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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心脏

2024-01-22欧阳国

安徽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保温箱救护车监护室

欧阳国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密密麻麻的行人悠闲地走在斑马线上,他们大摇大摆的,像蜗牛一样过马路。我们的救护车被困在滚滚人流和车流之中,即便是拼命地鸣笛,也无济于事。

我坐在救护车上,心急如焚,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交通信号灯闪烁。人行道两端竖立着交通指示牌,屏幕显示一个行人正在奋力奔跑,只见绿色的小人摆弄着双手,脚步急促。我盯着指示牌上奔跑的行人,听到它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瞬间感觉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与它产生了强烈的共振。

救护车拉的不是患者,而是一颗心脏。这是一颗脑死亡患者自愿捐献的供体心脏。十分钟前,我和OPO协调员小陈从医院手术室冲出,将这颗心脏抬上救护车。OPO是人体器官获取组织的简称。OPO协调员被称为奔走在生死之间的“摆渡人”。

小陈是一名“90后”男护士,他原来在医院急诊抢救室工作,医院成立OPO组织后,他调岗做了一名协调员。小陈个子高大,力气也大,有医学背景,所以医院把他调到OPO办公室工作。

救护车已经在医院待命了一整天。在心脏移植手术中,供体取出进入受体,不能超过六个小时。我们必须与时间赛跑,火速赶往机场,以最快的速度,将这颗心脏送到相距五百公里的上海。

这颗心脏来自一个车祸脑死亡患者,她的家属自愿捐献遗体。除了心脏以外,医生还从患者体内取出了肝脏、肾脏、肺脏和眼角膜,经过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计算机系统进行分配,找到了最佳的受体,它们也正在送往全国各地。

这颗心脏装在一个蓝色的保温箱里。这个特殊的箱子像床头柜一样大小,里面注入了冰水混合物。心脏放置在冰水中,像河流中一条被电晕的鱼一样,短暂失去了知觉,沉落于河底。为防止晃动,我双手紧紧地握住箱子。这颗心脏就躺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见它,但我的心脏与它相距不到十厘米。这是一颗“静默”的心脏,它暂时停止了跳动。我的心脏却因为它加速跳动,胸前像有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兽似的,正在上蹿下跳。

正值下班高峰时期,城市交通堵得一塌糊涂。红绿灯也失去了作用,人流不停地穿过马路,汽车被迫停在了斑马线上。我们坐在救护车上,看到前方拥堵的车辆排着一条长龙。夕阳照射在汽车尾部的挡风玻璃上,前方的道路就像翻滚的海水,一望无垠,闪闪发亮。

一道光从交警身上的黄色马甲投向救护车,我和小陈几乎同时喊道:“赶快找交警帮忙。”我跳下救护车,走向正在路口执勤的交警。我急切地告诉交警:“救护车上有一颗刚刚获取的心脏供体,我们正在赶往机场,将心脏送往上海,请求支援!”

交警迅速开着鸣笛的摩托车,来到我们救护车跟前。他用对讲机指挥前方车辆赶快让道。他的声音洪亮而急躁,带给我的却是一种安稳的感觉。不一会儿,前方一辆辆汽车纷纷主动往左挪动,很快就让出一条“生命通道”。交警骑着摩托车在前方鸣笛开道,我们的救护车紧跟其后。我们快速掠过旁边的汽车,看到不少人下了车,他们站在汽车旁,像战士一样护送救护车。

救护车穿过拥挤的街道,转眼间就到了通往机场的快速路。双向六车道的宽阔道路,车辆寥寥无几。我看时间,距离飞机起飞仅剩半小时。我叫驾驶员再快点,只见他紧踩油门,救护车猛的加速,飞快地往前跑。

我往车窗外望去,道路旁边的草坪像波浪一样,连绵起伏,一闪而过。

天色已暗。机场建筑群的霓虹灯突然打开,灯光像流水一般在静静地流淌,一片柔和的光出现在我们前方。远处机场巨大的招牌无比明亮,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我们。救护车从机场快速通道驶出,迅速右拐上坡,就到了进站口平台。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赶上飞机了。我和小陈将装有心脏的保温箱从救护车抬出,就像平时出门远行,从后备箱取下行李一样。只是,我变得胆战心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一颗心脏离开了人的身体就成了一个孤立的器官。此刻,它的角色变成了一件普通的物品,就像行李箱里的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台电脑。在机场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我们走的是绿色通道,要是走常规通道,这一颗心脏是不是也需要接受机器的安检,像一件普通的行李从安检机鱼贯而进,再缓慢从机器中滑出呢?

机场大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们大多数人都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箱子的大小和保温箱差不多。行李箱像长了双脚似的,紧跟行人身后,成为人们出行的标志。我拖着保温箱,行走在人群之中。旅客不走近仔细看,不会知道保温箱里装的是一颗供体心脏,箱子的四个轮子快速地在地面旋转,就像要冲向天空的飞机似的,在跑道上加速奔跑。心脏贴着光滑的地面,一路向前。

我们拉着保温箱,跟着行人,登上飞机。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我坐在飞机上,看着装有心脏的保温箱,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感觉,自己将一个人的死,和另外一个人的生,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飞机在起飞,我往窗外望去,看见城市的万家灯火。一条条明亮的道路就像河流般流淌在夜色中的大地,它们将城市分割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网格。这是夜晚,在飞机上俯瞰城市,看不清楚大地建筑的模样。要是白天坐飞机,可以看见一栋栋高楼大厦,整整齐齐地坐落在大地,它们变得无比渺小,就像一排排墓碑似的。有一天,我坐在飞机上,看到一个城市就像一个墓园,由成千上万的墓碑组成。我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

飞机越飞越高,灯火通明的城市变成了一滴滴星火,它们慢慢地把我帶入睡眠状态。我把手放在保温箱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半夜,我被小陈打来的电话吵醒。他告诉我,有一名潜在器官捐献者正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我从床上跳起来,连忙穿上衣服走出家门。

电梯直达负一楼,它正在缓慢下降。电梯屏幕上闪烁着向下的箭头,数字在倒计时。我站在电梯里面,内心有些焦灼。电梯快要抵达负一层,突然一阵抖动,把我吓一跳。偌大的地下车库有一股寒气,我一个人走着,感觉身体被恐惧包裹着。小区门口值班室的工作人员进入了梦乡,他身体靠在椅子上,头顶的工作帽掉落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将车驶出小区,生怕惊醒他的美梦。

城市死一般沉静,道路两旁的商铺关上了门,只有霓虹灯的广告牌还亮着。有些招牌的字不亮了,但大抵可以猜出上面的内容。路上看不到什么车辆,夜行的人都有特殊的使命或难言的苦衷吧!我将车开进医院住院大楼的地下车库,不远处是医院的停尸房。我加快脚步走向电梯,时不时回头,感觉有人在跟随自己。

我从医护通道进入重症监护室,刷一下工号牌,门就开了。这条狭窄的通道我无数次经过,两旁放着铁皮柜,柜门上贴着名字,里面是医护人员的衣服和鞋子。这是清洁区和污染区之间的一个缓冲带,进入重症监护室前,我们必须换上衣服。

重症监护室的地板、墙面和医护人员的着装都是蓝色的,走到这里像是进入封闭的海底,无比辽阔,却逼仄得令人窒息。一名患者刚刚离开,他还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家属站在病床前,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很快,床位空了出来,护士铺上干净的床单和被子,掩盖了这里刚刚血淋淋的抢救场面。这里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一切变得无比崭新,洁白的病床马上迎来了下一个患者。

小陈比我先到重症监护室,他告诉我,患者是一名女大学生,在锻炼时突然摔倒,经诊断为脑动脉瘤破裂。医生全力抢救无效,已经宣布脑死亡。我在医生工作站翻阅女孩的病历,她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她的生命最终化作了一堆白纸黑字。

她拥有一颗年轻的心。她会不会有自己心爱的人呢?当遇见自己心爱的人她当然会怦然心动。在柔和的月光下,她绕着操场跑步,一圈又一圈,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运动加速了心跳,她的胸前像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的,上蹿下跳。她在奔跑的时候,应该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或者同学、恋人、老师,也可能想到解不开的烦恼,美好的未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倒下了。她奔跑的心脏停下了前进的脚步,那只活跃的兔子瞬间从她身体蹦出,她的心脏像是断电的发动机一样,逐渐停止跳動。她趴倒在地上,同学把她翻过身来,她听到一声声呼喊,一群人朝她拥来。迷糊之中,她看见头顶暗黄的灯光,它越来越微弱,慢慢地化作一滴星火,最后消失了。

女孩躺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了。和她一样,重症监护室每一张床上都躺着看似一样的病人,各种导管布满他们全身,就像是蜘蛛吐丝拉网似的,缓慢掏空他们的身体。每个床头都贴着病床号,护士将这些千疮百孔的身体有序地排列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在医生的指导下用药、治疗和护理,有的患者需要吃喝拉撒睡,更多的是一直昏迷不醒。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OPO协调员最难受的是和家属谈话。亲人的死亡已经让家属伤痕累累,在他们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一句“你愿意捐献器官吗?”就像是往家属伤口拼命撒盐,让他们挨了一刀再挨一刀。我们没有预料到,这一次和家属的谈话异常顺利,女孩的父母很快签署了器官捐献法律文书。也许,对他们而言,捐献遗体会让孩子以另外一种形式依然活着。

深夜,一场人体器官获取手术正在紧张进行。手术室门口灯光昏暗,悠长的走廊一直延伸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几条冰冷的长椅在夜色中给人无比疼痛的感觉。一台急诊手术打破了走道的宁静,抢救车在夜色中前进,它从电梯出来,移动的响声将手术门口感应灯全部变亮。在灯光的照耀下,才可以看到女孩的家属蹲在墙角,他们就像一对受伤的动物,蜷缩在夜色中瑟瑟发抖。远处的重症监护室门口,地上躺满了家属,他们从家里带来被褥,将医院当作临时宾馆,和躺在病床的亲人一起打起了持久战。那些刚入院的家属似乎还没有习惯医院的生活,他们心事重重,每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一样的是那些老病号的家属,他们早已将走道当作自家的卧室,每天晚上埋头大睡,他们应该早已接受了现实,将家人交给医院,自己也要好好活着。

手术室是一个蓝色的世界,蓝色的地板,蓝色的墙面,蓝色的死亡。医生正在走道的洗手台清洗双手,他们用脚轻轻地踩一下脚踏板,水龙头便哗哗地流水。在寂静的手术室,水流声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它穿透人的生老病死,让夜色显得更加悲凉。

手术间门口的LED显示着“手术中”三个字,它们在屏幕上不停地游走,看得出时间正在一点一滴前进。对医生而言,每一次手术都是技术和体力的考量。尤其是开展人体器官获取手术这种高难度手术,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医生就像行走在高空的钢丝上,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无尽的深渊,一切将前功尽弃。

手术室的聚光灯一直亮着,外面的世界从黑夜走到了白天,又从白天慢慢走向黑夜。

手术顺利结束,所有医生和护士面对遗体鞠躬默哀,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当我醒来时,飞机已经在上海夜空中飞行,正准备降落在虹桥机场。我在空中俯视夜晚的上海,大地星光璀璨,每一块闪闪发亮的区域都像一颗正在搏动的心脏。我将双手贴在装有心脏的保温箱里,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特别厉害。

飞机在缓慢降落,我的心似乎悬在空中,像一块浮木飘在水中央,一股向上的力量让我感到无穷的心悸,我全身一阵颤抖。飞机越来越贴近大地,正当我心里默念着它即将着陆时,飞机瞬间冲向跑道,我的心脏也像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撞击。伴随着飞机在跑道缓慢减速,我的心跳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机场的工作人员早已在出口等候,我们从绿色通道走出,保温箱的滚轮在地上飞速地旋转,光滑的地面发出摩擦的声音,我们争分夺秒前行,正在与死神赛跑。

当装有心脏的保温箱抬上在机场出口等待的救护车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坐在救护车上,窗外是浓稠的夜色,两旁的建筑快速掠过,高大的楼宇灯光星星点点,这是一盏盏照亮回家的灯,有的人正在回家的路上,还有的人却永远回不去了。

每一个器官功能衰竭的患者,就像一盏孤独的灯,他们在茫茫生死之间,每天都在苦苦等待。极少的幸运儿等到了合适的供体,更多的人都在等待中慢慢死亡。器官移植是终末期器官病变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没有器官捐献,就没有器官移植。据统计,在我国,因为器官衰竭需要做移植手术的患者有三十多万人,而每年自愿捐献遗体仅有两万多例。

器官移植,是一个生命的延续,也是对另外一个生命的馈赠。一个器官移植到另外一个身体,经历痛苦的排异反应之后,一个器官功能衰竭的患者将重获新生。就像一棵移植的树,它们植入新的土地,在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土壤后,变得郁郁葱葱。

当心脏供体送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和小陈不禁瘫坐在手术室门口。我看到小陈全身都湿透了,只见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我望着一脸稚嫩的小陈,顿时十分心疼他。听说他第一次面对器官获取后的尸体一直在号啕大哭,怎么也不敢清洗血淋淋的尸体,也怕给死者穿衣服。我坐在地上,腿脚依然还在不停地颤抖,心脏上蹿下跳。过了许久,我们的身体和心情才终于平静。手术室里,正在进行一台器官移植手术,这类手术被誉为临床医学技术“王冠上的明珠”,难度可想而知。我看到,手术室门口的家属坐在凳子上,正在埋头等待。

我和小陈从医院走出,在门口一家拉面馆各自点了一碗兰州拉面。师傅双手抓紧柔软的面团,两臂均匀用力加速向外抻拉,不一会儿,他就拉出一条条细致的面条。我看到师傅拉面的样子,不禁想到手术室拉钩的情景,心里惦记着正在进行的心脏移植手术。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很快就好了,小陈埋头吃面,面很快一扫而光。我虽然饥肠辘辘,但没有丝毫食欲。

我们从拉面馆出来,街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滴噼里啪啦散落在街道,打在路边的汽车上,落在我们身上。我和小陈在夜色中冒雨奔跑,像两支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地铁站。

我的身体冲进夜色中,像是推动着一片洪流往前涌动,一只凶猛的野兽在我胸前活蹦乱跳。我的心脏在奔跑,它几乎要从身体里蹦了出来。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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