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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倪宽赞》的别一种传说

2024-01-22王建潮

安徽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书家豆腐大人

王建潮

我也想学褚大人的字,年少时我热爱过写字,后来被生活所迫做起豆腐,写字没用了。

得到褚大人的字极其偶然。那天来了个顾客,一股浓重的腥气在摊位前弥漫开来,七八只苍蝇飞舞在他周围,两个正准备买豆腐的顾客捏着鼻子走掉了。我正想发话,就看到了那条鱼,确切地说是那张包在鱼身上的纸。我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直了。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有三四只苍蝇在它身上时停时飞,它们的翅膀透明,身子墨黑,似乎是那些字变出来的。我不动声色,用开玩笑的语气请那人把鱼转卖给我,那人不肯。我只好说,我用两块豆腐换你那张包鱼纸。那人说,神经病。

我把豆腐加到四块。

那人疑惑起来,凑近鱼,不,凑近那张纸,一股更浓重的腥气冲向我鼻孔。

我说,六块豆腐。

那人说,那你得重新帮我包好。

我用上好的南江毛边纸包好了鱼。褚大人的书法练习纸就到了我手里。

这张豆腐垫板大小的斗方,我数了数有五十六个字,另外还有人为涂掉的三个字,以及被鱼渍浸坏了大概面目还在的十来个字,尽管腥味浓重,我如获至宝。

子聿写到这儿的时候,顾客不合时宜地来了。子聿在商场开了家文具店,空闲的时候喜欢敲键盘。写了二十多年小说,默默无闻,在本地报纸上写了一些小品文倒弄出点名气。前两年应约在本地报纸上连载了一批南江书法家的故事,颇引起一些反响,他整理了下,竟然争得了文联的资助项目,有望正式出版。

子聿的书房不知不觉被书法作品侵占,光“子聿书斋”牌匾就有五六块。门楣上挂的是书协主席题写的,尽管他更喜欢另一个书家的字。按照书家们自个儿说的润格,子聿也算是百万富翁了。

去年夏天,子聿生了一种病,无来由的不是这里酸痛就是那里酸痛,这酸痛还会游移,弄得他苦不堪言,似乎怀疑起人生。接着书不想看了,写小说毫无兴致,写应景之作也味同嚼蜡,为了消解焦虑他临起了帖。

其实子聿写字已有十多年历史,只不过从没临过帖,只会写“摊位转让,所有商品亏本处理”或“旺铺出租”等几十个字。他转行做文具生意那会儿,有一个老头来买一张纸,说,你能帮我写张大墨字吗?子聿摆摆手。老头说,开文具店的不会写大墨字?子聿觉得这老头实在不讲情理。

老头买了一支毛笔一瓶墨汁悻悻地走了,边走边嘀咕,还要弄什么书法之乡,连个写字的人都找不到。

这话触动了子聿。他开始在报纸上练字,完全是自由地写,写的就是那么几个字。后来老远的地方也晓得他,要写几个字的就一路一路问过来,会写字的文具店在哪兒?

但子聿对书法没有感觉,应约采访书家时才去恶补了书法知识,才晓得书法的深。接触的书家多了,又产生疑问,连唐诗宋词都搞不清的人怎么也可以成为国家级会员。

南江的书法热是五年前开始的,那一年两个书家得了兰亭奖。一时每个小胡同里都出现书法培训班的牌子,各种比赛的横幅挂得到处都是,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区级的、乡镇的,还有专门针对女书法家的比赛。官方也支持,站台的不是书记就是宣传部长。动辄几十万上百万预算的大奖,听说真正用于奖金的只占很少一部分。

南江终于成为全国书法之乡。

我把腥气的褚大人的字悬挂在豆腐作坊的大灶上。豆浆烧开的时候,一阵一阵的蒸气把腥气挥发得一干二净。我一边观察锅里翻滚的豆浆,一边津津有味地心摹着褚大人的笔画走势,褚大人显然很享受豆腐的香味,竟向我口授起失传已久的笔法,可我觉得他说得太神秘,绕来绕去绕得我的脑子像一团豆腐渣。什么书法必须得到真传,没有手把手的亲授,没有私授的口诀,要有成就简直是痴人说梦。我与他争,照这么说,最早的书家又是学谁的?他发出咔咔咔的笑声,我才发现忘了及时点卤。那冒着热气的豆浆上织起了一层薄薄的东西,多么像一张洁白的纸,我突发灵感,想了好多办法,终于用一根细小的竹竿捞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皮,我把它命名为豆腐捞。

忽然一个好主意涌上心间,我决定在豆腐捞上写上一些字,诸如福啊、吉祥啊,或者当朝的一些打油诗。卢照邻的太严肃,没人看;王勃的太小孩子气,不过老百姓喜欢。我准备用竹片编织的礼盒做包装,作为馈赠的礼品卖。当然我有办法弄一些安全的墨水,比如用南瓜汁写橘红色的福,荠菜的汁水则适合写四句八对的诗,可我的字太难看了。

小时候我临过钟繇、王羲之,也临过智永和尚,我的老师是个博学的秀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家道中落,我养不起先生了,先生还是隔三差五来教我。我在平整的水田上用自己做的笔写过斗大的字。那支笔非常大,我剪光了家里那只山羊的毛。我花了十多天时间,制作了三支笔,一支大如手臂,一支小如拇指,一支介于两者之间。上山砍柴,我也带着那支中号笔,歇息的时候,用山泉在裸露的石壁上练。后来我的双亲患重病死了,三亩薄地也抵了债,只好带着内人到城里开了家豆腐坊,随身我只带着一套文房四宝。这生意要起早摸夜,我总是比内人起得早一点练上几笔,内人发现了,就要埋怨,身体要紧啊,字写得再好又不能当饭吃……

趁老婆外出送货,子聿赶紧在逼仄的柜台上理出一小块空地儿,摊开毛毡,放上一张长六十宽四十厘米大小的元书纸,临起帖来。刚临了十来个字,顾客来了。这单子稍微有点儿大,顾客又是个难伺候的主,忙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好。就在这时老婆回来了,看见柜台上的墨汁,黑了脸。

前几天子聿不当心把墨汁碰翻了,弄坏了许多本子。老婆下了最后通牒,不能再在柜台上写字。可子聿正练得入迷,心里痒痒的,一有机会就想来几笔。

有空就不能好好写出几篇能卖钱的作文。老婆边说边麻利地把毛笔、墨汁锁进抽屉。子聿只觉一股火忽地生起来,又去笔筒里捏开一支上好的毛笔,正要去拧开星光墨汁的盖子,老婆一把夺了过去,说,你糟蹋了多少笔多少纸,赚进过一块钱吗?

子聿就蔫了。

来了一个顾客,笑眯眯地说,子聿老板,帮我写一张黄榜。

子聿懊恼地摆摆手,不写不写。

顾客说,又被老婆训了。

老婆说,毛笔和墨汁被人借走了,要写,你买墨汁和毛笔,他帮你写。

顾客说,好好。

子聿羞红了脸。

老婆把柠檬色的卡纸一折裁成两半,往走廊上一摊。子聿只好捏开顾客新买的笔,蘸足墨,刷刷几笔写好了。

那人拿了墨汁淋漓的纸走了。

子聿忙叫,你的毛笔和墨汁。

我要它何用,我又不会写字。那人头也不回,子聿耳畔飘过一声轻哼。

以后都这么办。老婆说。

子聿说,以后你写!转身走出柜台,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走,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心还没有平复。

这是条商业街,几乎一大半门面上都贴着他的字,或正或行,稚气十足。今年五月份,他光为这条街就写了二十多张“急转 亏本处理”,写得心里也寒丝丝的。

看着这么多自己的大作在大街上张扬,心情总算好了些。子聿想起以前的一件事,一天他陪一个书家朋友去街上办事,不无自豪地说,如果说挂在墙上的就叫作品,我的作品可比你的多。

朋友“哼”了一声,这也叫书法?污人眼目哇。

子聿说,真不是吹,你的草书写这样的黄榜还真不合适。

朋友说,书法家能写这种东西?

子聿不服气,却也无从反驳。

我发明了豆腐捞后,内人对我练字非常支持,在忙过早市后,总是让我回家去练。她在豆腐脑里打上一个鸡蛋,溫热在锅子里。她说你需要补脑、补身子,而她总是吃豆腐渣拌饭。我家租住在与豆腐作坊隔了一条街的小胡同里,房间里放一张床就没多少空地儿,床作书案,碗当砚台。一早起床我就把棉被折好放到箱子里,碗里的墨水我从来没有让它干涸过。除了做豆腐,卖豆腐,有空我就练字。我生活的圈子里识字的人不多,只能靠自己揣摩。我观察鸟儿翅膀掠过窗户的姿势,我对着石磨里渗出来的豆浆发呆,我在泥地上用削尖的筷子划出细而锐利的线条……

我尝试着不同的方法,终于把褚大人的五十六个字临摹得非常像。入笔像鸟儿俯冲那样的迅捷,让末端再走上一走。我开始揣摩被鱼模糊了的十三个字,它们的大概面目还在,但我需要的是细节,它的起头落脚,行走的变化多端。在一遍又一遍枯燥乏味的书写中,我渐渐领悟到褚大人笔法的神妙,但在揣摩被褚大人人为涂掉的三个字时,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尽管他的乱涂也了不得的好看,也许在涂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了王羲之《兰亭序》里的那团涂墨。他肯定在写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不愉快的事,笔就僵了,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哪怕是练习,看到不称心的字还是会下意识地涂掉。但幸好那几个字的枝丫露在了外面。

内人任劳任怨地做着两个人的活,她说话细声细气,就像刚舀起来的豆浆,她的耐力却像压过的豆腐干。我向她描述过美好的未来,豆腐捞与我的字相映成趣,连京城的褚大人也知道了。他派人前来采购,于是召我进京。我想起秀才师傅说的话,你做豆腐可惜了,你应该去做更大的事。

内人说,那样的日子就好吗?

我大笑起来,笑内人的见识。为了她,我得再努力些。

最后三个字的组合成功,让我有了信心。我开始创作,只有创作才有动力。当朝的诗人实在太多,他们的创作旺盛到泛滥的程度。听说遥远的京城风行送行诗,诗人们写出一首诗就用毛笔抄了一份又一份,沿街送。那些诗陆陆续续传到我们偏僻的小镇,就像那张包鱼的褚大人的练习纸。我不喜欢这些打油诗,去登一回山,随口吟出一首,看见日落也假模假样地弄出一首,我不屑于抄这样的东西。晚上,我蘸着荠菜汁把自己的诗写到豆腐捞上,一早把它们贴到豆腐店的竹墙边。顾客们在买了两块豆腐后,总会顺手带两张豆腐捞诗。一上午,我卖掉了三十张。

为了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我写了一些诸如怀才不遇、讽刺时政的诗。我在等一个真正懂我的人出现。我等了一年又一年。这条街不是主街,来往的都是下三流的人,真正的文人名士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但豆腐捞诗倒成为作坊的利润增长点。没有等来要等的人,我决定去寻。

《南江书风》出版后,老婆对子聿的态度变了。书界名流争相来找子聿闲聊,子聿说动老婆,在柜台内理出一小块空间。一张小茶几,两只小凳子,不亦乐乎!老婆在原来挂书包的地方,挂出几幅书法作品。果然有人来问询,老婆凭她的不烂之舌,竟卖掉了几幅。画廊多,可普通人并不敢踏进去。子聿这儿正合适,他能说出一些事儿,价格又适中,渐渐地有人来求字。

某天,有人来取定好的条幅,正好所求书家在喝茶。那人说,哦,久仰久仰,我儿子要结婚了,能不能再给我写几副对联?

书家说,过几天你来这里拿吧。

那人说,可否现在就写,我好早点去安排?

书家一脸不屑,说,书法能这么随便?

书家是个随和的人,这会儿让子聿闹了个脸红。

书家也觉得过分,打了个哈哈说,写字要有心情,要净手、焚香,来点儿古典轻音乐……

听得那人一愣一愣的,拱着手走了。

书家是来为子聿选帖的,谈来谈去,子聿还是对眼褚遂良。书家长叹一口气,他是希望子聿练隶书的。他现身说法,说自己练了二十多年的楷书、行书,最后还是去跟主席习了一年隶书,才入了国展,并顺利加入全国书协。书协主席厉害呀,是全国隶书委员会的理事,认识的人不要太多。可子聿没有这样的功利心,他只是喜欢。

子聿临《雁塔圣教序》,又临《倪宽赞》,再临《阴符经》。练着练着有点儿入门了,就关心起书法以外的事。有人说《倪宽赞》不是褚遂良的作品,他查了许多资料,问了许多名家,都不得要领。这成为他的一个心病。如果不是褚遂良写的会是谁写的?总不能说《倪宽赞》是一个落拓文人或者是一个做豆腐的人写的吧?

子聿在临了《阴符经》后再写《圣教序》觉得笔听话了,临了《倪宽赞》再临《雁塔圣教序》就舒缓安静了一些。

但他还是倾向这不是褚遂良的作品,他更多的是从文学的角度思考的。《倪宽赞》根本说不上文采,人名占了通篇的三分之一,内容也乏善可陈。褚遂良不会写这样的文章吧!

我穿过一条又一条街,我访过许多私塾先生,没有一个专工书法的。那些花白胡子的落第秀才都有一手好字不假,但他们在乎的是写出一手好文章。我周边的几个秀才对我学书法嗤之以鼻,你卖豆腐就卖豆腐,字写得好能换黄豆?他们说。我于是想起卖纸给我的大伯,我竟然没有问他这张褚大人的纸是从哪儿来的。有人说他住在离这里十多里的地方。我起了个早,提了十来块热气腾腾的豆腐找到他家。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庄稼人。

大伯看了眼放在桌上的豆腐,以为有事摊上他了。他揣测,恐怕是那张包鱼的纸惹的事吧。

我不识字,不关我的事。大伯骂骂咧咧地把豆腐往竹橱里一放,往外走了。

我忽而想起这张纸的来源。我去鱼摊上买了同样的腌鱼,说,这里有写过字的纸吗?

鱼贩说,那种东西怎么能包鱼?

我想象当时的情景,大伯提着鱼,鱼实在太腥气了,这时候风把一张纸吹到了他面前,他就捡起来了。

要再得到一张褚大人的字是不可能了,褚大人离我这么远,远得有上千年的样子。我有时候想,褚大人晓不晓得一个做豆腐的正在用功练着他的字?

有一天,家乡来人报信,说秀才先生死了。我大哭。来人说,先生已经下葬了。先生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他的文章和书法作品。我更加大声地哭起来。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有先生那樣的成就,可先生就这样默然无声地去了,还把他的成就留给一个并不能为他留名的人。

我一边哭一边看先生的文章,我惊讶于先生的文笔和思想。先生的楷书并不比褚大人的差,之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这成为压在我心上的一块重石。我必须要把先生的文章刊印出来,先生的书法也必须在我手上发扬光大。

我惊讶地发现先生与褚大人的字竟有内在的联系。这就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黑暗的隧道。我钻进去,几乎要疯癫的样子,为了练习那种纤细的力道,我把一板一板的豆腐都划烂了。

有一天晚上,睡梦中,我用刚修剪过的指甲在内人的肚皮上划出了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字。

内人终于大叫一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这是褚大人的字。一个人说。

屁。

多像啊!

假的也好看。

我看只有这几个稍微像些。

为了弄清楚《倪宽赞》到底是不是褚遂良的手笔,子聿决定去拜师。没想到选老师比选帖还难,字帖只看对眼不对眼,选老师涉及的东西太多太多。普通点的缴个一两千,大班制,每星期一堂课,总在周六或周末,自己选位置,坐下就练,老师间或过来指点一下,俗称三分师,就是一堂课老师会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子聿自认有点儿基础,要选就要选最好的。最终还是选了书协主席为师,一是看中他的口碑,二是他的为人。书协主席是正规科班出身,又在全国得过大奖,楷行草隶篆无所不通。他温文尔雅,谈吐不俗。子聿曾重彩浓墨地描写过他,他也佩服子聿的文才。

收费可毫不留情。子聿原想优惠点,可师傅并不出面,有意向后,与他对接的都是班长。与几万元钱相比,他最受不了的是拜师仪式。他得捧着一杯茶,跪在师傅面前。师傅一本正经地喝上一口,双手向上一托。子聿倏地立起,一身鸡皮疙瘩。

师兄师姐就鼓起掌来。这些人颇有身份地位,有企业家有局长校长,还有过气的政协委员。师傅的工作室里没有黑板之类的东西。师傅总是高高坐在讲台上,一身白衣,写他的书法理论。学员写好一幅字恭恭敬敬递给他。师傅不多说话,只用手指在某处轻轻地敲了敲,然后拿起笔,改正之。

师傅的师傅都是当代响当当的书法名人,他们是许多大赛的评委,他们经常应邀来南江为一些官员和富豪们写作品,师傅是联络人。他们每次来就要顺带到工作室,与师傅叙旧,指点学员们的作品。子聿觉得光听他们的讲解就值了。

子聿跟了一年,师傅突然说你可以去参赛了。子聿吓了一跳,他连完整的作品也没有写过。师傅说去试试,得不得奖没关系,关键是要让人家晓得你在学书法,而且是跟我在学。

可我不想让人晓得我在学书法。子聿说。师傅看猴子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学书法干吗?

子聿想说我练书法是想写一篇小说。如果说了,师傅真要把他当猩猩了。

师傅交给子聿一幅作品,摊开来有麻将席那么大。师傅又给他一刀听说是上好的五十年陈宣。师傅说一天两张你反复练一个月,墙上只能挂两张,其余的要毫不犹豫地撕掉。十多块钱一张的纸,子聿下笔都是抖抖索索的。

子聿说,师傅,要这么大吗?

师傅说,大吗?不大也!我还想让你写更大的呢,写小了就要吃亏。

子聿说,作品的好坏是凭纸张的贵贱和大小来评定的吗?

师傅说,大才有气势,才会引起注意,还有格子的线条用什么色都要有讲究。

师傅又给子聿一支金笔,要他用它打格子。

子聿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写啊写,到周末选一张拿到课堂里,师傅先远远地看再凑到纸前看,似乎要闻一闻墨香味。师傅拿起笔,直接涂掉几个字,再在旁边写上几个字。师傅连落款也帮他设计好了。师傅还帮他联系了篆刻名家刻了好几个章。师傅说目标要明确必须进前三,否则我俩的面子往哪儿搁。师傅说你是我的学生,又是著名作家,岂能被人小瞧。师傅又说你才学了一学期就有这个成绩,说明文学于书法有多么重要。好像子聿要负起某种责任,其实是说他自己的教学水平有多么神奇。

这一番投入后,子聿的心态变了,学书法的初衷变了。作品交上去后,天天记挂着,还祈祷祖宗帮忙得个大奖。

过了几个月,师傅通知子聿说他的作品得了三等奖。他激动地打开那个链接一看,参赛者竟然有好几千人。

从此子聿的信心大增,《倪宽赞》到底是不是褚遂良写的也不再关心。他热衷于赛事,钻研国赛的行情。他把自己的作品也挂到店里,竟然也有人买,只不过他的润格很低,但老婆还是笑逐颜开。老婆说,用心写呀,好好跟师傅学,如果有一天也加入全国书协,就可以卖高价了。

子聿哭笑不得。

他到底没有忘记小说。有一天,他又问老师,《倪宽赞》到底是谁写的?师傅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子聿说我是说文章啊?师傅就呆在那儿,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有一天,来了一个公差,在我的豆腐作坊前贴了一张纸,我上前一看,是一个“拆”字。“拆”字写得很是苍劲,似乎一只手提着一把榔头。我歪着头,研究了半天,也看不出它是学谁的,看来属于江湖体,应该是一个没有临过帖的衙役,写得多,熟能生巧罢了。

突然我的内人尖叫一声冲了出来,一把撕掉了刚贴上去的纸。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两个衙役就把一根铁链往我内人的脖子上一挂,牵着走了。我跌跌撞撞地追去,被一个衙役踢断了两根肋骨。隔街的雨田医生赶紧把我背到诊所。我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又动弹不得。雨田医生说,奇了怪了,没听说这地方要建什么新东西。我躺在诊所三天,百思不得其解。可我记挂的是内人。我挣扎着走到衙门口,用头触门,咚咚咚。厚重的门终于被我叩开了。

小民不懂。我说。

呔。

小民犯了何条王法?

呜——

小民……

呔!

小民认错。我又用头触头,只求放了我的内人。

他们扔给我一张纸,让我签名。签了名,我就可以领内人回家。

我要求坐到师爷的凳子上,我看见师爷笔筒里插着的正是誉满天下的侯店毛笔。他们同意了。我凝神片刻,用褚大人的字形签上了我的小名。

师爷看了下我的签名,说,你真的是卖豆腐的?

我点了点头。

师爷说,那你赶紧到豆腐店去,把该拿出来的东西搬出来,特别是你的那些字啊笔啊。

我说,我店里值钱的只有石磨、豆腐灶、豆腐桶。

师爷说,快去,快去,晚了恐怕来不及了。

但我还是先去狱中接了内人出来,内人蓬头垢面,脸色蜡黄,不晓得吃了多少苦。我们抱头痛哭了一场,跌跌撞撞赶到豆腐店,见那儿已经成为废墟。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内人呼天抢地。

天没有了。

我的肋骨更加痛起来,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离开了豆腐作坊,我们做不来别的营生。内人躲着我偷偷抹泪。内人把先生的书搬到我的床前,又把先生的书法挂得满屋都是。我从来没有这样集中认真地看过书,看累了就看墙上挂着的书法。

我悟到了先生精神的博大,先生没有怀才不遇的意气。我用心揣摩起先生的字,那些字的走势已经在我的心里游走了几百遍,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手指上的纹路。当我可以下床,再次拿起笔来的时候,我竟然发现我的字与褚大人的一模一样了。

有人上门来,让我写几幅字。他们开出了高价,看来我的字引起了某些人的关注。我也提出条件,让他们给我更多褚大人的字。他们果然给了我好多张,我欣喜若狂,于是我提出再给我一年时间。他们也同意了。我提出还想开一家豆腐作坊的时候,他们笑了,笑得破房子上的灰尘洋洋洒洒地飘了下来。我发怒。他们只好同意,不过他们也提出条件,他们要包掉我所有的豆腐。我又生气了。最后我们妥协了。他们拿来了上好的菜与酒,在喝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我们成为好朋友。他们给我留下了足够多的纸和墨。其中一种纸我一眼就认出与那张包鱼纸一模一样。

有了目标,我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我夜以继日地临习,我力求每个字每个笔画都与褚大人的一样。我揣摩他的心情,我熟读了褚大人所有能读到的文字。我还想像他身处庙堂那样的艰难和快乐。有一段时间,我入了迷,甚至把自己当作了褚大人。

一年后,我開始写作品,当然内容都是他们提供的,不过是一些唱和诗,一些适合在厅堂悬挂的对联、中堂。他们出手非常大方,一幅字给我的润例相当于我卖一个月的豆腐。他们也节制。我猜想他们要这些字并不是为了卖钱,最大的可能应该是投一些人的所好。如果一户人家能得到一幅褚大人的字,应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所以他们一年到头要得并不多。而我却越写越顺。后来我开始按照自己的心性来写,我甚至于看到豆腐的软想到了婉约,看到豆浆的细腻想到了清丽。我沉下心来,用褚大人的笔意写出了别一种字体。当然我把这些作品偷偷放好,绝不给他们看。

我还每天做着豆腐,这是我的本行,我一点儿也不想放弃,尽管现在我的条件完全可以吃别人家做的豆腐。

子聿又买了许多字帖,开始练习不同的体。他这人缺定性,又见异思迁,这主要还是他不想做书家,他的爱好还是写小说。编小说难啊,再难也喜欢。当他敲起键盘时,就把毛笔丢了。这会儿他把小说编到这儿,没有心气再编了,觉得再编下去没啥意思。

而书法,师哥师姐都看好他,师傅对他的期望特别高,省城来的书法名家认为他是可塑之才,他暗笑,都这般年纪了,还怎么塑?

师傅的教法越来越不合子聿的口味,学一本帖必须要学得一模一样。这算什么事?他写小说,也要借鉴人家的技法,却尽量做到没有痕迹。他喜欢按自己的心性来写,因为笔法千古不易,结字因时相传嘛!

歪解歪解,师傅说,前辈已经给我们创造了这么优美的范例,创新,谈何容易?

子聿说,可什么事总有第一,第一个书法家又是学谁的?

师傅白了他一眼,生气了。

还有,子聿说,王羲之的《兰亭序》不就是一篇草稿吗?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不过是悲痛之极率性而为。他们何曾当作品来写,还有……

师傅是真怒了。

这期间,南江本地又举行了一次比赛,子聿执意按自己的心性写了一幅作品,他写得痛快淋漓,不得不承认,这里面还有许多他以前写黄榜时的笔法,那种随意、不拘一格地书写真让人舒坦,可竟然在第一次看稿会上就被拿下了。听说评委的意思是没有师承。

等到下次省级比赛的时候,子聿学乖了。他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如果这次入展,他就有资格加入省书法家协会,接下去他的目标就是……

子聿需要这样的荣誉。

但内心,子聿是想离开师傅的,哪怕离开师傅意味着离开书坛。他真不想成为这样的书法家,他崇尚的是苏轼,把书法当作一种消遣,没有压力,按自己的意愿来写。他还准备把自己的小说片段写到宣纸上,他觉得真正的书法家一定得写自己的作品。谁规定小说不能上墙?

但是,真能离开师傅吗?子聿发现根本离不开。

十一

他们拿来一篇文章,让我照着抄。我拒绝了,以前他们让我写的都是对联、中堂等大众化的东西,或者是古人的诗词。有一次,他们还让我临过王羲之的《兰亭序》。这次他们让我写的,竟然是一篇署名褚大人的文章,这就不同了。一则,我不确定这篇文章是不是褚大人写的;二则,假使这篇文章真是褚大人写的,我照着抄写下来,并署上“褚遂良”三个字,性质就两样了。但他们开出了高价。我到底受不了诱惑,但在写的时候,有意写得与褚大人的字不同,写着写着,我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写了起来,还有意把文章里避讳的两个字改了过来。

我把它挂到墙上,站远看,凑近看,越看越有味道,我几乎创造了一种字体。真不可思议。与褚大人的字差别很大呀,但确乎是褚大人的笔势,别有一种韵味。

我沾沾自喜。我当然也想青史留名,可与留下作品,名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无名之辈能留名吗?

我把作品交给他们,他们看,大发雷霆,一把撕掉了它,说这写的是什么字,这是褚大人的字吗?他们逼我重写,可我再没有心气写褚大人那样的字了。我一入笔就是新创的字体,它似乎融入我的血肉里。他们把我关了起来,不给我饭吃。又保证,写好这幅字后,就给我自由。

我把房间里有字的纸都撕烂了。我的胃里没有一粒粮食,我浑身无力。我想我快要死了。这一天我从昏睡中醒来,我觉得有力气了,全身像蓝天一样澄明,脑子像海水一样清透。我忽而有了书写的欲望。我坐到案几上,开始抄写他们给我的那篇褚大人的文章。

我把它高高地挂在墙上,我突然泪流满面。我又大笑。然后我吃下了一张又一张纸,包括那张包过鱼的纸,我喝光了所有的墨汁。

从此,世上再没有王一了。

十二

子聿把小说发给朋友看,大家都不认可,说这写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有人说根本看不懂。子聿就把小说丢在一边,一放就是好几年。自从发了几篇小说后,子聿屡投不中,就不再投稿。但还继续写,写得不多,他不想重复自己,总想创点新,可谈何容易。当然,他也自认写出过好的小说,但不知为何就是发表不了,那就放在电脑里吧。也许正是这些小說,让他的心里还存点底气。而书法,早不练了,不过黄榜倒是越写越熟。这两年开店的真当罪过,可对许多人来说,只有开店才是唯一的选择。但往往是来了,过个一年就转让,倒下一批,总有一批上来,他们怀揣仅有的积蓄,揣着翻身的希望,殊不知大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子聿最了解个中滋味。有个少妇,春秋季都要来写一张“换季真皮皮鞋亏本处理”。来了,就要聊几句。这次她心不在焉,一问一答间尽显辛酸。她这次要写的是“商铺急转”。

为何?

家里有事。

哦。子聿倒不好问了。

但她自己说开了,该死的犯了病,又不安耽,去投资,被骗了。

那不更要赚钱。

这世道,这样的生意,这辈子也还不出。

有更好的出路?

她不答,只催快点写。

过了段时间,就传开一个消息,说这女人出走了,谁也不晓得去了哪儿。她老公还来店里打探,说那张纸是你写的,她跟你透露了什么信息?

子聿说没有。

男人蹲下来就哭起来。

子聿说,真不晓得。

男人起来,驼着背,左手按着肾的位置,慢慢地走了。

子聿就想起了这篇小说。他找出来,竟有了陌生感,字的上面似乎有了沧桑。他读了一遍,觉得应该为小说再续一段,卖豆腐的王一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他得设计一个情节,隐晦的,至少让聪明的读者窥得见一丝儿缝隙。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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