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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浙江洋面御倭第一岛链的建构与实效
——以嵊泗列岛为中心考察

2024-01-21程继红丁高理

关键词:洋山嵊泗岛链

程继红 丁高理

(浙江海洋大学 师范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由于倭寇与海盗原因,明代是中国海防史上一个重要时期,海防文献也极为丰富。其主要体现为:首先,海防专著大量涌现,如《筹海图编》《两浙海防类考续编》《海防纂要》等,多达数十种;其次,与海防相涉文献层出不穷,如正史、实录、会要、奏疏、兵书以及沿海方志等,更是多达数百种。这些文献中记载的明代浙江海防,尤以浙江洋面御倭第一岛链建构,最能体现明代御倭于海上战略的落实,故成为明代海防史上的一个亮点。

一、明代浙江御倭战区与岛链建构的“三洋”视野

明代沿海诸省中,倭患严重的是浙、闽、粤三省,三省之中又以浙江倭患尤烈。郑若曾说“自倭人入寇东南,惟浙为最甚”[1],正是对当时实际情形的概括。

明代由于江山一统,海防上沿海各省自成防区,如山东、江苏(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都各自设防。各省之中,再细分海防区域。以东南各省为例,如广东海防,区分东中西三路,置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把总等官,各卫所水军协守六水寨,出海巡哨。福建海防,分北中南三路,配以五寨、五游,巡哨联络。浙江海防,共设六把总巡守汛地,连界会哨,而分隶于四参将;四参将之外,还设有两个非固定驻所的游击将军,由总兵直接调配,以便紧急情况下机动驰援。总、参、游皆听命总兵调遣,协同作战。浙江总镇守为总兵官,指挥全浙参总,此即中国海防史上有名的“四参六总”加“二游”建制。[2]2247

事实上,明代“四参六总”海防建制,在浙江的御倭防区表现得最为经典。须知这个建制的落实,还要依赖于卫所。卫所,本为明朝军队所实行的编制形式。军队组织有卫、所两级。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卫下有千户所,千户所下设百户所。明代在沿海大量采用卫所制,最初是从浙江开始的,这是方鸣谦的主意。《明史》载:“鸣谦,国珍从子也,习海事,常访以御倭策。鸣谦曰:‘倭海上来,则海上御之耳。请量地远近,置卫所,陆聚步兵,水具战舰,则倭不得入,入亦不得傅岸。近海民四丁籍一以为军,戍守之,可无烦客兵也。’帝以为然。(汤)和乃度地浙西东,并海设卫所城五十有九,选丁壮三万五千人筑之。”[3]一时间浙江沿海卫所林立,布防森严。

浙江“四参六总”的具体情形,体现了跨区域设防的特征。先看六总情况:一总为金乡、盘石二卫;一总为松门、海门二卫;一总为昌国卫及钱仓、爵溪等所;一总为定海卫及霩衢、大嵩等所;一总为观海、临山二卫;一总为海宁卫。六总分统以四参将,[2]2247四参将则为:杭嘉湖参将,辖海宁卫,驻海盐;宁绍参将,辖观海卫、临山卫、昌国卫、定海卫,驻舟山;台金严参将,辖松门卫、海门卫,驻海门;温州参将,辖金乡卫、盘石卫,驻温州。[4]如果把四参将所辖防区卫所联系起来看,就是一张清晰的浙江海上御倭防务地图。

在这张防务地图上,可以看到当时浙江御倭,从北往南,实际上分为四大战区: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为一战区,简称“杭嘉湖战区”;宁波府、绍兴府为一战区,简称“宁绍战区”;台州府、金华府、严州府为一战区,简称“台金严战区”;温州府、处州府为一战区,简称“温处战区”。四大战区的特点,都是由海上向大陆作纵向延伸,东西纵深达数百公里。明代军队实行募兵制,由于台州、金华与严州为一战区,我们就会明白戚继光何以会跑到义乌去招募兵士,从而组建了赫赫有名的“戚家军”。

在这张防卫图上,嵊泗列岛除了滩浒岛属于杭嘉湖战区之外,其余诸岛皆属于宁绍战区。那么现从这两个战区视角来看嵊泗列岛在当时御倭防区的地位究竟如何?

明代御倭,海战不断,出了不少海洋军事家。著名的海防军事家郑若曾对杭嘉湖和宁绍两个战区作了细分,并在细分基础上提出了近岸、次远、极远“三界”岛链建构思想:一是近岸岛链,建构为黄牛山、马墓、长涂、册子、金塘、大榭、兰秀、剑山、双屿、双塘、六横、韭山、塘头为上界,可视作第三岛链;二是次远岛链,建构为滩山、浒山、洋山、马迹(今泗礁)、两头洞、渔山、三姑(今大洋山)、霍山、徐公、黄泽、大小衢、大佛头为中界,可视作第二岛链;三是极远岛链,建构为花脑(今花鸟)、求芝、络华(今绿华)、弹丸、东库、陈钱(今嵊山)、壁下为下界,可视作第一岛链。这三重岛链,构成三重防区,皆属倭寇进犯必由之道。[5]从防区分布来看,如果说浙江是明代御倭的中枢地区,就某种情况而言,其中的嵊泗第一岛链又是浙江御倭的前沿主要战场。

这种由近及远的防区划分,实际上是南宋吴潜的三洋思路的延续。吴潜所处的南宋时代,主要防御北方金兵南下,防区呈纵向特征;而明代主要防御从东到西的倭寇劫掠,防区呈横向特征。郑若曾划分的次远与极远海域,相当于吴潜的大洋海域,绝大部分属于今嵊泗范围。根据这种划分,极远海域的七座岛屿被纳入第一哨区(详后),充分体现了郑若曾御敌于大洋的作战理念,这一点也是吴潜特别强调的。嵊泗主要岛屿都在次远与极远的御倭一线与二线,这种防区的布置,就是基于歼敌于深海的策略,可以最大程度减少对大陆地区的影响,这当然是御倭的上上之策。由此,可以明白,明代巡洋哨区为何会设在嵊泗海区了,这都是地缘军事的需要。

每一个防区其实都有一至二个纲举目张意义上的战略节点,如果深入到属于次远防区的十二岛屿中间,便可发现洋山就是该防区的战略节点。为此《两浙海防类考》这样描述:

羊山(今小洋山)屹立大海,东窥马迹,西应许山(今浒山),南援衢洋,北控大、小七山,此地之重者一也;温台宁三府于汛期之际,渔船到此而后分采捕,南极渔山,北极茶、蛇二山,渺茫千里,处处皆船,此地之重者二也;此地不守,则马迹可以结巢,而徐公上下皆为倭寇渊薮,不惟许山有唇亡之虑,而声息不通,应援阻绝,衢洋当一面之冲,浙西失藩,蔽之固矣。[6]

小洋山的意义,其实远不止在该防区的内部,因为这只是战术层面。明天启年间兵部尚书、《海防纂要》作者王在晋,跳出海上防区本身,将视野立足于省城杭州,用长焦距镜头,以相当于现代航拍者的姿态,对小洋山、浒山等战略地位作出鸟瞰性描述。他说:

浙江之源,始于黟之林历山,一线之微,合流万壑,终于钱塘江之鳖子门而入海焉,故鳖子门者乃省城第一门户,石墩、凤凰、外峙为第二门户,此外无山。惟羊(今小洋山)、许(今浒山)独立海中,东接衢洋,西控吴淞江口,为第三门户。羊、许二山有防,然后石墩、凤凰有蔽,石墩、凤凰有蔽,然后钱塘、鳖子门可宁,此其大略也。[7]

如果说小洋山等岛屿为省城杭州的第三门户,而小洋山之外的陈钱等第一岛链,则又是第四重大门,这就是明代巡洋会哨为何特别重视第一岛链之陈钱海域的原因。

二、明代浙江洋面御倭岛链与巡洋哨区之间的关系

既然嵊泗列岛都在浙江御倭第一与第二防区之内,那么该海域自然就成为巡洋会哨的交接区了。

巡洋会哨是明朝一项重要的海防制度。牛传彪认为:所谓巡洋,是各总兵按其驻防区与武备配置划分一定洋面作为其责任汛地,每逢春秋二汛巡逻哨守;所谓会哨,是相邻的两支或多支巡洋船队于信(汛)地连界处定期相会,填注会哨凭证,汛毕查缴军政各司的制度。[8]由于嵊泗列岛海域位置特殊,每逢汛期,浙江战船必出巡上述三界洋面,除了浙江四大战区各防务之间的会哨之外,还与南直隶、福建兵船会哨。

会哨制建立,其实就是跨防区间的联防,避免防区与防区之间出现三不管的死角。对此郑若曾指出,广东、福建、浙江三省,大海相连,地画有限,若分界以守,则孤围受敌,势弱而危。戢捕之谋,必须有赖于相互之间的协同作战。沿海加入倭寇集团的罪犯,多系广东、福建、浙江三省之人,通伙流劫。南风汛,则勾引夷船由广东而上达于漳州、泉州;北风汛,则勾引夷船由浙江而下达于福州、宁德。如果调兵搜捕,攻东则窜西,攻南则遁北。还有一种奸徒,见本处禁严,便勾引外省,在福建者则于广东之高、潮等处造船,浙江之宁、绍等处置货,纠党入寇;在浙江、广东者,则于福建之漳、泉等处造船置货,纠党入寇,此乃三省之通弊。故福建捕之而广、浙不捕,不可;广、浙捕之而福建不捕,亦不可。[5]基于倭寇、海盗的这种海上流窜特点,必须严令各地指挥,在海域连界处会哨,互为声援,协谋会捕,如此方能最大程度打击倭患。故《观海指掌图》说:“防江在于联络,防海在于会哨。”[6]

宁绍战区,巡洋会哨的主要海域其实就在嵊泗境内的第一岛链和第二岛链。就整体而言,一般出哨时间,按胡宗宪的说法,基本在春汛期间。战船出海,初哨以三月,二哨以四月,三哨以五月。巡哨区基本上是固定的,在分布上明显呈现出一定层次性。为此,笔者还是以上述“三界”区划为例来作分析。

三界中极远防区的花脑、求芝、络华、弹丸、东库、陈钱、壁下等岛屿,为第一岛链,也是第一重巡哨区。其中的会哨区则在陈钱,因为陈钱为倭贼分艟之所,如遇东北风,倭贼必由下八山入陈钱、马迹、衢山、洋山等,北犯江苏、西南犯浙江,所以江苏、浙江兵船交相会哨于陈钱。这重哨区最为紧要,因为只要倭寇出现在这一带洋面,待其还未立稳脚跟,就可第一时间发现并围剿之。

三界中次远防区中的马迹、洋山、大衢三山品峙,为第二岛链,也是第二重哨区。其中洋山,据《观海指掌图》说:“山围百里,形似南箕,中平如掌。内有十八岙,可藏海船数百。海水盐不可饮,惟山顶一泉清淡可汲,会哨必泊其中,以避风汲水。”[6]因此这里成为重要的会哨地点,故江苏竹箔沙、浙江马墓兵船至此会哨。对浙西而言,洋山及其附近浒山,如前所述也是省城门户,所以浙西杭嘉湖战区的海宁把总也有兵船至此巡哨。这重哨区因为是省城门户,且可居留补给,最易藏匿,但与第一重哨区相比,毕竟经过首道防线的阻拦,流窜之敌,目的地明确,围剿起来较为便易,故为二等重要。

三界中近岸的马墓、长涂、岱山、兰秀、圣姑、韭山等,则为第三岛链,也为第三重巡哨区。这重哨区,离沿海卫所距离较近,增援迅速,故为三等重要。

此外,胡宗宪《浙江四参六总分哨论》也重点分析了嵊泗海域的会哨问题。他认为,浙海诸山,如滩山、浒山、洋山、马迹、两头洞、渔山、三姑、霍山、徐公、黄泽、大小衢、大佛头、花脑、求芝、络华、弹丸、东库、陈钱、壁下等山,皆倭寇必由之道也。既是必由之道,当然是重点防区。因此其《浙江四参六总分哨论》有个副标题为“御贼于海”,可见他也提倡灭倭寇于海上的战略。

胡宗宪对宁绍战区的海上防区,也有“三界”之说,与郑若曾相同,但他以“上、中、下”为三界之称。大抵上界即郑氏之“近岸”界,中界即郑氏之“次远”界,下界即郑氏之“极远”界,各界所含岛屿也与郑氏相同。由于宁绍战区在江苏大战区与浙江台金严战区之间,他首先将该战区巡哨分为南北二哨区,“其南哨也,至镇下门、南麂、玉环、乌沙门等山,交于闽海而止;其北哨也,至洋山、马迹、滩浒、衢山等处,交于直海而止”,这从宏观上将该战区哨道作了南北框架性划分。其次,在这个框架内,他对该战区内部哨道,依照上中下三界思路,又做了细分:

由此观之,宁绍战区内部,交相会哨之地只有第一岛链的陈钱,其余则为分哨。会哨陈钱的任务,由舟山把总负责统领,分别从沈家门和马墓港两条航线进发。除此之外,陈钱由于地处浙江、江苏两省交界,还是两省大战区的会哨之所。可以想象,在每年汛期,陈钱防区临战氛围是空前炽热的。加上定海、奉化、象山一带贫民向来“以海为生,荡小舟至陈钱、下八山,取殻肉紫菜者,不啻万计”[10]。明代陈钱海域的热闹程度,大概不会亚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

当然,在第一岛链陈钱设会哨区,也有不同看法。据郑若曾《筹海图编》记载,当时有位宁波生员陈可愿说:

吾昔使日本,经历海中诸山,注意观之,陈钱乃孤山突出极东,大洋水深,不可下椗,又无岙可泊,惟小渔舟荡桨,至此即以舟拖阁滩涂,采捕后仍拖下水而回。欲以此为期会之地,恐不便也。马迹、大衢、洋山则不然,盖马迹有小潭可以泊舟,此山虽在陈钱之西,离大衢尚远,贼舟西来一过陈钱,即是马迹,以此为会哨之地可也。[11]

但这个观点并未被胡宗宪采纳。后来的侯继高经过对陈钱的实地考察,也认为在陈钱会哨是非常有必要的,因此在他任上将一度中断的陈钱会哨作了恢复。

基于此,在明代御倭史上,第一岛链的陈钱是值得单独拎出来说的。

首先,陈钱在当时倭寇看来,是进入中国沿海所见第一山。赵炳然说:“倭舟至陈钱,入中国第一山也。自此分直、分浙、分闽,故陈钱,舟山之至要。”[12]《观海指掌图》也说:“陈钱,中国海山之尽处,海贼击空明而来,风波无际,望见陈钱,则喜中国之将近。”[6]可见,陈钱是倭寇从日本横渡东海之后,抵达中国近岸沿海见到的第一座岛屿。陈钱之所以重要,乃因倭寇多在每年初春, 起东北风时从日本离岸来袭,此即陈仁锡所谓“倭奴由陈钱诸山乘东风突来,瞭望不及,游兵一枝反置空地,今当速速行之者”[13]。对此,王在晋说得更为具体详细:

倭寇之来,每自彼国开洋,随风到此,必登山取汲,整顿精神,徘徊眺望,其初无定向,歇潮候风,集艘分犯。若遇东南风高,则望洋山以犯苏松、浙西;东南风和,则望韭山、朱家尖以犯宁绍;若遇东北风和,则犯大佛头、主山、凤凰山以寇台、温;东北风急,则越桐山、流江以入闽。是陈钱、洋山乃浙、直共守之门户。[14]

这就提醒我们,如果与南宋的海防地理形势比较来看,南宋防御重点是金兵南下,故视洋山为北洋之要冲;明代防御重点是日本倭寇的东来,故陈钱上升为外洋之要冲。南宋布防以洋山为枢纽,明代布防以陈钱为枢纽,这体现了明代海上布防力量的重点已经外移到第一岛链。故郭正域总结说:“浙之海上陈钱、下八、花脑诸山,为两省之门户,故共守陈钱,分守马迹、羊山、大衢三道,而后倭无遁情。”[16]

关于陈钱的战略地位,侯继高《全浙海图总说》几乎用全部篇幅论述其重要性。他说:

东南沿海,惟防倭为第一件事。以日本倭国居东北而对西南焉,是彼国之西南而中国之东南也。浙、直外洋有陈钱山者,与日本正对。只用单艮针,不数日可达彼地,往往倭奴入犯浙、直,必由此山信风分路,是以陈钱山为二省之要害云。[17]

在侯继高之前,当年胡宗宪论直隶、浙江名虽异地,而实则一家。主张设兵总理,不宜彼此自分门户,故必共守陈钱,分守马迹、小洋山、大衢三道,而后贼无遁情。此后,俞大猷统领战舩,也以陈钱山为所当屯泊。再后马坤、何云雁都认为,当速集太仓、崇明、嘉定、上海沙兵及福、苍等舩,分哨专守小洋山、马迹,又将宁、绍、温、台采捕及福、苍等舩,分哨专守大衢、普陀,其陈钱山为浙直分路之始,所宜更番共守。可见,从胡宗宪制浙、直,到俞大猷兼统浙、直,都能对陈钱的战略地位洞于机宜,便于行事。但此后陈钱山虽“依然为浙、直要害,而官不统摄,又远在极险之洋,非惟自分彼此,抑亦置之罔问者久矣”[17]。侯继高有感于此,乃在莅浙之明年,亲至陈钱诸岛实地考察并督汛,发现陈钱果为要害之地,归来绘制《全浙海图》,主张恢复在第一岛链陈钱的战略驻泊与会哨。

嵊泗陈钱在嘉靖、万历以来之所以愈来愈受到重视,正充分体现了郑若曾提倡的海上御倭思想。

海防之策有二:曰御海洋;曰固海岸。何谓御海洋?会哨陈钱,分哨马迹、大衢、羊山,遏贼要冲是也。何谓固海岸?修复祖宗朝备倭旧制,循塘拒守,不容登泊是也。之二者,或谓御海洋为上策。若将官不肯会哨会剿,而以风潮不便为辞,纵贼登岸,不得已而陆战,则在我为舍易图难,在贼为护短用长,兵家之忌,我自犯之矣。[18]

相对于固海岸而言,郑若曾认为御海洋为上策。因为御海洋主动,固海岸被动。晚明著名文学家、复社领袖张溥提出的大海防思想,也是郑若曾的继续,其云:

若以海之大势论之,舟山诸山,非两浙之屏捍乎?崇明诸沙,非三吴之屏捍乎?洋山,非浙直之交适中之地乎?陈钱,非中国海山之尽处乎?……浙东于定海,浙西于乍浦,苏州于吴淞等处,泊舟防海,皆未得其地势。故议者欲分畨乍浦之船以守海上洋山,苏松之船以守马迹,定海之船以守大衢,而陈钱诸岛系贼衢三路之要,则当屯泊大兵,防贼截杀,使不得过。[19]

郑若曾观点,后来也为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所重视,故《天下郡国利病书》收录其文。

综上,嵊泗列岛是明代御倭的海上前线和主要战场[20],如果说嵊泗“北界村”是南宋海防第一村,而陈钱则是明代御倭第一岛。

三、明代浙江洋面御倭第一岛链建构的绩效

嵊泗第一岛链海域,既然是宁绍战区巡哨与会哨重点区域,自然也是御倭前沿主战场。在这个主战场上,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御倭之战不计其数。对此,可从王在晋《海防纂要》卷十《纪捷》得窥一斑。王在晋是书记载了从嘉靖四十年(1561)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之间的四十年,浙江沿海共有39 次御倭大捷,其中在嵊泗第一岛链及其附近海域有18 次,占46%,接近半数。仅万历三年(1575)春汛期间,在马迹、陈钱、浪冈、东库岛等海域,就先后获得八连胜,这在御倭史上也是不常见的。今将嵊泗第一岛链及其附近洋面御倭十八大捷,逐一胪列如下:

(一)浪冈、陈钱二捷

万历二年(1574)春汛,该海道副使刘照得渔船岀海,东风甚劲,督哨远洋。五月初二日,巡哨过程中,见大倭船一只,入犯浪冈海洋,约贼百余。该署总兵事副总兵王尚文、参将艾升亲督把总徐景星所部兵船,截杀冲犂,斩获真倭首级十二颗,余贼连船覆没。初三日,又有倭船二只,贼众二百余徒,突进陈钱海洋,抢劫渔船。又该副总兵王尚文、参将艾升,督发把总马自道等兵船邀击,生擒真倭六名,斩获首级十七颗,救回被掳民人四十九名,余贼溺水死者,不可胜计。

(二)马迹山、陈钱、浪冈、高家嘴、东库山、五爪湖、白结山、鱼笼山八捷,积谷山、落花洋、韭山、浪冈、下八山五战万历三年(1575)春汛岀师,四月十五日,据哨报,有大小倭船十五只,约贼千余在落花洋合,行使入犯。

比时总兵岀蒲岙、参将出长涂,督率把总徐景星等统领各哨官兵,相机远御,并力进剿。是日,又有大倭船四只,约贼二百余徒,在积谷山外行使。官兵客寅等奋勇追及对敌,移时,伤残倭贼数众,余则逋诛东遁。还是同一天,浪冈外洋,又有倭船十五只,官兵樊云、熊材、钱潜、宋大忠等与贼大战竟日,铳箭齐发,击死伤者不可胜计,各贼望东遁去。四月二十二日,陈钱海洋有倭船十余只,约贼五百余,徒官兵徐景星、钱潜、杨贵、熊材、宋大忠、王三锡等合力攻击,自午至夜分,各放火器焚烧,乘风冲犂,沉其二船,斩获倭首十六级,生擒从贼一名。各徒被伤,投溺者甚众。贼解散,官兵分道进剿。五月初一日,在黄泥磡海洋哨,见大倭船一只,望大小七行使。官兵陈仕贤、徐全、徐和等奋勇追击,过茶山直至高家嘴,贼被铳箭所伤,死者过半,夺回被掳人七名,及其各贼首级,撞遇直隶兵船,尽行邀取去讫。五月初三日,在东库山大洋追及倭船一只,官兵吴昆等向前,夺击犂沉之,斩获倭首七级,余贼覆没,救回被掳者十二人。当日,又哨至下八山,遇有倭船一只,官兵徐景星等对敌,追奔百余里,贼众大败,忽遇飓风,各飘散讫。五月初四日,哨至五爪湖,有大倭船一只,官兵杨贵等攻击,犁沉其船,生擒真倭七名,斩获倭首十九级,被伤溺死者,不计其数,救回被掳人二十三名。当日,又哨至蟹钳海洋,有倭船二只,官兵徐景星、陈应良等攻打,追至韭山外洋,官兵齐放铳弹,倭贼伤死过半,已及收功,黑夜雾迷,各贼并船逃遁,遗一空船。后又追至莺窝、白结山海洋,有大倭船一只,官兵樊云等争先对敌,斩获倭首四级,生擒从贼一名,余寇胥溺,救回被掳十二人。又,督哨长章得秀于鱼笼山洋斩获真倭首一级。樊云等又于马迹山搜斩真倭首三级。五月十二日,徐景星等又于浪冈外洋斩获真倭首四级,救回被掳二人,犁沉倭船一只。

(三)马迹、洋山二捷

万历三年(1575)四月十七日,有倭船一只,计贼一十四徒,在马迹海洋抢掠,渔人何宠、王景秀等奋勇对敌,破其船,生擒真倭一名,斩获倭首四级,余贼溺死,夺回被抢渔船一只。四月二十七日,又有倭船数只前来洋山海洋抢掳,内有四倭,跳上渔船,被渔人李廷臣等执梃对敌打伤,三贼落水,生擒真倭一名。

(四)徐公海洋之捷

万历三年(1575)五月初一日,徐公岛洋面有倭船一只,约贼五十余徒,往西北行使。当时嘉湖兵巡道佥事王督同、分守参将狄从夏、统率把总韩沛等领兵攻击,斩获真倭首九级,余贼连船淹没,救回被掳人民十一名。

(五)韭山、浪冈、渔山三捷

万历四年(1576)春汛出师,巡视海道副使刘会同总兵李、参将徐,督发官兵,分布信地,督抚军门谢抚临调度。至四月十八日,官兵路宰、客寅、陈应良等,哨至韭山外洋,瞭有大倭船一只,内向,各督水兵冲锋攻击,生擒倭贼七名,斩倭首十三级,夺获倭船并夷器二百四十五件。四月二十四日,官兵徐九章、樊云、宋大忠、马自道等,哨至浪冈远洋,瞭见大倭船二只入寇,约贼一百余徒,即督官兵奋勇血战,犁沉前船,生擒倭贼五名,斩倭首四十四级,淹没者不计,并获夷器三百二十七件,救回被掳渔户二十二人。五月初五日,官兵杜德辉、江明等,哨至南北竺海洋,瞭有异船一只,向内行使,约有倭贼五十余徒,即督兵船追至渔山擂鼓笔架海洋,各用火器攻烧贼船,击贼下水,斩倭首四级,余贼尽皆淹没,并获夷器二百一十八件。

(六)花脑、浪冈二捷

万历十七年(1589)三月初二日,该分守宁绍吴参将督率中正游哨官兵陈梦斗、钱潜等,巡哨花脑、大小盘等洋,遇有贼船二只,奋勇攻剿,犁沉贼船,生擒真倭一名,斩获首级二十颗,夺获夷器一百十二件,余贼溺死者众。三月初四日,又督定海北哨总刘应科、正游总张必儒、中游把总詹斌等,巡哨浪冈海洋,瞭有草苫大倭船一只,追岀远洋,奋勇夹攻,官兵冒险鏖战,生擒真倭五名,斩获首级二十八颗,夺获夷器一百三十五件。

以上记载可以看到,除了官兵御倭,值得称道的还有渔民御倭。对渔民御倭最早给予总结并认为这是军事战略重要补充的是郑若曾,他在《论黄鱼船之利》中说:

间尝乘海舠,凌惊涛,历览岛洋形胜。窃谓苏松海防,断以御寇洋山为上策,而淡水门捕黄鱼一节乃天设,此以为苏松屏捍也。盖淡水门者产黄鱼之渊薮,每岁孟夏,渔船出洋,宁、台、温大小以万计,苏州沙船以数百计。小满前后,放船凡三度,谓之三水黄鱼。海中常防劫夺,每船必自募惯出海之人,格斗则勇敢也,器械则犀利也,风涛则便习也。其时适当春泛之时,其处则倭犯苏松必经之处。贼至羊山,见遍海皆船,而其来舟乃星散而行,以渐而至,势孤气夺,远而他之矣,敢复近岸乎?此其利有三:不募兵而兵强,不费粮而粮足,不俟查督而自无躲闪之弊。如杀贼而有功,照例升赏,所获贼赀,悉以畀之。纵贼近岸,则一体坐罪,永不许其出洋。将渔人皆以御贼为己责,官民胥利,岂非备倭之良法乎![21]

此外,官方御倭多为大船,有时候直接冲撞倭船,多用“犁沉”形容,可见战船之威猛。而这种战船,就是万历年间浙江抚臣方宏静所谓的“战船之用福船,取其高大,以便冲犂艟舻”。嵇璜在“神宗万历二年正月浙江抚臣陈海防六事”条解释说:

福船有六:一号、二号俱名福船;三号哨船,又名草船;四号冬船,又名海沧船;五号鸟船,亦名开浪船,亦号快船。福船高大如楼,耐风涛且御火,可容百人。底尖上阔,首昂尾高,柁楼三层,帆桅二傍,护以板。设木女墙及炮床。中为四层,最下实土石,次寝息,所次左右六门,中置水柜,扬帆炊 ,皆在最上。如露台穴梯而登,傍置翼板,可凭以战,矢石火器,皆俯瞰而发。敌舟小者相遇,即犂沉之。而敌又难仰攻,戚继光云:倭船矮小,福船乘风下压,如车碾螳螂,斗船力而不斗人力,是以每每取胜。[22]

在以上嵊泗列岛及其附近洋面御倭十八捷中,时任浙江总兵侯继高亲自指挥的是花脑、浪冈二捷。虽然王在晋没有记载,但侯继高本人所作《全浙兵制考》说:“万历十七年二月,贼犯花脑洋,总兵侯继高率舟师剿平。三月,贼犯浪冈洋,总兵侯继高复督官兵剿平,大捷。”[23]侯继高(1533—1602),字龙泉。祖籍南直隶盱眙(今江苏盱眙),后因官迁金山卫(今上海金山卫),遂为金山卫人。嘉靖二十七年(1548)袭祖职金山卫指挥同知,亲历嘉靖倭患之剧。后历任吴淞把总、惠州参将、漳潮副总兵、狼山副总兵,浙江、广东总兵官。万历三十年(1602)病故,享年70 岁。侯继高身为武将,但工于诗书,在任职期间,除了履行其巩固边防、防倭御倭的职责之外,还写下了《游补陀洛迦山记》《补陀山志》《全浙兵制考》等著作。其中《全浙兵制考》所附录《日本风土记》,较为详细地记述了日本当时的地理环境、政治、经济、语言、文学、风俗、人情、爱好等方面,内容极为丰富,是今人了解和研究明朝人认知日本的重要文献。

侯继高与嵊泗列岛的关系,除了文献记载,还留下今枸杞岛“山海奇观”摩崖,此乃嵊泗列岛为海上御倭主战场的重要物证。其落款云:“大明万历庚寅春,都督侯继高统率临观把总陈九思、听用守备宋大斌、游哨把总詹斌、陈梦斗等,督汛于此。”万历庚寅,即万历十八年(1590)。此前一年,即万历十七年(1589),侯继高指挥了花脑、浪冈御倭大捷,于第二年春,又来陈钱督汛,因此留下了“山海奇观”石刻。

可以设想,侯继高来陈钱督汛视察防倭形势,定非转一圈即走,陈钱当时应该具备短期驻扎条件。果不其然,侯继高对此有所记载。他说:

中游左哨,原扎 狼湖,今改陈钱。名色把总一员,部领哨官二员,苍船一只,曾艚五只,沙船七只,民唬船一十九只,军唬船二只,划船二只,大小战船共三十六只,民捕舵兵六百三十二名,军兵八十六名,共七百一十八名。……汛毕,泊定海港。汛期出洋,扎陈钱岙。东哨至浪冈海礁大洋,南哨至大霍山,与正游左哨官兵会哨;西哨至莆岙,与正游右哨官兵会哨;北哨至花脑,与中游右哨官兵会哨,兼顾茅草、大小七、羊山,遇警并力截剿。[24]

而陈钱隔海相望的花脑,同样具备驻军条件。侯继高接着说:

中游右哨,原扎长途,今改花脑。名色把总一员,部领哨官二员,苍船一只,渔船四只,沙船八只,民唬船十九只,军唬船二只,划船二只,大小战船共三十六只。民捕舵兵六百三十二名,军兵八十六名,共七百一十八名。……汛毕泊定海港,汛期出洋,泊花脑。东哨日本,极东穷洋;南哨至陈钱、里西二岙,与中游左哨官兵会哨;西哨至落华、羊峙、北丁兴、殿前山,与直隶官兵会哨;北哨至大小七、茅草洋、崇明,与江北狼山官兵会哨,遇警并力截剿。[24]

可见陈钱与花脑在明代的驻泊条件,远远超出一般想象。这也是侯继高等将帅得以频频出入这片海域并留下石刻的原因所在。

明代御倭,似可以嘉靖前中期为一阶段,嘉靖后期至万历朝为又一阶段。嘉靖前中期有御倭名将俞大猷、戚继光等,他们二位素有“俞龙戚虎”之称,与他们相关的御倭战役,主要有岑港之战、台州之战、福建之战、兴化之战、仙游之战、潮州之战等。但到了嘉靖末期与万历年间,大的倭患逐渐减少,是故战场由原来的近岸区,外延至次远与极远区。到了侯继高的时代,大洋作战不断增多。加上这时候御敌于海上的战略思想成为共识,巡洋会哨不断外移,因此嵊泗第一岛链海域便成为该时期御倭的主要战场。

此外,小洋山作为嵊泗御倭的主要战场之一,岛上也留有与御倭相关的摩崖石刻。“海阔天空”“鲲鹏化处”两处均系游兵都司新安张文质书,时间分别为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万历四十一年(1613)。另有“倚剑”摩崖,为万历四十一年(1613)李楷书。在黄龙岛则有“瀚海风清”摩崖,为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落款有“差浙直中府都督处邵扬令等书”“参将刘炳文、游击将军陈梦斗同签”等字样。这些散落在东海洋面上的御倭摩崖石刻群落款,年代大都在万历年间,这不得不引起人们思考。

如上所述,倘将明代御倭主要分为嘉靖与万历两个阶段,通过对两个阶段大大小小战役的分析,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嘉靖年间的御倭战役大都发生在近岸岛屿和沿海陆地,尤其是当倭寇突入陆上,攻城略地,烧杀抢掠不断发生的时候,这意味着倭寇早已经突破了海上重重防线。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郑若曾“三界”防守战略与胡宗宪的巡洋会哨理论,在嘉靖年间并未执行到位。比如,哨道以洋山为重,是明代许多海洋军事家的共识,但据《(康熙)定海县志》记载,似乎直到“嘉靖壬子(三十一年,1557)被倭之后,每遇大小汛期以备倭,把总一员率领苍沙小哨等船守之,诚为有见”[25]。从当时御倭地理定位上看,对嵊泗第一岛链中的陈钱、洋山、花脑海域防务的重视与否,事关两浙、江苏和福建沿海的全局性安全问题。嘉靖前中期浙江沿海的御倭,由于海上防线常常被突破,陆上损失惨重,这是此前学术界未曾注意到的现象,因为很少有学者将嘉靖朝与万历朝御倭作策略上的比较。可以说,万历年间的御倭,由于牢牢控制了嵊泗第一岛链,便在江、浙、闽全线防倭格局中牢牢占据了主动,这就是明代后期浙江洋面嵊泗第一岛链建构并加以落实的具体绩效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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