢脸。
大舅在他住的那个村里,乡邻修房请他看屋基,老人过世丧葬,哪家儿女结婚择期,他从不收钱。90 年代初,他还做了一只木船,在家门口的小河守渡摇桨,送近鄰往来的人过河,同样不取分文。
在家里,大舅更是尽到了他当大哥的本分。60 年代,下放食堂的第二年,母亲和父亲结婚,大舅给母亲买一床陪嫁毯子。他去了离家最近的扫塘河、三汇溪,到过南江的菩船、双河场,赶了苍溪的彭店和石马场,母亲婆家所在的龙山场自不必说,可连影子也没找到。大舅赶远场,来回大半天,有的走两头黑,出门的生活多数带两三个烧熟的红苕或洋芋,倒是一路的井水帮了他不少的忙。他口袋里攒下的血汗钱,是给他大妹置办嫁妆的,不能动一分,哪怕下馆子喝一口稀饭也不成。毯子没买到手,大舅在家里坐不住,他又去了巴中的九镇、渔溪,阆中的丰占、老观等地,依然两手空空。大舅不甘心,前前后后跑了大半个月,到头在母亲婆家门口的金斗供销社买回了一床,花了十八块钱。那年月的十八块钱,有得账算。那时,大舅正值壮年。他说,日子可以慢慢过,大妹出嫁只一次。
我八九岁时,淌过一次鼻血,几天几夜没止住,母亲和大姐想尽办法,用凉水拍后颈窝,用青蒿搓成团堵鼻孔,喝茅草根水加锅底灰……这一刻止住了,下一刻又淌开了,鼻孔里不淌,口里淌,我与死神就隔一步,母亲涕泪不断。爷爷见势就去把大舅请来,在大队医疗点盘点账目的父亲也赶了回来。大舅做完他才懂的那一套“法事”后,慎重地对父母亲说:“娃儿是病,不是啥邪事,耽搁不得,赶紧请医生。”大舅的话没落地,父亲就一溜烟上街请来了医生,又忙着去医疗点清理账务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说,得病半年,大去之日就在这两天。母亲和大姐打着马灯,连夜上山挖药引子熬中药,大舅留下来帮助照管我打针、服西药、喝汤药。中西药合力围攻两天,我的病逐步缴械,大舅才记起自己的家。这个病,前后耽误了我半个学期的功课。
我二十岁那年,有媒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母亲叫我拿上女方的生庚,找大舅看看八字,再作决定。去到大舅家,他给我冲了杯酽酽的白糖开水,从一口木箱里搬出两本泛黄的书,搁在小方桌上,摆弄好笔墨纸砚,记下我和女方的生辰八字,就专注地一边翻书,一边在一张作业本大小的红纸上,写下了好几排工整的字,子丑寅卯之类我认得,其余更多的字我认得外头,认不得里头。大舅静静地游走在他的专业世界,又在手指上来回地掐算,我也不去插话打扰。一盏茶的工夫,大舅交出了答案——“八字不理想,不适合婚配。”这玄妙的生辰十个字,到底哪几个看对了眼,哪些互不买账,不明就里,我也探究不着。大舅一手从衣兜里摸出一杆烟,一手拿着打火机,顿了顿,盯着我:“哪家的女子?”
“某某屋里的二女,刚中学毕业……”
“哦,我认得,那个女子长得柳秀(苗条),某某在做苗子生意,这门亲还是可以开……”大舅像中了大奖。
我回家给母亲说起“合八字”的经过,母亲也笑了,你大舅还不是想他甥儿找个七仙女,家底子还厚的……
翻过那个年,我进了城,和大舅谋面少了。有一件事,让我愧疚。我进城后的三四个年头,大舅来过一次这个城市,但我提前没听到风声,在城里没见到人影。他返回的当天,去了我们家,母亲才知道。那时,大舅刚过古稀之年,身材被年轮压塌了一截,身体让岁月收割了一圈,本来就背的耳朵,又增加了两个分贝。母亲说,见到大舅时,像个逃荒的,给他煮了五个鸡蛋醪糟,一口气就吃下去了。自打那以后,一直出不了远门。大舅去世前两个月,母亲和我提起这事时,满脸凝重。不凑巧,母亲那天刚牵出这个话题,突然被另一个话题占据,这个“新闻”,我就只知道个导语。
当时,大舅进城是办事?是会友?是来看他的甥儿……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时电话不多,手机还是个新鲜,我也没得到任何人的口信。大舅到了这座城市,或许从我门前走过,可这里的房屋、街道、车辆、树木都认不得他。
他在城里待了几天?白天吃的啥?晚上住在哪里?包包有没有遭“摸哥儿”(小偷)摸过……全是未知数。或许,大舅想,家里方圆几十里地都走了,就是没进过城,在人前说不起硬话,哪怕晚年,也要补上这一课。他还想,路就在公路上,班车也在公路上,说去就去,说回就回,不必造势,不必铺排哪个,无须和哪个商量,也无须向哪里打报告。
或许,这只是我的揣度,说什么都是“马后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