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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型生活

2024-01-22刘爱玲

安徽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朱莉小雪

刘爱玲

1

当一种生活需要面对镜头陈述的时候,她们突然就变成了哑巴。不同寻常的消息是秦丽带来的,门口海螺风铃的叫声既兴奋又恐惧。五年前住进这里时她们就共同商量,需要在门内挂上一串海螺风铃,不只是因为宝然曾听到一个老渔民说海螺可以收藏人的过去,还是作为一种预示,每进入一个人带来的异常声响,会成为辨认彼此愉悦而隐秘的方式。

她们都听出来这是秦丽的声音,她总是让海螺的碰撞更加跳跃,声音细碎而清脆,像是碎在了地上。威海春季的夜色降得缓慢,和它漫长的冷春一样迟滞。四月暖气已停,屋子在昏暗中逼近春寒,把秦丽的兴奋和恐惧冻住了,这种时候,她这只老虎就更像一只脾气温柔的猫。

一般她们会在各自的屋子里做自己的事情,这样,大家都很自在。当时,朱莉正在卧室里摸黑制造女人A,A的身体还裸露著小部分骨骼,将来A的身边还会有男人Z,朱莉用了五年的时间才让A变得风华正茂。宝然紧闭她的卧室门,独自在床上趴了一整天。她前几天刚刚和人生中第12个男士见了面,回来之后整个人的生命像是被凭空偷窃了一段。她莫名地喜欢13这个数字,就在卧室门上贴了一个13的房号,让她的办公室文员打印在淡蓝色纸上。

异样的海螺声把她们召唤到了客厅里。秦丽把脖子探向门口衣物间的门边,门虚掩着,门上贴着小雪巨大的脑袋,旁边是缓慢张开的树懒嘴,吐出一串字:“梦想,永远挂在树上,画世界!”

那个狭窄的衣物间住着小雪,她从遥远的乳山背着画夹子来到威海,在海燕美术培训学校接受艺术高考训练,将来飞到更阔大的地方去。小雪已经很多天不见踪影,她把自己变成了画笔,全天浸泡在那些白色素描纸和石膏像里,可能还有些苹果、香蕉之类的吃食。她半夜从画室回来,海螺就会发出蹑手蹑脚的私语声,即使是在梦里,其他人也会因为透过门缝听到那节制的细微声而安心起来。她们还听见小雪说:“朋友们,我饿了的时候,才能看透那些苹果和香蕉应该是用来吃的,那是水果的本质,而不该是用来画的,对吗?”

“朋友们,他们要采访我们。”那束定在秦丽嘴唇上的高光从洞中心射出来,秦丽继续说,“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和别人有区别,你们发现过吗?”宝然第一个缩进沙发的一角,她的黑眼圈儿形成了黑洞,真的成了一条鱼,夜夜不闭目。

要不是周末,她们三个人不会同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她们是一个整体,挤坐在客厅北墙的沙发上,用身体感触着彼此慌乱冲撞的血液和僵硬的骨骼。在这个公共空间里,她们遵循着公共意识,按照她们的意愿,墙对面的博古架上摆满了海螺、小扇贝壳、海怪、蛏子、鲍鱼壳。秦丽坚持把一条身长四十厘米的鲈鱼头骨带回来。博古架上还有几块百年的树瘤,是宝然从每周一次的文化名居古玩早市上淘回来的。小雪用橡皮泥自制了一个四方形底座,把她那只画素描的神助炭笔插在上面,就像一支永恒不灭的火炬,她们仨都为此让出了博古架最中间的位置。那些在海边捡来的花斑彩石、海岩石和大摞书籍,都是每一场“动物音乐会”的动物们带来的,他们说在这个空间里存放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如同他们也生活在这里。那几个精致的手术医疗器械和植入物残次品,是朱莉从公司里分批装回来的,不锈钢和钛合金的光泽细腻而沉着,在客厅里提示着特殊的意义,朱莉说它们让她们永远记得痛苦是人本性中的一部分。所以,每一个物件里都藏着她们的一段生活。

屋子里没有回应,黑暗就像没有摘掉的镜头盖儿,它阻挡着镜头内另一个世界要伸出的触角。玻璃窗外的路灯透进来几丝光,它立在这条宽阔街道的尽头,为几个晚饭散步的老人和孩子们照亮。他们差不多年复一年从这条街上兜圈儿,就像树木画出的年轮,谈论着自己的过去,当下一些时高时低的时蔬价格。他们的生活早已成为她们的一部分。

一看到那些散步的人,宝然就想起她奶奶。那是一个生在鲁西平原银城,一心想把自己从家族的漩涡里择出来的老太太,她说这个世界真奇怪,每个人都拼命地往另一个人的生命里钻,你爷爷,你,你爸,你妈,那些街坊邻居——相亲受挫的宝然每一次相亲回来无论成败,都要给她们讲一遍她奶奶。那时候她们也是这样在沙发上一字排开,宝然说她仔细想过自己,她就是一个拼命要往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里钻的人。秦丽第一个为奶奶鼓掌,而后她们才终于理解了奶奶,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女人,经历了战争、饥饿、疾病、衰老,到头来还想着自由。

那天秦丽还带回了手撕面包:“其实也没什么,我和那个电视台的朋友并不熟,他在做一档《新生活》的节目。”秦丽起身把灯打开了,又重新挤在一起,“我也搞不清楚我们这叫‘新生活’?”

宝然还被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遇到了很大的障碍,她是威海珍珠商厦的服装销售经理,她能和队友们拿到月营业额的高峰,却没有能力把自己推销出去。在这个时候跟她说生活如同递给她一把刀,她只得用力撕扯面包中那些丝丝连连的部分。朱莉挤在最中间,她声称自己是一头沉默的大象,连细胞核里都是理性,她更愿意沉浸在无声的动作里。现在她的喘息声莫名地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翻身跪在沙发上,把窗帘拉上:“是吗?如果生活被强调为一种‘生活’,世界可能出了问题。”

2

她们四个人不是同时来到这里的。朱莉和秦丽最早租住在菊花顶小区这套三室一厅里,第三个狭小卧室是否租赁出去,她们还处于争论当中。如果她们的工作能够保持持久些,就能轻松负担得起多出的那个小卧室。那年她们二十五岁,距离到威海人才市场应聘,挤进同一家服装公司有三年之久。朱莉因为目睹了长期出口韩国、日本的紧急服装订单,全体员工日日通宵达旦,一个女孩儿因此得了长久视力模糊的毛病,想要辞职。秦丽对朱莉说这不关你什么事,朱莉觉得这关乎每个人的事,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司。

朱莉离开公司后就在威海的工业区里四处游荡,直到如今她谁都没告诉,那一刻,她竟然发觉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信奉“人在离开故乡之后才会对它刻骨铭心”的信条,默念着自己混乱的身份。生在那个冬天能冻掉脚趾的黑龙江边,可她的父母和爷爷却是因为饥饿从鲁西银城奔赴那片黑土地的。现在,她又鬼使神差地跑到威海西边这片工厂里。

朱莉几次发觉自己在原地兜圈儿,那是个巨大的围城,工厂与工厂之间彼此相通,又在街道的回字形和工字形交叉中制造着迷惑,她就在焦虑中选了一辆一直向东行的公交车,那一刻,她特别渴望“事物的尽头”,渴望明确“自己究竟是谁”。

她听一个工友说过,威海最东边是一条没有头的渤海海岸线,另一个工友说是黄海,工友们谁都不插话,等待着两个人争执结束。一个工友继续说,人不能再向东了,那是尽头,如果你执迷不悟非要继续向东,那就不再是中国而是韩国了。当时朱莉迫切想问,那么浩瀚的大海怎么能分出边界。工友突然被问住,感觉面子受到了威胁,甩了一句,谁能知道国与国、大海和地面之间那么大的事情。朱莉好像得到了一种暗示,工友们把问题重新甩给了她,等着她去做些事情。

菊花顶小区向东南步行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工友们说起的东边的尽头,那里是蛇体海岸线的北段,幸福公园是它的一部分。朱莉迷迷糊糊找到这栋房子的时候灵魂即将出窍,但顽强的生存意识让她必须把自己嵌进这群楼中的任何一家。她拨通玻璃窗上的房屋出租电话,问了房东所有的房屋信息却一条也没记住,直到她虚弱地呼气:“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把房门打开。”

秦丽随后离开服装公司跟过来的时候也是转得恐慌,之前在服装公司里感觉整个世界就那么大。它有一个安全的物理距离,每天从宿舍到车间,一个人所有的生活轨迹都在厂区内。傍晚下班到加夜班的晚饭空隙,她们才立在大门外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流。走出来就像瞬间跌入深渊,朱莉听到秦丽在电话里焦躁哭泣:“求求你,把门打开。”在这套房子的大门口,朱莉和秦丽抱了两分钟。现在,她们各自有了房间,每个人都有一扇可以自由敞开和关闭的卧室门。她们有了新的安全物理距离,从一座城市的东段跨越市中心,到最西端和最南端的工作单位。

有一天,朱莉说:“秦丽,我在那具人体骨骼上看到了光,是真的!”这年朱莉已经在威海海星医疗器械公司做起了质量体系内审员。而秦丽为威海一家私人小报社发报纸,七十多天里,她日日做到发光最后一份报纸,连行人随手扔在地上的报纸也要重新捡起来发掉,她从一个发小报的人迅速被聘为小报记者,她才知道在那些穿梭的日子里,老板能够清晰看到每个发报纸的员工在每条街上的一举一动,身边挤满了暗探,秦丽一有机会就拿出来调侃:“我也是有过保镖的人。”

朱莉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秦丽,你知道人体会发光吗?”当遇到激动难耐的事情时,朱莉总要告诉秦丽,无论秦丽在多遥远的地方谈论着多重大的事情。“我想过了,那证明一个人无论生了多重的病,只要内部有光……”朱莉正站在样品陈列室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带窗户的门,狭窄的窗口吊在上方,站在玻璃窗外张望里面的那具人体骨架,骨架上一切属于人的肌肉和编织全身的血管、神经可以顷刻间被她的大脑缝合。她忘记了开门,动作竟然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完全不受控,被那身体的光迷住了。

秦丽没有回应,当时她正在跑一家准备给小报注资的客户,那是她在小报社最重要的一搏。客户的办公室阔如广场,手机扩音效果很好,也许他们都听到了。她向客户们致歉,移步到门外,她等着朱莉把她想说的全部说完,朱莉继续说:“秦丽,那样你就扔掉‘秦氏爱疗法’吧。”秦丽说:“好。”那年秦丽成为小报记者的同时也需要把自己的子宫摘除,医生说是疑似子宫癌,就是告诉她,她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样了。她就夜夜往肚子里灌酒水,声称那是“秦氏爱疗法”,遮住了具有现实意义的谐音“秦氏癌疗法”。朱莉就是那个往她杯子里倒解药的人。

如果那时候宝然已经来到这个家的话,朱莉会一字不落地把她的新发现告诉宝然。朱莉把看到人体发光的那个下午视为神圣的时刻。平时朱莉像一台机器一样来过样品陈列室无数次,取类别、型号、材料各不相同的植入物(植入人体的)或者骨科手术用的医疗器械,但这是第一次看到不同的景象。她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一阵子秦丽太痛苦的缘故,她差不多用酒精把“子宫癌”三个字杀死了,但她无法放弃她那份难得的小报工作。朱莉变得异常清醒,原来事物总是那么矛盾,夜里眼看着秦丽把自己喝成熟烂的桃子一样浑身毛茸茸的,她说那是腐烂的权利,白天她又会像没事人一样和那些企业老板打交道,求得他们对报纸的广告支持。

陈列室走廊里投进下午四点的余光,地面亮晶晶的,又反射在玻璃窗上,玻璃具有制造距离和调节光亮的功能,那里就像站着一个活人,朱莉用“活人”给秦丽描述了无数遍奇异的感受:“我觉得,那是生命的光吧。”

朱莉走到骨架前摸了摸它的质感和温度。这是一具女人的骨架,从纤细的骨骼上就可以窥见。朱莉在骨架面前走来走去端详着她,猜测她的样貌、职业、社会地位、生活小瑕疵,那件上天赋予女性的神圣物件,朱莉必然会想到秦丽正要失去的女性那一部分神圣的部位,心里很难过。

无数个夜里,朱莉频频加夜班完全是为了那具人体骨架,她寻找着合适的机会,终于在一个临近周末的深夜,把运动帽紧紧压低,藏在黑暗里。朱莉没想到这样轻松就把她带回了家。

秦丽一直等待着,她又喝酒了。一个蘑菇状的手撕面包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这是秦丽最喜欢的面包。

朱莉把人体骨架摆在客厅中央,左胳膊从手腕处断裂了,公司里的人用铁丝捆过无数遍,勒痕都在上面,她的右脚趾也不见了。朱莉和秦丽一起挤在沙发上,朱莉说:“将来我要用石膏把她的身体填充起来,她应该是一个有光的女人,我想把公司那整套的人体植入物植入她的身体,比如镶进她颈椎处的米白色颈椎椎间融合器,半截手指那么长,镶嵌在颈椎骨结的缝隙间,可能会有点像未来世界每个人体都要储存的芯片或者代码标识。秦丽,我甚至想了一下,将来我会为她找一具男性骨架,将他们组成一对儿,像人类持久的繁衍一样。”

朱莉的血液里都是兴奋,本能的冲动让她用整个身体说话,引起秦丽的身体也轻微跳动。每天夜里的这个时刻算是她们俩安静相处的时间。又一个威海难熬的五月,秦麗独自喝上一口酒,撕上一条面包,盯着这个铺满灰尘的陈旧骨架:“这就是你看到发光的人体骨架?”

看得出秦丽今天的业务跑得并不成功,她控制着自己绝望的情绪,不用眼睛直视朱莉,没有惯常的惊讶,她一直盯着玻璃杯的弧形边缘,然后突然看了眼正对面的人体骨架:“好像和我一样支离破碎。”

“我们给她起个名字吧?”朱莉觉得这可以让秦丽开心起来。毕竟,给一个新事物命名会让人产生神秘愉悦的想象。

秦丽在骨架周围转了几圈儿,听到朱莉说:“明天我还是得给公司写一份书面申请,我就说我要研究植入物和人体的契合度,所以才需要这个,其实本来也是那么回事。”

“叫A吧。”秦丽说。

朱莉说:“为什么?”

“不是什么事情都有为什么。不是你离开了服装公司,就不会再有过劳失明的人;不是因为一个人年轻,魔鬼就可以绕过她;不是因为你的生活过得不如意,生活就是不如意的;不是因为你把她从杂物里找到了,她就应该随着你来到这里。明明就是一具破旧的骨骼模型,你却说看到了光,你说为什么?”秦丽重新回到沙发上,重新手撕那个巨大的面包,“我要是拿不下这个客户,我们就把那个小卧室租出去。”

朱莉也参与到手撕面包的游戏里,她们用尽全力地撕,撕成手指宽的长条。继续撕,撕成细线,撕成发丝,笑声就是从这些随心所欲的撕扯中发出来的,自由极了。秦丽最赞扬发明手撕面包的人,她说这是制造了一种公平的武器,让人不会放弃个人意志,当你用双手尽情撕裂那个蘑菇面包,不用顾忌任何人,不用装作可怜的哀求者,因为它本身的命名和食用方式就是“撕裂”,你可以把面包顺着或者逆着它的条状纹路撕开。“像人的肌肉吧?”秦丽问朱莉。朱莉说:“像血管。”

这种时候秦丽就会更像朱莉,她说:“朱莉,那个客户有一张血红色的嘴,我看到那张嘴露出来好多白瓷牙,那一定花了不少钱。但那一看就是假的,一个假的牙齿安进了人体里。”秦丽把红酒喝光,又要了一杯,“朱莉,我觉得客户是因为安了几颗昂贵的假牙,所以他反而不情愿把钱吐到一份虚无缥缈的报纸上。”

每隔一段时间秦丽就会多要上一点红酒。所以,从最初的半杯增加到一杯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但从一杯增加到两杯用了一个月。现在,第三杯酒只用了一个小时。朱莉拿着酒瓶子犹豫了片刻,就把玻璃杯倒满了。也许劣质的红酒会越喝越冷,秦丽蜷缩在沙发上,她从拉广告的奔跑中迅速缩小,脑袋和身体都呈现瘦削的特质,更有种向着消失狂奔的顽劣,朱莉早就看出来了。

朱莉也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缩小,安放在沙发的一角,时不时给秦丽添上一口酒。朱莉一滴都不喝,她们俩合租这间屋子的时候她就说酒是毒药,她爸爸很早死在这上面,她妈妈一辈子守寡也是因为它,她才成了今天的她。

秦丽把脑袋搁在朱莉的腿上,端着酒杯,闭着眼睛,一整天热气腾腾的喧嚣暂时得到缓解:“朱莉,你不知道你在电话里声音有多大,他们都听到了‘人体会发光’,我想他们应该是吓坏了。说不定,明天他们真的会给我一份广告支持。”

朱莉说:“明天我就把小卧室出租广告贴出去。”

3

自从A 来到家里,房子里的灯火就燃不尽了。朱莉坚持在公司夜夜加班到最后,在暗夜里用她的挎包把那些被质检员画了××抛进废品箱的报废件带回来。起初,秦丽只是在一旁看着朱莉擦拭那些带回来的金属件,它们寒光凛冽,让五月的屋子变得冰冷。秦丽把那些明亮的金属拿在手里,学着朱莉从不同的角度观看它们:“它们这么安静,好像变软了!”秦丽倒抽一口气,她发现它们除了是坚硬冷漠的物体之外,还能制造柔软和安静。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朱莉悄无声息地把它们逐个擦完,在执着细致的擦拭中朱莉是快乐的,她甚至听到朱莉压在喉咙里的笑声。她们开始期盼着第二天夜里擦拭金属件的时刻。

她们开始创造A。

周六早上她们不再睡懒觉,到文化名居古玩市场淘那些千奇百怪的书,她们了解事物的欲望被激起了。凡是出现“人体”“肉身”“身体”之类的书,她们差不多都买了回来。客厅博古架旁的那些书大部分是这个疯狂的时刻买的,占据着黄金地段,令她们每天可以目视它们,理解着人体和那些物件的关系。而且从那时候起,她们开始爱做梦。朱莉买了一个圣诞节雪夜封皮的日记本,她们记录下自己在梦境中的生活。

秦麗每天在外边风风火火跑来跑去,顺道捎回来泥塑,开始为A塑出断掉的手腕和大脚趾。朱莉用了一年的时间考取了国家医疗器械内审员资格证,对每一项新研发的产品进行注册。她终于被海星医疗器械公司聘用。其实,公司依然在威海西北那片高新技术开发区里。那里被印刷业、电子加工业、医疗器械、服装加工等各种各样的工业文明包围,离之前的服装厂并不远。秦丽去过她那间窄小的办公室,它在公司办公楼一层最阴暗的小角落。那是朱莉最喜欢的地方,她在那里安静地做着她喜欢的研究,研究那些植入物植入人体而为人解决痛苦。那天是周末,秦丽坐在朱莉的对面,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恐惧:“这些东西都可以随意放进人体内?”

秦丽僵在座位上,她第一次见到满屋子人的假肢、下颌骨、牙齿,套装的手术钳、手术刀等骨科器械,那些和腿形、胳膊相近弧线的接骨板,还有可以撑开血管壁的小小支架。秦丽突然感到日日待在这里就像泡在痛苦的深渊里,每一个物件都有既残忍又背负救治的作用,时刻提醒人最物质的那一部分。她甚至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象着也许在这里可以找到人造子宫,替换自己坏掉的那部分。

她们俩来到这里,是为A寻找一个合适的颈椎椎间融合器废品,安装在A的后脖颈内,它才能更好地挺胸抬头。秦丽听到朱莉在各种物件中反复辨认、寻找,说:“如果不是来到这家公司,我从来没有关注过我的身体,也就没有关注过我还有自我。”秦丽在那一刻才发现朱莉思想是那么复杂,她生活上笨拙,几乎除了上班就是创造A,也不会对自己说些暖心的安慰话,只会在自己酒杯空的时候及时添满红酒,要么就是讲自己的新发现,可朱莉就像天生在这个小空间里才能够真正活泛的人。秦丽认真地环顾这个小屋子,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一种杂乱无章的开心,她朝着北窗外连绵层叠的厂区望出去,毫无尽头的密匝世界被凿开了一条缝。

秦丽说:“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我’,好像那是个盲区,要么就是空的。我每天在大街小巷跑,看到来来往往很多人,我看不出来他们是不是已经想过这个‘我’。”

朱莉从那些纸箱中钻出来,认真地坐到秦丽对面,她们从服装公司出来到现在,似乎没有认真地谈过彼此:“我跟你说,我知道什么是快乐了。无论白天黑夜,走在大街上,坐在公园长椅上,在海里游泳时,只要有人在我的视线里经过,我都能为他的身体塑型,甚至把我们公司生产的接骨板、接骨螺钉准确安排在合适的位置,理解带给人的疼痛。”

“那你简直就是个身体探客,和读心术有得一拼了。”秦丽古怪地赞叹了朱莉一番。时间开始重叠,秦丽觉得自己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大学宿舍里,女生们偷偷在网上给校园里帅气的男生画人体图,按照自己的心思给他们配上服饰和发型。那时候,宿舍里到处散布舍友“画裸体”和“读心术”的智慧。那是属于真空中的美好时光,秦丽发现在现实中奔忙,除了向前,连回忆都是奢侈的。秦丽和朱莉在鲁西同一所大学,但专业不同,她们甚至没有跟对方说过话,也许都没有真正见过面。

朱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秦丽,你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们对自己应该有新的认识。”她把办公室的瓷砖地面踏响了,地面成为一块被发现的新大陆,“我知道人为什么如此残酷地对待自己的身体了,我们拖着它超负荷地消耗,把它当成一个物件,道德让它变得丑陋不堪,甚至应该彻底忘掉。都是因为我们没有赋予它尊严,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这间小小的办公室真是个适合谈论这些话题的地方,它闭塞安静却让人头脑清醒,可以集中注意力只想某一件事情。秦丽仿佛发现了另一个朱莉,朱莉藏在内部的这一面正是她想成为的——不再逃跑,理解自己。朱莉第一次话多了起来,她给秦丽讲解每个医疗器械在手术上的作用,接骨板和接骨螺钉能把人碎裂的骨骼整合。那是一个认识人体奥秘的通道。“秦丽,我以前只想找份工作,我在服装厂做统计的时候就是那么想的。那时候你也在那里,我们重复着加班日,我知道世界很多东西在重复。但是,那个女孩视力受损,我才明白我可以选择努力不重复,有比工作更需要我们用心发现的事情。”

不过一周的时间,宝然的电话打来了。那时A的上半身才刚刚塑完,秦丽已经为A塑了四个大脚趾,她无法确定哪一个最适合A 。宝然详细地询问着房子的老旧程度,她喜欢安静,每一个租户的大致情况她都希望掌握核心的部分。她说她有精神洁癖,比卫生洁癖更不可捉摸,也不可控。她在电话里和她们聊起了她理想中的生活,她所有的话都离不开水。她说人就是水,安静,清澈,随意流淌。小雪的电话在她们漫长的诉说中无法打进来,这更激起了她的争夺欲望。朱莉不得不打断宝然的话,宝然叹了口气,最后说道:“那先这样吧,明天等我搬过去再聊。”

第二天宝然和小雪同一时间来了,她们就像一枚钱币的两面。小雪青蛙一样跳进跳出每一间卧室,青春的气息让她满身阳光,屋子里瞬间亮了起来。小雪看到博古架上的医疗器械摆件安稳了下来,那不是每个人轻易能见到的,当你受到伤害的时候,它们才会出场。她不知道面对它们应该说些什么,随后转向那个制造了三分之二的人体:“没有起名字吧?我想就叫A吧,我可以画一画她。”秦丽下意识就答应了,因为小雪和她想的名字出奇的一致。

从走进屋子,宝然一直安静地听着,几乎没人发现她已经在那个小卧室里转了一圈儿,把自己的行李放了进去。又到厨房里摸了一下抽油烟机盖儿,觉得没有黏住她的手指,还算满意,又到卫生间里冲了一下马桶测试水流,顺便打开淋浴头冲了冲手。她对A那半个躯体不感兴趣,甚至表现出厌倦的情绪,重新回到客厅中间的时候,她背对着A说:“满身都是屈辱感!”

后来她们才明白宝然所处的困境。宝然突然想起些什么,问:“除了工作,你们还有什么兴趣和追求?”这让全屋子的人瞬间被放置到真空里。

小雪蹦跳到她身边:“我主业是学习画画,将来工作也希望是画画,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吗?”

朱莉把眼神递给了A 。

秦丽却接过来说:“我对政治、国际形势、现有教育、儿童保护、女性独立,对了,现在对人体等都感兴趣。”

宝然说:“那我就放心了。最怕为了工作而工作、为了生活而生活的人,太僵硬了。现在三观不同住在一起就是受罪。”

秦麗补充了一句:“告诉你们一声,我疑似子宫癌,没有传染性。”

小雪如实地描述自己的特点:“我晚上会说梦话,但不会梦游,我会把我的房间门关紧的。”

小雪恳求要留下来,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重新站在客厅里时,她们都担心这个小姑娘会选择和A睡在客厅里。她双脚一弹,就瞧准了靠着卫生间的那间窄小的衣帽间,那里凌乱不堪,塞满了朱莉和秦丽的衣服和鞋子。

朱莉说:“这里不出租,这个房子的容量就是三个人,超出比例就会失衡。”

小雪直接把自己的行李箱塞了进去,刚好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还剩一双脚的空隙,小雪说:“其实,我挺喜欢小空间的,我还喜欢那个A。”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秦丽说:“这里就是你的了。”

那是她们生活开始的一天。她们制定了客厅、厨房、卫生间等公共空间里的使用规则,于是,朱莉从那天开始,把A搬进了自己的卧室。秦丽把A 的大脚趾收到自己的床头柜里。朱莉和秦丽把衣帽间里的衣服和鞋子搬出来,塞进自己的床底。小雪学着宝然的样子,用素描纸画了个自己的大头像,嘴边吐出一串字:“梦想,我的,画世界!”她的大脑袋那么突兀地长在窄小的门上,就像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们那么突兀地活在这个规矩的小区里,其实她们并未发觉。

那一天,她们商量了很多事情,在门口挂一串海螺风铃就是其中之一。

4

在新生活开始那年的冬天,她们一起去了海边。她们心里都明白有一个隐性的缘由,一天傍晚,宝然第七次相亲回来,海螺风铃碰撞得比以往都尖锐。朱莉和秦丽在客厅里修补A头部的细节,宝然丢在客厅里一句话:“那个男人说‘我们最不该忘记的是,人首先是动物’。我就知道他在怀疑我装清高。”随后,她用尽了全力把卧室门轻轻关上,在卧室里说:“我一定要办一场‘动物音乐会’,邀请他来。”

她们从不过度过问别人的私事,当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需要倾诉时,就会主动坐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只要轻轻一召唤,其他人会迅速把沙发挤满。那天傍晚,小雪最后进家门,她叫嚷着要背着画夹子为每个人在海边画一幅素描。

那是她们唯一一次集体去海边。其实,她们离海那么近。一个月前,那艘定远舰还停泊在码头,之后,就随着刘公岛新码头一同向南移去了,游客便也随着拥去,凡是人迹罕至之处都会神奇般地拥有了安静。

她们从小区北面的古陌岭环山路转了一个圈儿,那里每天都奔走着健身的人。宝然一直沉默,她走得缓慢,跟随着她们爬到一条隐秘的支路上,经过一些陌生的坟冢,宝然停下来问她们:“你们说,过去的事情真的会永远过去吗?”

秦丽回头看着宝然:“应该不会,它们在记忆里活着。”

“有时候也会在梦里。”小雪退回几步,挽起宝然的胳膊,“我就常会梦见已经过去的事情,温故而知新。”

宝然瞬间就变得疲倦不堪:“我们要去的海边人会不会很多,我厌倦密集。”

还好,半山腰一小块平地上摆了几个石墩子,她们就坐在上面停歇一阵。

宝然说:“我有时候特别想把自己藏起来。”

秦丽说:“我也这样想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走到世界中去呢?”小雪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就像一团火在燃烧。

宝然说:“有件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但我今天可能会控制不住要告诉你们。我有一个朋友已经死了,是自杀,自由自在地从她家十一楼的窗户走出去的。夜有点黑,但是当时的黑暗却是最好的保护伞。她又选了重庆炎热的夏日,好让自己的身体快快腐烂。她妈妈跟我说,看不出她的丝毫情绪,她的脸被摔烂了。”

秦丽把话题转移开了:“我还是喜欢独身这种生活方式。”

这个弯转得特别陡立,连朱莉都感到惊异。在宝然没有来之前,她们没有谈过这类事情,她们还在为生存这件事情殚精竭虑,即使银城的家人在电话里一遍遍催问,但她们觉得那些都属于电话那头的事情,挂掉电话她们就继续活在威海这个空间里。

“秦丽,如果你能坚持住还好。我那个朋友也喜欢独身,我不认为她是因为十次相亲就被摧毁。她事业有成,上大学时就勤工俭学,年年拿奖学金,她的心里总是装着远大理想。”宝然说。

秦丽没有回答这个有关“坚持”和“理想”的问题,有时候它们更像一个谎言。她紧张摸索着裤袋里的东西,那是一盒辣劲十足的将军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秦丽开始偷偷吸烟的,她伪装得就像变色龙。小雪盯着那根点燃的香烟,看着秦丽和朱莉,她们的忧郁和她对未来的灼热倾斜得如此厉害。她看到朱莉平静极了,但她并不知道朱莉为秦丽酒杯里添酒的那些日子。也许秦丽也不知道,朱莉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一个人处在悲伤和困惑里,给她一个敞开的安全的空间,陪伴和倾听是我们能做的最宝贵的事情,多说一句话都足以杀死另一个人。秦丽手指孱弱,点燃、夹起烟的力量不足,嘴唇就有点抖:“我热爱、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但我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会改变,人的观念是会变的。现在,我觉得理想和傻瓜常被人混淆。”

宝然起身无所事事地在石桌前转了几圈,把秦丽吸了一半儿的烟屁股夺了过来猛吸几口。她知道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们去海边吧。”

幸福公园那扇巨大的幸福门成就了这个名号,它高耸入云,内置电梯可以把人送到頂端的明亮餐厅,人可以坐在高高的玻璃窗前俯瞰整个城市。宝然从不登上那高处,她甚至没有胆量仰头看那高悬的玻璃,那个朋友的离去让一切趋光物体都携带了罪恶。门两端连接的是陆地和海洋,陆地上就是威海,海洋里就是可目视的刘公岛。她们走到海边的时候已近中午,春季的阳光和海水灿烂极了,一切都银亮亮的,照得她们消失了一般。向南望过去,远处成群的海鸥密集地上下翻飞,翅膀冲撞着彼此的翅膀,它们冲向人群,又争夺着俯冲到岸边的海水里,它们根本没有饥饿的表情,就像机械地玩一种集体游戏。宝然指给她们看:“那么多海鸥,那么大的海,它们非要拼命挤在那。”

“那就是新码头。”朱莉说。

这是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像一种空洞的施善,他们大把地向海水里撒食料,喂养海鸥的盲目和无知。“那些美妙的海鸥照片就是这么来的。”小雪惊讶极了,她第一次剥开事物的表象看到一点背后的东西。朱莉变得更沉默,仿若天生泪腺缺失的人,这和她们恰好相反。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亮点从海的远处缓慢漂过来,绕过灯塔,一荡一荡。它什么都不用做,自由自在地随着海水走。“海鸥,那里有只海鸥!”小雪继续大喊,“它不会是从对面韩国漂来的吧?”

“也许吧。”

“它怎么不飞?不去抢那些食?”

“它可真享受!”

“我死去的朋友可能就是那只海鸥。”宝然陷进一件事情里,“我感到艰难,从朋友离开之后一切就开始变得艰难,我难以和人面对面说话,我被什么困住了。”她们谁都没有发出回应,等待着宝然的自我诉说或者宣泄。

“宝然,这个旧码头原本停着定远舰,现在,你可以想象它还在这里,你也可以想象你的朋友今天和我们在一起。”朱莉说。

宝然根本没有跟上朱莉的视线,她盯着那个起伏的亮点问:“那海鸥漂在海上会想些什么?”

“你看见海水没有边际的样子吗?”宝然还在追问着。她们盯着远处那条蓝白色的连接线。

再怎么努力,似乎今天很多事物都难以捏合起来,它们漂浮不定。那些风景,她们,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那只海鸥,偶尔也有零星的几个行人匆匆走过,都是。岸边一条宽阔的街道还残留着生锈的金属色,长到地面里去了,那是原来在码头卖海螺、蛤蚌、贝壳风铃的摊贩支起的帐篷铁柱留下的,这里除了旧痕迹实在没有什么可观赏的。所有的人事都耽溺在各自的空间里各行其是。

宝然目光惊恐,蹲在栅栏底部的石墩上,身体越来越沉:“太可怕了,你们知道吗?朋友总是从窗户走出去,从我的脑袋里走出去。她不喜欢那些婚介,她跟我说过很多次,她好像因此欠下了好多人的债,她父母、姐妹、亲戚、朋友,包括自己,那让她负罪,让她害怕。我现在才明白,我相亲了第七个男人才明白,她跟我说过不停地坐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艰难地没话找话,就像一场又一场尴尬的交易,像是审判。对,她跟我说过那像是审判。她还跟我说过,每天在公司工作可以独自一个人通宵达旦。但是,生活成了她的屈辱。”

“朋友走出窗户是她渴望的,我要这么认为才对,是吧?”宝然在渴求被确认,她牢牢捉住她们的裤脚,并摇晃和撕扯它们。

“是的,她是在努力保护自己。”秦丽也坐了下来。

“所以,她连自己的脸都要摔烂……她最后一晚上给我发了两个莫名其妙的短信,总是说她不能忍受他人的耻辱,她想理解生活,可她已经耗尽了。她说她活得很失败。那晚我没有给她回短信,如果我像以前一样回复她,‘有我呢’,‘我理解’,多简单的三个字。”宝然哭了起来,几乎是获得了一种解脱,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我他妈的在看一个无名的小电影,全是些无厘头,我笑疯了。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回短信,我明明看到了。”

那天在海边,小雪没有给她们画像,她紧紧背着她的画夹子,没有从肩上放下来。她第一个做出拥抱状,她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

5

宝然在深秋时真的办了第一场“动物音乐会”。她们用了整整一个周末的时间,商定活动名字、开场、节目、动物面具、动物的吃食、果饮、酒品,却一项也没有按照计划派上用场。首场音乐会范围极小,宝然把前七个相亲的男士都约了一个遍,能到场的只有三个,其他四个早早约起下一场。那个想要采访她们私生活的电视台男主持人也被秦丽约了来。人扮演动物并不是新鲜事,最新鲜的是她们这群想装扮动物的人。

常在她们窗口遛弯的三个阿姨从听到这个邀请消息开始,一周时间没有在傍晚出现在小区路上。每天傍晚凑到大柳树下聊“动物音乐会”,她们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变成一棵树、一朵花、一棵草、一根玉米苗,经历战争的时候想过自己变成一颗子弹或者一门大炮,饥饿的时候想自己快快变成一具尸体,却从来没想过要成为动物。

那天最疲倦最快乐的是她们的海螺,它频繁地叫着,一个又一个动物无序地进到屋子里,无意识在这里就像挣脱枷锁的困兽。在门口迎接的鱼和树懒跟随着动物们进到屋子里再没有回到门口继续迎接,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动物都随心所欲地听音乐、吃零食、喝饮品、发呆、闲逛每个卧室,或者抱着博古架里的一本书躲到角落里。他们都有了短暂“脱离人”的念头,说出来时,真是惊人的一致,他们从彼此那里看见彼此。

母老虎跟公狮说:“电视台怎么不做一期‘你真正想成为什么?’的节目?”公狮殷勤地问候:“秦丽,你们做一期《新生活》吧。”母老虎没时间听公狮答非所问,她需要主持整场音乐会,她甩给公狮一句结束语:“别叫我名字,今天我们都是动物。”

母老虎去寻找大象,她竟然在阳台的一把椅子上蹲着。膝盖上铺着今天聚会的策划书、节目单,正认真地修改主持词。母老虎扑过去:“别改了,都乱套了,我看什么主持都不需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更好。”她蹲下来盯着大象的脸,大象盯着老虎,她们听到两只兔子在唱歌。

两只兔子和一颗大白菜蹦跳着进来,她们老了,无法蹦离地面太高,而且已经无法改变她们被时代控制终身的饥饿基因,在每一个卧室里嗅一嗅,重新回到客厅里嗅那些各色小点心,一边吃一边说起自己曾经也做过这个奶酪,就是做出了焦煳味儿。她们依然议论着如何满足人最根本的吃的天性,只是在面具下面,她们说出了自己过去饥饿的残忍模样和小小智慧,她们对着网络直播,做出一些失败的吃食,可是,她们发现原来做坏了食物也可以让人开心。

长颈鹿背着吉他来了,在门口卡了一会儿才终于走进来。鱼游过去帮他把脖子上的吉他取下来,把他引荐到母老虎跟前,一只公狮子紧随其后跟来,长颈鹿把脖子挺得僵直,炫耀他的高昂,还有一系列跟高有密切关联的词可以自然地联系到他的身上,高瞻远瞩、高屋建瓴、高山流水、高大威猛,总之有预见未来的超能力。他不小心抢占了狮子高大的标签,沙发上高大威猛的公狮子冷静地立在一边听着长颈鹿夸夸其谈,揭了它的伤疤:“长颈鹿再高,也有被狮子吃掉的时候。”

母老虎对着公狮子说:“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有一会儿没见树懒,她一个客人也没有迎接到,却从窄小的衣物间里走出来,好像满身都是露水,从手指到手臂都挂满了透明水珠,那是红色血液穿透皮肤溢出来的生命气息,短短的牛仔裙刚刚裹住臀部,从脚趾到大腿也挂满了透明水珠。它的面具是自己用素描纸裁剪画的,刚才躲进衣物间,为自己重新修补了一下黑色眼线。

都是和树木最紧密的缘故,长颈鹿看到树懒就抛弃了鱼:“树懒,如果没有树,你可以挂在我的长脖子上。”屋子里所有动物都停了下来,寻找这句话的出处,随后大笑声震颤着屋子。长颈鹿自荐要弹一首曲子,动物们各自寻找其心仪的动物,坐到一起等着长颈鹿的曲子。

曲子刚起了头儿,熊就高喊着:“当我老了,当我老了。”

树懒把自己吊在博古架上:“是《当你老了》那首歌,好不好。”

他们用动物的名字称呼彼此,竭力地辨认着对方。他们都听出了彼此是谁,但都装作陌生人,老虎和狮子在这里并非敌人,大白菜和兔子可以在这里吃奶油蛋糕,长颈鹿独奏独唱,鱼离开了水却游得更畅快,熊并没有发脾气,在长颈鹿演奏完之后掏出一个小口琴,吹了一曲《后知后觉》。她们都听出来那是宝然第七个相亲的男人,好像变成动物之后醒悟了,对宝然充满愧疚。

所有的动物都有了后知后觉。

“因为我喜欢鱼只有几秒的记忆,就算我一辈子都走在相亲的路上都不会厌倦和失控,而且鱼离水那么近,不會被水淹死。”

“因为我爱树懒一辈子离开地面生活,我可以倒挂在天空画地面上的人。”

“因为我们老到了这把年纪,越来越羡慕兔子吃素。”

“因为我喜欢独自行走,而且老虎有时候也可以像猫,你见过威武和妩媚同体的动物吗?”

“因为我喜欢独自行走,狮子也喜欢在狮群里保持沉默,就像待在镜头一边看别人。”

“因为我喜欢大象载重却能快速奔跑,还能用泥水洗澡。”

“因为我想昂首挺胸地活着,而长颈鹿挺起长脖子抬起头,就可以骄傲地摘树上它喜欢的任何一片树叶。”

“因为熊虽然身体庞大,但也可以上树,我喜欢夜里蹲在树上吹口琴,吹给我自己听。”

……

《后知后觉》还没有停,母老虎突然大哭起来,她原本过度坚挺的身姿像墙一样坍塌,那张冷峻的虎脸埋在双臂之间,她不知道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伤到了。大象迅速跑到老虎身边,她知道老虎这时候需要一杯红酒。鱼也哭了起来:“有人跟我说我们最不该忘记的是,人首先是动物。”树懒把自己的胳膊吊在鱼的肩膀上,她的动作还是慢得让人吐血,虽然是装出来的。大白菜和兔子不明白为什么吃着甜点也抹起眼泪,其他的动物在口琴独奏中沉默下来。一会儿,吉他声又响起,是谁打开了手机音乐,动物好像从连续不断的声音中漂浮起来,这里就装下了整个安静的丛林。

“动物音乐会”结束之后,人们私下里都爱上了自己选择的动物,不知不觉成了公开的秘密,后来整栋楼里的居民都在每一个月的月末聚集到她们这里。人们大都不请自来,自由寻找其他的动物聊上一阵子,对着陌生的面具说说自己的秘密。秦丽说起的那个电视台朋友就是在第一场动物音乐会中看到了她们,才发现她们这群人的生活,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是总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6

有些时候,小雪早早从画室里回来,在客厅里安静地画A。A还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的一颗乳房裂了缝隙,锁骨处有一根锁骨加压锁定板的压力太大,连乳房都受到了力的压迫而撕裂,朱莉需要重新修复她。她跟她们说过:“如果是一个活人受伤植入了锁骨板,她要承受这种连带的疼痛,我们就能预判这种力可能给人带来加深疼痛的值,作为商家和医生,还有机会尽力减轻和避免。”朱莉说起这些事情时会变得异常严肃,但她们越来越想理解人。宝然也会走出她的卧室,重新看看这个时而破碎又不断被修复的A。

秦丽那天傍晚很早就回来了,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小雪的发梢,那一卷一卷松弛的大波浪令秦丽的内心翻滚。小雪做了一个树懒缓慢张大嘴巴微笑的动作,秦丽鼓起腮帮子张大老虎口给了个回应。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着小雪画了一会儿A ,又到朱莉和宝然的空卧室里看了看,就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朱莉和宝然加班回来时,小雪还在画A 。除了客厅,所有房间的灯都没有开,朱莉到秦丽的卧室门前看了看,从门缝里能瞧见床上,一个瘦得看见肋骨的女人后背,脖子躲进胸腔里,脑袋就像一刀抹下去,藏在蜷起的膝盖间。朱莉望了好一会儿,觉得那不像秦丽,窗口射进来一点月光和路灯的暗黄灯光,把屋子照得特别混沌。朱莉没有说话,她看到一个女人面向自己背向世界的身体。她瞬间觉得心要变软,竭力让它冷硬起来,她见过她奶奶、她姥姥、她妈妈、她姐姐都有过这样独自饮泣的习惯。

朱莉没有直接走进去,秦丽应该知道她就站在门口。她重新回到沙发上,问小雪想不想吃加班饭,宝然换掉工作服从洗漱间里出来:“我想吃。”

小雪说:“鱼想吃,树懒也想吃。”

朱莉到厨房里做加班晚餐,她给每个人都做了一份,煮泡面外加一个荷包蛋。做的人并不固定,无论谁想吃就会给每个人做一份,就像一种默契。

深夜的威海还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那是这个城市最令人心安的声音。当你安静下来时,海浪的声音就会从遥远而隐秘的世界里涌出来,你的心突然就开阔宁静了。秦丽一闻到泡面的味道就恢复了原状,她打开卧室的灯把睡衣换上,跑到客厅里挤在宝然的身边。宝然正在无心地刷手机,除了看滚动的标题什么都不想看,好像待在家里也需要那种现实翻滚的速度。

朱莉在厨房里喊了一声:“加班饭好啦。”她们几个都奔过去端一碗,然后排成一字坐在长沙发上,背对着外界,视线对着电视却从不打开,她们就一边吃一边听心里海浪的声音,这是她们四个最美好的时光。

“吃完之后,跟你们说个事。”秦丽的声音很低,淹没在她们紧密的咀嚼声里,我确诊癌症了,但我不会摘除我的子宫。”屋子里安静得连内心里海浪的声音都隐匿了。她们四个传递着秦丽的检验报告单。“市立医院检查的,要么再去妇幼医院检查一遍,要是误诊呢?要是错误报告呢?”宝然把一大摞报告单折叠起来,“你还那么年轻,年轻人不会那么容易生病。”小雪抱着秦丽的一只胳膊,抚摸着秦丽毛茸茸的汗毛,她还没有真正开始她的社会人生就已经感觉到它的重量。

朱莉不见了,她跑到厨房酒柜里倒了点红酒,硕大的高脚杯能把缩小的秦丽装进去。朱莉隔着红酒杯望着秦丽,红色晃动的液体瞬间让她漂浮起来。她们觉得这间屋子灌满了红酒,又灌满了海水,与幸福公园那片东海连接,然后是渤海,再到黄海,还有太平洋。她们突然觉得身体和内心的疲乏,就算朱莉的公司能造出子宫来,它依然不属于人的身体。

小雪想起她们将来都需要面对的问题:“秦丽姐不用担心,现在生命医学、生物学、科学这么发达,将来人的各种疾病都会被治愈。而且,我们再也不怕身体的残缺,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件都可以随时取出来以旧换新,到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还是否能认识彼此。反正我会记得你们,老虎、大象和鱼,你们可要记得我是动作最慢的树懒。”小雪在灯光下,打开了另一个时间维度。在那里,痛苦和幸福并不对立,生命也没有过度艳丽的颜色,就像平凡的盐。

秦丽反而镇静极了,从此再也没有喝酒,她跟她们说:“如果你知道了你的终点在哪里,你就放过你自己了,你就把自己看明白了。”

那天夜里是威海最安静的夜晚,夏季的蚊子也没有在耳边唱歌。她们把自己的卧室门都留了一条缝隙,这样連接起来就像睡在同一个巨大的空间里。

早上醒来,秦丽一整天都像一束阳光,一件悬空的事情终于落地,让人心安。她洗了很多衣服,搬着小板凳晾晒,橘红色的阳光从东边铺过来,她做着深呼吸站上阳台,双脚像鹰爪抠住窗框,身体努力向窗外倾斜,让阳光把整个人包裹起来。眼睛微微闭上的瞬间,一个人冲了过来,夺走了她的自由。

那个人的手臂真是有力,就像两截环绕的铁丝,她们尖叫着脱离阳台。那致命的向下一抱,生命却奇迹般地向上流动、升腾,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奇妙的逆向力量。她被一直抱到沙发上,看到小雪憋红的脸蛋儿时,她倒在沙发上,笑得浑身发抖。

小雪也浑身发抖,她发起了火:“你要死吗?”小雪第一次哭泣,她来到这里总是一副微笑的甜蜜样子,“你就是要死,也不要从这个窗户跳下去。你要学学宝然姐姐那个朋友,选个十三层的高楼,那对死才是忠诚的!”

朱莉和宝然从卧室里光着脚冲了出来,看见秦丽盯着小雪颤动的乳房,它们有点向下倾斜的势头,这是最易被忽略并带羞耻心的部位,没有人用心对待过它们。小雪焦急高喊:“你们让我看到的都是灰暗,生活全是灰暗!”秦丽的眼眶瞬间灌满了眼泪,她对着小雪窃笑。小雪这才发现秦丽盯着她的乳房,她把睡衣在胸前折成一个大褶子,两只胳膊挡在前面:“流氓,流氓刚才要自杀。”

“我在看日出,做深呼吸,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阳光是橘红色的,不是金黄色的。”秦丽独自仰着脑袋看着她们三个齐整地站在她眼前。宝然像一把冰刀插进来:“你也想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们吗?”秦丽依然用视线扫视着她们的胸部:“为了小雪的乳房,我也不想死呀。”

她们三个一起冲向了沙发,秦丽被压在最底下,她倔强地闷声呼喊:“小雪的乳房交给我了!”

在客厅里一阵子翻滚,她们四个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安安静静地堆在地上,听着博古架上那个黄色电子钟的脚步声。那是朱莉和秦丽在服装厂的宿舍里用过的,它一直伴随着她们在这里度过近五年。它走得特别稳,即使在电池用尽的时候都没有缓慢下来,而是咔嚓一下就不动了。小雪第一个数时间:“咔哒,咔哒。”她们立刻就明白她们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她们一起数时間:“咔哒,咔哒,咔哒……”

卫生间里有一块巨大的美人镜,每天她们从这里整装出门。她们四个排成一排,踮起脚尖,挺起胸膛,直面、侧立,她们赞美着彼此,辨认着彼此,为彼此留下完整的印象。

“我们小时候是盲目的、无知的,有时候羞涩到认为是有罪的。但小雪你不一样,你现在就应该开始爱护它,爱护你自己。”

秦丽第一个从镜子前离开。

7

她们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商议事情的习惯。秦丽把采访的消息带回来已经很久了,她们一直在等待小雪。小雪的艺术培训即将结束,这几天她没空回到自己的小屋。她们每天进出都要看看衣物间紧闭的门。后来秦丽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每次经过空荡荡的卧室,她们都要向里望上几眼。窗前瘦成一条线的空地上,曾经被小雪排成一排的各色鞋子拥堵不堪,她每天任意选择它们,然后像一条鱼游到人群里去。

小雪回来的时候眼圈泛黑,懈怠极了:“我到这时候才发现,其实我根本就不是画画这块料,我根本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傍晚天刚黑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朱莉、秦丽和宝然回来出奇得早,隔着昏暗看小雪就像看另一个自己,她们并没有什么既定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小雪说:“我要是真的变成树懒就好了。”

“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早晚都会,只要你想过自己想成为什么。”朱莉在黑暗里就像一头大象,她在笨拙的时候总能做出聪慧的反应。

秦丽变成一个魔术师,神奇地从后背拎出五个胸罩。小雪的眼泪潮湿,忧郁的情绪挡住视线,但她还是能够准确地在瞬间数清:“多出一个来?”秦丽有一个好脑子,就像拥有天生的速记能力,她的眼睛是自带刻度的透视镜,在相处的细碎日子里,不经意间把她们每个人胸罩尺寸毫不费力地搜了去。

朱莉立刻就明白了,她把A从卧室里搬了出来,立在博古架的一侧,她们都朝A 走去。很长时间,A不在她们的视线里,她们就会轻易把A忘记。朱莉没有放弃过A,独自一个人在卧室里把它创造完好。现在的A身上就像挂了渔网,在它身体的任何部位都镶嵌着各种医疗器械和植入物,沿着胳膊的曲线附着在肌肉之上,钛合金的亚光亮色从肱骨处发出来,那里有一款肱骨加压锁定板起到支撑肱骨外伤的作用。朱莉把一整套接骨板、接骨螺钉等器械放在了A的身上,她们看到人时时可能被伤害的脆弱的身体,但是A又像是承受全部疼痛的勇者。就是这时,朱莉告诉她们:“这些器械让我们永远记得,痛苦是人本性中的一部分,接受它,幸福才会存在。”

秦丽把一件紫色胸罩给A 穿上,有了衣物的附着,A就成了一个活人。小雪围着A转起圈来,在她画A的那些日子里,A的身上还没有背负这些需要控制伤害的金属,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理解A,她画出的总是一个人的外形。

“要是我早早理解A,我应该不止画出人的皮囊。”小雪又沉迷进绘画里,她不自觉地张开双臂,让秦丽给她穿上乳白色胸罩,让自己下垂的乳房高耸起来。

朱莉是最开心的:“我会继续创造一个男人Z,这个男人Z 和幸福公园那扇高高的幸福门有关系,而我们又与幸福门顶层的海上餐厅有关系。”

她们听得一头雾水,眼看着秦丽给朱莉戴上黑色胸罩,整个房间都迷惑在黑色里。小雪突然明白:“我们有大餐吃了!”她恢复了树懒的缓慢性格,张开大嘴做吞吃状,“我一直都想象坐在那扇门的顶端吃东西,像到了天堂吧?”

宝然是最安静的一个,她除了看着A,看着秦丽给每个人隔着衣服穿胸罩,就是想自己的心事。秦丽给她选了一件淡蓝色的胸罩,还没给她戴上,她便跑到卧室里翻找东西。百宝箱被打开得很急,哗啦啦一堆东西倾泻到地上。她托着一个青灰色的手掌日记本出来:“小雪,我想明白了,我给你们读读我的十二个相亲对象的日记,我记录了他们每个人的一句话。”

她们有安慰彼此的诀窍,要么是倾听者,要么把自己的事情分享给其他人。她们厌倦悲情戏,它离现实既遥远又跳跃。她们重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宝然。小雪已经忘记了内心的忧郁,这种移情疗法是她们最常用的也是最起作用的。

宝然涩涩地笑:“我发现我这几年就做了一件事——相亲,不过,我决定要相第十三个男人,然后,结束。

“第一个,你是东北人?在威海找到另一半可不太容易。

“第二个,你做到了商场经理,可我还是公司职员,起跑线就不平衡。

“第三个,现在的人真是太相似了,我之前见过和你一样的一个女孩儿,既坚硬又温柔,但坚硬的部分太大了,要是能去掉一部分就好了。

“第四个,房子和车子你都看不上,不接地气倒是让人不可信。

“第五个,我不善言辞,而你好像也不善言辞。

“第六个,我总觉得我们不合适,但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合适,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相处一阵子试一试了。

“第七个,我们最不该忘记的是,人首先是动物。

“第八个,我的目标是直接的,结婚、生子,柴米油盐一辈子。

“第九个,其实你说的感受我也一直有,真是屈辱。

“第十個,感谢你说了实情,你已经第十次了还没有结果,我的压力太大。

“第十一个,要么是麻木,要么你就是那百分之一。

“第十二个,你已经有了白头发。”

她们这才明白秦丽带回采访消息的那天傍晚,宝然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那么久,眼圈会那么黑,情绪低落。她们听着未曾谋面的十二个男人的诉说,看见十二个男人从不同的茶楼、咖啡厅、饭店门口、花园、公交车站走进来又走进去,完成人必要活出的一段生命。然后,消失在相似的人群之中,就像没有存在过。

秦丽还是坚持她的信念:“一个人生活不是也很好吗?”

宝然抱着她的掌心日记本:“那你就是那百分之一。”

秦丽问:“代表什么?”

“14亿人口以传统方式生活,你就是那百分之一的反向。”

“好像正向和反向是同一个物体上的两个面吧?”小雪动用了她画石膏像的知识,“其实,一个物体有好多个面,生活不是一样吗?”

朱莉更关心宝然说的“十三”,她对数字过度敏感,就像她注册的每一个医疗器械都必须要有准确的尺寸、型号和功用,符合人身体每一个部位细微的弯度、弧度和角度。她控制不住对数字的迷恋:“宝然,为什么是十三呢?”

宝然说:“其实我自己也不觉得一定要有为什么,很早我在银城的时候偷偷翻阅了《圣经》,是我奶奶的,比我们客厅里那本《圣经》要小。书里有《最后的晚餐》的故事,最后的晚餐日期恰逢十三,第十三个耶稣弟子出卖了他,十三在西方的解释中是背叛和不幸;可是到了中国佛教中完全相反,十三在这里是吉祥,代表着功德圆满,而且佛教传入中国的宗派就是十三宗,佛塔也是十三层。可能十三早就影响我了,后来我突然懂得两种截然相反的寓意,那是人间的一种平衡关系。我才从朋友的死亡中解脱出来。

“而且,我第一个告诉了我奶奶我独身的决定,电话里我奶奶比我都兴奋,在爷爷唯一留给她的两室房子里,踱着小碎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完全是下意识的,声音尖细还发抖,还是那么倔强又脆弱,好像我替她完成了一项属于她多年争取的权益。她说:‘我早就说嘛,人真奇怪,每个人都拼命地往另一个人的生命里钻,你爷爷,你奶奶,你爸,你妈,还有那些街坊邻居……’”

当天晚上威海的海上足有七级大风,海浪冲破了海上公园的围栏,踏平了方块拼接的大路,幸福门也只是稍稍挡了一部分大风和海水。但屋子里特别安稳,她们一起吃了加班饭,小雪主动为每人做了一碗。

安宁一直蔓延到每一个卧室里,她们自由自在地待在自己的空间里。客厅里有脚步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小雪用橡皮泥塑了一个方形底座,把她那根摔成两半的炭笔捡了回来,断面刚好是楔形,她把那只半支笔倒过来,插在底座上。

其他人同时会意,在深夜里主动把博古架最中间的位置整理出来,让小雪把神笔摆在最中间,似乎能够莫名地获得神奇的力量,让小雪重新相信自己的选择。那里原来放着朱莉带回来的颈椎椎间融合器,在颈椎处连接人的大脑和身体,材料叫聚醚醚酮。她听技术部的人说起过,聚醚醚酮比钛合金还要昂贵,昂贵得很不像话。

8

朱莉她们在同一天接到秦丽的电话,她正在追踪新一年的广告客户,据说是威海庞大的渔具行业的企业家,她为了能签下他们,提前攻克了数十家企业的全部信息,甚至动用了神奇的渠道,掌握了每一个企业家的私密生活,有不吃香菜和辣椒的,有一年四季都在两色套装里裹着自己的,他们还厌弃狗,至少有两个人是左撇子,还有每天坚持冥想打坐一个小时的。秦丽在给她们每个人打电话的时候,还在一脑多用,温习着下一个客户的全部资料,清晰地对她们说:“他们已经第四次催问是不是接受采访,你们今天就给我回复。”

宝然和朱莉差不多把这件事忘记了,她们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小雪对采访的事情很感兴趣,她问秦丽:“那我们可以戴着动物面具吧?”

“可以,可以,在这个自由的世界里做什么都可以。”秦丽答道。

她们想秦丽是故意把这句话喊给客户听的,带着对周围人的某种暗示。她应该已经坐到了客户的面前,在结束这通电话后开始谈她的正事。

白天,她们挤进这座城市里的各个角落,消失在浩浩荡荡的人群里,忙着工作学习。夜晚才是属于她们真正的心灵生活。所以,白天她们的房间是空的,只有A独自站在客厅里,靠着被她们填满各色装饰物的博古架,等待着晚上她们归巢。

夜里宝然又加班,幸好她所在的商厦属于威海建市时就风靡的百货公司,人们在上一个时代称它为百货大楼,后来更名珍珠商厦,对面又建起了威高广场,那是一个城市的局部商业圈。宝然回来的时候,她们仨已经挤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看着A 。A的视线始终如一,无论她们吃饭、打盹儿、刷手机,它都用同一种平和的眼神注视着她们。那是朱莉的一个梦想,她渴望着人和人之间能够如此相望。

朱莉看了一会儿A ,告诉秦丽和小雪:“我给A 找到了一个伴侣。”

小雪从沙发上翻起身来,沙发已经过度柔软,中间部位塌陷,米黄色也掺进了青灰色。小雪拍起手来:“我就说嘛,A一个人多孤独,给它找个伴儿,叫什么名字呢?”

海螺风铃这时候蹦跳起来,它迎回了宝然。门还没有关闭,宝然就高声嚷着:“谁要找伴儿呀,还得起名字?”

小雪跑到门口捉住碰撞的海螺风铃:“朱莉说了,要给A 找个伴儿。”

“很好,你征得A同意了吗?这很重要。”宝然瘫在另一个独立沙发上,刚好和A正对面,她看了A一会儿,说:“A其实挺好看的。我带了个好消息回来。”宝然望了一眼安静的秦丽说,“先说说秦丽那件事吧。”

她们四个又一次挤在同一个沙发上,那里就是一个精准的核算空间,再多一个人都无法装下。朱莉伸出自己的手掌,宝然接着放上去,小雪之后是秦丽,四个手掌合在一起就有了同一个答案。

宝然说:“姐妹们,这个周末都去我的商場,选你们最心仪的裙子,当作礼物送给你们。”自从确定了“十三”为相亲终点之后,宝然就恢复了她古典的浪漫性格,活成诗是她的追求。

小雪把手举得高高的,站在客厅中间,吊灯的无数光柱从她的指尖倾斜到脑袋又突然散落一地,她就是她们的天使。看到小雪被光打湿的瞬间,她们都相信了朱莉曾经高喊的那句话:“我看到人体发光了。”她们的鼻子被天使拧了一下,酸涩就涌出来。她们知道小雪即将结束培训,回到她乳山的课堂上去。然后,成为数以万计的艺术高考生中的一员,继续走她的艺术人生。她们听见小雪兴奋得哑了嗓子,她一兴奋就声音涩涩:“我为你们每人画一幅肖像画。”

那天夜里她们做了一件期盼很久的事情。大风、暴雨和热气流是上天给安排的,时间也是上天给酝酿好的,她们四个一起去了古陌岭继续向北的葡萄滩。途经一条长长的隧道,她们在昏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阵子。那天海潮很大,海风8级,海浪在冲向高高的木栈道时激起雄健的浪花,一次比一次凶猛。然后平息一会儿,又一次比一次凶猛,能听到木质内部传出咚咚的撞击声,而表面传来的是浪花击碎的哗啦声,它们借着路灯的光就要破堤而出,陆地和海洋就真的不需分彼此。她们追逐着海水的进退,捡近岸冲刷的石头,把它们填进博古架。她们追逐一阵就停顿一下,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那晚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下大暴雨,而是蒙蒙细雨。她们把自己放进细雨里,嗅着海水的腥咸味道,竟然莫名得到一种提醒和感动,所有的事物都在溢出,而人是活在世界上的附属物。

渐渐地,她们和之前的她们不同了。也许,是那个采访消息带给了她们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她们开始回忆彼此的生活,观察与周围人群的异同,让她们更属于她们。

有两件快乐的事情发生在同一天。她们在威海珍珠商厦店庆的当天去了宝然那里,她穿着笔挺的条纹西装套裙,和那个被相亲生活折磨的人无法重合。现在的她似乎每个毛孔里都是热情,来选购的人很多,大部分人都是循着多年百货大楼的记忆来到这里,那是珍珠商厦的前身,人们选购着一种记忆,宝然就被淹没在大量的集体记忆里。

那天晚饭,她们跟着朱莉登上了幸福门顶端的海上餐厅。宝然在中途才气喘吁吁赶到,但丝毫不会影响她们登上幸福门的热情。晚饭还有L,是朱莉公司的仓库管理员,因为公司产品的名字越来越多,让人无法记清楚,为了节省精力,不只是将产品编号,连人与人之间都简化为符号称呼。

L和她们年龄很相近,也许比她们还要年轻。他姓刘,公司里人都称呼他为L,连他自己都习惯了。朱莉贿赂了他,而他在离开公司之前也准备做一件出格的事情,同意配合朱莉把废弃的那具男人骨架搬出仓库。

L说:“从我做仓管员开始,那个骨架就放在墙角,没有人相信它还有什么用处。朱莉你可真行。”

“你来公司多久了?”秦丽问。

“三年吧,那时候朱莉就是我们公司出色的质量体系内审员了。这一行还是有意思的,不过仓管就没什么意思了,就是不停地把物体搬进来又搬出去。”

朱莉说:“‘出色’是公司的领导和同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我身上的,我没觉得它有什么分量。我更喜欢在那些产品上发现新世界。”

L是今天晚上真正的主角,一直想登上威海幸福门餐厅吃一顿空中大餐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愿望,就像每个人都想一生中能有机会站在高处。那是这座城市望向大海另一端的一扇门,它高耸入云,把威海和韩国连在一起。L说他总是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动物,他总也看不到它的全貌。在高空中吃晚餐的时候,L几乎什么都没吃,他除了喝酒就是不停地透过四周的玻璃窗看那些缩小的楼宇和街道,连大海都有了黑色的边际,远处的灯塔到了夜里就发出红色光亮,指引着迷航的船只。

她们在这天夜里第一次俯瞰整座城市。海边有越来越多的人去纳凉,从这个高空视角看下去,人就像紧贴地皮蠕动的蚯蚓,还能看得出情侣手挽着手靠在栏杆上透过海看他们的未来。妈妈推着小车里已经熟睡的孩子,他的梦就和海连在了一起。还有骑行的人从漫长的环海路回到城市的中心,温吞地在海边骑行。

小雪长到了玻璃窗上,她憋着嗓子喊:“你们快看,那是海螺女雕塑,真想不到她变得那么渺小。”

9

她们终于在初秋的一天早上走进直播间,人们看到四个动物以不同的姿态坐在大厅的半环形沙发上。秦丽的那个朋友尊重了她们的意见,她们由此知道他就是威海“金话筒”,他露着自己的面孔,面对着四个动物的面孔,四个动物的面孔面对着台下几十个人的面孔。他主持了一场《新生活》节目,这也让他刷新了威海主持领域的新形式。

朱莉成为她们过去的主要回忆人,很多细节在她们的记忆里残缺不堪,但平时沉默的朱莉却记得格外清晰。小雪在节目开始还不忘对主持人调侃,她说:“其实你可以去问我们的海螺,我们所有的故事都寄存在它那里。”

笑声是这场“新生活”最好的开端。可朱莉竟然始终没有离开过纸巾,坐在一旁的秦丽是给她递纸巾的人。台下的观众早已按捺不住,他们被激起复杂的想法和相近的感受。但是,都被“金话筒”拦住。按照节目流程,还没有到台上台下互动的环节。

“金话筒”问:“据你们口述的资料,你们是从看到‘人体发光’开始,找到了一种新的想法和生活方向?”

“是。”她们仍然那么默契,互看了一下,但她们都能猜到面具之后一致的笑脸。

朱莉做了补充:“是人体骨架在发光,然后才创造了人体。”

“金话筒”说:“好,那你们讲讲创造的那个人体的故事。”

朱莉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把她和秦丽创造A的故事讲述了一遍,观众们都想看看A 的面目,金话筒在后背景的大屏幕上滚动了几张A的照片。他们从未见过在一个人体上能够植入那么多钢板和螺钉,人们一时无话可说。

“金话筒”说:“每一种生活都有一种环境,让她们去了解你们所处的环境吧。”

他一个手势,大背景开始动态播放她们的家。那是提前拍摄好的,这给摄影师惹了不小的麻烦。在客厅里拍摄的时候,沙发被挪到了客厅的中央,摄影师还是需要紧紧贴到沙发背后的窗玻璃上,才能掌握一个牵强的合适距离,拍出她们四个人背向镜头的照片。镜头从每一个房间门前走过,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连朱莉门缝里掠过的A的模糊侧面,都走动起来。

她们藏在动物面具后看着日日相处的家,才发现它很美,也许镜头是一个神奇的放大镜,它会制造虚幻。

这天,她们四个人的口才都出奇地流利和跳跃,连自己都无法相信那些话是出自她们之口。过往生活被抽象成今天的口述,竟然成就了一种假象,她们好像四个生活哲学家。

“金话筒”在视频结束之后做了追问,这是别人特别想知道的秘密:“从你们的资料看,独自生活似乎是你们遵循的一种观念?”

她们互看了一下,那是她们没有预料到的,朱莉回应:“那也不一定,说起来和日常生活有什么区别吗?每个人都在独自生活,只是有的人没发现。”

“金话筒”紧追不舍:“人们都用一地鸡毛来形容生活琐碎、无奈,通过短片和照片可以看出来,一地鸡毛好像不是你们生活里的产物,你们的世界倒像是被抽掉了琐碎、是非的那一部分,说说有什么不同?细微的也可以,某一点也可以,能给人新意更好。”

朱莉说:“一地鸡毛只是生活的一个片面,鸡毛里还有凤毛。可是,人们长期先入为主地只盯着鸡毛,盲目认为那才是常态,其实凤毛一直都在生活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我们想自己可以更主动地选择。”

“金话筒”说:“那‘Z型生活’这名字怎么来的?为什么要用‘Z’,而不是‘B’或者‘C’?”

她们又一次互看了彼此,朱莉说:“一点神秘都没有,我们根本不想对自己的生活做定义,它会简化生活。我们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回忆我们的故事,发现它很难概括,而且走过来的时光中仍然有很多未知。”

朱莉问“金话筒”:“你相信直觉吗?”

“金话筒”笑了笑。

“我们相信直觉,‘Z’在我们这里有未知的意味和状态。我们想把生活过成创造和发现的过程,想努力保持这种生存状态。”

她们听到了掌声。四十分钟很短暂,开始和台下的观众互动,这反而让她们紧张起来。

观众1:“你们想一直这样独自生活下去吗?”

秦丽:“独自生活也不错,一个女孩儿长大了,就莫名其妙地要和一个陌生男人待在一起一辈子,那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生活的一个面和部分。还有其他的可能,也不冲突。”

观众2:“你们想过你们会衰老,会死亡吗?到那时候怎么办?”

秦丽:“每个人最终都要自己想办法应对一切,而不是你的孩子们。从现在开始就可以规划自己的养老生活。”

观众2:“你还没有回答‘怎么办’的问题。”

秦丽:“我一开始很恐惧死亡,后来发现活着和死亡都是一种生命形式。就像我们的A,它从来不会想到我们因为创造它而快乐。我更想让自己在死亡之前完整,在死后还能有所用处。一个完美的循环。”

观众3:“你们为什么要戴着动物面具,是标新立异吗?”

宝然的回应突兀极了,她在台上的那一刻想起了第七个相亲对象,说:“其实,我慢慢觉得有一个人说得很对,人首先是动物,找到你最想成为的动物,告诉自己你是一个人,你要成为人。”

观众4:“你们认为自己的生活和那些传统是格格不入的吗?你们属于现代、后现代生活吗?”

她们一起指了指自己的心。宝然说:“我们并没有刻意选择生活。但是,内心也确实有一种莫名的指引。我们寻找自己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观众5:“你们是从‘Z世代’那里抄袭的生活吧?”

宝然反问:“什么是Z世代,他们和我们很接近吗?”

观众6:“你们在威海这座小城里会觉得自己怪异吗?”

观众7:“‘新生活’里的‘新’在哪里?”

宝然:“我们和城市无数窗口内的人都一样。‘新’就是将我们已经遗忘的一些东西重新拾起来,比如:尊重、互爱。‘新’就是我们应该抛弃一些东西,比如:猜疑、冷漠和互相伤害。”

观众8:“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

金话筒在几十年的主持生涯中快淡忘了现场的“新鲜度”有多重要,《新生活》是分享节目,而今天就像一场鲜活的人生辩论会。他似乎也难以平静,但时间是紧迫的,他结束了这一期《新生活》的节目:“这种生活方式也算是少数的,极度个人,又极度群体,就像一整栋房子里有无数的小空间,却没有大门,向一切敞开着。这也是我们《新生活》栏目组想要的新形式。”

因为那一期节目以戴面具的特殊形式播出,主场画面一直定格在她们四个人坐在沙发上的整齐背影。这张照片被网友们从动态视频中截成单张图片发在网络上,有人在图片底部的沙发上加了一行字:面向内心。

她们重新回到她们的生活里,只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走到回忆里去看了看自己。其实,她们都没有想到,原来走过的生活会让人如此感动。

宝然在回家的时候又抱回了一个树瘤,质地细密,表面发出光亮,还有淡淡的药香,她把树瘤摆在了小雪空出的博古架的中间位置。其他人也并不追问,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朱莉和L联手在一天傍晚把那副男人骨架搬出公司,她在租賃的小货车车斗里给秦丽打电话,怀里抱着那具男人骨架:“我把它搬回家了,立在A 的身边。”

秦丽正在跑一家准备给小报注资的大客户,她的脚步和语速都很快:“好,朱莉,那回去我们仔细看。”

晚上,秦丽端着白开水在Z面前转来转去。L现在已经离开威海,他按照那天在海上餐厅的心愿,继续到别的城市飘荡去了。朱莉知道秦丽根本看不到这具骨骼会发光,她自己也看不到了。

朱莉说:“但是你们不知道,这和五年前把A的骨骼标本偷回家的时候有种时间的重叠。真的,好像时间在重叠,那时我刚到公司里,真是要做一个初学者的努力样子,现在还是一样。”

创造Z并不是难事,之前朱莉在创造A的时候,秦丽一直在身边,所有的细节她都清楚。她会先数清人体的206块骨骼是否完整,然后,用漫长的时间去塑造639块肌肉。朱莉会从公司里陆续拿回来一整套植入物,把Z断裂的锁骨重新用锁骨板锁住,露出美丽凸出的锁骨痕。

没过几天,“金话筒”给秦丽打了一个长时间的电话,他一时成了结巴:“没想到,那期节目的收视率持续攀升,很多观众都开始寻找你们的房子,这里还有你们的很多信,也有很多写给我们栏目的,每天都有观众打来电话。”

她们并不想暴露在生活表层。人们都在问:“什么是Z型生活?”他们開始重新思考什么是生活。有人写信为“Z型生活”做了一套有理有据的解释:“‘Z’代表一种东西还没有被命名、分类、理解,或者它早就存在了,只是人们遗忘了。”

她们读了观众所有的信件,并用同样的古老方式给他们一一回信。看到信那边的陌生朋友从内心发出问话:“进入社会,你们还能保持早起晨读吗?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们博古架上有好多的书,它们是装饰?”“我也曾想独自生活,但我败给了自己。”“你们在一起不吵架?不会心生嫉妒?”“就算是能研究制造点东西,我还是觉得生活乏味。”“听说你们还在办‘动物音乐会’,我可以带着小提琴去,我是一只鳄鱼。”

那一阵子,她们更忙碌了,不停地用电话把所有的消息传递给小雪。她已经回到乳山继续她的学业,但她还不忘传给她们三张素描画,那是小雪心中的她们。她住过的衣物间也一直空着,她们始终没有把杂物再次塞进去,只是把门上的树懒取了下来。朱莉又写了一份租赁广告,也许附近海燕培训班的新学生还用得上。

一天夜里秦丽回来最晚,海螺风铃迷醉地跳跃,竟然发出玻璃的声响。她又拿回来一块鲈鱼头骨,比三张扑克牌搭起的三角形还要大。她摇来晃去,先跟她们唠叨了一些她白天的经历:“那个客户很快就答应了,我觉得很奇怪,可是他答应在我们报上投放广告。我们今晚在抱海大酒店,四星……”她直立着四根手指转到厨房里,将鱼头骨涂满洗洁精,用一把废弃的牙刷在水池里刷洗。

鱼头骨布满鱼腥气,在姜汁洗洁精的泡沫中逐渐淡去,它已经不再是一条活鱼的头骨,所有生命物种都会在时间的洗刷里获得另一种存在形式。这些都是秦丽在深夜里清洗鲈鱼头骨想到的,那时候她还在醉酒中,对使用的力量和发出的声音都感到迟钝。在菊花顶寂静的深夜,人们的梦境会掺进一种异样的声响,一种锐物和柔物之间相互成全的激烈声响。秦丽一个步骤都没有遗漏,从朱莉那里学来严谨的态度全部用上了,她把它用清水冲洗干净,用干抹布擦干每一个细孔,又用干海绵多遍擦拭。然后,涂上一层透明的茶树油,再用干抹布反复擦拭。凌晨两点的时候,鱼头骨终于摆在了博古架上。

朱莉和宝然一直认为秦丽在深夜刷洗鱼骨太用力。第二天夜里,Z刚刚塑起的一只胳膊炸裂,一半脸和大腿掉了下来,它们成了碎土渣。她们循着声音从各自的卧室里跑出来,惊恐地立在Z的面前,不知道是谁发觉不是地震的缘故后,笑倒在沙发上。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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