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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

2024-01-22徐徐

安徽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虞姬项羽

徐徐

一地雞毛。

项子龙下意识说出这几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被自己惊到了,这四个字没经过大脑直接蹦了出来,带着不小的冲击力。他洋洋自得地看向孟恬,她满脸疲惫,蜷缩在副驾驶上,安全带横贯过丰腴的身体,勒出了好几道令人想入非非的沟壑。

关上!孟恬并没注意项子龙的表情,嫌恶地指向车载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最新发生的一起杀人焚尸案,被杀的是个女人,尸体在荒郊野岭被发现,目前身份不明,案件发生地是他们所在的C市,这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项子龙有些失望,关上了收音机,车在沉默中向远方驶去,公路两边都是白杨树,树冠浓密,不堪重负地向路中间压去,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拱门,在这拱门中穿行,有种穿行于世外桃源的感觉。

孟恬的眼神开始变得柔和,项子龙的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这是他们习惯的姿势,两手相握的一瞬间,温情在车内弥漫开来。

你说,虞姬会不会不是自刎的?孟恬转过头来,很认真地问。

项子龙没有回答,墨镜后的眼睛眯了一下,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他很喜欢孟恬的这个问题。

孟恬不等他回答,接着说,我猜虞姬拿着宝剑的时候,她的手一定是发抖的,她愿意和项羽一起死去,但她不愿自己一个人死,是项羽拿着她的手帮助她结果了性命。她话音未落,车便吱呀一声停在路边,这个急刹车让孟恬吓了一跳,她的身体弹回到坐垫上,慌乱地问怎么了。

项子龙用一个吻回答了她,这个吻绵长而霸道,不给孟恬一点喘息的机会,等到她好不容易挣脱时,她的脸已经憋成了紫红色。

你疯了!她准备发作,可是看到项子龙正温情脉脉地看着她时,她不语了。

孟恬伸出手去,抚摸项子龙的脸颊,把手指伸进他浓密的络腮胡子里,指尖毛茸茸的感觉很美妙。

你是个感觉敏锐的女人,我喜欢你这一点。说这话的时候,项子龙并没看她,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蓝天白云美得极度不真实,像他们剧团幕布上的画。

孟恬笑了,她知道项子龙喜欢她的不仅仅是这一点。他说过,她是他用了八年时间都没看完的一本书,书中有着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他还说,要把她写到自己的下一部戏中去,他要她做戏中的女主角,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绝世佳人,让众生为之倾倒。

只可惜,他现在已无戏可写。

二十五年前,他走进C市剧团的大门时,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当时的他刚从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手中的毕业证书为他添了第一道光环,领导知道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后,立刻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迎接他,这种特殊的待遇,让他一下子就成了剧团的红人。

没过几年,他在剧团的地位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这得益于他的文笔和才思,人们称他“C市一把刀”。在他的笔下,毫无新意的故事会焕发新的生命,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不再让人昏昏欲睡,编剧办公室一共三个人,他最年轻,却当仁不让地坐了头把交椅。

他喜欢写的剧本,是和项羽有关的故事。项羽是他的偶像,太爷爷说他们家是项家后代,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项子龙笃信这点。他无数次想象项羽的模样,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是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司马迁说项羽生有双瞳,他知道这是牵强附会的说法,最为可信的就是项羽一定有着满脸的络腮胡子,用一个成语形容叫作“苍髯如戟”。大学毕业,他彻底放飞自我,第一个解放的就是胡子,不到三个月,他就有了一片茂密的胡子,好在他的工作是编剧,胡子反倒为他增加了许多艺术家的气质。

我喜欢你的胡子,它很温暖。孟恬的手在他的胡子上摩挲着。

我也喜欢,这是项羽的胡子。项子龙一本正经地说道。

孟恬大声笑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咿——咿——啊——啊,嗓音立刻变得圆润,兰花指翘起,高声一句独白:“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

项子龙立刻进入状态,嗓子一吊:“哎呀!这个……不可啊!”

孟恬:“哎!以报深恩啊!”

项子龙:“爱妃你、你、你不可寻此短见!”

孟恬:“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贱妾何聊生?”

项子龙:“不、不、不可啊!”

一声高腔,项子龙挣得脖子青筋直冒,眼里冒出来点点泪花。

这个版本我不喜欢,我们换个新的吧。孟恬用手指抹去他的泪花,笑盈盈地道。项子龙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电话响了,是团里打来的,项子龙示意孟恬不要说话,打开了蓝牙耳机。

你到哪去了?怎么没来上班?电话里的人连珠炮似的问道。

项子龙眉头皱了起来,这尖细的声音来自团长,一个曾经唱过小旦,而今油腻不堪的中老年男人。

我不是和副团长说过,出来采风了吗?项子龙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和谁说的?副团长根本没提这事!团长的语气很生硬,觉得不够,又补上了一句,而且团里也没有采风计划,谁让你擅自行动的!

项子龙的脸色铁青,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攥紧,孟恬看他要发作的样子,忙用手抚摸他的肩膀,轻轻对他摇了摇头。看到女人柔情似水的眼睛,项子龙开始平静下来。

抱歉团长,那天我去找你请假,你不在,就和副团长说了一下,我回去补假条,可以吧?

听到项子龙这么说,团长的语气软了下来,老项,不是我说你,现在团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离解散都不远了,大家都这么懒散,你作为团里的老员工,应该做个榜样,写点东西出来,也好找回往日的荣耀。

团长的这番话戳中了项子龙的软肋,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团长以为他挂电话了,在那头喂了半天,他才回答“知道了”,这三个字是从他的嘴里蹦出来的,声音不大力度却强。团长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打了个哈哈后,匆匆挂了电话。

孟恬的眼睛望向窗外,她不敢去看项子龙,他不再怒气冲冲,脸上是落寞而痛苦的表情,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她不忍去看。

五月的大地广袤而丰硕,路边的麦田绵延向远方,麦浪在风的吹拂下显现出深浅不一的金黄色,打捆机来回在麦田里穿梭,把小麦秆瞬间打包,变成一个个粗粗壮壮的圆柱堆在田间地头。孟恬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惊喜地叫着要去看看,这个提议缓解了那通电话带来的尴尬,项子龙把车停到了一条乡间小道上。

孟恬和项子龙手拉着手走在田埂上,这会儿他们置身的世界只有三种颜色,天的蓝色,云的白色,还有麦子的金黄色,颜色的纯粹让他们陶醉,两人对视而笑,然后相拥亲吻。

孟恬像个孩子似的跑向一片麦田,这片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空旷的田地上,整齐地垛着一个个麦秆磙,孟恬要和它们合影,她摆出各种造型,让项子龙给她拍照。项子龙拿起手机对准她,镜头里的孟恬是那么地美,乌黑飘扬的长发,率真的笑容,一如项子龙八年前刚认识她时的模样。

八年前,项子龙还是团里的金牌编剧。那个夏天,他认识了孟恬。

孟恬到剧团报到的那一天,跑错了办公室,敲响项子龙办公室的门时,项子龙头都没抬,她进办公室后,环视一圈,径直走到了项子龙桌前。突然出现的身影让项子龙不得不抬起头来,在和孟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好像停滞了至少三秒,“干净”这个词一瞬间闯入了项子龙的脑子。

孟恬的眼神少有的清亮,一脸率真的笑容,长发及腰,白色的修身长裙,这个女孩的模样非常符合项子龙的审美。

您好!您是团长吧?女孩的声音也很好听。

项子龙哑然失笑,我长得很像团长吗?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笑了,纷纷调侃说就他这颜值,比团长还像团长,不怪人家姑娘认错。

孟恬觉得不好意思,表示歉意后,落落大方地说道,我叫孟恬,唱青衣的,今天来咱剧团报到,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面对孟恬,项子龙有些局促,忙自我介绍。

项老师,您不会是项羽的后代吧?孟恬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圆滑的痕迹。

项子龙后来承认,正是孟恬的这句话,叩响了他心里的那扇大门。那扇大门在孟恬出现之前,已经关上很久了,项子龙忘了那扇门的钥匙放在哪儿,也不想去找,任由那扇门的铰链和锁眼慢慢生锈。

他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再爱了,他最后一次说起“爱”这个字是在四年前。

那个夜晚,他和陶慧刚经历过一场争吵。原因很简单,他出差四五天,陶慧每天好几遍视频,看他住哪儿,和谁在一起,他勉为其难接过一次,就不愿再接了,同事的戏谑让他觉得很没面子。结婚十多年,这样的事早已是家常便饭,陶慧所有的心思都在项子龙身上,她希望项子龙整个人都是属于她的,每次吵架后,她都以一句“我都是为了这个家”来做总结,这句话就像一条绳索,把项子龙勒得喘不过气来。入夜,项子龙辗转难眠,他想和陶慧好好谈一谈,最近她对他的猜疑愈加厉害。

陶慧,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不要老是这样好不好?项子龙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觉得没有爱了,我们可以分开。

陶慧听了这话,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冷笑一声,你想得美,别和我谈什么爱不爱的,我不稀罕你的爱,你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这句话冰水一样浇下来,浇灭了项子龙仅存的一点热情,法定层面上可以谈爱的那个人却不懂爱,项子龙心里的门关上了。

他没想到,两年后,孟恬来了,带来了那把钥匙。

孟恬在艺校学的是青衣,到团里没多久,大家注意到这个女孩的功底很扎实,跑了两个月的龙套,团长开始分配角色给她。

孟恬第二次进编剧室时,径自走到项子龙桌前。这一次项子龙不再局促,孟恬叫了声“项老师好”,两人就开始聊起天来,两人从上次的误会聊起,从项子龙的姓,很自然地聊到了项羽。孟恬问团里有没有《霸王别姬》的本子,她想演虞姬。项子龙有些惊讶,看了她一眼,被她的坦率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孟恬看出了他的为难,微笑着说,我知道,虞姬都是台柱子才能演的,我是个新人,提这种要求有些过分,说说而已。项子龙暗自舒了一口气,他问孟恬为什么要演虞姬。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问得有些蠢。

我是沭阳人,项老师该知道原因了吧?孟恬调皮地笑着。

项子龙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他下意识地伸出食指,指向孟恬。

虞姬的家乡!他们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这个话题让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孟恬说起家乡流传的许多故事,民间传说有许多版本,有的说虞姬和项羽的相识缘于“英雄救美”,有的说虞姬是看到了项羽举鼎的豪迈模样才心生爱慕。

孟恬说得眉飞色舞,项子龙饶有兴趣地听着,眼前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渐渐幻化成了虞姬的模样。项子龙就是在这个时候爱上孟恬的,他坚信孟恬是上天为他派来的,就如同他坚信自己是项羽的后代一样。

导航上显示,还有十公里到服务区,孟恬饿了,项子龙也饿了。

孟恬是早上四点半的时候接到项子龙的电话的,迷迷糊糊间听见他说,简单收拾一下,他要帶她去一个地方。孟恬没问太多,项子龙骨子里有种艺术家的冲动,这样心血来潮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项子龙曾经驱车三百多公里,只为带她去看一株泰坦魔芋,那棵奇臭无比的花长在荒野中,硕大的花瓣上爬满了苍蝇,孟恬被花朵发出的尸臭味熏得要吐,项子龙却满意地拍了好多照片。

回来的路上,项子龙告诉她,泰坦魔芋是热带的植物,在中原大地上出现,只有一种可能,候鸟带来的。

候鸟怎么把种子带来?孟恬疑惑。

傻瓜!装在肚子里带过来啊!吃了魔芋的种子,然后在飞的过程中找不到厕所,就这么空降喽。项子龙坏坏地笑着。

孟恬恍然大悟地笑了,旅程也因此变得有趣起来。她喜欢这种随性的旅行,和心爱的人,去未知的远方。

早晨五点项子龙来到楼下,她匆匆洗漱了一下,简单带了几件衣物,把茶几上吃剩的一包饼干塞进了包里。那一点麦粉不足以抵抗半天的车程,不到十二点,他们的肚子就咕咕叫了。

我可以吃下一头牛,孟恬有气无力地说。

项子龙笑着看了她一眼,好,到前面服务区吃大餐。

服务区的食物异常丰盛,各种面食、煲仔饭、小炒列了一排,居然还有牛排、咖啡,孟恬欢呼了一声,跑过去拿了满满一盘食物,两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杯咖啡下肚,孟恬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项子龙正全力对付着一碗煲仔饭,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孟恬笑话他像头猪。

两人正嬉笑间,孟恬的目光被电视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了。

天花板上悬挂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桩杀人焚尸案,被杀的是个女人,当镜头切换到C市那座小山时,孟恬猛然想起,这就是来时路上从车载广播里听到的那起凶杀案。

她推了推还在埋头干饭的项子龙,你说,这被杀的女人会是谁?

项子龙抬起头来,定睛看了一会屏幕。还能是谁?不外乎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项子龙的回答毫无意义。

孟恬机械地往嘴里填着牛排,电视上的声音飘到了她的耳中:“据法医鉴定,死者为女性,年龄在四十岁左右……”

她停住了咀嚼,同为女性,听到这样的新闻,心中多少有些难过。这得有多大的仇啊,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孟恬愤愤地说。

项子龙这时已经吃完了,凶杀案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胃口,他端正身子,认真地看着孟恬,孟恬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大凡凶杀,只有两种原因,一是仇恨,二是作恶。若是仇恨则事出有因,若是歹人作恶便是命苦。

孟恬不满意项子龙的这番分析,她想到了一个反驳项子龙的理由,那么,假若虞姬像我猜测的那样,死在项羽剑下,她的死是哪种原因?项子龙答不上来,拱手作揖甘拜下风,孟恬笑了,两人走出服务区,凶杀案带来的阴霾消散在灿烂的阳光中。

天色快黑时,油箱发出警报,项子龙就近找了个加油站,工人拿着油枪过来加油,项子龙看着车里昏昏欲睡的孟恬,想起了他们第一次驾车外出的场景。

那时的项子龙还没离婚,他和孟恬之间的爱慕不足以打破道德的壁垒,只有借着出差的机会说说话。那天,他们也是在这样一个小加油站加油,陶慧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跟着手机里的定位就追了来,看到车里的孟恬,二话不说开始撒泼。团里其他的车随后到达时,孟恬已狼狈不堪。陶慧看到真的是团里出差时,悻悻地离开了。这件事让项子龙成了团里的笑话,也让孟恬很长时间都沉浸在恐惧之中。

项子龙摆摆头,他要甩掉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加过油,项子龙驶离了高速,他们要找个宾馆住一晚。

项子龙和孟恬交上身份证登记,俨然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妻。进了房间,孟恬立刻环上了项子龙的脖子,一个长吻将疲惫转化成激情,离开了C市,身心得到了完全的放松,这个夜晚注定是甜蜜的。

项子龙从浴室出来时,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床头夜灯,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身着古装的女子背对着他临窗而立。项子龙笑着坐到沙发上。他喜欢孟恬的古灵精怪。

呀——一句清亮的开嗓,孟恬水袖轻舞,转过身来。

孟恬穿一身粉色薄纱汉服,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眉间花钿平添几许妩媚柔美,她踩着碎步来到项子龙面前,亮了一个相。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圆润细腻的唱腔,柔和中透着铿锵,此时的孟恬仿若穿越而来的虞姬。

“大王!”孟恬抓住项子龙的手,念白道,“自古道胜负乃是常情,大王今郁郁不得志,何不舍掉一切,退往江东,再图复兴,焉知不是海阔天空!何以自弃啊!”

项子龙脸上的笑容此时凝固了。孟恬,我明白你的意思。项子龙的声音低沉。不知什么时候,孟恬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她哭着说,我们走吧!离开那个城市,离开那个破败的剧团,在那儿,你的才华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我们去远方,去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

项子龙望着面前梨花带雨的孟恬,眉心紧蹙,沉默不语,他伸出手去,想把孟恬揽入怀中,孟恬身子一扭挣脱开来,泪珠还挂在脸上,表情却变得愤懑,是不是因为陶慧?她还在缠着你吗?或者干脆就是你舍不下她!

听到陶慧的名字,项子龙一愣,他苦笑了一下说,婚都离了,哪有什么不舍?

项子龙眼前浮现出一大片鲜红的花朵,那是陶慧自杀时地板上漫开的鲜血,他长叹一声,重又揽住了孟恬,轻声说道,现在开始,不要再提陶慧了。项子龙眉头轻皱,有些烦。

孟恬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某段记忆犹如火花闪现,她吃惊地张开嘴巴,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你不会把她杀了吧?那个杀人焚尸案不会是你……

项子龙被她的话惊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大笑着往她脑门上一弹,小傻瓜!你想什么呢!孟恬仔细看着他,想从他的笑容中分辨真伪,正想说什么,项子龙火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半夜孟恬醒来,看着身边酣睡的项子龙,他睡觉的样子很安静,眉心舒展开来,像个孩子。想起之前的怀疑,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来到落地窗前,窗外夜色正好,天空中有一弯月,她开始幻想,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她会不会跟着项子龙一起逃亡?

孟恬想了许久,却不能给出一个答案。

孟恬愛项子龙,为此她拒绝了众多的求爱者,三十岁仍旧单身。从进团那天起她就爱上了项子龙,她把这份爱放在心里,等了六年,终于等到项子龙拿离婚证来找她的那一天。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那一瞬间,孟恬觉得自己拥有了可以和世界抗争的力量。

她是他的全部,项子龙说。其实在八年前遇见他时,孟恬就把自己构建到一个绝美的爱情故事中去了。

孟恬是听着虞姬和项羽的爱情故事长大的。众多版本故事情节不同,却都围绕着一个主题,骁勇的霸王,多情的虞姬,爱情中最为理想的搭配,再加上千古流传的故事,让她从春心萌动开始,就梦想找到一个项羽那样的爱人。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排练历史课本剧,作为虞姬的家乡,《霸王别姬》自然少不了。孟恬被选上了虞姬一角。演项羽的男同学是她的暗恋对象,每次排练对于孟恬来说都是甜蜜的,唯一让她觉得美中不足的是虞姬自刎那个环节,按照情节设置,虞姬从举剑自刎那一刻起,后面就没戏了,她得闭着眼一直到结束。

可是她不想死,她想,如果虞姬像自己一样,爱着眼前扮演项羽的这个男生,她一定是舍不得死的,死了就再也看不见项羽了。

终于有一次,她在把宝剑横到脖子上时,犹豫了一下,所有人都在等她自刎倒下,她却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我不想死……一语既出,众人哗然,导演哭笑不得地问她原因。

死了就见不到项羽了。她小声说道。

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孟恬暗恋“项羽”的秘密一下子传开了,因为影响不好,虞姬的角色也被换掉了,可是孟恬并不难过,她像往常一样上学,和同学们玩闹,只是见到那个演项羽的男同学时,她再也没有心动的感觉了。

她喜欢的那个人,已经附身在课本剧中的那个项羽身上,在乌江边死去了。

乌江,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

车子驶进那个小县城时,孟恬有些失望,在她的想象中,霸王归处应该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个小城简单平淡,如果不是随处可见的路牌,很难让人相信两千多年前叱咤风云的霸王陨落在这里。小城不大,他们很快来到乌江边,项子龙拉着孟恬的手站在江边,两人相视一笑。

面前的水域并沒有江的磅礴,比起江,说是河流更为贴切些,Y形的河道中停着运输的驳船,河岸边只有低矮的灌木,间或有几处簇拥着的芦苇。

这么窄的水道,项羽怎么不拼命逃?孟恬有些忧伤地看向远方。

项子龙沉思片刻,眼神有些茫然,他往哪里逃?逃得出这条江,能逃得出他的心吗?

听了这话,一阵酸楚涌上孟恬的心,她的眼睛里开始晶莹起来。难道,死才是最好的解脱吗?不是还有一个词叫“东山再起”吗?孟恬的声音有些颤抖。

项子龙听出孟恬的声音不对,忙换了轻松的语气,傻瓜,“东山再起”这个成语东晋时才出现,项羽又不会穿越,他哪里知道,他只知道“四面楚歌”这个词呢!孟恬被他的话逗笑了。

乌江边有一个很小的公园,公园里种着许多蝴蝶兰,娇小灵动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像女人起舞的样子。时近正午,孟恬和项子龙坐在公园的凉亭里,吃着买来的简餐。凉亭临江而建,亭上有一块牌匾望江亭。吃完饭后,项子龙靠坐在亭柱上,孟恬半躺在他的怀里,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乌江。半晌工夫两人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江风带来丝丝令人舒适的凉意,孟恬有些昏昏欲睡,就在这时,项子龙的电话响了。孟恬下意识地坐起来,她想躲到一边去,这个时候,她知道会是谁的电话。

项子龙一把抓住她,要她按原来的姿势躺好,他不紧不慢地接通了电话。孟恬听了几句,发现不是陶慧的电话,方才松了一口气。

电话是项子龙一个大学同学打来的,他是项子龙的学弟,在单位里写了几年材料后,辞职去了南方,摸爬滚打几年之后,创办了自己的文化传媒公司,养了一大批写手,专攻网络,很快发了大财。他想邀项子龙去他那儿帮忙。

项子龙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挂了电话,脸色有些难看。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傻?项子龙问道。

孟恬环上他的脖颈,深情地看着他,怎么会呢?我爱的,就是你这种傻。你是项家的后代,怎么能去给别人做随从?她的话让项子龙的眼眶有些湿润,他长叹一声,抱紧了孟恬。

乌江上,船只并不忙碌,多数停在港湾里歇息,偶尔船上的人出来干活,才算给这平平无奇的江添了几分生气。时间在乌江边流逝,他们安静地相拥,身体缠绕在一起,思想得到了充分的放空。

黄昏来临,太阳从云层里出来,血一样的红,江水晕染在这红中,有了些许悲壮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血红过渡为玫红,再褪色为淡淡的粉红,最后一点点消散。这自然的奇观,不啻为一场乌江的秀,孟恬和项子龙将这场秀一眼一眼看进心里。

夜晚,他们宿在小县城里。吃过晚饭时间还早,他们去小城唯一的一家电影院看电影。看了一半,项子龙说再往下看就是一种精神折磨,他受不了这种娱乐大众的商业片,无聊且制作粗糙,孟恬有同样的感觉,他们退出了影院。

回到宾馆,孟恬泡了一壶普洱,两人坐着聊天。从刚才的电影聊起,一人说一处经不起推敲的地方,说到后来都觉得没劲,话题又回到了两千年前。

项羽一代英才,唯有虞姬陪他到最后,这是不是一种幸?孟恬道。

项子龙浅笑道,什么叫幸?爱则幸,不爱则不幸。只要虞姬换个死法,如你所想的那样,让项羽杀了她,那就是殉葬,和爱情再无关系了。

那样太残忍了。孟恬摇了摇头。

霸王别姬的故事太过完美,我不止一次怀疑它的真实性。项子龙道,太史公喜爱项羽这个人物,不忍心让他与血肉模糊的兵戈沙场留驻史书之上,又或者要衬托一下人物形象,加入美人的生离死别,有情有义,这史书就更圆满。

孟恬笑了,照你这么说,演了这么多年的《霸王别姬》是假的喽?

不好说,也许真是人们用来感动自己的戏码呢!项子龙站起身,进了浴室开始洗漱。孟恬蜷缩在沙发上,想着他刚才的话,她的眼睛扫过墙上的钟,快十一点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项子龙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孟恬想起了什么。

他们出来两天了,陶慧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这是反常的,他们在一起,她总要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段回避,好让他接陶慧的电话,对此她很懊恼,发过脾气,和他闹过分手,可最终还是敌不过内心的爱,选择了妥协。陶慧像个无处不在的影子,在不经意的时候飘过来,然后留下半天都挥之不去的阴霾。

这么久的时间,孟恬没有感觉到那片阴霾,她觉得有些奇怪。

陶慧是一片乌云,项子龙曾经以为他永远摆脱不掉,可没想到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他。两年前的除夕夜,陶慧在婆家为家里房子拆迁大闹了一场,这是她无数次的吵闹中最为登峰造极的一次,婆婆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临终前只一个遗愿,要他们离婚。陶慧的父母没颜面再支持女儿闹。陶慧和项子龙办完离婚回来就割了腕,项子龙看着离婚证,再看看病床上的陶慧,苦笑了很久。

项子龙搬了出去,陶慧每天几个电话,如同离婚前一样,一开始嘘寒问暖,就在项子龙心生愧疚时,语气突然开始尖刻蛮横,各种污言秽语像冰雹似的一句句砸过来。这样的电话接了几次,项子龙就不愿接了,他觉得陶慧要疯了。可她以死相逼,他又不敢不接,每次接过这样的电话之后,他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两天了,以死相逼的陶慧,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项子龙还在洗着澡,孟恬想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她从不看他的手机,尽管他早告诉了她解屏密码。浴室里的人洗得开心,唱起了歌。孟恬还是忍不住拿起了手机,输入密码,开机,查询通话和微信记录。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记录显示,陶慧的电话和信息都是两天半之前的,也就是说,陶慧在大前天下午两点之后就不再和项子龙联系了。

项子龙从浴室里出来时,孟恬和之前一样蜷缩在沙发上,大拇指噙在口中,掩饰着刚才的紧张,项子龙没注意到这些,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让她去洗澡。孟恬穿着粉红的睡袍回到床上时,她鼓起勇气想说出心中的疑惑,项子龙炽热的眼神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能让那个名字毁了这个美好的夜晚。激情过后,项子龙沉沉睡去,孟恬鬼使神差般打开手机,开始搜索C市杀人焚尸案。

因为是最近的案件,C市各大网站都有报道,内容大多雷同,总结起来信息就那几条,四十岁左右的女性,身高大约一米六,尸体在一座小山上被发现,法医鉴定此处不是第一犯罪现场,女人被杀死后焚尸,现警方正在抓紧侦破,广大市民有知情者请及时告知云云。

孟恬一条条细看过去,越看越毛骨悚然,那个小山离项子龙家只隔一个街区,最为重要的是,陶慧今年四十三岁,身高在一米六左右!她睁大眼睛,想从每个字中看出更多的信息,可那些字严谨工整,并不能给她什么提示。她躺在床上,头脑清醒异常,身边的男人已经打起了呼噜,他平和地呼吸着,表情安宁,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妄想。

也许,她潜意识中希望陶慧离开,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孟恬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做了一夜噩梦,早上醒来时却一点也记不得,只是感到疲惫心悸,还有一身的冷汗。一个朋友曾和她说过,梦太可怕,大脑就会选择遗忘,这样可以有效地保护宿主。昨夜的梦一定可怕至极,她努力回忆,还是一片空白。

孟恬醒来时,项子龙还在熟睡,她悄悄起床,穿上运动装出门去晨练,跑了几圈下来,孟恬心头的阴霾已经消散了一大半,她想,今天找个机会问问项子龙,如果他能说出陶慧没联系他的理由,那一切都是她在自寻烦恼。

项子龙一定会告诉她的,虽然表情会很不耐烦。孟恬笃信这一点。

项子龙在手机导航上输入那个地址时,孟恬的心里突然涌入了一阵暖流,她明白此次之行的目的了。

那个地址是灵璧。虞姬的葬身之地,也是项羽的死地。

金黄色的麦田一片片从车窗外掠过,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空气是凉爽的,孟恬把车窗打开,嗅着混合了各种草木香味的空气,长发在晨风中飘扬着,昨晚那个疑惑还梗在心里,孟恬想解决掉它。她转过头看看正在专注开车的项子龙,张嘴想问,却又没有勇气,她怕那个问题会毁了他们一早的美好心情,就在她犹豫间,项子龙打开了车载音乐,一瞬间,交响乐回荡在车内,孟恬长舒一口氣,身体深陷进椅子里去。

项子龙对孟恬说过,交响乐救过他的命。当他握着酒杯,准备沉浸在酒精中不再醒来时,他从悠长宽广的弦乐中感觉到了哀悼的音符,同样,在完全空虚的对比音乐中,比如最低音的巴松对应着最高音的长笛声,也有一种能让他流泪的共情,那些音符像曼妙的女子,用柔软的手抚慰着他受伤的心灵,直至痊愈。

孟恬笑他是一个矛盾综合体,与古人为伍一生,却要西方音乐来续命。对这种说法,他只浅浅一笑,解释道,世界大同,并不矛盾。

车载音乐播放的是海顿的《鼓声交响曲》,鼓声由弱到强一阵滚奏后,旋律开始深沉,项子龙的思绪也开始陷入了深沉。鼓声让他想起了另一种类似的声音,它们有相似的节奏,意义却完全不同。

那是团长捶桌子的声音。

你说说,你来说说,都不做改变,我们怎么生存!团长的脸涨得通红,手不停地敲击着面前的松木桌子,用手中的节奏为自己的话增加分量。

项子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木然地看着他,面对团长的咆哮,他回答的声音低沉有力。我并不墨守成规,可是历史不容亵渎,你可以发掘历史的真相,但不可以往它脸上涂脂抹粉,把它变成一个供人取乐的小丑!

团长被他这番话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你!现在这是大势所趋,谁不在写历史剧!多少部剧火了,赚得盆满钵满,你好,你清高,你阳春白雪!你不需要吃饭,这全团上下几十号人还要生存呢!

项子龙头也不回地出了团长办公室,任凭团长在身后继续捶桌子。回到办公室,另外两个编剧围上来,他和他们说了刚才的争执。团长要他改编项羽的故事,除了项羽和虞姬之外,加几个女配角,再添一个男二号,编一个当下流行的历史言情剧。团长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硬邦邦地拒绝了,他气愤地说着。他觉得对于一个编剧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可很快,他发现两个同事的眼神在回避闪躲,他明白,关于团长的建议,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于是他闭了嘴。

这是发生在四天前的事,他没有和孟恬说,他不愿让孟恬和他一起失望,他怕这件事,会熄灭孟恬眼中的光。

在服务区吃了一顿简单的中饭后,他们离灵璧已经不到三十公里,半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了虞姬文化园的门口。

一片松柏中,沉睡着一座不起眼的墓,青砖砌成,砖缝里钻出几簇黄色的野花,如果不是墓前立着碑,很少有人会想到它是虞姬的墓。孟恬站在墓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到了终点。她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一种安然在体内升腾,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慵懒。

她把这种感觉和项子龙说了,他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墓侧的虞姬庙中,立着一尊虞姬和项羽的雕像,那是后人照着爱情的模样来雕塑的。虞姬手握宝剑躺在项羽的臂弯里,分明是自刎之后的弥留时刻,空洞的眼眸望向未知的远方,项羽低头望着臂弯里的美人,眼中尽是悲伤和不舍。

项子龙和孟恬站在像前,看得入了神。

你瞧,虞姬死前的眼神并未落在项羽身上啊。孟恬说。

项子龙答道,是的,她在望向远方,也许她在想,那将是多么孤单的一条路。其实项羽眼中不舍的,又怎会只是美人呢?爱情是属于英雄的,但绝对不会是他生命的唯一,他只有在沙场上才能长出翅膀,自由翱翔,他可以带着虞姬一起飞翔,但前提是他得有一双有力的翅膀。

项子龙的话让孟恬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悠悠说道,如果他赢了刘邦,还会有这段凄美的爱情吗?

不会!项子龙毫不迟疑地说,如果他赢了,他也许会是另一个秦始皇,有着三宫六院,也许他会专宠虞姬一人,但天下的繁芜终会迷了他的眼。

霸王别姬,终究还是一出人们用来感动自己的戏啊!孟恬眼里有泪在打转。

他们来到墓园的碑林,石刻上尽是千百年来文人墨客们来此凭吊写下的诗词。项羽和虞姬的爱情,从《史记》开篇,再加上后代人的一一润色,成就了凄美的爱情故事。

又有谁知道,这个爱情故事本来的模样呢?孟恬低语。

项子龙不答,拉着她的手来到一片开阔处,这是一处草坪,草地齐整干净,他们找了块阴凉地方,坐了下来。孟恬躺在项子龙怀里,望着头顶上的天,天上是大朵大朵的云,云连着云,云赶着云,只在缝隙里露出几角蓝天。

心中的那个疑惑犹如长熟的脓疮,终于要破头而出了。

子龙,我问你一件事,你答应我,不许生气。

项子龙点点头。

这几天,陶慧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你?孟恬问出这个问题后,紧张地闭上了眼。

半晌的沉默。孟恬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悄悄睁开了眼。项子龙没有她想象中的恼怒,相反,他正平静地看着她。

她去美国看她姐姐了,所以,暂时休战。说完这一句话,他就不作声了,再不愿多解释一句,眼睛也从孟恬的身上挪开,望向青草绵延的远方,目光空洞而虚无。

孟恬的身体有些僵硬,她感觉到血管里的血开始变冷,项子龙的解释对她而言,是苍白而无力的,甚至更加重了她的怀疑。再这样躺在项子龙的怀里,她觉得多少有些尴尬,她挪了下身子,平躺到草地上。

项子龙见状,也和她并排躺在一起,两人就这样望着头顶上的云。

她也是这样躺着的吧?孟恬扭头,望向不远处的虞姬墓。

是的,只不过她再也看不到天,还有她爱的人。项子龙闭着眼睛,仿若困意来袭时的呓语。

子龙,你爱我吗?这个问题一出口,孟恬就觉得自己有多么傻。

果然,这个问题让项子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侧过身来,用手肘支着头,看着孟恬,傻瓜!你问了一个最傻的问题。

那么,如果死神来袭,无论袭击我们哪一个,爱能够抵御吗?孟恬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題比上一个还傻,她不等项子龙回答,急忙说,这个问题逻辑不通,我收回。

项子龙已经了解了她的意思。我爱你,孟恬。你要相信我。爱是干净的,纯粹的,超越于一切事物之上。活着的很多时候是龌龊肮脏的,我们无力抗争,只能给自己寻找一片净土,而你,就是这片净土中最美丽的那个女神。

项子龙说完,深情款款地看着孟恬,完全没有意识到孟恬眼睛里的失望。

可是,我……孟恬磕磕巴巴,不自觉地流下了泪,所有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大声说,我不要做一个女神,我要做一个女人!

日暮来临,今天的夕阳是简单的,微弱的阳光下,天空只有灰白和黛青两种颜色。项子龙和孟恬离开虞姬墓的时候,孟恬回头看了一眼,一副对联映入眼帘: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骓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

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孟恬握着红酒杯,坐在宾馆的玻璃窗前,她望向床上,项子龙正睡得香甜,一个念头在孟恬心中升起。

她披上外衣,走出房间,进了电梯,直达楼顶天台。夜风凉爽舒适,孟恬没心思感受这些,她走到天台的栏杆处,望着远方的车水马龙,沉思片刻后,拿起手机。手机上的那个号码是她昨晚从项子龙手机上抄下来的。

她按下了那个号码,几声长音之后,没有人应答,就在她准备挂掉时,一个女声在那头响起,她颤抖着双手,把手机捧到耳朵上。

喂,是谁?喂?那个女声问道,声音响亮,中气十足。

孟恬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挂断电话。

你是谁啊!怎么不说话!大中午的,打电话不说话有病啊!神经病!电话那头的人开始不耐烦,语气强硬起来,骂了一句后挂了电话。

孟恬从对方的声音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没错,就是她。她就是陶慧。

孟恬望着手机上挂断的页面,手指不受控制地划着屏幕,一则新闻跳入了她的眼眸:C市最近破获了一起杀人焚尸案,被害者李某某,女,四十五岁,因财务纠纷被王某某……

她没有再看下去,浑身虚脱般无力,手机从逐渐松弛的手指间滑落到地上。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时,项子龙才醒来,昨晚睡得太沉了,他睡眼惺忪地伸出胳膊,却揽了个空。孟恬不在床上,也不在屋里。她一定又去锻炼了,项子龙懒洋洋地起床。

床头柜上的一张纸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起那张纸条。纸条上用清秀的正楷写着八个字:

四面楚歌,虞姬别过。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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