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记
2024-01-22曹应东
曹应东
林深是双手插在裤子口袋走进面馆的,这种肢体语言是想说明自己处在轻松悠闲的状态。实际上,这一段时间林深纠结万分,心里就像塞进了一团杂乱无章的毛线。等到他一脚踏进面馆的门,一颗心才咯噔一下坚定下来,因为必须要做的事就必须要做。是的,都到了这个时候,面馆就是战场,人都上战场了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眼下,林深的战场是蟠龙镇最有名的面馆。最有名其实有好几层意思,一是老字号,而且是属于金牌老字号的那种,据说是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是小镇里为数不多的百年老店之一;二是有名气,而且是名气最大的那个,你到小镇来,无论是问出租车司机,还是在美团上搜,它都会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出现;三是有特色,而且是大道至简的那种,面是手擀的,分清汤红汤,清汤不放辣椒油,红汤放辣椒油,没有浇头,只配了些煎蛋、煎饺和米粉饼。一碗如此简单的面,也不知道蟠龙镇的人为什么永远都吃不厌,不仅吃不厌,而且越吃越有味,甚至有人认为没吃过这面就等于没有来过小镇。你说,要是没点特色,恐怕是说不过去吧。但让人别扭的是,这最有名的面馆偏偏叫着无名面馆。难道不知道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吗?
这里是老街。据说美食和人气大都藏在老街的巷子深处。无名面馆就藏在这样的地方。老街也是普通的沿街门面,这种门面大同小异,都是前店后院,前店做生意赚钱,后院居家过日子,只是建的时间久远了点,墙面上斑驳的雨痕恣意纵横,有的如悬针,有的如垂露,有的如远山连绵重峦叠嶂,宛如浓淡相宜疏密有致的水墨画。有人对林深说,这条街上可以做川菜,也可以做湘菜,甚至可以做东北菜,就是不能开面馆,因为这条街上已经有无名面馆了。套用一下《三国演义》中周瑜那句名言,这意思大约就是既生亮就不必生瑜了。说这话的人是红袖,在蟠龙镇林深只认识红袖,也是因为红袖回到了这个小镇,他才会出现在这个小镇的。红袖对他说,父母老了,需要她回来。她回来了,他也就跟着来了,红袖的父母需要她,他需要红袖。
林深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么大的一条街,这么大的人流量,竟然只有一家面馆,竟然只能开一家面馆。红袖的话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听,是因为他深爱着她;不听,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手艺充满信心。林深十来岁就出来学厨艺,红案白案无一不精,各种菜系均有所长,就算是在厨艺高手如云的大城市,他也是有信心混上一口不错的饭吃的,何况在这样一个小镇?林深本想对红袖说,这条街这么大,应该能容得下两家面馆的,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想,还是用事实来证明吧。
红袖本来以为林深一定明白她的意思,可等红袖明白林深的意思时,这条街上的另一家面馆已经开起来了,是一家名字很特别的面馆:十面埋伏。对于一家面馆来说,这个名字起得委实有点杀气腾腾。这是林深的风格,他要不就不出手,要出手就要不同凡响,就算给面馆起名字也一定要从气势上压过对手。
无名面馆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每张桌面上都升腾着一团团或大或小的热气,是意料中生意兴隆的样子。同样是开面馆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林深看在眼里,心里的坚定又添了几分。生意越好台子翻得就越快。刚走进门,就空出两个座位,一个紧挨着门边,另一个紧挨着灶台。林深直接忽略了门边的座位,毫不迟疑地向里走,像是没有看见那个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空座位一样。紧跟着林深进来的是个看上去有些粗犷的中年人,有着一脸茂密的络腮胡子。络腮胡子看到林深舍近求远,多少有点诧异地摇摇头,把车钥匙咣当一声随手丢在桌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声喊道,老板娘,来一碗红汤面,一个煎蛋,十个饺子。正在灶台上低头下面的女人应了一声,好嘞。声音脆脆的,甜甜的,有点清晨竹林里的画眉鸟在鸣叫的韵味。
林深的耳朵里听着这脆甜的声音,目光却越过一个又一个头顶准确地落在一个男人身上。他只看一眼就认出那男人是老板,此刻正弓着身子在案几上揉面,身形每一次屈展上下,都隐约可见周身衣裳在有规律地颤动,似是有活物在衣内游走。这人虽是双手在揉面,劲却不是从手上出的,林深当然知道那是劲从地起,以腰带手,手随腰动,一动全动,节节贯穿,再缓缓注入手中的面团。就见那面团的形状时扁时圆,变化无端,案几虽咿呀有声,却是纹丝不动。果然是高手。
这时,脆甜的声音又吆喝道,三号桌,清汤面一碗,煎蛋一个,米粉饼两个。
老板拖着长长的音调应了一声,来了。语音未了,就见他娴熟地将面团嘭的一声搁在案几上。面团落下,余劲犹存,偌大的案几嗡嗡震动不已。老板手一伸一缩一拿一盖,一条毛巾早就不偏不倚地掩在面团上,人影一晃,人就已经到灶台边端起了托盘。托盘里正是三号桌要的一碗清汤面,一个煎蛋,两个米粉饼。接着,人影再一晃,人就端着托盘来到了三号桌。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人眼花缭乱。
林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喝了一声彩,不过,喝彩归喝彩,决定要做的事还是要做。林深知道,气可鼓而不可泄,气一泄那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进了面馆,手里就应该捧着一碗面,就像上了战场手里就应该拿着一把枪一样,这才是正确的姿式。林深一边缓缓落座一边要了一碗面,想了想,觉得一个大男人只要一碗面也太少了点,就又加了一个煎蛋。这时,他才好整以暇地观察面馆里的情况。和自己对面而坐的人吃得兴起,竟然把眼镜推上了额头,大半个脸埋进碗里。看不到脸,也就看不出年龄和长相,只是他穿着一套浅色的西服,系着一根蓝色斜纹的领带,从衣着上看应该是个斯文人。此刻,他正埋头苦干,把手里的一碗面条吃的是吱溜有声,一点也不顾及形象。周围在吃面的人也大致差不多,都在充满激情地和面条进行深入交流。等面条的人就不一样了,有的在埋头刷视频,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东张西望地看着热闹。林深也在等面条,所以,他四下张望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谁都不知道,林深观察的目标并不是人,而是摄像头。摄像头果然装在门头正上方,那是个球形摄像头,有一星红点在球内闪烁不停。
摄像头都是有死角的,即使摄像范围更广的球形摄像头也不例外。林深只看一眼,心里就有数了。他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摄像头装的位置太高明了,如果自己没有猜錯的话,它的死角应该在墙面一人高以上的地方,这样的死角就等于没有死角。林深叹了那口气之后就不再叹气了,而是侧过身来,侧身的同时还微微一笑,笑得很是轻蔑,因为这一侧身摄像头便摄不到他的笑,一侧身便是另一个世界。有死角当然好,如果没有,那就在没有死角的地方创造死角就是了。区区一个摄像头还是难不住林深的。
记得红袖还说过,如果你一定要开面馆,那就听我的,换一条街开,小镇虽然不是很大,像这样规模的街还是有几条的。既然开的是面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按照红袖的说法,这事啊,就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这个结果的。事实如期而至,但这事实并不是林深想要的。于是,他走进了无名面馆。
对面的吃完最后一口面,又意犹未尽地喝了一口汤,抓过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才用一根手指把架在额头上的眼镜勾了下来,然后站起身来,掸了掸西服,理了理领带,这才往外走。这人是个四旬上下的瘦高个子,竹竿似的,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却遮不住脸上的白。瘦而白的竹竿才走两步,就遇上老板端着空托盘折回。四下里摆满了桌子,通道很窄。两人站定了,老板笑着问,刘医生吃好了?这显然是一句废话,没吃好能走吗?刘医生似乎没听出来这是废话似的,也笑着点点头,连说两声,吃好了,吃好了。说话间,各自侧身一让,让开的空间恰好可以让这两个人同时通过。林深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的工夫事情就办妥了,而且办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林深知道,此时此地就是摄像头的死角,即便有些许声响,融到面馆嘈杂的背景里想来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到面馆去找茬的手段大都是千篇一律的。无非是要上一碗面,吃到中途时在面汤里发现一只苍蝇什么的,然后……稍微有脑子的人都清楚,这是在故意找茬。这么小儿科的手段,林深显然是瞧不上眼的。这样做,即便能过自己这一关,恐怕也是过不了红袖那一关的。
如果老板在端托盘跑堂时自己摔倒了,哪怕是摔得盘裂碗碎,汤汁四溅,那也和林深没有半毛钱关系。虽然让一个身手如此好的老板跌倒并不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但林深并不是一般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在刚才一眨眼的工夫,这个“暗箭”林深就已经安排到位了,正在不动声色地瞄准着老板呢。现在,就等着那必将出现的一刻了,被汤汁烫到的人在愤怒地大叫,没烫到的在尖叫着躲避,近处的人凑上来看仔细,远处的人挤过来看热闹,整个面馆势必要乱成一锅粥。而这仅仅是林深发起的第一波打击,是铺垫,是前奏。
接下来,才是致命的打击。乘着四下一片混乱,到处是摄像头的死角,林深的双手以拇指为弓背,以食指为弓弦,可以从容地把东西弹进他想弹进的任何一个面碗里。这些动作,林深处理起来完全可以用随心所欲这四个字来形容。这是林深小时候打弹子时苦苦练就的百发百中的功夫,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待到一切平静下来,大家再坐下来端起碗吃面时,就会有不少人发现他们的碗里漂浮着一个令他们作呕的东西,完全可以想象,胃口浅的人可能会当场吐出来……众怒难犯,这才是真正的打击。而且,所有这一切和林深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即便红袖心里有所怀疑,但证据呢?俗话说,贼在街边走,无赃不定罪。何况自己只是无名面馆的顾客,并不是贼。尽管自己的身份是另一家面馆的老板,但谁规定面馆的老板就不能到别的面馆里吃碗面呢?
正这样胡乱想着,就听到脆甜的声音喊道,一号桌,红汤面一碗,煎蛋一个,米粉饼两个。老板条件反射般拖着长长尾音答道,来了。
地砖上淋上香油,自然是滑溜之极,人行其上宛如溜冰,速度越快摔得越重。果然,老板毫无防备之下,猛然间脚底一滑,人就失去了平衡。这一刻在林深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所以它真正到来时,他虽目不斜视,还是把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老板脚底一滑,马上就从托盘上反映出来,托盘在空中一顿就凝滞住了,可是盘中碗碟还在继续前行,眼看着就要从托盘中飞出去。以老板的身手,在这时把手中的托盘扔掉,腾出双手来维持平衡,估计还是很难摔倒的。但老板这人却是固执得厉害,抓着托盘不撒手不说,还腾出右手去按住在托盘上躁动不安的碗碟。这样一来,老板再也稳不住身形,扑通一声,人倒,盘丢,碗碟碎,面泼汤洒。而且在惯性作用下,人倒在地上停不下来,仍沿着通道一路往前滑去,一直滑到刘医生的脚边才被两条细长的腿挡住,那残存的余劲仍然把刘医生撞得歪歪倒倒,往前一连小跑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
这一摔,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突然而至的巨大响动吓得一屋子人都不由得一哆嗦。事发突然,仓促之间,吃面的有人一口面喷了出来,喝汤的有人被汤呛着不停地在咳嗽,刷视频的有人手机从手中掉落在桌上也忘了去捡,讲话的有人还张着嘴保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发音口型,连一直在灶台上忙碌的老板娘也探出头来关切地问自家男人,怎么了怎么了?等大家反应过来是老板跌倒了,一个个都站起身来往这边挤,想看个究竟。人群就是这样的,一挤就乱,越乱越挤,越挤越乱,混乱的场面通常就是这样造成的。汤汁四处飞溅的情况没有如期出现,自然也就没有人在这次意外中被刚出锅的面条烫到,但对林深来说,混乱到这种程度就已经足够了。林深的双手在裤子口袋里触电般一动,却又马上停了下来。这一动一静,果真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林深的动,是因为他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该动时就要毫不犹豫地动;林深的静,是因为他看到地上有血,伤人并不是他的初衷,所以他要静观其变。定睛看去,老板的右手正在汩汩地往下流着血。林深的头嗡的一下大了,连思维也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就像被人一记重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的双手像是被强力胶水牢牢地粘在裤子口袋里,无论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
老板跌倒得突然,起来得也麻利,他一手抓一个桌腿,借着力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只不过施展的空间过于窄小,他手脚并用从斜刺里起来,有点像张牙舞爪的八爪鱼。一站起来就看得真切了,老板的全身上下恰似开了个染坊,可谓是赤橙黄绿蓝靛紫一应俱全,细细一看,白的是面条,黄的是蛋黄,绿的是葱花,黑的是胡椒,红的是汤汁,还有鲜血。在跌倒那一瞬间,老板千不该万不该用手掌按在碗碟上,碗碟在地上一摔就会改变它原有的属性,原本盛放食物的器皿就成了锋利的刀片,也不知是哪块刀片碰巧割开了老板的手掌,血正从伤口处成串地往下滴落,落在地上混在汤汁里,紅彤彤油腻腻的一摊,看上去很是瘆人。
大约是职业习惯吧,刘医生一看到血就兴奋起来,瘦而白的身影一晃就冲了过去,冲过去的同时还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领带,不由分说地就抓过老板的右手掌缠了起来,边缠边说,别动,你这伤口不小,我先简单处理一下,你洗一下换件衣服,再和我一起去诊所。
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刘医生说,瞧,把您的西服也弄脏了。接着又大声对围过来的人群说,这是个意外,没事的,大家伙该吃的继续吃该唠嗑的继续唠嗑,别过来沾了一身油,不值当。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拿着拖把、扫帚和簸箕跑出来了。刘医生忙里偷闲腾出一只手一把按住扫帚柄,低声说,这事有点蹊跷,要不要报警?
老板和老板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报什么警?这就是个意外。
刘医生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这才开口说,那至少也要调出监控看看吧。
就在这时,一根长长的面条仿佛活了一般,一点点扭动着从老板的额头挣脱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吧嗒一声,积在地上的汤汁荡起圈圈涟漪。老板望着刘医生憨笑着说,监控坏了,还没来得及找人来修呢。
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稍远一点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林深离得近呀,他听得一清二楚。
林深的双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没有拿出来,这个姿势保持的时间长了,让人看上去好像他的双手非常怕冷似的。
诊所就在隔壁。不一会工夫,老板就一脸憨笑着高高地举着右手回来了,手掌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渗出一片猩红,看上去像举着一面骄傲的旗帜。老板回来时,地上已经收拾干净了。收拾油迹,应该用草木灰,把草木灰撒在油迹上再去清理就容易多了,可这是在小镇,小镇的水泥地面随处可见,不要说草木灰了,连块泥土都见不着。但这根本就难不倒老板娘,她先是用扫帚把碎瓷片、面条、汤汁和鲜血扫进簸箕里,接着又飞快地用干拖把拖了一遍,再挤干拖把又拖了一遍,地上就基本上呈现出干净整洁的模样,似乎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老板娘扑闪着大眼睛朝着自家男人眉毛一挑,没什么事吧。
老板輕描淡写地说,这能有啥事,就一个小口子呢,过几天就好了。接着,看了看裹着纱布的手,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只是这几天我的手不方便,你就更辛苦了。
老板娘白了老板一眼,正要说话,就瞥见一把络腮胡子从老板身后挤了过来,没头没脑地就问,老板娘,刚才拖地时可看到我的车钥匙了,刚才一乱,不知道怎么就凭空不见了。
老板娘摇摇头,肯定地说,车钥匙?没看到。
络腮胡子找不到车钥匙,很是着急,忍不住嚷嚷起来,我一进来就放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呢?怪事,怪事,这可怎么办?我还要出车呢?
老板毕竟是老板,就算是受了伤还是那么沉稳,安慰人也能一下子就安慰到点子上去,别急别急,车钥匙怎么可能凭空飞走?你随我来先从监控上看看,看看可有线索。说着,就拉起络腮胡子向后院走去。
林深人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目光却是飘移不定,一会落在堆放着面团的案几上,一会儿又落在灶上忙得不停的老板娘身上,一会儿又落在一个个埋头吃面的顾客身上,一会儿又落在老板刚刚跌倒的地方。他的目光在屋里飘来飘去,但双手始终插在裤子口袋里,身形也一动不动,仿佛人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走出来。
恍惚间,林深仿佛又看到红袖警惕地问他,你这是要去哪?林深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但他反应很快,立马捂着肚子,配合着脸上的汗连声哎哟,肚子疼,去去就来。红袖总不能跟着他一起去卫生间吧。就这样,林深在红袖犹疑的目光中走出了面馆,那目光像牛皮糖一样粘在他的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直到进卫生间的那一刻,林深偷眼瞄了一下身后,那一袭红衣才在不远处一闪而逝。这些天,红袖一直在提防着他,可千防万防,终归还是没有防住。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从红袖的眼皮子底下去无名面馆,林深有的是办法。也必须要去做点什么了。这都快一个月了,偶尔上门吃面条的顾客就几个外地过路的,本地人根本就没人光顾,进的账连交水电费都不够,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喝西北风了。自己走南闯北多年,红案白案无一不精,到了蟠龙镇怎么就把面馆开到这种窝囊的程度呢?同样在一个镇,同样在一条街,人家门前熙熙攘攘,自家门前冷冷清清,林深心里除了后悔就是生气。后悔是没有听红袖的话,偏偏在这条街开了面馆,较这个劲赌这个气有意思吗?生气是生气小镇里的人是一根筋,认死理,不知道接受新鲜事物。是啊,自己的十面埋伏并不是绣花枕头,浪得虚名,不仅面是手擀的,浇头更是有青椒肉丝、红烧牛肉、红烧肥肠、雪菜肉丝十来种之多,就连汤也是用货真价实的牛大骨熬的。林深本想以多而精来胜过无名面馆的少而简。现在看来,那只能是他内心深处美好的愿望罢了。
这时,老板娘突然喊道,一号桌,红汤面一碗,煎蛋一只,饺子十个。一直以来都是老板娘负责下面,老板负责擀面和跑堂,老板娘下好面就喊桌号,一听到老板娘喊桌号,老板就马上放下手上正在揉着的面团来跑堂。年头久了,老板娘喊习惯了,这会儿,面条下好了也就随口喊了出来,等喊出口就醒悟过来自己现在怎么喊也是白喊,自家男人的手都伤成那样了,哪里能再去端托盘跑堂?再说,他这时正在后院调监控找车钥匙呢,隔这么远也听不见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正要伸手去端托盘,就听到耳边响起了一声回答,来了。这突兀而来的声音,让老板娘本来就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大更圆了。
答话的人正是林深。老板娘脆甜的声音仿佛具有一种穿透人心的魔力,林深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恍若从睡梦中惊醒一样,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张口就拖着长长的尾音应了一声,来了。倘若说到此为止,或许还可以勉强解释为本能反应,可接下来林深的举动就匪夷所思了,就见他双手像是被火烫了似的一下子就从裤子口袋里抽了出来,屁股上像是装了弹簧一样,把身体嗖的一声从座位上弹射出去,径直冲向灶台端起托盘。身影闪动间,人就站到了一号桌旁。
谁都没有注意到,此刻,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孩悄悄地走进了无名面馆。她倚在门边,微微张开嘴喘着气,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像一尾刚从水里被钓上岸的红鲤,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