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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反应

2024-01-22于则于

安徽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旅馆媳妇

于则于

1

路两边都是山。高山,矮山,圆山,尖山,还有远处白色半透明的雪山。大多数都是荒芜的,裸露着灰色或褐色的山脊,沟壑密布,一如老人脸上的皱纹,藏满久远的往事。偶有一些山脚长满松树。陈盈信跟他说,这些松树都很高,而且有的可能都已经活了几百年几千年,从来没被人砍过。他觉得不可思议,问陈盈信,如果松树都那么高,那些山岂不是更高?陈盈信说对的。那些山有多高?他问。陈盈信不知道。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海拔四千米。

他们还在向上。陈盈信问他感觉咋样,心里慌不慌。他没觉得慌,但觉得胸口闷,有点儿不舒服。陈盈信让他把氧气吸上。他在医院见过吸氧瓶,自己没吸过。在西宁,陈盈信跟他说要买氧气瓶,他还以为是礼物。西藏缺氧,所以买氧气瓶送人。氧气瓶大,不好拿,他跟陈盈信说还不如买茶叶。陈盈信笑得不行,半天才停下来,跟他解释说西藏海拔高,像他们这样不是长期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会因为缺氧而产生高原反应。陈盈信还买了预防高原反应的药,让他提前吃。他觉得陈盈信说得太夸张,在这之前,从没听说过谁去西藏,会因为高原反应回不去的。他不是很想吃那些药。直到陈盈信吃完,催他,他才倒在手心里,吃下去。

等看到海拔五千米的石碑,他才知道,幸亏提前吃了那些药,否则根本承受不住。那种感觉,就像被路两边的山压着,身上承担着几千斤重量,强撑着才能把身体坐直。也因为过于用力,全身的肌肉和血管都绷得很紧。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甚至能感受到肌肉和血管的张力。耳朵里也能清晰地听见血管跳动的声音,砰,砰,砰——沉重有力。

陈盈信因为年轻,比他好很多,甚至没吸氧。陈盈信说,也可能是因为他瘦,身上肉少,氧气的需求量没那么大。像之前,他跟他媳妇一起来,他媳妇的反应也比他大。他说,那这样说,你还真不能胖起来,要不然就没法跑西藏了。陈盈信笑起来。陈盈信还能大声笑,他却连说话都费劲。他也没心思笑,咧咧嘴,又闭上,把氧气管朝鼻子里塞塞紧,好多吸一点儿氧。陈盈信注意到,跟他说,实在不行,就再吃几片药。他吃完,过半天才觉得没那么难受。

他又看到一块石碑,但没看清上面的数字。问陈盈信,陈盈信也没注意,不过根据他之前的经验,石碑上的数字只会更高。陈盈信问他想不想吐。他不想吐。但等到休息区,陈盈信把车停下来吃饭休息,他去上厕所,刚走几步路,就感到肚子里的东西直朝上泛。等上完厕所朝回走,他兩手两脚都是软的,迈不动步。陈盈信赶紧跑上车,把氧气瓶拿下来给他。等上车,又把药递给他吃。他问陈盈信,这药可以一直吃吗,有没有啥损害?陈盈信也不知道,跟他分析说,要是不吃难受,吃了不难受,应该就没啥损害吧。他觉得有道理,又吃了一次。

他开始犯困,陈盈信说这也是高原反应的症状,让他再吃一次药。他察觉到陈盈信语气中的焦急,猜他应该已经开始后悔,不该找他来,多了个拖累。他想显示他还撑得住,便故意找话题说话。陈盈信却像是没了心思,只专心开车,不搭话。他只好转过头去,看外面的风景。风景是真的美,比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都美。山是山,树是树。可没看多久,灰色的山成了蓝色,他就觉得累。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没想就睡了过去。

等醒来,天已经黑透。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大挂车前两个大灯照亮的那一片马路。陈盈信跟他说,前面就是格尔木,他们要在那里停一夜,第二天再重新上路。他点头说好。他还没完全醒,恍惚觉得,在他睁眼之前,陈盈信的手正从他鼻子上拿开。也许正是因为感受到陈盈信的手摸在他鼻子上,他才醒的。他打了个呵欠,心想这一下午真是难为陈盈信了,除了集中精力开车,还得时不时察看他是不是死了。

2

他们刚坐进大挂车驾驶室,一路向西北驶去时,陈盈信说,坐这车里就像坐在平房顶上。他向外看一眼,觉得没那么高。但也不矮。他上来时,就很费了一番功夫。六十岁,没有变化的体重成为他新的负累,没法再像以前那样身轻如燕。

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伸出车窗玻璃外掸烟灰。陈盈信让他小心点儿。

跑大挂跟开其他小车不一样,陈盈信说他这些年跑西藏,冰雹、大风、沙尘暴,啥危险没见过,要说有啥秘诀,靠的全是那四个字,小心翼翼。他知道陈盈信这话只是有感而发,不是针对他。他也能理解,以陈盈信瘦弱的身板,对付这么个大东西,没几把刷子肯定不行。

他对陈盈信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那是在他爹葬礼上,陈盈信跟他哥争执起来,他哥动手,他没还手。庄上的人议论,都说陈盈信没用,活该被欺负。他倒觉得陈盈信稳重,识大局。隔几天在路上遇见,老远就跟陈盈信打招呼。陈盈信也很热情,一口一个地叫他叔。陈盈信瘦得厉害,纸片似的,风大一点儿都能刮走。他忍不住捏陈盈信的肩膀,问咋这么瘦。陈盈信说吃得也不少,就是不长肉,去医院查,抽血验尿照CT,连胃镜都做了,还是查不出啥毛病,不知道咋回事。现在看来,他应该是长年跑大挂,精神紧张,吃饭睡觉又不规律,才长不胖。

陈盈信跑大挂,开始是他媳妇娘家人带出来的。朋友亲戚拉扯,跑熟了,攒着了钱,就自己买了辆车。陈盈信来找他,跟他说,以前都是他媳妇跟车。这次他媳妇摔断了腿,绑的石膏还没拆,实在走不了路。陈盈信的媳妇跟陈盈信一样,短小精干。他想象不出她跟车的样子,但既然陈盈信说他媳妇都能干,这活应该不难,就答应下来。陈盈信说不会白让他跟着去,说了一个钱数,是给他的报酬。他客气说,啥钱不钱的,但心里已为所动。回来半年多,眼看着兜里的钱,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他已十分着急。弄了几只鸡几只兔子回来养,说是养着玩,其实也是为省一口荤菜钱。他只好奇陈盈信咋想起来找他。问陈盈信,他说,庄上也没其他合适的人。认真数数,是没其他合适的人。不过年不过节的,谁舍得从外地回来。听见这话,他心里揪痛一下,想陈盈信真不会说话。不过很快也就释然。毕竟他也舍不得从外地回来,在家白吃白喝的,只是没有办法,不回来不行。

陈盈信让他看外面,等会儿他们要经过一座桥,桥下的河,就是安徽和河南的分界。前两天,他问陈盈信这一趟咋走。陈盈信大概说过,这时候又跟他细说起来。进藏是走西宁线,一路上过商丘、郑州,再过西安和兰州。等在拉萨装上货,朝上海去,就走川藏线,先到成都,再沿沪蓉高速走。

几十年来,全国各地,他去过不少地方。不过大多都是朝东,去沿海城市。朝西,最远只到过洛阳。陈盈信说,这趟洛阳也是要走的,不过得看时间,不一定在那儿停。他说没事,他也就是这么想到而己。陈盈信问他之前去洛阳干啥。他解释说是去看病。不过不是他,是他大哥的小儿子,没看好,也没钱运回来,就埋那儿了。陈盈信说他头一回听说这事。他说,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年纪小,说不定还没有你呢。陈盈信说不一定。过一会儿,又问他具体是哪一年。他扭头看陈盈信一眼,惊讶陈盈信竟感兴趣,又突然明白过来,他只是在找话说。陈盈信跟他说过,让他跟车,不用干啥,就是为路上能有个人说说话,相互照看。这么算来,跟陈盈信说话,也是他的任务。他便跟陈盈信细算是哪一年。他记性好,很多画面都历历在目,跟陈盈信说起来,连他自己都惊讶记得那么真切。

二十多年前,他最小的儿子刚出生没多久。他大哥找到他,让他陪着去洛阳,有个照应。他媳妇不想他去。他犹豫过一回,觉得大哥信任他,不去不好,跟他媳妇闹了半夜的别扭。没睡一会儿,就爬起来赶车,在车上睡了一路。回来也是睡一路,晕晕乎乎的。到家跟他媳妇说了整件事,心里替他大哥难过,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他媳妇安慰他,把小儿子塞进他怀里。

他记得那时候,他小儿子一张脸胖乎乎圆嘟嘟的,没想长大是个长脸。他小儿子说自己读书太多,睡觉不够,掉头发把发际线掉高了,所以显得脸长。不无道理。不过其他两个儿子也都不是圆脸,都随他们的舅。也难怪他们都更喜欢他媳妇,而不是他。

结婚几十年,他跟他媳妇算得上和睦。偶尔吵架,闹两天,又和好如初。三个儿子,三张嘴要喂,容不得他们耍性子。儿子们长大,穿衣要钱,上学要钱,他只好到处打工,一年到头不着家,没机会跟他媳妇吵。再然后,儿子们大学毕业,带着他们两口子定居上海,他跟他媳妇才能天天在一起。年轻时,他媳妇脾气好,能忍耐。他打牌,彻夜不归,他媳妇醒着等他一夜。早上见面,在床上转过身去,不理他。他觉得对不起她,上去扳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也就那么一刻。翻个身,就忘记愧疚,睡着了。下一次,朋友们不放他回去,他还是会跟他们打一夜牌。他觉得他一直都这样,没太大变化。可媳妇跟他的关系越来越糟,尤其是到上海以后,竟没法在一间屋子相处。只能说是他媳妇变了。

他已忘记是啥原因,和他媳妇又吵起来。他没想动手,可脾气上来,控制不住,当着孙子的面,甩他媳妇几个巴掌。他媳妇还手,也打了他,两相扯平。可到儿子儿媳妇们口中,却全成了他的错。大儿媳妇责怪他不该在孙子面前动手,吓得孙子一直哭。二儿子怪他不看看是啥时代了,有矛盾就想办法解决矛盾,哪还能像以前在农村那样,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过一天,他媳妇看东西重影,打电话让小儿子回来,带她去医院检查,查出眼底出血,是被他打的。还好不严重,不用手术。小儿子生气,嚷着要打他一顿,让他也尝尝滋味。他后悔,但听小儿子这么说,又觉得白养了他。他决定先发制人,找到大儿子,说要离开上海,回老家去。这招他常用。大儿子最好面子,觉得他们如今混得好了,让他一个人回老家,会惹别人闲话,说他们不孝顺,不会放他走。没想到这次竟不灵了。大儿子没怪他,也没说他啥,直接给他买了火车票,让他连夜走。火车上,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太早拿出杀手锏了,才弄得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先回老家,等过段时间再说。

老家庄上,留守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见他回来,以为是有啥事,过几天就走,几天不走,才问他咋回事。他一腔气愤,正有待诉说,便把媳妇和儿子儿媳妇们骂一顿,说他们都是白眼狼。可骂完,并没有换来怜悯。听的人甚至责怪他,说他做得不对。渐渐地,他学乖了,再有人问起,便说是因为自己年纪大,心脏不好,回来养身体。听的人才跟他一起唏嘘,感叹年纪不饶人,也感叹时代变化,现代人锻炼少,身体不如以前,各种听过没听过的病都冒了出来。

车再朝前走,陈盈信也跟他聊起这个话题。陈盈信的爹去世后,剩下一个娘,跟他住。陈盈信他哥不仅不管不问,甚至也不给钱,两兄弟闹得不愉快。他觉得陈盈信或许能理解他,跟他说了实话。听完,陈盈信说,确实,打人是不对的。他刚想反驳,陈盈信又说,不过这种事就没个对错。他收回嘴边的话,笑笑,觉得陈盈信滑头。不过也不由得陷入思索,是不是自己执拗,做得太过?这大半年,他们不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打一个。关系僵在这里,没有进展。

3

跑大挂成本高,陈盈信跟他媳妇一起,上海跑拉萨,拉萨跑上海,很少空车。陈盈信媳妇摔了腿,回家休养,他们才不得不空车从老家出发。一路上,为省钱,他们都是睡车厢,反正车厢空着也是空着。但高原上夜里冷,陈盈信担心他不行,问他要不要去住小旅馆。小旅馆一夜五十块钱,倒不贵。只是这一天,他又胸闷又无力的,像个病秧子,害陈盈信一直担心。他自觉身体没那么差,到格尔木,下去吃饭,又溜一圈,没吃药,没吸氧,也没咋样。陈盈信说格尔木海拔低,所以会好点儿,但也不能大意。他明白这个道理,跟陈盈信说,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他让陈盈信先睡。他白天睡了很久,根本不困。他說如果真觉得冷,就躲到驾驶室去。陈盈信说,那也行。

陈盈信把车钥匙给他后,便不再管他。陈盈信掏出手机跟媳妇打一会儿视频电话,挂上,又刷搞笑视频,咯咯咯笑过一阵。他也掏出手机看视频,等看到陈盈信丢下手机准备睡了,他怕吵着陈盈信,也不看了。

他不知道自己啥时候睡着的,但肯定是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是冻醒的。身下的被子太薄,凉气透上来,将他侧着压在下面的半边身子冻得冰凉。他翻个身,将冰凉的半边身子翻到上面。他又想,也许不是因为被子薄,还是天气太冷,车厢是铁的,容易吸收冷气,传到他身上。他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摸一下,果然十分冰凉。

他抬头看一眼陈盈信,他倒睡得香,呼噜也不打一个。不过他像陈盈信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管啥情况,都能睡得很香,雷打不醒。那时候种地,深秋季节,把红芋打成粉坨,再掰成块放田里晒,得几天才能干。怕人偷,他每夜都睡田里看着,被子铺在红芋秧子上,让露水和霜打个湿透,也不会醒。不过那时候,身下垫的红芋秧子也是真能隔冷。要是车厢里也铺一层就好了。哪怕没有红芋秧子,麦秸、玉米秆也行。要知道再往前,他十几岁的时候,连家里床上铺的都是麦秸。大雪天,脚上穿的雪窝子,也是麦秸搓成绳编的。雪窝子暖和,踩高跷似的踩两里路到学校去,脚上的袜子都能汗湿。学校的同学把烧好的柳木炭装在废铁罐里,当暖手炉。他抢过来,脱掉雪窝子,脚踩在上面烤袜子,一股温热的臭气冒出来,整个教室的人都扇鼻子。教语文的老教师推门进来,骂一句,你们这帮小龟孙儿——突然又醒过来,才明白不是回忆,是一个梦。不过他也奇怪,八百年前上过的学了,总共也没上几天,咋就在这远在天边的地方又梦见。

另一边身子也凉透了。他再翻一个身,把暖热的半边身子翻下去。但他也觉得这样不行,等天亮,估计血管都得冻住。手伸到当成枕头的外套下摸手机,先摸到车钥匙。想想还是不睡了,去驾驶室躲一会儿吧。便坐起来,把外套撑开穿上。

他看陈盈信虽然睡得香,但身子蜷得很紧,弓着像个虾米,可见也是冷,便把自己的被子拾起来,搭在他身上。

拉萨说是个市,可整个市区,也不比内地一个县城大多少。横竖几条街,没多久就转完了。陈盈信已看过几次布达拉宫,问他想不想去,要是想去,可以陪他再去一趟。不过陈盈信也说,布达拉宫上面都是金子,白天去,太阳照着,金子亮闪闪的,映着白墙,那才好看。晚上去,只能看个大概轮廓。西藏有时差,天黑得晚,说是晚上,其实已过了十一点,算半夜时候。他冻得脸疼,又觉得浑身软,没力气。拉萨海拔比格尔木高,昨天在格尔木一夜没事,他还以为不会高原反应,没承想来到拉萨,又开始了。

他跟陈盈信说,明天再去看吧。陈盈信说,车连夜装好货,明天天亮就得出发离开,不一定有时间。他说没事,那下次来再看。话刚说完,突然就一阵恶心,强压着才没呕出来。陈盈信应该也是看他脸色不太对,同意不去看了。

陈盈信让他先回小旅馆。车送去装货,车厢没法再睡,而且昨天夜里,他也确实冻着了,不敢再逞强。陈盈信问他咋住的时候,他直接就提出说住小旅馆,甚至准备好了,如果陈盈信还想在驾驶室凑合一夜,他就自己出旅馆钱。不过陈盈信也累,跟他说,是得好好睡一夜,要不然接下来几天,不知道还熬不熬得住。陈盈信说,不去布达拉宫的话,他正好去看一个朋友。这么远的地方,陈盈信能有啥朋友,不过是想甩开他,好干点儿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他理会陈盈信的意思,跟他告别,朝小旅馆走。

小旅馆不提供氧气,他们把车上的氧气瓶拿了下来。到旅馆后,他躺在床上,打算先吸一会儿氧,再洗澡睡觉。他以为跟之前一样,身上乏力、恶心的感觉很快就会缓解,可吸半天,还是不舒服,而且心也慌起来。他手摸在胸口,想知道心跳有多快。摸不到,又摸手腕,老中医把脉似的,连数几十下。但他不知道自己平时心跳有多少,就也不知道比平时快多少。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室外,晚上睡觉,耳朵里也都是风声、虫鸣声和其他汽车的呼啸声。如今在室内,安静极了,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加上高原反应,他一直觉得身上被大山压着,就好像他不是躺在小旅馆里,而是躺在极深的洞里,再不能重见天日。他忽然有点儿害怕,摸出手机,想打给陈盈信,问他啥时候回来,可又想到陈盈信可能正忙着,打扰他不合适,又算了。

他翻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有一百多个,亲戚的号码,朋友的号码,还有之前打工送外卖的时候,存的那些饭店的号码、其他外卖员的号码等等。三个儿子的号码当然也在其中,只要他手指按下去,电话接通,就能和他们说说他现在的感受。不过三个儿子都没来过拉萨,没感受过高原反应,也许不能理解他现在有多难受。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是故意的,装可怜,好博取他们的同情。他按灭手机,忽然想到孙子的电话手表也有一个号码,他可以打过去,跟孙子说说话。

他一边重新打开手机通讯录,一边后悔,咋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这大半年,要说他真有啥后悔的,就是没法再见到孙子。他是真的想孙子。果然,孙子的号码就在通讯录里,他把身子坐起来一点儿,兴冲冲地按下去。但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孙子贪玩,常拿电话手表给同学打电话发消息,耽误写作业,他爸妈便故意藏起充电器,不给他充电。他想象孙子调皮捣蛋的样子,跟几个儿子小时候都不一样,倒像他小时候。上树掏鸟,下河抓鱼,无所不为。只可惜上海地方狭窄,去趟公园都得提前准备好几天。他想着,要是能把孙子带回老家养就好了,到时候天高地广,由着他野。

4

川藏公路不好走,陈盈信开得小心,速度不快。等过成都,高速公路一马平川,不再有连续不断的急转弯,陈盈信才放开手,把大挂车开得像飞起来。他们在拉萨多耽误了一天,得把时间追回来。

他从陈盈信那里听说,那天陈盈信回来,看他躺在床上,以为是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洗澡,脱了衣服,也躺到床上准备睡,可总觉得不对劲。想半天,才想起来是没听见他的呼噜声,连忙爬起来摇他,但咋摇都摇不醒。陈盈信才知道出事了,重新穿上衣服,背着他,满头大汗跑到医院,送进急诊室。医生有经验,看出是昏过去了,不等做检查,就先给他吸氧,又把各种药都用上。陈盈信陪他到后半夜,看他还不醒,才回去睡了。第二天下午,来接他出院,两个人一起,在小旅馆里又睡了一夜。

他自覺对不起陈盈信,拖累他,还多花一夜旅馆钱。西藏下来的一路上,他不停地找话跟他说,十分活跃。也是他年纪大,经验多,不愁没有话,几天过去还停不下来。陈盈信也不觉得烦,时不时地问他一句,真的吗?后来呢?就这样啊?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似乎听得很认真。他跟陈盈信说陈盈信爹的事,陈盈信就感慨说,不是听你说我还真不知道。

他跟陈盈信的爹年纪差不多,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长大的那帮人中,他们不算关系特别好,但也不差。有一年去烟台打工,就是一起去的,当然还有其他人,四五个呢。打工没啥好说的,他跟陈盈信说的是从烟台回来时扒火车的事。那个年代,扒火车的人多。拉煤拉木头的货车,进出站时,开得慢,一个快步就能跳上去。他们是四个人,在烟台火车站外面等到天黑,才跳上一辆拉木头的车。白杨树原木,一根都有半米多粗。他们拽着捆木头的粗绳,才能坐稳身子。离开烟台时是四个人,半路上再换别的火车,他没上去,几个人就岔开了。等回到家,过了几天,其他三个人才陆续回来。陈盈信的爹跟另一个人一路,不知咋转到内蒙古,又绕到山西,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路上受了不少苦。他当然也受了不少苦,带的东西吃完了,没东西吃,捡过火车司机扔的鸡骨头,挨个再吸溜一遍。能嚼得动的,都嚼碎咽下去。以后当成生活经验跟别人说,鸡骨头其实比鸡肉香。陈盈信听到这里,张嘴笑笑。不过他也就挨了几天饿,陈盈信他爹却是弄了一身伤。十几年后,突然没法走路,去医院,查出来是膝盖骨上的旧伤。就是这时候,陈盈信说,不是听你说我还真不知道。

陈年往事,有的人愿意说,有的人不愿意说。陈盈信他爹,一辈子话少,跟两个儿子都不亲近。他看陈盈信有兴趣,便故意一直跟他说他爹年轻时候的事。陈盈信跟他的话也多起来,驾驶室里的氛围,又重新变得其乐融融。

话说多了,又牵扯出之前的话题,转回他身上。陈盈信问他,等到上海卸完货,他是留在上海,还是再跟他回老家去。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一下,回他说,都行吧。陈盈信说,我要是你就不走了。他以为陈盈信接下来要说些规劝他的话,毕竟是一家人,年纪大了离不开孩子们之类的。没想陈盈信只是说,回老家再回上海,光车费就得花不少钱。他说,也是。

昨天,他们都在手机上看到了台风登陆的消息。一觉睡醒起来,重新上路,他问陈盈信,不会有影响吧?陈盈信不知道,说只能路上看。路上,风并不大。陈盈信开着车不方便,让他盯着手机上的消息,看台风登陆路径。他看不太懂,找到有人解说的视频,播给陈盈信听。不过听了也没用。他们很快就被拦在高速口,不让走了。

陈盈信打开车门,下去看情况。他跟着下去,注意到跟之前相比,风大得不像话。不知道是吹着树,还是吹着哪里,呜呜响。陈盈信回来,说没办法,得等台风过去才能走,他们又回到驾驶室。陈盈信把车窗玻璃都关上,还是听得见呜呜的响声。他问陈盈信,才知道是风吹电线响。

他在上海时,每年都会经历一两场台风。电视上看见那些大树被撅起、房倒屋塌的场景,没有感觉。亲身经历,才知道比他想象的还可怕。中午过后,雨就下起来了。瓢泼大雨,都看不見雨点儿,落在车窗玻璃上,马上就被汇进一股很粗的水流,哗哗向下流。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车走不成,陈盈信正好补觉,靠在椅背上,很快进入梦乡。他掏出手机拍视频,打算等陈盈信醒了给他看。

陈盈信醒了,雨还在下,而且还那么大,跟他拍视频的时候没有差别。陈盈信说他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并掏出手机,拍视频发给他媳妇。他媳妇回他电话,两个人一惊一乍地说半天。

他看一遍雨,又看一遍手机里的视频,打开微信,发给大儿子。没有回复。台风虽不直接登陆上海,但也离上海不远。上海的雨肯定也不小。不用他发,大儿子看得见。不过大儿子看店,生意忙起来,没时间看手机。而下雨,往往会把人都赶到商场里去,使店里的客人增多。以前他在上海碰到下雨,也都是朝商场里躲。

陈盈信用力地伸一个懒腰,又打了一个很响的哈欠。车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走,陈盈信着急,怕来不及赶到上海。他安慰了几句,陈盈信没再说话,过好半天,才忽然说,雨好像小一点儿了。他向外看一眼,发现还真是。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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