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水
2024-01-22黄勤慧
黄勤慧
梅平站在码头上,看着老左走跳板。虽说做了几十年煤炭生意,总是要和船打交道,可梅平就是走不惯跳板。老左一步一颠,像跳交谊舞,踩准跳板一晃一荡的节奏,稳稳当当地跨上岸。
梅老板,梅老板。老左在船上叫一声,踏上岸又叫一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软中华。香烟盒从上部完全打开,锡纸奓开,像是要把里面的香烟一把抓出来。梅平不喜欢这样拆烟,他会将拉条拉开,沿着角封将封口平整地撕开一半,抽出一支,细嗅一下,悠悠然点上。
梅平刚将香烟叼到嘴上,“吧嗒”一声,老左的火机就响了,梅平低头,伸手,挡火,点燃了香烟。自那天在徐州喝上酒以来,老左每每给他点烟,梅平都会用手挡一下火,以示尊重,这不是酒肉造就的友谊,而是因为杨秃子告诉他,这个驳船拖队是老左自家的,他有四个这样的拖队。梅平当时委实吃了一惊。要知道老左十年前还只是一个县航运公司船队上的老轨。“老轨”这个词,梅平一直不知道怎么写,就想当然地认为是“老鬼”,老左告诉他,是“老轨”,就是轮机长。老左当时所在的船队单船一百吨,十条船,一个拖队一千吨,而现在河面上漂着的是单船八百多吨的十二条船,威风凛凛,一个拖队能装万把吨货,加上一个大功率的拖头,少说也值六七百万,四个拖队就是几千万的资产。
左老板是个大老板。那天,杨秃子喝上了头,他使劲将迷离的目光从“花海酒家”老板娘如玉身上移开,嘴里嘟囔着。
笑意填满老左脸颊上的两个瘪膛,他赶紧举杯敬酒,说,哪里哪里,多亏杨主任帮忙。
主任个屁。梅平当时在心里说。他很烦杨秃子,不就一个普通调度员,平时当班安排谁家的船上个码头,安排铲车铲个煤什么的,属于帮不上大忙只能添乱的主儿,喝酒蹭酒倒是头等本事。
哎,如玉,梅老板可是咱的财神爷。杨秃子又开始纠缠老板娘,说话间伸手去捉如玉那如玉般的手。
啪。如玉倏地反手打在杨秃子的手上,嗔道,打你个爪子。她抿嘴巧笑,一边顺势靠向梅平。
嘿嘿,妹妹也要关心关心哥哥我,不要总想着和梅老板过水。“过水”是一句亵语,杨秃子喝得七荤八素,不分场合乱说话。
如玉当然听得懂,她朝杨秃子翻了一个白眼,啐道,少喝点猫尿。
好好,我喝的猫尿,我少喝点猫尿。杨秃子也不生气,嬉笑着自言自语。
梅平与如玉相好,是港口公开的秘密,只是今天碍于老左是个生人,难免有点不自在。杨秃子喝高了,梅平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挂个笑脸,余光瞄到老左眼光滴溜溜地在几个人身上打转。
酒足饭饱,下得楼来,老左结账。如玉噼噼啪啪按着计算器算账,老左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说,妹子,这一万块钱存在柜台上,以后咱吃饭记账。
如玉拿眼问梅平,見梅平颔首不语,当下喜笑颜开,连声说好,说谢谢老哥哥。
梅平心想,老轨真鬼,会轧苗头。
船家七手八脚地开舱。每次装完煤,他们都要封舱——将七八米长的跳板一头搭在煤堆上,另一头搭在前舱舱沿上,再用尼龙绳左左右右地一道道钩着船舱两边的搭钩,箍紧,从前舱到后舱,然后盖上油布,将油布在船舱两边掖紧,用木头楔子夯实在搭钩上。这样,整个船舱被油布覆盖,大浪打过来,水漫过甲板,冲上油布从另一边汇入河里,过水不留水。如果没有这道工序,水便会涌进舱里,造成沉船事故。船在运河航行有时会省却这道工序,而经过长江的船则必须要封舱,因为浪大。从徐州到梅平的家乡,要经过百把公里的长江航段。
机舱里声音大,晚上睡不好吧?梅平悠悠地吐了一口烟,问老左。
我……呃,习惯了,要是没声音反而睡不好哩。老左干瘦,声音和人一样,精神。
我上去看看呢。梅平看到油布已经全部打开。
好哩好哩。老左连声应承着就准备上跳板。
我从这边上。梅平一指河堤旁的台阶说,他知道下坡的跳板比上坡更难走,节奏更难把握。
两个人下得堤岸,老左朝船上吆喝了一声,急急地跑过来几个船家,拉紧缆绳让船贴岸。
梅平不紧不慢地沿着甲板走,不时停下来,眯着眼瞧舱里的煤,一声不吭。
煤堆上盖着印。装船后,港口会在煤堆上用洋灰印盒盖上若干印记,到地头时,如果印记动了,则说明有偷煤的嫌疑。
白色的印记很完整。
老左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梅平神神叨叨的。那天在港口装好煤后,梅平执意要上船看看,而且吩咐他在岸上等着。他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看着梅平小心翼翼地佝着腰,一步步在跳板上挪,走到中间的时候,跳板在颤动,梅平的小腿肚子也在颤动,看得老左的心也跟着颤动,不禁暗自嘀咕:这家伙非要到船上去看什么呢?那黑乌乌的煤有什么好看的?活受罪。梅平好不容易上了船,一连串的行为老左就更看不懂了。他每一条船都走了一遍,不时伸出手,对着煤堆招啊招,还划着圈,像电视剧《成吉思汗》里萨满教的巫师。他仔细地看梅平的嘴,想看看他是否念念有词,太远,看不清。梅平上岸后,老左赔着小心问他,梅老板你这是作的什么法?梅平笑笑说,它们是我的宝贝,我靠它们吃饭呢。这话不假,就是这在地底下埋藏了几亿年的宝贝,让他的肚子和腰包都鼓了起来。
不过今天梅平没有对他的宝贝作法,他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眉间挤出一个“川”字,不说话。走到最后一条船的前舱时,老左的眉头也不禁紧锁起来。
你看。梅平突然蹲下身,指着前舱舱底对老左说。
老左瞄了一眼,舱底躺着几个煤块,煤堆底下积了一点水。他觉得没什么异常,而梅平也是做了几十年煤炭生意的人,应该懂,但他还是解释了一下。你这煤水分有点大,堆在船上十几天,坐实了,水就渗出来了,再说,过长江时,浪大,过水时也难免会有水打进舱里。
老左的话无懈可击,梅平做的是发电厂燃煤,对质量要求不高,他掺了一点低热量泥性重水分大的煤泥在里面。
我不是让你看这个,你仔细看,看煤堆的表面。梅平说。
老左两手扒着舱沿,头几乎都伸进了船舱。五月的艳阳照在他光秃秃的后脑勺上,耀眼。
老左终于看清楚了,那乌黑的煤堆上居然冒出了点点碧绿,一根根缝衣针大小的小草,细脚伶仃地立着。
长草了。老左说,抬头看着梅平,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是:这没什么呀,春夏之交,混在煤里的草籽发芽生长很正常嘛。
它们不是草,是这个。梅平说着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小把油菜籽。你跟我来,梅平引着老左往回走。
梅平一路不时停下来指指点点,老左不住点头。两人在头条船上站定,梅平递了一根烟给老左。
我在每条船的煤堆两边和前舱都撒了油菜籽,你刚才看到了,前舱的油菜都长出来了,而两边的油菜,只有两条船上可以看到稀稀拉拉的几根。梅平说。他歪过头看着老左,他觉得这话讲得挺明白,老左也是,但是他愣是愣在那里,愣了许久。
一会儿你们船上安排人,过磅时一起监磅。梅平说完便上岸去联系人卸载。
老左有点憋屈,想骂人,心里又不得不叫绝,这眼屎大的油菜籽,和煤一般黑,撒进煤堆,见缝插针,不要说不告诉你,就是告诉你,你也不见得能找出几粒来。
晚上,梅平在饭店请老左吃饭,虽说自己是老左的客户,但这是梅平的地头,他要尽地主之谊。
趁着等上菜的空隙,梅平将磅单递给老左。忙了一天的老左看上去有点萎靡,毕竟年近六旬了,他仍然很认真地翻看了一下磅单,然后说,一万吨煤损耗四十多吨,还算正常。
多了。梅平一边帮老左打开他面前的套装餐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你看,梅老板,这十几天下来,水分有损失吧?这卸载的时候掉河里的,风刮跑的,不都是损耗嘛。按照运输惯例,千分之四左右的损耗也差不多,而且,印记也没有动过。
來来来,把酒拿上来。梅平没有搭理老左的话,招呼着开酒,他领教过老左的酒量。那天,喝了三杯酒的杨秃子已经语无伦次,而老左却稳稳地坐在那里,一边应付杨秃子,一边和梅平攀谈,梅平不大会喝酒,倒一杯啤酒慢慢啜。老左告诉他,十年前单位改制,没有人敢接,他出头和另外两人一起接了下来,担着一屁股债和两百多人的吃饭问题。他卖掉在城里为儿子准备的婚房,凑钱将另外两个人的股份盘了过来,又卖掉四个老旧的拖队和几条单机船,买断了大部分工人的工龄,只留下两个千吨拖队跑运输,不死不活地熬了几年后,赶上航运行业的爆发期,发展到现在的规模。讲到他当初的艰难和窘迫之处时,梅平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好像有眼泪滚出来,又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因为他喝下去的酒此时已经全部化成汗水,在他满是经验的脸上流淌,那经验横七竖八,有深有浅,汗水便曲折蜿蜒起来。老左是个蒸笼头,喝酒像顶着个蒸笼,呼呼冒热气,这样的人,都是海量。梅平当时想到驳船在风浪中过水,左左右右地过,有时沿着船舷,冲上前甲板打着旋从另一边落入河里。
拿上来的是衡水老白干,六十七度,酒瓶打开,浓烈的酒气一冲而出,老左脸上居然就开始过水。这酒量真是非同小可。
半个月后,梅平到了徐州,刚放下如玉的电话,杨秃子的电话就来了,说已经在花海酒家订好晚饭,随后老左电话打过来,殷勤地要来接他,他一时难以推辞。下午五点多钟,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花海酒家。
哎呀,看来两个人合作很愉快嘛。看到他俩,正和如玉拉闲话的杨秃子大惊小怪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老左连声说。
梅平在心里思忖,不知老左有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告诉杨秃子,看老左的表情,应该是没有,而且,对于老左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看着杨秃子那过度激动的脸和因缺酒而颤颤巍巍的手,梅平在心里骂了一句,孬熊。
这是在梅平老家临分手时老左骂的话,当然不是骂梅平,是骂船上的工人。当时梅平问老左,你在船上,怎么不知道他们的勾当。老左连忙解释说,我是坐火车早晨赶到的,没有跟船,完了还说,看我怎么治他们,孬熊。梅平觉得老左心里憋着气,因为他从运费里扣了四十吨运煤钱,不过他还算厚道,是按上船价计算的。
话题很快就转到了生意上。老左还想继续承运梅平的货,梅平心里有点不愿意。他以前是有固定运输客户的,长期合作使双方建立起了信任。要知道,在运输途中,特别是运河航段,到处都有小划子船,长年勾结运煤的船家一起偷煤。每当拖轮遇到天气原因停航或是等闸,他们就靠上来,一番讨价还价后,掀开油布偷煤。从两舷偷煤最方便,也最不容易被主家瞧出破绽,因为前舱往往装不满,煤堆呈自然坡度,而两舷到后舱在平舱时就动过堆。有时在航行中也能完成这类交易,而船老大或老板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船员挣点伙食费,或干脆参与分赃。这买卖,煤越过两船之间的水面易主,回过去的就是钱了,行话叫过水,水嘛,就是钱的意思。偷煤被煤老板逮着了,是要付水钱的,水钱么,也是行话,就是高利贷的意思。
杨秃子仗着酒性,一番死缠烂打,梅平答应这次还让老左运,不过他将每吨的运费压低了两块钱。
装船的时候起风,运煤卡车在货场上卷起漫天黑雾,梅平躲在小车里,看着老左忙前忙后地指挥,不一会儿,老左的一口牙齿看上去白了许多,还有眼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不溜秋的。梅平真心觉得他不容易,毕竟也是几千万身家的老板。
拖队换了另一个,不是原来那些“孬熊”。老左大概是想给梅平一个交代,熟人介绍的业务,大家面子上都要过得去。
他们其实十几年前就认识。在杨秃子的调度室一看到他,梅平就觉得眼熟。杨秃子开口一介绍,老左就说梅老板我认识你,梅老板我认识你。经老左提醒,梅平想起来了,那时他还在国营单位上班,有一次装船时他在磅房监磅,就是这个老左,当时那条船上的老轨,一直在磅房陪他聊天,他觉得奇怪,因为和客户接触的一般是船上的业务员或队长。记得当时老左抽的是牡丹烟,在梅平看来,可不是一个老轨抽得起的。梅平依稀记得他还要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而眼前这个左老板,除了神态,和当年的老轨几乎没有半点相似,特别是那一头的青葱,已经成了一个葫芦瓢,只留下脑后到两个耳际之间的一溜篱笆。若对比着看杨秃子,“秃子”这个词之于他实在是夸张得过分。
装好船,梅平再次克服对跳板的恐惧,到船上走了一圈,又表演了萨满教仪式,他当然不会在意那白色的印记,这东西,谁都可以做,其实就是阎王殿里说谎话——骗鬼。
这段时间天气好,船队如期抵达目的地。
梅平站在码头上,看着那一字排开的船队,前后有上千米。船上袅袅地升起炊烟,倒蛮有生活气息。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运煤的船家一般不用煤气,用煤炉,反正船舱里有的就是煤,而煤老板大都不会计较这一点点生活用煤。但是只可以在装船时取一点存着用,封舱后动煤就为偷。
又见炊烟升起……梅平哼着邓丽君的歌。
梅老板、梅老板,老左站在机头上大声喊,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梅平下河堤,老左跨上岸,伸出手半扶半请地让他上船。
梅平慢慢踱步,眼睛在煤堆上睃来睃去。
这梅老板煤老板,梅老板是煤老板,看来梅老板注定要在煤炭上发财呀。老左在拍马屁,他嘴上说着,脚上跟着,眼睛从煤堆睃到梅平。
两个人走了一圈,有二十分钟。在头条船站定后,梅平又给老左递了一根烟,老左给他点上后,他猛吸一口,说,每条船上的油菜都长出来了。
啊……嗯。老左应到。
“川”字如过水,在梅平眉间一闪。
可是那天我是隔一条撒一条,这怎么每条船都长油菜了哩?
梅平歪过头看着老左,他觉得这话讲得挺明白,老左也是,但是他愣是愣在那里,愣了许久。
晚上,喝的还是衡水老白干,老左脸上依然不断过水。
这一次,梅平依照损耗,从运费里扣了三十五吨运煤款。
杨秃子这次请饭拉上了港口分管业务的副总经理,他帮过梅平很多忙。2006年煤炭紧俏时,梅平倒是能搞到煤,就是缺資金,天天接着客户的要货电话干着急。就是这个副总,在他凑不齐一个拖队的货无法让船队开航时,几次将港口的煤赊给他,那一年梅平挣了好几百万,当然,他也没少还副总的人情,私下里他们俩交情很好。
副总酒量大,仗着年轻,还是领导,喝起酒来从容不迫,喜欢喝大口酒,二两二的酒杯绝不超过三口,一定喝完。老左左一杯右一杯敬副总,向他诉苦,说运河山东段两个船闸同时维修,要修一年时间,运煤船过这两道闸,光排队的时间就不下二十天,这样一来,他的船队跑一趟苏南,所用时间比原来多了一倍还不止,所以他把拖队一起调到徐州来跑业务,还请多多帮忙等等。副总显然对情况很了解,他一指梅平说,梅老板是我们的大客户,每个月最少走两个队,让他多支持支持。是……是是,梅老板很支持的,最近几次货都是我运的。老左喝得有点架不住了,嘴里说着,一边赶忙给梅平敬烟,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半分怠慢梅平,不停给他递烟。
同在一个道上混,梅平很理解老左,甚至有点惺惺相惜。这两年,为响应国家环保政策,很多企业都在“煤改气”,煤炭市场急剧萎缩,相关的运输行业也受到很大冲击。梅平好在有固定的销售单位,还能稳得住。像老左这样的运输户,初来乍到,压力可想而知。
酒酣耳热过后,一行人下楼,如玉扯扯梅平的衣袖,悄声说,那个老左带了很多野货给我,说是微山湖里弄的。
梅平挤了一下眼,悄声回道,让他们先走……
出了酒店门,老左执意要送梅平回宾馆,不由分说地将他请上车。
花海酒家地处港区,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蹦跳着,老左起先还硬挺着陪梅平说话,突然头一歪就靠在窗玻璃上打起了瞌睡。司机是老左的侄儿,梅平问他晚上住哪儿,他说住船上。梅平说那太危险了,老左喝这么多酒,上跳板一不小心就会栽到河里去。小伙子说去年就发生过一次,当时是老左一个人回去的,好在船上有人听到动静,零下五六度的天气,三个小伙子下水把他捞了上来,算是命大,所以老左现在喝酒应酬都由他陪同。
稀疏的路灯昏黄,灯光不时从老左脸上划过,他依然汗水滴沥,蜷缩着身子,随车晃动。大概之于他,梦乡是唯一的安详之所。
到宾馆楼下,老左依旧酣睡不醒,侄儿推推他,老左嘴里叽叽咕咕也不知讲什么,就是不睁眼。最后,梅平无论如何不让小伙子带老左走,他在宾馆又开了一个房间,将老左安顿妥了才折回花海酒家。
梅平又将运费每吨压低了一块钱,老左当时脸上一阵恓惶,梅平也稍有不忍,但这就是生意场,一分钱也是利,谁有话语权谁说了算。
装好船后,这次梅平没有装神弄鬼,他在每条船靠着两弦的煤堆上都撒了菜籽。
这趟货比预期晚了半个月,因为堵闸的原因。
一大早,老左打电话给梅平,火急火燎地请梅平联系下午卸货,梅平不乐意,说假如你们的船到不了,码头和电厂那边不好交代。老左连声保证,下午两点前一定到,船队已经过了长江进入内河,时间是有保障的,而船队着急赶下一趟货。
饭后,梅平睡了一小时午觉,到码头时一点半刚过,看到老左的车停在码头上,正帮着系缆绳,船已经全部开舱,做好了卸载的准备。
老左一边递烟一边问,今天可以卸货吗?
两点半开始,我跟码头班长说了,让他们加个班,先把货卸到码头上,明天再拉进电厂去,到时我给他们点加班费,这样,保证你们明早之前可以开航。
老左眉开眼笑,连连对着梅平作揖,说,梅老板真是菩萨,活菩萨,加班费我来,我出。然后看了看时间,问,你上船看看?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船,梅平走得很快,他不想耽误卸载。老左显然心情很好,步子也迈得很开,几次险些踢到梅平的脚后跟。
由于这次运输时间长,煤堆两边的油菜籽长成了气势,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丛一丛翠绿。
一圈走下来,梅平给老左递了一根烟,“川”字又上眉梢,老左看他脸色不对,赔着小心点烟。梅平摇摇手。
这油菜长势很好嘛,要是开了花能把婺源的花海给比下去。梅平说。说到花海,他心里一动,如玉为什么要起“花海酒家”的名字呢?在乌泱乌泱的漫天煤灰里,“花海”实在无法引起视觉上的共鸣,这么多年倒没有问问她……她大概正急切地盼着我和老左快点回去吧……
嗯,这一趟时间太长了,都长得有两寸高了。老左怎么也不会想到梅平此时会想到如玉,只是顺着梅平的话说。
河面上一条港监船开过来,由于速度快,掀起不小的波浪,波浪从脚下的两船之间涌过,形成一股激流冲向岸边,靠岸的地方有几只鸭子正在嬉戏,被激浪猛地一冲,惊得四散开来,有一只鸭更是飞出十几米才落入河里。
鸭子还会飞哩。梅平说。
唔,是呀。老左附和一句。
你说这煮熟的鸭子会不会飞?梅平没有看老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老左。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老左需要想一下。
老哥真会说笑,这煮熟的鸭子怎么会飞呢?
老左称梅平老哥是不对的,他俩叙过,老左属狗,梅平属鼠,老左长两岁。
唔。梅平若有所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凑到老左面前问,这是什么?
老左一愣,说,油菜籽呀。
梅平另一只手又掏出一把东西问老左,这是什么?
老左看了一会儿说,也是油菜籽呀。他着实搞不懂梅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确实都是油菜籽,你看出它们有什么不同没有?
老左凑上前,又向后缩了回去,他眼睛远视,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说,没什么不同吧?
梅平说,左手上的,对着光看,表面有光亮,泛一点点墨绿,右手上的呢,表面没有光泽,黑的,因为是被炒过的,炒熟了的。那天我在你船上撒的就是这炒熟的,你说它们怎么能长出油菜来呢?
梅平歪过头看着老左,他觉得这话讲得挺明白,老左也是,但是他愣是愣在那里,愣了许久。
责任编辑 王子倩
创作谈
灰色逻辑
小说来源于生活,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于一次闲聊,一个朋友讲述了他利用一把菜籽坐實了运输方的偷窃事实,当时我们深以为妙。他只实施了小说中第一次运输的手段,第二次、第三次运输的故事是我虚构的,属于符合可能性的逻辑事实。
随着故事的展开,尔虞我诈成为叙事主题,这是生意场上的常态,而小说想呈现的是更为复杂、丰富的人情世故和现实的商业逻辑。梅平和老左在商业活动中处于供与求、主动与被动的对应关系,这使得他们表现出不同的心理状态和行为。表面上看,老左这一方不择手段投机取巧,违背了商业道德,而梅平利用自身的优势乘人之危压榨老左的利益也不见得厚道。当逐利成为行事原则时,道德退居次席,更何况当某种非道德行为固化为潜规则后,除了遵守无从谴责,剩下的只有斗法,当事双方在固定的利益池里各自捞取更多的实惠。但是少有人看到,这背后有多少艰辛、无奈和奋斗,夹杂一丝狡诈。
老左所代表的那部分人群,在各行各业都大有人在,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他们就那么战战兢兢,一成不变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