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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2024-01-22蔡华建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嫁衣旧衣服草帽

蔡华建

我九岁了,还没长高,但没有我高的稻子已经被镰刀刈割。

稻草被装在了板车上,满满的一车稻草,从田间回家。我躺在上面,一车稻草摇晃着田野的树,到后来,连天上的星星、云朵和银河都被一齐摇动。

我在夜里迷了路,我看到了一堆稻草,我向它走去,我知道:踩着禾茬儿,向着稻草朝前走,就可以一直走到家门口。

稻草都去哪儿了?

稻草长成了稻草人!他们站在田地里,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他们有的举着手,有的挥动着竹竿,有的扯起长长的飘带,他们一直忙碌着,干着一件永远也干不完的事情——坚持着对土地的守望。这些稻草人生气勃勃,每一根稻草里,还有着农民的汗水和眼泪,埋着夏季金黄的热情和秋天丰收的喜悦,暗含着村落的往事,讲述着谷粒的童话和欢乐……表姐说,那些干枯的稻草,是一根根被抽干了血水的血管,成了季节的标本,她曾用手摸过,稻叶依旧割手。

那些麻雀,一开始还有点儿害怕,远远地看着稻草人不敢靠前,渐渐地,大起了胆儿,在稻草人的眼皮底下偷吃地里的瓜果。它们其实并不理解稻草人的好心,它们就认定这熟了的庄稼也有自己一份,放肆地吃起来了,吃饱了,扇一扇翅膀,还跳上稻草人的肩上,叽叽喳喳,取笑一番。或者它们至少应像外婆说的那样,吃点儿就好了,要同情一下稻草人一直举着不放的手臂,稻草人太辛苦,太疲惫了。

稻草比我矮,但扎成的稻草人却比我高。我有时远远地看着他,他也并没有脱帽向我致意,而是不管天气热不热,不管有没有太阳,不管刮风下雨,他们都戴着那顶旧草帽,勤勉地看管着田地。

有时我也有一些疑惑,他们的草帽在夜晚也不摘下来,难道怕月亮和星星晒黑了自己?或者,他们在风雨里站得太久了,有时连脑袋都没有了。是不是他们不用相亲,也不用想事情,就不用脑袋了,只要两只袖子在空中晃动就行了?

稻田里,稻子在抽穗、灌浆,一粒粒地饱满起来。稻草人便来到了稻田里。他是稻田里这些稻子的先辈,他从这里离开,又重新回到这里,他守护着它们的生长地,挥动着双手,激情地向它们讲述稻谷种族史诗般的生存努力,把他身上的生命密码传递,一起投向未来。

我们家的地里,有一个稻草人,与别人家地里的稻草人一样,总是穿着一件旧衣服,戴着一顶破草帽,不论白天黑夜、风吹日晒,都寂寞地站在田头,守护着我们的庄稼和日子。后来,在一个风大的日子里,那件舊衣服被风吹走了。母亲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件旧衣服,给稻草人穿上了。但有一天,外婆和舅舅来到我家的时候,他们看着那个稻草人,不断地流泪。外婆想起了她的四个女儿,因为贫穷养不起,只好把小的三个女儿送出去当了童养媳,只留下大女儿,也就是母亲在身边,帮做家务,艰苦度日,相依为命。母亲要出嫁了,仍然贫穷的外婆咬牙为母亲做了一件新嫁衣当作唯一的嫁妆。如今,当年的嫁衣,已破旧不堪,穿在稻草人身上,迎风飞舞。

我放学回家走进院子,阳光有些猛烈,我看见了两个母亲:一个母亲戴着破草帽,穿着旧衣服,举着竹竿,在驱赶着来偷吃晒谷的鸟儿;另一个母亲同样戴着破草帽,穿着旧衣服,举着双手在绑扎豆角架。两个母亲,一个在菜园的东边,一个在菜园的西边。或许,如果我仔细看,还有更多的母亲,一个在田间插秧,一个在地里锄草,一个穿梭在苗间,一个淹没在蔗行,一个在喂鸡,一个在缝补……

我感觉满田野、满菜地、满屋子都是母亲的身影,都是那个戴着破草帽,穿着旧衣服的母亲。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辛酸,我辛勤的母亲啊,她一直在劳苦着!

我流着眼泪,走到稻草人面前深深地鞠躬,轻声地问候:“辛苦了,妈妈!”

美术插图:吴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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