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阿坦布岛的葬礼
2024-01-22李卓
李卓
“安德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把我的尸体送去努阿坦布岛。”老皮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跟我讲这句话。某天下午,我终于忍不住对他嚷道:“我保证,你一死我就把你送过去。”
他点点头,黑褐色的皮肤褶皱里漾出几线光芒来,看不出欣悦或悲戚。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不一定跟真实的情绪一致,这种伪装术并不难掌握。
老皮特家的房子在霍尼亚拉的东北边,临近码头。一条宽敞的柏油路隔在绿茵茵的矮坡和白色的沙滩之间,路牌上写着“Mendana Ave”,棕榈树沿路生长,微风一吹,细长叶子如风扇叶片缓缓旋转,哗啦作响。房子搭建在半坡,吊脚楼结构,一头顶住土坡,一头悬空,下面用高高低低的木头柱子撑住。房屋主体都是木头,裹着红蓝相间的薄质帆布,朝海那面钉着生锈的铁皮。门洞和窗户都是空的,从外几乎可以一眼望穿。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老皮特家的情景。他甚至不能招呼我坐下,因为他家一件家具都没有,没有床,没有柜子,没有桌椅板凳。五六件衣服挂在一条晾衣绳上,锅碗瓢盆、被单、鱼线、泡沫箱子、矿泉水瓶都搁在地下。老皮特佝偻着背,手无处安放,紧紧抓住后腿处的裤子,指甲像要抠进皮肉里。我没指望老皮特给我泡上一杯热茶,放下手上的一袋大米和一箱方便面后,转身下坡,钻进了丰田RV4的驾驶座。
沿民达那大道往东南方向行驶,穿过横架在马坦尼考河上的海港大桥,右拐上中华路,一脚油门的工夫就到五金店了。这家店开于2016年。那年,我还在广州越秀区一家外贸公司上班,一天,江门的表叔打电话来,说自己在所罗门的生意做得不错,问我有没有兴趣过去帮他。也许是我答应得过于爽快,表叔愣了一下,说你不要这么快做决定,这种大事还是跟你爸商量一下吧。我说没什么可商量的,表叔轻叹了一口气。父亲和我,是传统的中国式父子关系,他用沉默寡言与简单粗暴建立父亲的权威,而我由惧怕到叛逆再到疏离,完成了一个儿子的自立之路。大专毕业后,我留在广州上班,一年到头跟父亲通不了两个电话,他极少问我过得怎么样,只问我吃饭没,外面落雨没,这些问题对我并不重要,对他也不重要。签证手续办好后,我犹豫再三,还是给父亲发了个信息,说我准备去所罗门投奔表叔,不必担心。几个小时后,我收到一条简短的信息:好好照顾自己。到霍尼亚拉后,我才知道表叔的生意不是做得不错,而是如日中天。他慷慨地替我出资开了这家五金店,自己只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后来我慢慢了解到,唐人街之所以在霍尼亚拉实力雄厚,主要原因是初代华侨的苦干和帮带精神。一次喝酒时,表叔对我说,涛子,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咱们中国人到哪都别丢祖宗的脸,你要好好干,将来一定要衣锦还乡。
除了表叔他们叫我涛子外,当地人都叫我安德鲁。安德鲁,我要买两个水龙头。安德鲁,我有几副蓝鲸鱼骨,你收不收?安德鲁,外面有人找你。安德鲁,安德鲁。美拉尼西亚人的英语口音有着浓烈的异域风情味,吐词、重音和节奏自成体系,不过学起来并不难。
开店的第三年,老皮特第一次出现在我店里。那是一个上午,大约八点多,我坐在收银台查看前一天的进出货记录,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走进大门,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
“先生,我昨晚出海钓了几条鱼,你要吗?”他有些局促,生怕自己是不速之客的模样,“我听说你经常去码头买鱼,所以过来问问。”
我站起身,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老人。他个子不高,加之驼背,所以更显矮小,头上戴着一顶米黄色棒球帽,帽檐豁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露出白色的纱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他的手臂很长,几近过膝,手掌很大,手背黑而干枯,刻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手指甲缝里残留着殷红的血渍。我对他笑了一下,说:“你钓了一些什么魚,让我看看。”
他忙把塑料袋提上了玻璃柜台,捧出一条大红鲷来。我转头对西蒙喊道:“西蒙,拿个纸箱子过来垫一下!”西蒙从储物间抽出一个牛皮纸箱,把它撕开,铺在玻璃柜台上。老人把红鲷在硬纸上摆好,鱼的身体已经僵硬弯曲,嘴里卡着胀出来的鱼泡,眼珠外突,但是泛着光泽,一看就是新鲜的好货。他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五六条海狼鱼、黄鲥鱼,摆在红鲷鱼的旁边。我问他:“这些卖多少钱?”他摸摸后脑勺,带点征询的口气说道:“五十块?”我看了一下面前的这一堆鱼,在市场上至少要卖七八十块,老人开价并不高。我低头从收银柜里拿出五十块递给他,说如果再钓到鱼,就送到我这里来。他接过钱,取下帽子微微欠身,说着感谢的话离开了。
我问西蒙,你认识这个老头吗?西蒙是本地人,二十多岁,是店里的司机,平常负责开车送货,也给我开车,对周边环境和人都很熟悉。西蒙说,老头叫皮特,本地人都叫他老皮特,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他年轻时当过警察,临近退休前因为执法过失被革了职,导致晚景凄凉,只得靠钓鱼谋生。老皮特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给他生了两个外孙,儿子是个排球运动员,三十多岁还没结婚。老皮特的妻子从十来年前就不跟他住了,一直在女儿家帮忙带外孙,极少回来,儿子独自住着市区一套小公寓,偶尔去看一下老皮特,据说每次都是来要钱。近期码头上收鱼的贩子压价很厉害,而且挑三拣四,很多鱼都不收,估计这是他出来找买家的主要原因。我很佩服西蒙获取信息的能力,但不觉得惊讶,毕竟霍尼亚拉就四五万人,在中国一个略大点的乡镇都不止这点人口,当地带点传奇色彩或有谈论价值的人物往往家喻户晓,这不稀奇。听完西蒙的讲述,我对老皮特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我的父亲也是一个渔民,他有一艘蓝色的小铁皮船,两层。我们家在阳江,村子名字叫津浦,紧挨漠阳江,沿江往南,十来分钟即可入海。和大多数村民一样,父亲以拖网捕鱼为业,禁渔期则做点载客观光的营生。没有人会相信,我从小到大从未上过父亲的渔船,童年时,有几次我苦苦哀求他带我出海,换来的却总是一顿训斥。他从来不解释理由,似乎那条船对我来说是一个禁忌。离海不远的少年,却没能搭乘父亲的船去看海,我只能孤独地坐在江边,看两岸绿意迷蒙的榕树和凤凰木,看从水面掠过的鸟的影子,看夕阳在江对岸慢慢沉下,心事难以在轮回的时光色调中化开。父亲的船还在,他偶尔出海,但不再远航。在津浦,像老皮特这种岁数的老人,没有谁还要为一日三餐出没于海浪里。他明明儿女双全,却活得像个鳏夫。我对西蒙说,以后不管我在不在店里,只要他送鱼来,就收下,他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不要砍价。
隔天下午,老皮特拎着塑料袋又来了。他这次只带来七八条不值钱的小红鱼和咖喱鱼。我问他多少钱时,他说今天不要钱。我问他,今天怎么只钓这么一点,他露出有点难为情的神色,说没钱买鱼饵和方冰,钓不久就得回。我拿出五十块递给他,说以后如果没钱买这些,就来我这里借,卖鱼时抵扣即可。老皮特摘下帽子又欠了下身,接过我手里的钱。出门前我叫住了他,询问他要不要鱼线和钓钩,我店里都有,他说鱼线有,钓钩可以给他几把,我从柜子里拿出一大把钓钩让他选,他挑了六把,说先生谢谢你,我说以后别叫我先生了,叫我安德鲁。他说,好的,安德鲁,谢谢你,又鞠了一个躬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老皮特给我送了十来次鱼,基本上是隔天来一次,有时远远地就听到他兴奋的声音:“安德鲁,看我今天钓了什么鱼!”这时大致可以判断他钓到了红鲷、石斑、东星斑或黄尾。有时他一脸歉疚地走进来,背手提着塑料袋,便可以判断他钓了些炮弹鱼、咖喱鱼或马步鱼。“安德鲁,有空你跟我出海去钓一次鱼啊。”老皮特不止一次邀请过我,十分热情。终于,在某个下午我跟他说:“我明天上午跟你去钓鱼。”他很高兴,跟我约定了早上七点在码头碰面,说会帮我准备好皮划艇和钓具,让我人去就可以。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就开车赶往老皮特说的那个码头。六点四十抵达时,老皮特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他的身旁放着两条尖头皮划艇,一条红色,一条黄色,都没有引擎。木桨、放了冰块的泡沫箱、鱼线、鱼饵和不知什么材质的浮球放置在艇上。我问老皮特,这两条艇都是你的吗?他说不是,红色这条是我的,黄色那条是我找邻居借来的。我又问,不用钓竿吗?他笑笑说不用,咱们出发吧。小艇入海,一前一后向着大海中央划去,海浪颠簸,老皮特的背影很坚实,一改他在陆地上的佝偻之相,跟在他不远的身后,我既紧张又踏实。之前我跟表叔他们一行人划艇出过海,不过艇上有引擎,桨基本是个摆设,而且走得不远,基本是围着小海岛开了一圈,像体验了一把海上游乐项目。此刻跟着老皮特往海的中央划去,心情截然不同,为免露怯,我没有问他要划多远,出发前他只是用手一指远处,说就在那里。码头越来越远,最后岸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不得不怀疑海面并非是平的,它应该有一个弧度,或像山包,或像盆地,或者,它由无数的山包和盆地接驳而成,像一个接一个躺倒的“S”连接在一起。当皮划艇置身于汪洋之中时,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夹杂着些许兴奋。四下全是深蓝色的海水,天空澄澈,阳光和白云悬于其上,晃晃悠悠,海鸟在不远处飞过,翅膀扑棱的声音清晰,除此之外,只有海风逐浪的声响。皮特,快到了吗?风从前面往后吹,我担心他听不到,于是用力喊道。安德鲁,我们马上就到啦。他回头冲我咧嘴笑,果然在不久后停止了划桨。我加快速度划了两下,跟他的艇并排靠在一起。
安德鲁,你会用这个钓鱼吗?老皮特朝我扬了扬手中的那团渔线,又朝我身前努努嘴,示意我把艇上的鱼线拿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鱼线裹在一个黄色塑料滚筒上,两端肥大,中间纤细,像国内公园里很多老人爱玩的空竹。拿起滚筒,渔线的最末端是一根铁杵,沉甸甸的。我学着老皮特把铁杵扔进海里,手中的鱼线在拉力的作用下嗖嗖溜出好几米,然后用脚趾踩住滚筒,慢慢用手剥出第一把鱼钩来。打开塑料袋,里面有几条炮弹鱼和一把小刀,老皮特叫我把鱼切开,分成一块块鱼肉,然后穿在鱼钩上。鱼钩共有三把,间隔三四米左右,鱼饵挂好后,我和老皮特把黄色滚筒扔进了海里,看它不停旋转,最后变成静止漂浮的状态。老皮特说,安德鲁,接下来我们就慢慢等鱼上钩吧。我双手抱头,把身子往后一仰,吁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是这么钓鱼的,真不容易。老皮特说,安德鲁,所有的事情中,钓鱼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容易的了。安德鲁,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我可以跟你说。我好久没有跟人说了。我点点头,坐直了身子,开始听老皮特在大海中央讲自己的过往。
老皮特不是霍尼亚拉人,他的家乡叫努阿坦布岛。这个岛的名字很少被人提及,它只有两万多平方米,最多的时候住过三十来户人家。老皮特的父亲是这座岛上唯一的“知识分子”,他在舒瓦瑟尔岛上过几年学,而且参与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这场战争主要是美国和日本的交锋,所罗门群岛本地居民直接参战的人不多,主要是协助美军运输物资和构筑军事基地。老皮特的父亲记忆最深刻的,是1942年的某天。那天,几十架机身、机翼上喷涂着太阳旗的战斗机飞过瓜达尔卡纳尔岛的上空,炸弹如昆虫产卵般坠向大地与海面,轰炸声震耳欲聋。美军的一些运输船和驱逐舰遭遇重创,供给物资在海滩上堆积如山,这是防御最为薄弱的地方,一旦被摧毁,战局极可能发生改变。当时,老皮特的父亲他们一群热血青年在炮火中来回奔袭,协助美军完成了物资转移。战争最终以日本人的撤退结束,之后,老皮特的父亲就回了努阿坦布岛,终生再未踏出过一步。
五年后,小皮特出生。长到十岁时,他没见过一片大的陆地。和岛上的其他孩子一样,皮特很小就经常泡在水里玩,而他本人没有一星半点学习游泳的记忆。他们生来不怕水,入水就浮得起来,在海底睁开眼睛比在陆地上看得更远,憋气时间可长达几分钟。皮特说,某天下午他独自在海里游泳,不觉间下潜到一个从未抵达过的深度,奇妙的是,他看见海底闪耀着一束蓝白的亮光,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在光的明灭之间听到窃窃私语声。少年皮特朝着光不断潜行,身体的每一处毛孔似乎学会了呼吸,有着说不出的畅快。直至那束光猛然消失,周身陷入幽深的黑暗,皮特才顿感恐惧,拼了命朝水面游去。出水时,大口喘气的皮特看见夕阳如金,海与天一个上浮一个下沉,几乎完全贴合到一起。这段经历老皮特从未跟人讲过,他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怀想海底的亮光与声音,追问自己如果留在努阿坦布岛的话,能否进化成一条鱼。
很多事情没有道理可言,皮特清楚这点。就像他父亲突然疯了。那天,父亲全身赤裸,手持一把斧头在岛上狂奔。他时哭时笑,断断续续唱着一首大家从未听过的歌。“淹没我吧,茫茫的海水,吞掉世界吧,无边的黑夜。”曲调悲怆,像利箭穿透风声。他不知疲倦地跑了一整天,从清晨到日暮,不吃也不喝,皮特的母親站在路边大哭,邻居们站在她的身旁,谁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父亲停下奔跑后,向众人高喊:“岛马上要被淹没了,你们赶紧逃吧!”见众人无动于衷,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七天之内,如果你们不搬走,我就杀了你们!”他披头散发,手中的斧头高高举起,像圣洁的上帝,又像嗜血的撒旦。
第二天,岛上开始下暴雨。狂风掀起几丈高的海浪,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在土地上,近海的房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垮塌。父亲依旧赤身裸体,拿着斧头出门了。很显然,他的身体非常疲惫,甚至都不能奔跑。“淹没我吧,茫茫的海水,吞掉世界吧,无边的黑夜。”他唱着跟昨天一样的歌,朝遇见的每个人挥手,说赶快逃吧,这座岛的末日要来了。可能与他的奔走呼告有关,也可能无关,但岛上的人真的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们把小山般的行李堆上铁船,鸣响汽笛,驶向舒瓦瑟尔或霍尼亚拉。到第七天,岛上只剩下老皮特一家和几个老家伙了。父亲穿戴整齐,仿佛变成一个正常人,他安详地对母亲说,你们走吧,去霍尼亚拉,想办法好好活着。母亲沉默不语,许久后才问,那你呢?父亲笑笑,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血色,说我这辈子哪都不去了,死也死在这。母亲说,你是真的疯了吗?父亲说,我没疯。母亲说,你让我怎么办,皮特怎么办?父亲说,你们走吧,别恨我。母亲红了眼眶,站在雨中痛骂他,转而放声大哭,皮特也跟着哭,但是父亲始终没有出门。父亲是预言努阿坦布岛将被淹没的人,也是坚守不渝的人——他跟那些老人不一样,他并非无处可去。
母亲最终带着皮特离开了努阿坦布岛,并断绝了一切与岛屿的联系。自从离开后,皮特一直关注气象新闻,他知道海平面每年升了几毫米,但是无从得知父亲的消息。2014年的时候,努阿坦布岛被淹得面积所剩无几,父亲如果还活着,得有九十二岁了。但是,不会有悬念,父亲一定死在了岛上。年轻时,皮特曾经数次尝试过回去寻找父亲,可是始终没有成行。他说不上来,到底是自己的价值体系里抛弃了父亲这个符号,还是害怕看到父亲早已尸骨无存。到后来,他渐渐失去了所有回去的理由。他如愿当上警察,娶了妻子,生下一双儿女,然后为生活疲于奔命。等孩子长大,母亲死去,他也老了。老皮特说不出生命的意义,连快慢长短也不可描述,仿佛一生漫长,每一天都过得生疼,又仿佛只是一眨眼就花光了所有的时间。老皮特当警察的最后几年,一次接到任务去驱离一群环保示威者。他们抗议的是二氧化碳的排放,呼吁大家关注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的现实问题,一大群人站在民达那大道中间振臂呐喊,造成了长达数里的交通堵塞。警察抵达现场后,和示威者产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有人咒骂,你们懂我们在抗议什么吗?你们关心过所罗门正在消失的岛屿吗?你们这群衣着光鲜的寄生虫、蠢材、走狗,就该送到一座小岛上去,等着被海水淹死!咒骂声似乎戳中了老皮特的痛处,他挥舞警棍砸向人群,最终受到指控,失去了领退休金的资格。接下来的几年,妻子时常对他冷嘲热讽,后来索性搬去了女儿家住,儿子以要恋爱结婚为由,隔三差五往家里带不同的女朋友,老皮特不堪其扰,花七百块买下了北边的这幢木房子,开始了独居生活。准确点说,这幢房子只能算是一副木头架子。往七十岁靠的这十年,老皮特终于有点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不肯离开努阿坦布岛,以及感受到他垂垂老去时的孤独。老皮特心里坦然地在木房子里住下了,他觉得自己是在赎罪。
老皮特还在说着,两个黄色滚筒突然同时旋转起来。上鱼了,收线吧。老皮特一边提醒我,一边捞起了水里的渔线。我感觉得到水底那股强大的力量,它在挣扎,而且个头不小。我学着老皮特,一米一米地往上提线,只不过他特别从容,而我的手被紧绷的渔线勒得刺痛。他的鱼比我的鱼先出水,是一条长约一米的小鲨鱼,他用桨用力拍了两下它的头,然后顺利把它提上了皮划艇。我的鱼出水迟点,开始费力,拉出深海区后就轻松很多,最后提上来一条四五斤重的苏眉。我内心很快活,可惜老皮特的故事太压抑,我不敢表现出心中喜悦。重新下饵,继续等待,我们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他对中国很好奇,问了不少与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相关的问题,我如实回答,他一会瞪大双眼,一会抿嘴沉思,说真想去看看这片神奇的土地,可惜没时间了。太阳爬到头顶时,我们各自的泡沫箱里都多了四五条鱼,老皮特说差不多啦,我们回去吧。
依旧是他在前面划艇,我跟在后面。苍老而倔强的背影漂浮在海天之间,是黑天鹅的一片绒毛,也是一尊不朽的雕像。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孤独地漂流,说不清是他挥舞着桨,还是桨牵引着他。皮划艇靠岸后,他把鱼装到一个袋子里递给我,我掏出两百块塞给他,他拒绝了,说我们现在是好朋友,这样很见外。车子启动,我摇下车窗,说改天想去他家看看,他没有答应或拒绝,只是笑着跟我挥手。
九月上旬,电视新闻持续报道了总理索加瓦雷主导的一系列会议。接下来的几个月,霍尼亚拉的街头巷尾忽然弥生一种莫名紧张的氛围。无论我步行还是驾车从路上经过,都会无端遭遇一些奇怪的眼神。西蒙跟我说,那些人是一贯道的,他们向来排华,近期所罗门的一些外交政策刺激了他们,你外出时记得小心提防。我苦笑一下,说中国有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啥可想的,日子该过还得过。
一天中午,我吃完饭正靠在躺椅上休息,突然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响,然后西蒙捂着头叫喊着冲进店里,鲜血从他额头淌下,似是长出殷红的枝蔓。我急忙站起身查看他的伤势,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说有人找茬,说他是华人的走狗,一言不合就拿棍子打破了他的头。我忙问那些人呢,他说他们刚追着车子跑,一会可能来闹事,让我注意提防。我让他走后门出去找诊所包扎一下伤口,自己麻着胆子走出店门查看情况,在手机上按下999,准备一有状况就报警。不远处,三五个人正气势汹汹直奔店里而来,其中一人手里拖着长木棍,我手忙脚乱拨通电话,说中华学校边上的五金店有人闹事,就匆忙挂断了。那伙人近身后,中间那个颇为壮硕的汉子用木棍指了指货车,问是不是我的,我说是的,有什么问题吗?他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说你司机撞了人,看怎么解决吧。我了解西蒙,如果撞了人他刚才就会说,这伙人明显是来者不善。我说,那我们等警察来后再说吧,如果撞了人,我肯定负责。壮硕汉子骂着脏话,冷不丁一脚踹中我的肚子,一股蛮劲让我退后好几步,紧接着又有人照着我的脸砸下拳头,我本能地抬手招架,身上又挨了一棍子,痛感直往骨头深处钻。在这个仓皇狼狈的当口,一句怒骂声从远处传来,我听见那是老皮特的声音。拳脚停住,几个人刚刚的嚣张气焰倏忽消失,甚至有人往后躲闪。老皮特步子不大,走得却很快,他手中提着塑料袋,径直走向我。放下袋子后,他把我扶起来,转身扇了壮硕汉子一记耳光。奇怪的是,壯硕汉子没吱声,其他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老皮特怒斥道,还不快滚,以后谁再来这里闹事,我亲自带警察来抓你们!一伙人灰溜溜散去,转眼没了踪影。老皮特叹了口气,说,安德鲁,刚刚我打的是我儿子,没想到他会来你这里闹事,对不起。我心中气恼,没有回他的话,踅身进了店,放在地上的鱼也没有提。
警察来后,问我具体情况,我说了来龙去脉,但没提老皮特那一茬。警察问我有没有什么诉求,我说算了,可能只是误会。西蒙的头缝了五针,我给他拿了五百块钱,让他好好休息几天,他点点头没说话。
两个月后的一天,一大群人突然冲上唐人街,他们拿着铁棍和汽油瓶,疯了一样到处打砸抢烧。浓烟窜上天空,红色火光追着烟吞噬着一个又一个店面,尖叫声与哭声散落在街头巷尾。我心中恐慌,不知该锁门逃离还是死守阵地,这时老皮特深一脚浅一脚赶来,搬了一把凳子坐到了门口。我站在他身后,看着宛如修罗战场的唐人街,心中涌起疑惑与悲戚。老皮特在我店门口坐了两天,直至浓烟散尽。街上大部分店面被洗劫一空,数栋房屋被焚毁,墙上到处被喷上“滚出所罗门”之类的话,残阳下,昔日繁华的街道已然成为蛮荒之地。我给表叔打电话,他的仓库被烧,直接损失达四千万,更不幸的是,他还有一名仓管没能逃出来,命丧火海。此后数月,斐济、澳大利亚、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组成区域维和部队,协助所罗门政府平定了暴乱,中国大使馆也做了大量善后工作,但终究无法弥补损失。而我的店,因为老皮特的守护幸免于难。
安德鲁,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我很难过看到这样的局面,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霍尼亚拉。安德鲁,我的儿子是凶手之一,我警告过他不要参与暴乱,但他不听。希望上帝可以饶恕他。他本来是个优秀的排球运动员,曾经拿过三块奖牌,现在它们都生锈了。安德鲁,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起多大的浪,海总会归于平静,不是吗?老皮特说了很多话,我的眼睛有些潮润。问起为什么他跟儿子是这样的关系,他红了眼眶。老皮特把罪过最终归咎于自己。他曾全身心扑在工作上,错过了子女的几乎每一个关键成长期,女儿的文艺汇演,儿子的排球比赛,他没有看过一场。一开始他们以自己的警察身份为荣,后来渐渐变得疏离,得知他被革职后,他们甚至挖苦他,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老皮特说,或许每个父亲都有不想对孩子说的秘密,它们只能藏在心里,一直到肉身腐烂。如同老皮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至死坚守努阿坦布岛一样,子女也不知道老皮特为什么会那么卖命地工作,以及为什么那天会举起手中的警棍。当然,并非所有的秘密就是答案本身,它们本身可能只是问题,没有答案。
我决定帮老皮特修葺他的房子。西蒙专程去量了一下面积,告诉我大概需要购置一些铁皮板、玻璃窗架、木门和中纤板,估算了成本,大概需要一万二千块。我没有犹豫,安排他着手去准备材料,估摸着他差不多送到时,我联系了两个建房子的工人,亲自开车把他们带到老皮特的住处。
到老皮特家时,他儿子正和他一起在帮西蒙卸货。下午的阳光泛白,溅落在他们黑亮的皮肤上,凝成星星点点的晶片。老皮特的儿子一见到我,眼睛就像触电般从我身上弹开,低下来也不是,转开也不是。我很明显感受到他的无地自容。我叫老皮特不要干重活,跟我再看看房子,商量下修葺计划。说是商量,其实全部都是由我安排,我边走边说哪里该怎么弄,他不停点头说好,附和我的每个提议。材料分类码好后,西蒙过来叫我,说第一块铁皮请我亲自钉,算是个仪式。铁皮是天蓝色的,它被我牢牢钉在木屋外立面,像一泓蓝色的泉水涌出干枯的河床,水波闪耀,有着说不出的诗意。两个工人接着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我和老皮特远远地站着,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心头温热。
“安德鲁,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皮特,不用客气。”
“我还有一件事将要麻烦你,可能也只有你能帮我达成心愿。我死后,请你把我的尸体送去努阿坦布岛。”
“不是好好的吗?看你的身体,至少能活到九十岁,别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安德鲁,我的朋友,我希望你答应我。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我想回去那个岛,给我父亲做个伴。我儿子是指望不上的,他总是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安德鲁,请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场对话。聊完后,我花了挺长的时间去思考活着与死去的意义。在津浦老家,老人一过六十岁,就会请风水先生看坟地,打好生基,并提前制好万年屋。小时候我们看的万年屋都是木头打造出来的,一般都是置放在屋檐下或堂屋中央,只在周身刷两道桐油,到真正使用的时候才请油漆匠上黑漆。后来陶棺流行起来,人们就很少用木头制棺了。我的父亲是个特例,他五十多岁时就给自己准备了万年屋。我陪他上山砍杉树,再跟他一起扛回坪里,锯木刨皮,乒乒乓乓拼合成型。那天我们几乎没有言语交流,沉默仿佛成了一种仪式感,也是那天,我感受到死亡才是一个人最有尊严的时刻。父亲后来跟我说,如果有天他死了,就把他葬在爷爷的坟墓旁。父亲和老皮特,似乎都相信灵魂会皈依某处,否则他们不会执着死后埋在哪里。
房子修完,我去老皮特家看了一下。昔日破破烂烂的木头房子焕然一新,天蓝色的铁皮外墙,透亮的玻璃窗户,崭新的木门,平整的墙面,终于像个家了。老皮特很开心,双手拉着我,说白人现在都可以住这里。我懂他表达的意思,白人在他们眼中总是高人一等。
老皮特死了。他在新房子里只住了两年。两年间,新冠疫情在全球暴发,霍尼亚拉也经历了一段紧张时刻,街上空空荡荡,店面大門紧闭,只有成排的棕榈树每天在风中摇晃。老皮特像是唯一不受疫情影响的人,只要不下雨,他几乎天天都划着皮划艇出海钓鱼。安德鲁,你知道吗,一个人在海上漂流的感觉是很特别的,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喜欢海,它像天空那么大,人和它一比太渺小,一辈子的心事丢进海里也激不起几朵浪花。但我又很畏惧海,这没人知道。有一次,我差点死在海里。那天早上天气很好,可等我出海后,狂风暴雨突然就来了,我拼命往回划,可船还是被巨浪拍翻了。如果不是一艘渔船经过,我早就见上帝去啦。安德鲁,我老婆回来看过一次新房子,但她还不愿意回来。无所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强求。不过有件事还要谢谢你,我儿子现在有了变化,他终于开口跟我聊些心里话了。安德鲁,他其实不坏,是我以前把精力全放在工作上,对他们太冷漠,才导致出现后来的局面。老皮特还是经常来送鱼,然后喋喋不休。末了,他总要说,安德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把我的尸体送去努阿坦布岛。听得多了,我开始对这个岛好奇起来,可惜它太神秘,别说地方志,连网上的信息都寥寥无几。我只知道它临近舒瓦瑟尔岛,处在即将被海水淹没的境地,其余一无所知。西蒙说搞一条拖网渔船,从霍尼亚拉出发的话,十二个小时能到,如果不想夜晚行船或登岛,可以到舒瓦瑟尔住一晚,白天再动身。毫无疑问,这是一趟长途跋涉的行程,对谁来说都不容易。老皮特自己一辈子没有踏上归途,却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出事前一天,老皮特照例来给我送鱼,我跟他分享了一件快乐的事。我说表叔给我安排了一次相亲,女孩叫莉莉,扎马尾,笑起来有酒窝,老家也是江门的。见过面后,两个人彼此都比较满意,我准备邀请她来店里坐坐,亲手给她做顿饭,再增进一下感情。老皮特拍手大笑,安德鲁,你终于要谈恋爱了,真令人高兴,我今晚争取钓几条你最爱吃的黄尾,明天你做给她吃啊。我说好,你记得先看看天气,注意安全。老皮特离开前,突然又回过身子笑着说,安德鲁,我要是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该多好。我也笑了,说我也觉得自己像你儿子,以后还得给你送终。他耸耸肩,欢喜地走远了。假如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即便不能阻止他出海,我也想叫住他,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老皮特,我的老朋友,我的亲人,孤独的老头,我还想跟你说说话,听你絮絮叨叨,聊一下葬礼的细节,可惜我没那么做。得知他翻船是第二天下午,上午没等到他来送鱼,加之有一阵子风雨交加,我心中莫名涌起不祥的预感,吃饭时也有些失神,莉莉問我怎么了,我跟她说了老皮特的事,她建议我下午开车去他家看看。饭后,我送走莉莉,就开车转上民达那大道,直奔老皮特家而去。一路上,我心里一直默默祈祷,希望他只是因为没钓到鱼所以没找我,可当我快到他家时,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他的天蓝色房子边上,我心中一凉,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老皮特的皮划艇是一艘渔船拖上岸的。它漂在海上,翻了个面,而老皮特已经沉入海底。渔船主人认得老皮特的皮划艇,就给警局打了电话,让他们通知他的家人。现在,老皮特的妻子、儿子、女儿及两个外孙都回来了,邻居也来了十来个,他们围在皮划艇的四周,像在注视老皮特的尸体。我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神色,除了怜悯外并无哀痛,所以我眼中滚滚淌出的泪水显得很多余。了解完事情的大概经过后,我向老皮特的家人们提议请人打捞,他们沉默不语,没有人接茬。
我突然觉得有些悲凉,转而在心底生出一股愤怒,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就不做任何努力,任他沉在海底?”
他儿子眉毛一挑,反问我:“海这么大,到哪里去捞?”
“知道他翻船的位置,就可以在附近搜寻一下啊!”
“那片海域多的是鲨鱼,落到海里早就被它们吃了,不可能还捞得上来。”
“总得试试吧!”我急了起来。
“试了又如何,不试又如何?就算找得到尸体,又能怎么样呢?”他的言语中透露出一种理智与冷漠。
“怎么样?”我怒斥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想被葬在哪里吗?”
“如果你觉得那是一个实际的想法,你就去做,不要再来我家指手画脚了。”他说完后,拉着几个家人进了屋子,留下我和那群邻居站在皮划艇旁。
我气极了,但对他们毫无办法。回到店里,我打电话给西蒙,交代他去租借一艘渔船,联系几个潜水打捞员,又托他跑一趟拖皮划艇上岸的渔民家里,打听老皮特翻船的位置。等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启动了出海搜寻。
漫无边际的海,幽蓝中隐隐透露着诡异与恐怖,这与以前我和老皮特来钓鱼时看见的那片海不同。我们把船开到渔民提供的定位处,停了下来。由于不是专业打捞船,所以无法下锚固定位置,锚链在这里是探不到底的,我们只能让船在浪上尽量保持最小幅度的位移。三位潜水打捞员穿戴好潜水服,背上两套氧气设备,并带好潜水电脑表、指北针、刀具、灯具及浮力补偿装置等,互相点头示意后陆续进入海里,我和西蒙则在船上等待他们出水。大约半小时后,他们陆续出水,全都嘴唇发白,面色疲惫。很明显他们一无所获。他们稍做休整,然后告诉我,打捞到的机会是渺茫的,几乎不可能。在深海溺亡,如果排除被鱼吃掉的可能,大约两三天后尸体能浮出水面,到时可以再来碰碰运气,但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知道他们已尽全力,所以只是表示感谢,没有多说其他的。两天后,我和西蒙再次驾船来到这片海域,举目望去,海面没有任何漂浮物。我们不断扩大搜寻半径,兜了好几圈也没找到老皮特。西蒙劝我放弃寻找,回去算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胸腔里压抑着的情绪喷涌而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掩面痛哭。
回到店里,莉莉正好来看我。她摸了摸我的脸,说憔悴了好多。我握住她的手,只觉酸楚。那晚,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没有离开。我对她说,我打算兑现我的诺言,给老皮特在努阿坦布岛建一个衣冠冢。莉莉点头,说我想跟你一起去,然后说不如埋葬他的那艘皮划艇吧,更有意义。我心中一颤,是的,还有什么比那艘皮划艇更适合装载他的灵魂呢?我抱紧怀里的莉莉,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我让西蒙开着货车去老皮特家运皮划艇,不久后他给我打电话,说老皮特的儿子准备把它卖了,不愿意给我,我要西蒙问他想卖多少钱,给他就是。过一会,西蒙又打过来,说他狮子大开口,要两千,我说给他吧,早点运回来。西蒙冲我发牢骚,说我太心软,当初就不该给他们家修房子,我说,那是为老皮特修的,跟其他人没关系。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我、西蒙和莉莉登上渔船,正准备出发时,数十人从远处呼喊着我的名字跑来。安德鲁,安德鲁,安德鲁。我眼睛一热,仿佛听到老皮特在叫我,泪水一下从眼角流到腮帮。来的都是老皮特的邻居,他们朝我挥手,祝我们一路顺风,人群中有人喊“努阿坦布”,然后大家齐声跟着喊起来,我转头看见莉莉和西蒙红了眼眶,三人无言,船开始乘风破浪。努阿坦布,努阿坦布,老皮特,我们到舒瓦瑟尔住一晚,明天就到你的家了。
一个操场般大小的岛,像悬浮在四围的海浪之上。只有七八栋木房子藏身于稀疏的树林中,不见人烟。我和西蒙把皮划艇拖上岛,莉莉拖着铁锹跟在我们身后。今天天朗气清,努阿坦布岛被阳光覆满,耳边除了风声和浪花拍打岛屿的声音,便只剩空幽。
我忽然想起老皮特在大海中央跟我说过的那次奇遇。海底的蓝白亮光,窃窃私语声,会用皮肤呼吸的少年,它们在虚空中连成一幅奇异的画面。我似乎看到少年不断下潜,渐渐地,他长成一个壮年小伙,再变成一个中年男人,最后成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离蓝白亮光越来越近的时候,老人身上松垮的皮肤竟然从身体上脱落,银白色的鳞片生长出来,脊背也挺直了。他回头看我,微笑的脸庞竟又成了少年模样。等光熄灭,我的眼中已蓄满温热的泪水。
我和西蒙轮流铲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挖出一个能放下皮划艇的大坑。我们合力把艇抬进坑里,两头各有几厘米间隙,刚刚好。我问西蒙懂不懂牧师读经、证道和唱诗的那些流程,毕竟老皮特是基督徒,西蒙苦笑摇头,说不懂。莉莉说,要不,我们为老皮特唱一首李叔同的《送别》吧,西蒙问这是一首什么歌,我说这是一首送故人远行的歌,很应景。莉莉起调,我跟着哼唱起来,西蒙听不懂中文,偏偏像懂了词义一样潸然泪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把土填上,岛上就多了一座新坟,它是一座孤舟冢。没有墓碑,也就没有墓志铭。我们在岛上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坟茔,或许,它们早已被海水淹没。“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回去吧,我对西蒙和莉莉说。三个人向着泊船的地方走去,身后,太阳已经偏西。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